小说下载尽在http://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--- 书本网【坑爹小萌物】整理 本书仅供读者预览,请在下载后24小时内删除,不得做商业用途! 附:【本作品来自互联网,本人不做任何负责】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! ================= 书名:无心法师同人《不堪抄》 作者:悠伶惜 文案 “我曾遇见过一个人,他说他爱我,我相信了。” “我不爱你,但我欠你人命。” 佛家有七苦,生、老、病、死、求不得、爱别离、怨憎会 “我是杀人如麻,但我只想保他活着。” 只要动情,就成了凡人。 “被我害成这样,你可怨我哦?” “不怨,绮罗,你怎样我都不会怨你。” 无心法师同人+CP嫌弃夫妇 ·沿袭部分书中设定,无心不会失忆、老岳有吃人习惯、以及张显宗的那句“如果我没有死,如果我一直对你好,你会不会...会不会对我有一点点爱?”+ ·其他基本按剧中设定来,我还没有拜读过原著,所以不敢贸然下笔。+·没有看过麻雀、法医秦明、青丘狐,用了这些名字只是因为正好时代能对应上,不用白不用。我的初衷就是写老岳寻觅的一个过程。所以涉及到以上几部剧的设定时可能会一笔带过,不敢瞎比比。+ ·时间线略乱,当做半架空吧。+ ·关于为什么安排老岳和无心不再是敌人,联想到白琉璃和无心之间也曾经是杀来杀去的关系,我认为永生的世界观和凡人不同。很多我们看来非常严重的事,在他们看来大概也不过弹指一挥间。毕竟撕来撕去,最后这么多年能说句话的也就这么几个。上百年的时间,够原谅几十次了。+ 废话就说到这,文笔不佳,情节一般。望诸位看官多加海涵。 内容标签: 原著向 民国旧影 灵异神怪 复仇虐渣 搜索关键字:主角:岳绮罗 ┃ 配角:张显宗 ┃ 其它:妇 ================== ☆、第一章   第一章   无心再见到岳绮罗时,已是几十年之后,日本人早夺了北平一路向下,汪兆铭刚在南京兴了个新国民政府。无心适时也从天津卫迁居到了上海,虽战火四起,但也过着吃茶散步看戏的旧生活,拿老本置了间小屋,寻了个相好,日子过得极悠闲。   谁料那天早上被一阵敲门声扰了清净。   回想起来,那着实算不上个好天气。梅雨下的正酣,无心半眯着眼坐起身,身上盖着的薄被还是潮湿的,湿的人心里发烦。大门响如擂鼓,无心坐在床沿上还在发懵,心说今儿送牛奶的咋来这么早,天还蒙蒙亮呢。   “无心,你再不开门我给你踹开了!”   这声软糯清甜的少女声音震得无心一激灵,登时清醒了大半。这声音听起来也忒耳熟,但他记性不大好,一时又想不起来是谁。忙翻身下床,披了件褂子就去开门。   无心拉门拉的急,门外姑娘砸门的拳头还悬在空中,将将要砸到他脑门。定睛一看,一张巴掌大的小脸,盈盈的柳叶眉,一双杏眼,肤色莹白如玉,正咬着细嫩的唇角。不是岳绮罗是谁?   无心登时傻在了原地。   岳绮罗眉心紧蹙,一副蛮横的表情。“怎么,想不到我竟然活着出来了?”   无心还楞在那拎不清来龙去脉,岳绮罗倒很自然的推开他就往屋里进。她今时剪了短发,乌黑的头发在颈侧弯成好看的弧度,小脸上不施粉黛,穿了身女学生的校服,青蓝色的上衣,领口是黛青的侧盘扣,黛色长裙,一双雪白的长袜,蹬了双油亮的皮鞋,腰间挎着个蓝底白花的书包,一副毫不见外的样子在堂屋里东逛西逛,坐在桌边给自己倒了杯茶,小口小口的呷。   无心思忖了半天,心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,她刚进屋时自己没看出她身上有什么妖气,没准鬼洞那几十年早把她身上的邪术磨光了。便也关了门转身回屋,捡了把椅子坐下。   岳绮罗呷着茶,一双眼睛打量着无心,道:“如今这兵荒马乱的,凡人不是逃荒就是打仗,你这小日子到过的很悠闲。”   “你不也悠闲得很,还混了个学堂读书?”   “哼”岳绮罗眸光一凛,将喝了半碗的茶搁在桌上,“托你的福,那岳绮罗的肉身我也不能用了。你把我扔进了鬼洞那鬼也出不去的地方,我干脆舍了那副皮囊。同样是鬼,那洞里的鬼自然斗不过我。我呆了没几年就捡了个好机会跑出去,重新投胎。岳家的身子我用着甚好,正巧那年岳家遗脉有个女人生产,我正好占了那婴孩的皮囊,还是个女婴。如今清末的岳绮罗是我祖上小姑,那家的主人给我这躯壳起了个名字,叫岳绫卿。”讲到这,她忽的提起了兴致,撑着桌子将脸庞凑近几分,“你瞧瞧,我这张脸可与从前有什么区别?”   无心打量了一周,果然与从前有些不同。脸盘稍小了些,从前是鹅蛋脸,如今更偏向瓜子脸。眼尾稍稍上翘,有些凤眼的意味。眉毛倒是略微向下,显得人楚楚可怜。从前是大家闺秀的标准样子,如今这幅面孔也正是当下时兴的美人脸。   无心心中感叹岳家当真是会生,嘴上却说:“不错不错,还是那副老妖精脸。”   “哼!”岳绮罗把桌子一拍,坐回了椅子。胸腔鼓了鼓像是生气,又喝了口茶舒缓了脸色。“无心,想想当年我一心想夺你,你的月牙杀了张显宗,我和张显宗又杀了你的月牙。你把我扔进鬼洞,我又拿了你一条腿。你我也算是两清了吧?”   无心掰着手指算了算,道:“不行,你杀了月牙,怎么能算两清?”   “你让张显宗魂飞魄散,怎么不能算两清?”   “月牙是我媳妇,张显宗是你的谁啊,小白脸?”   “你!”岳绮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,“那你不还是抱着让我永世不得轮回的念头关我进鬼洞?”   “好吧,那就算两清吧。”无心举起手表示投诚。   岳绮罗不依不饶:“何况我看你现在生活滋润,也不缺一两个相好罢。”   “咳”无心喝口茶,“岳绮罗,你这一大早上来,不会是远赴千里来找我吵架的吧?”   “当然不是,不过,也没什么大事。”岳绮罗勾了勾唇角,“文县那个家,我早离家出走再不回去了。如今在这边找个学校掩人耳目,谁料刚来几天就闻到你身上这股妖气,来找你叙叙旧罢了。”   无心点头:“恩,如今这世道,姨太太确实不好做了。你一个修炼魂术的老妖魔,能感知到我的气息也还真是难得。”见岳绮罗又要发作,他忙举起手作势息事宁人,“罢了罢了,你有事快说,我还等着回去睡回笼觉。你我从前也不是能叙旧的关系,你如此大费周折的找到我,必是有件只有我能做到的事要有求于我罢?”   岳绮罗似是想要说什么,可顿了顿,又什么都说不出来。她的脸上现出一种奇怪的神色,五味杂陈,像在极力克制什么野兽。她沉默了半晌,嘴角一撇,一双眼抬起来定定的望着无心。“是,我来上海,的确是有件事要做。”   “我是来找张显宗的魂魄。”   无心愣了会,疑道:“那张显宗,不是魂飞魄散了吗?”   “是,但我有办法把它们聚起来,再凑成一个完整的魂魄。”见无心一脸狐疑,岳绮罗不耐烦的挥挥手,“具体怎么找,你就别管了。”   无心笑了,“既然不让我管,我又不会你那套捣鼓魂魄的把戏,你来找我做什么?”   “我确实知晓张显宗的一魂一魄如今正在上海,但我定位不到究竟在谁身上。论起找邪祟这一点,我认识的人里大约也只有你最擅长。”   “原来如此,可那不过是一缕魂魄罢了,又不是什么邪祟,我又如何找得到呢?”无心见岳绮罗脸色又黑了几分,不由拿起笑,给自己倒了杯茶靠在椅背上端详,“更何况这大上海,人海茫茫,你上哪里去找?”   “总有办法的。”岳绮罗脸色黯了,声音也没了气势,“他的魂魄因你而散,见了你也会生出些怨气。总是显眼些的。我若在场,我...我能感知出哪个是他。”   “哈”无心不由得抚掌大笑,“岳绮罗啊岳绮罗,你也真是痴了,凭你这不老不死的魂魄,什么人没遇见过,什么人遇不见。一个张显宗而已,你竟要非这么大周折去寻他,你莫不是被下了什么降头吧?”   “你懂什么,”岳绮罗横他一眼,“那些人不过都是凡夫俗子罢了,愚蠢的人。张显宗...也是个凡夫俗子,不过,和他们有些不一样。我要寻他,不过是因为我...我欠他一命罢了。”   无心不语,喝了口茶,在茶杯后偷笑。   岳绮罗自己愣了半天,又从怀里摸出块怀表,道:“时候不早,我该去学校了。这个纸人放在你这,我若想找你,它便会发热。把它拿出来,它会带着你去找我。”   无心看着她从怀里摸出张纸人,放在桌上,笑道:“你尽管放,我倒不一定会去理他。”   岳绮罗横他一眼,不与他争辩,挎着书包出了门。无心在她身后喊道:“要真想要我帮你,我还按老价格收费啊,十条小黄鱼——”   里屋的相好醒了,迷糊着喊他,“无心,干嘛呢,怎么这么吵啊?”   TBC ☆、第二章      岳绮罗关上门,听见锁舌轻轻被含住的声响,低下头碰了碰自己的鞋尖,一步步拾阶走下楼。   清晨六点的上海,街上还没有什么人,电车倒是老早开了。摇了铃,“叮零零零零零零”,没一个零字是泠泠的一小点。街边的商店沙啦啦拉开铁门,上海难得这么安静过。她撑了把油纸伞啪嗒啪嗒的走着,不知道自己该去哪。她其实不急着去上学。   她循着那缕魂的踪迹来到上海,可是上海这么大,张显宗在哪呢?她真像是在大海捞针,找也找不到。张显宗的魂魄散成那样,再转世的时候,还会是那副模样吗?若不是,她要怎么——   “哎,小姑娘——!”   岳绮罗循声抬头,骤然一惊。身侧一辆洋汽车正冲她毫不减速的驶来,眼看就要撞到她。她慌忙后退一步,将将躲闪开。汽车一个急转弯避让开她,一侧的车轮子便陷进了一处陈年的水坑,溅起一片混着泥的雨水。   她踉跄了几步站稳身子,低下头,自己的一双白袜子早被溅满了泥点,心下便窜上一股蛮横劲,几步上去直奔车头,握紧拳头敲着驾驶座车窗。   “开车都不看路的吗,你!”   驾驶座的人不动声色,连头也没抬,反倒是后座的人轻轻推开车门。岳绮罗偏过头去,脸上还留着一副凶巴巴的表情。   “你——”   无心大半夜里睡得正酣,迷迷糊糊觉出有什么滚烫的物什在拍着自己的脸。他将眼帘掀开一条缝,隐约看出是个纸人正扇他耳光扇的起劲,还泛着点红光。   哦,是了。岳绮罗放在他这的纸人,有大半个月了。他起初想扔,可扔了也总自己跑回来。有时候烦了想烧掉,那纸人就可怜巴巴的抱着他手指。他想了想,既然这纸人不是来害他的,就随他去吧。   一晃就过去了几十天,这纸人平时也没什么动静,怎么突然大半夜作妖。无心眯着眼睛瞟了眼挂钟,都半夜十二点了!   无心翻身坐在床沿上,将他纸人从自己脸上揪下来,又被它趴在衣领上揪着向外走。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甘休的模样。   “好好好,你是我祖宗。”无心窝了一肚子火,也是没办法,只得从床头摸了件褂子披上,由着那纸人牵着他向外走。   纸人牵着无心的衣领左转右转,走出好几个街区。这年头动不动宵禁,街上连个打更的都没有,静的渗人。无心转过两个街角,远远瞟见一处黑黢黢的巷口边趴着个小影子。无心走进一看,那小影子穿着件脏兮兮的白衬衫,格纹背带裤的裤脚上全是泥点,戴了个猎鹿帽,短发规规矩矩塞进帽子里,正捏着个望远镜鬼鬼祟祟的盯着什么。   “哟,岳绮罗。”无心揉着自己被纸人揪变了形的衣料,“你这身打扮,是打算去做特务?”   “嘘——”岳绮罗抛过来一道眼锋,“声音这么大,待会叫人发现有你好看。”   莫不是真去做了特务?无心打了个哈欠,忙不迭凑到岳绮罗的视角。瞅了半天,却只有黑漆漆的街道。   “没什么事我先回去了,走太久我相好要发现了。”无心整整衣襟转身就要回去。   “哎,你等等!”岳绮罗头也没回,伸出一只小手揪着无心衣角不放,“张显宗马上要过来了!”   “张显宗?”无心奇道,“竟给你找到了?”   “我也不能十分确定,所以才来找你看看。”岳绮罗一双眼睛没离开望远镜,声音便闷闷的,“但那人长得与张显宗有七八分相似,我想应该八九不离十。”   无心打了个哈欠,提不起兴趣。捡了个墙角蹲下,眼皮一耷一耷直要打盹。   也不知等了多少时辰,无心回笼觉都打了几个回合。突然听岳绮罗一声“来了来了”,像根钢针似的搅散了睡意。岳绮罗见叫不醒他,便拿脚尖对着他一顿乱戳。   “好了好了,岳大小姐。你下手轻点,我醒着呢。”无心恼的不行,起身掸掸尘土便凑了过去。   只见小巷斜前方的一座宅邸前,不知何时停了辆汽车。正是午夜,宅邸中灯火俱寂,只有大门前一盏路灯勉强能照出些光亮。汽车几下便熄了火,从后座走出一男人。身形颀长,着一身西装,反手关了车门,便向汽车夫挥了挥手示意,叫那汽车开走了。   岳绮罗收起望远镜,下巴向前一点,“喏,就是他了。”   无心眯起眼睛,打量半天,也看不清这男人长相。只得闭上眼,开了灵视去瞧他。   “怎么样,瞧出什么分毫了没?”   “岳绮罗,这回没准还真叫你歪打正着了。”无心收了灵视,奇道,“那男人身上的魂魄是个临时凑起来的散魂,多半是那些孤魂野鬼的魂魄。但只有一魂力量格外强,撑起了其他两魂七魄。按你说法,这没准就是张显宗的那一魂胎光。”   岳绮罗眼睛一亮,“当真?”   “八九不离十。”   岳绮罗的眼仁在黑暗里晶亮亮的,将那望远镜擦了擦收进怀里,手指翘起个兰花指,从自己眉心引出两团萤绿的光点来。   “这是我在北平和南京找到的。张显宗的两魄,雀阴,非毒。”她将兰花指一翻,两团魄便被握在手心,“这处宅邸西南角、东南角、东北角、西北角各有一处警卫监视他,我能同时摄住三角警卫的魂,东北角太远,劳烦你拿着这个纸人跑的近点,它会自己飞到警卫身上。”   “喂...!你干嘛!”无心手心莫名其妙被拍了个纸人,一抬头,岳绮罗早跳出墙角一蹦一跳地跑远了。   “奇了奇了,竟连命都不要了。”无心摇头啧啧,目送着那脏兮兮的小影子倏地消失在视线尽头。   唐山海觉得今日很是奇怪,这么晚驱车回府,却还隐隐觉着有谁在盯着他。   难不成是自己神经过敏?   他晓得自己宅邸四周有人监视护卫,难得会出什么问题,但自己却想越奇怪,走出几步,还是转身打算将大门再上一道锁。   他一转身,便与人恰巧对上了眼。大门洞开,一个小姑娘正举着手站在门外,浑身脏兮兮的,脸上也有道泥,一双眼仁倒乌黑晶亮。眉目生的极好看,看起来不过十五六上下,口袋里瘪瘪的,不像是有武器的样子。   唐山海刚瞅见人影时便下意识摸了抢出来,咔哒上了膛,枪口对准人胸口。唬的小姑娘周身一颤,似是没想到他会掏枪。   “你要杀我吗,张显宗。”   小姑娘没表情没语气的开了口,一副坦然的样子站在原地,什么都不怕似的。   唐山海反倒笑了,他头一次见到这样的姑娘。从前他拔了抢,对面的人不是惶然求救奔走便是也拔了抢与他对峙。如今碰见这姑娘,他反倒不知作何反应了。   笑过之后,他看那姑娘的眉目倒生出些熟悉感。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。   “你...见过我?”   “见过。”姑娘一脸笃定的点了点头,“我叫岳绮罗,你那司机不长眼,弄坏了我一双好袜子。”   是了,他想起来了。这月初他清晨驱车出门办公务,险些撞到一个女学生。好在双方都躲得及,只溅起了一些脏水。事后那姑娘还气势汹汹要找他算账,只是见到他的脸便愣住了,由着他在她手里塞了几张票子,便不再追究了。   唐山海不由失笑,道:“原来是你。怎么,如今又要来找我算账了?”   “我,我没处落脚,寝室锁了门。”姑娘倒是一脸坦然,“你家中有人在吗?”   他的食指就落在扳机上,轻轻一扣子弹便会出膛。他晓得这姑娘太过可疑,那辆车怎么就差点撞到她,她又是怎么找到自己的,她一个小姑娘深夜脏兮兮的,又是怎么躲过警卫的眼睛到了大门口,那条背带裤下真的没有武器吗,她来这里又是什么目的,她为什么不怕自己杀了她?   但他竟扣不下扳机,那根手指仿佛被抽走了力气,扳机有千斤重,他按不动。   “咕噜噜噜——”   他愣了,原来这小姑娘还饿着肚子。   罢了,他收回枪,退了子弹。既来之则安之,他倒要看看对方究竟有什么底细。   “小姑娘,肚子饿了?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这章写的很无聊,因为我还在补麻雀...看得太慢,才看到第二集,惭愧惭愧。 ☆、第三章   唐山海让煮饭的吴妈做了碗芝麻豆花,撒了把去年腌渍的糖桂花,热气腾腾的一碗,端去给那个小姑娘。他自己解了领带,散开两颗扣子,放空头脑。转过身,小姑娘坐在沙发上小心翼翼舀起一勺豆花,凑到嘴边,尝了一口又皱皱眉,没咽下去。   “甜的?”   “当然是甜的。”唐山海失笑,“豆花不是甜的吗?”   “我只吃过咸豆花,”姑娘说着,倒是舀了一勺放入口中品尝,“不过,甜的也不错。”   “北方人吧,”唐山海在他对面坐下,点了一支烟,“来上海读书?”   “天津打仗了,家里人逃难到上海,没想到上海也打仗。”姑娘撅起小嘴,凑到银勺边吸溜吸溜的喝,“父母跑到香港了,留我在上海把书读完。”   唐山海笑了,这小姑娘真是肆无忌惮,随便就对陌生人讲了这么多,也不怕遇见歹人。   “你今天叫我张显宗,是不是认错了人?”他看着那小姑娘吃豆花吃的起劲,“我姓唐,唐山海。”   “我叫岳绮罗。”她搁了碗拿眼睛瞅他,“岳绮罗。”   唐山海被她看的发慌,也不知她想做什么,那眼神像根银针,直看到人心里去,似在探寻着什么。他想了想,实在记不起自己之前听过这个名字。   “好,岳绮罗。”他笑了,觉得这小姑娘实在古怪。   “我不管,反正你是张显宗。”她又拿起碗小口地吃,“你不记得没关系,我会让你想起来的。”   唐山海撑着膝盖坐着,心下开始犯琢磨。这姑娘到底什么底细?他竟一点也猜不透。若是重庆方面的人,路子未免也太野。若是来杀他的,为何还不动手?   “小...岳姑娘,”对面的女孩喝着豆花,小脚一晃一晃的,还哼起了歌,“你知道我是谁吗?”   “不知道呀,现在知道了,你叫唐山海。”岳绮罗冲他笑的天真无邪,脸上的泥道子还没擦掉。   “你不认识我,也敢跟着我?”唐山海奇道,“你不怕我是坏人?”   “我相信你不是坏人呀,”岳绮罗坐在沙发上环顾四周,“你看,你家里有这么多书呢。”   唐山海没说话,她就盯着他,道“你是不是觉得,我一个小姑娘随便跑到你家好生奇怪?”   “那你过来,我告诉你一个秘密。”   他听话的凑过去,右手在衣服下面悄悄握住了枪柄。   “啪!”冷不防的,他的额头处便挨了一巴掌,不轻不重,拍的他醍醐灌顶,一股子热气嘶嘶的从天灵盖窜到他全身。   唐山海还没反应过来,小姑娘已经离开了沙发,跑到他的书架边抚着他的书脊,一本本的看过去。   “《The Fall of the House of Usher》”她抽出一本书,“你也喜欢爱伦坡?”   他愣了一下,“恩,闲暇时读过一些。”   “那这本,你读过吗?”   她把那本书递到他面前。唐山海盯着书名,想着内容,又想不起来。伸出手想接过那本书,未料及那位岳姑娘已经将书抽了回去。   “那这本书借我好不好,我在两个街区外的圣玛利亚天主教会学校读书,我不会偷你的书的。”   唐山海还没反应过来,姑娘已抱着书向后退了很远,蹦蹦跳跳的走远了。   “我要走了,谢谢你的豆花,书我会还给你的。”   他瞟了眼怀表,才凌晨四点钟。他冲着那个背影喊:“你不是回不去宿舍吗?”   “宿舍的嬷嬷四点钟起来烧热水,回见啦!你别忘了,我叫岳绮罗。”那声音越来越远,已经出了大门口。   唐山海一直摩挲着腰间的手[]枪,已经出了一层薄汗。他认定这姑娘不是普通人,只是想套出她的底细再作打算。现在正是最好的时机,他摸出手[]枪对准那姑娘的背影。距离不大,他的手一向很稳,这一枪下去,就什么后患都没有了。管她是军统还是汪伪,他能叫她的所有心机都在这里作废。   但他下不去手,脑子里回荡着那个名字。岳绮罗。是个好人家姑娘的名字,看上去那么天真,是她演技太好还是毫无心机。她能从他这里得到什么?他相信自己目前还是天[]衣无缝的。   身影跑远了,消失在了清晨的浓雾中。他瞄不准了。   桌上还搁着豆花的空碗,尚冒着热气。那姑娘像深夜的鬼魅,来了去了,剩下一点踪迹,来证实这不是他的清明梦。   “吴妈,收拾一下碗筷,煮一壶咖啡。我待会直接去上班。”   岳绮罗那天晚上又做了噩梦,还是一样的梦。她梦见元神散了的张显宗,眼睛还看向她的方向。那双眼睛像滩死水,是没有光的一团胶质。她溺死在那潭死水里,怎么挣扎也逃不出来。一挣扎,就过去了几十年,再也没有人同她说过话。   她是被一阵敲门声惊醒的,她的舍友吃过早饭,叫她起来去上课。   “绫卿,醒醒,别睡啦。”   她坐了半天,才想起来绫卿是她的名字。枕边还放着她从唐山海家拿回来的那本书,上面用烫金的字写了英文书名。   她想起来了,昨天晚上她终于和张显宗打了照面,还拿了本书回来。岳绮罗把那本书拖过来,很自然地抱在怀里。他能闻到这书上面有他的气味,他喷了古龙水,人模狗样的,肤浅!岳绮罗在心里想,转了世,也改不了臭美的毛病,还变本加厉。他现在的名字叫唐山海,这名字挺怪的,她还没叫顺口。   岳绮罗慢慢的下了床,一边收拾一边想。昨天她把收集来的那两魄还回去了,加上他体内的一魂,就还差二魂五魄。她掰着手指头算,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凑齐。   她这么想着,心情倒很好,计划着下次见到唐山海时,要好好试试他能不能记起以前的事来。   无心当天贴完了纸人回到家里,倒头便睡到了日上三竿。饿着肚子起来要出门吃个午饭,出了里屋便看见岳绮罗阴魂不散的坐在堂屋喝茶。   “...您老别来无恙啊,来付我那十条小黄鱼的?”   “把你卖了也不值十条小黄鱼。”岳绮罗喝了口茶,皱眉,“你这茶品相也太次,没什么香味,苦涩倒是过头了。”   无心坐在桌边夺过她手中的茶杯,“不喝就不喝,我们家就爱喝这种渔夫冲肠胃的苦茶,配不上您岳大小姐。”   岳绮罗扁了扁嘴,不同他计较,正色道:“无心,我查到张显宗这一世的来历了。”   “哦。”无心提不起兴趣。   “张显宗这一世的名字叫唐山海,是重庆军统叛逃来的特工,现在正在新国民政府行动处工作。”   “哟,不错,又是个反骨仔。”无心掀开茶碗,吹了吹蒸汽。   “你闭嘴!”岳绮罗又拍桌子。   “实话也说不得了?”无心忍着腹中饥饿,靠喝几口热茶救急,“那你来找我干嘛?”   “你见多识广,我问你。你说只剩一魂的魂魄,还能记起上一世的事情吗?”   “你好歹也是道家子弟,这种专业的事情来问我?”无心啧啧,“我上哪知道去。不过虽说没喝过孟婆汤,但魂魄残缺成这样,想记也记不起来罢。”   “你此话当真?”   “不敢,胡说而已。”   岳绮罗向他横飞了一记白眼,不说话了。无心早猜到她如此,以她那副不信命的性子,同她讲一百句道理,她也是决然不信的。倒不如顺着她的话。   “哎,岳绮罗,我得提醒你一句。虽说我不大懂这方面的事,但那孤魂野鬼凑起来的魂,怕是聚不久,命格多宕啊——”   “你的意思是,唐山海这一世是活不长久的?”   “你这人说话咋忒直白,不吉利,不吉利。”   “图好彩头有用吗?”岳绮罗那边脸色已黑了下来,“管他什么命格,有我在,这唐山海活不久也得给我活下去。我修炼魂术上百年,他一凡夫俗子的魂魄,我竟稳不住了?”   岳绮罗说完这话,起身捋捋裙摆上的褶皱,招呼也不打一声便推门就走了。   无心望着她的背影喝了口茶,那影子既纤瘦又娇小,年轻得很。但压在这影子上的是几百年的命,人命,她的命,数不胜数的其他人的命。人世间不老不死的人没几个,有的人是想死也死不成,有的人撑着一口气也要活下去。岳绮罗曾经含着最后一口热气也拼着苟且的多活每一天,他不能理解。但就在刚刚那一口茶的功夫,他突然想明白了什么。   他觉得岳绮罗活着的每一天,其实无比寂寞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附设定: 因为是二次设定,架空,所以这里对麻雀的原剧情有一些改动。我的设定里唐山海先是一个人来到上海,而与徐碧城结婚是之后的事。因为不好让老岳总打扰有妇之夫,不太地道,就改成了现在这样。请见谅。 ☆、第四章      唐山海依往常下了班,驱车回唐宅。刚踏进门廊,唤了声吴妈,听见吴妈的声音从客厅传来,又闻见股奶香气,便觉得有些不对劲。忙快步走到客厅,一推门,竟是那晚那小姑娘坐在沙发上喝一杯热牛奶。   小姑娘这回换了一身学生校服,挎着个书包,身前的茶几上摆着他那本书。她坐在那翘着脚喝热牛奶,看见他来了,就抬头冲他笑,人中还沾着一溜牛奶渍。   唐山海看了好气又好笑,心中的戒备是一点没放下。他本以为这岳姑娘是来探他口风,定不会再回来了,没想到是认认真真借书的。   “哎呀,唐先生你回来啦。这位小姐说是借了你的书,要回来还的。我说唐先生还没有下班,要等一下的,她就说要在门外等你,哎呀这怎么好的呀,我就叫她进屋来等了,唐先生你不介意吧?”   唐山海笑笑,捡了岳绮罗对面的座位坐了下来。下巴向前稍稍一点,道:“读完了?”   “恩”女孩忙不迭的点头。   “这本书的风格有些病态,是爱伦坡唯美主义的代表作。你一个小姑娘,读着不会不舒服吗?”   岳绮罗却笑了,“你以为我是娇弱的小姑娘吗?”   唐山海心下一凛,直起身靠在椅背上。唐妈还在一边扫地,他打发了她去厨房准备晚饭。又点了一支烟,眯起眼细细打量着岳绮罗。   岳绮罗周身沐浴在唐山海刀锋般的目光下,倒坦然得很,一口口啜饮着牛奶,仿佛浑然不觉。   “你——”   “你想问我究竟是谁?”   岳绮罗放下杯子,翻出块手绢擦了擦嘴角的牛奶。唐山海突然发现这二八年华的小女孩,笑容里竟有些阴鹜的味道。   “你是什么人,”唐山海谨慎的咬着词,“重庆、南京,还是中[]共?”   “哪个都不是。我生来一个人,做鬼也一个人。了无牵挂,除了欠下一笔小债,什么都牵绊不了我。”   唐山海被她一通话绕的有些乱,举起手示意她稍停一下。“那你只身一个人,就能掌握我的行踪,还混得过警卫的监视?”   “那些警卫大半夜打瞌睡,又关我什么事。”岳绮罗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情,咯咯的笑了起来,“你的车差点撞了我,车牌号我总记得下来吧。算什么难事吗?”   “你...”唐山海一时语塞,“那你缘何盯上我?”   “恩...”岳绮罗拿指尖顶着下巴,想了好一会“因为你生的好看吧。”   唐山海被她噎的无话可说,指间夹的烟早积起了长长一节烟灰。他掸了掸,猛吸了一口,狠狠碾灭在烟灰缸里。他想干脆发狠掏枪逼她招供算了,却又下不去手,总觉得对着这样一个小姑娘,他便半句狠话也讲不出口。   “我要回去了,赶着回去吃晚膳。”女孩从身旁的书包里翻出一本书,在他眼前晃了晃,“这本格林童话我借走了,唐先生府上原文书实在是多,我们学校又没有图书馆,往后可能要常来拜访了呢!”   唐山海拿她没办法,只能坐在椅子上拿眼睛盯她,从头打量到脚。看她蹦蹦跳跳的走出客厅,吴妈在餐厅喊了,“唐先生,开饭啦——”   他自己陷在沉思里,无暇理会吴妈。冷不防脖颈背后被人呵了一口热气,他浑身猛一战栗,只听那小姑娘用软糯清冷的声音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。   “唐山海,我知道你是军统的人。别担心,我会保护你的。”   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在他身后渐渐变小,消失不见了。吴妈走到客厅来喊他,“唐先生,怎么站在那发呆啊。诶?刚才那位小姐呢。唐先生没邀请她留下来用晚饭?”   唐山海还在发愣,保护他?他不由得想笑,凭他一个小姑娘来保护他吗。他的身份如今在上海只有一个人知晓,她又是怎么知道的,难不成是军统的人?   “唐先生,鱼汤再不喝要冷掉的啦。”   罢了,唐山海想不过是个小女孩,明天他叫处里的人去跟着她看看,再问问陶大春能不能打探到她的底细。两手准备,他不信查不出她身上有什么猫腻。   “你是说那姑娘知道你军统的身份?”   “恩。”唐山海给自己倒了杯香片,侧着身子,一只眼的余光瞟着楼下的街道。   “这就怪了,在上海知道你身份的人只有我一个,绝无第三个人知道这件事。我最近也没收到任何重庆那边来的消息,说是有新特工在这个计划里被派到上海。”   “那按你的意思,”唐山海呷了口香片,“汪伪?”   “也说不通吧,汪伪那边的人若知道了你的身份,还会留你一命?”   “有道理。”唐山海蹙紧眉头,他想不通了。   “你不是派你处里的部下去盯她捎了吗,有什么结果?”   “没有,安分得很。平日里就是上学下学,住在教堂里,偶尔出去也从不和什么人会面。”   “哎,”陶大春冲他抬了抬下巴,“那姑娘可还曾向你透漏过什么讯息?”   “容我想想.....哦,她说自己哪边也不是。”唐山海搜肠刮肚的回忆上次的会面,“还有,她临走时告诉我别担心,她会保护我。”   “奇了,以你的级别,她来保护你?莫不是重庆那边派来的上级,我们这个级别的无权知道?”   唐山海很是烦躁的揉了揉眉心,“可她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,你觉得有几分可能坐到那么高的级别?”   “也对...”陶大春沉吟。   唐山海对着桌上那盘冷掉的剁椒鱼头犯琢磨,这岳姑娘的脸已在他脑海里浮了好几天,像个阴魂不散的鬼魅。好几次他想或许算了吧,也许这姑娘真如她所说那样清清白白。可他一想到那张甜美笑容里阴鹜的颜色,就又提起一颗心,不敢放松。   “难不成是...”   “是什么?”唐山海提起兴致,像给针刺了一下,他也想到了什么,“你是说,她莫不成是中[]共的?”   “要不然,也没别的解释。但是我得提醒你一句,”陶大春神色骤凛,“倘若这姑娘是中[]共的,以她能单打独斗探知到你身份的能力,绝不是盏省油的灯。”   “恩。”唐山海陷入沉思。他才刚来上海没多久,就这么快暴露了身份,日后的形势究竟如何,他恐怕连五分把握都谈不上。   “总而言之。那姑娘要么是个军统高级情报人员,要么是汪伪派来探你口风的,要么啊,是个极厉害的中[]共。你啊,往后行事小心些吧。”   “你这结论下得,和没下没什么两样。”唐山海站起身,“走了,出来太久处里的人要怀疑。”   “哎,你先等等。”陶大春叫住他,“我昨天接到电报,重庆说那边准备妥当,马上回来上海与你会面。”   唐山海怔住,“你是说...” ☆、第五章      “张显宗如今疑神疑鬼的,以为我要杀他,又以为我想要挟他。”岳绮罗望着纸人带回的影像咯咯笑着,“真是蠢得可怜,哈哈哈。”   “岳大小姐啊,”无心困得不行,扯了张软榻在堂屋睡着。她在宿舍不能玩纸人把戏,就强行征用无心的堂屋。“你说你非要来我家也就算了,这大半夜的,你能小点声吗?”   “无心,你这肉身又不会坏,冒充凡人睡什么觉啊。”岳绮□□脆走到软榻边拖着无心一条胳膊拉他起来,“你来帮我想想。”   “想什么啊,”无心火大的很,半闭着眼睛同岳绮罗讲话,“你说他一个情报人员,还是个特务。遇见你这么个莫名其妙的老妖精,偏偏又能跟踪他,还能放倒警卫。他要是不怀疑你,我把这脑袋割下来给你踢球玩。”   “反正你那脑袋割下来也能长出来,你这话一点也算不得数。”岳绮罗扁扁嘴。   “我说啊,你不是想凑齐张显宗的魂魄吗。他本人认不认得你,也没什么关系吧?”   “那不一样,倘若张显宗能记得我,我就带着他去找剩下的魂魄。比我一个人找省事多了。”   “......我看你纯属在做梦,”无心蒙着被子又倒在榻上,闷闷的说“你想把他带走,那你觉得他能活到几时?”   “哎,无心。你能搞到枪吗?”   “你干嘛!”无心蹭的从软榻上窜起来,“你可别忘了,你现在可不是什么司令官的姨太太,杀了人是要坐牢的。”   “你不要想太多,”岳绮罗横他一眼,“我就算杀人,也是杀的那些见不得光的人。进不了监狱。”   “......平头老百姓,搞不到。”   “无能!”岳绮罗觉得无心活了不知道几千年,还这么缩手缩脚,实在是很扶不上墙。   唐山海中午吃过了饭,徒步走回行动处。今天的日头烈的很,他走的额头上出了层薄汗。正从口袋里掏手帕擦汗时,冷不防被一个小人影猛地一撞,挟着他躲进了一处拐角的阴影里。   “什么人!”这话尾音还没落,一只小手便堵住了他的嘴。唐山海觉出有个坚硬的金属物什顶上他腹部,登时心下一凛。   那人穿了件过分大的褂子,身形倒很矮,一顶黑色宽檐帽压的很低,大夏天的,还围了条围巾挡住脸。   “嘘——”竟还是个女孩的声音,“想活命就得听我的。”   见唐山海一脸狐疑,那人眉头一皱,一把拉下围巾。唐山海定睛一看,竟是那个岳姑娘。   “...你这是做什么?”他忌惮着腰间的枪口,不敢直接质问她。   “你用枪怎么样?”   “还好。”唐山海摸不懂了。   “那这个给你。”岳绮罗爽快的将手中的枪塞进唐山海的手中,“我开枪不太准,怕浪费子弹。”   “......”唐山海捏着那把还留着体温的小□□,一头雾水,“你这是干什么。”   “张显宗,你听好了。”小姑娘的脸上一副严肃的神情,“有人要杀你。就在你回行动处必经的那个路口,前方二百米左右。左手边小楼上有个狙击手,路边成衣店里有两个带枪的人,再往前走一百米,街边有辆汽车里的司机带着枪和炸弹。一直走到离行动处大门一百米的距离才彻底安全。若向回路走,也早已设下埋伏,退无可退。”   “你......”唐山海努力消化着庞大的信息量,“你怎么知道的?”   “你别管这个。你若信我,也没什么损失。若不信,这天罗地网,我敢打赌你难逃一死。”   唐山海思忖片刻,倒似乎是有几分道理。他虽拎不清这小姑娘的底细,但倘若她真要杀他,不至于费这么大周折。不如信她一回,到了行动处再做打算。   “这枪给你,我有枪。”唐山海将手中的枪塞回岳绮罗手里,自己从腰间抽出一把枪,藏在袖口中。   岳绮罗的眼仁亮了亮,像颗晶亮的龙眼仁。她本来眼白偏少,眼仁黑的渗人,显得人阴测测的。此番这般神情,倒叫她看起来像个普通的二八少女了。   “你果然还是相信我的。”她十指探进唐山海袖口,将他十指更紧的按住枪柄,“那接下来,你要听我话。”   岳绮罗从袖口摸出两个纸人,啪啪两声贴在唐山海心口和后心。他直觉两道热流暖烘烘的贴上自己衣料,像两个汤婆子,他也没功夫细看。岳绮罗拿两根指头揪住他衣料,扯着他往外走。   唐山海顺势挽着岳绮罗的臂弯,由着她拽着自己走出阴影。她个子不高,凑他耳边说话时要稍稍踮起脚尖。正午的大街人声熙攘,卖糖人的小贩从前面走过来了,唐山海却看他那糖锅里说不定藏着把油纸包的枪,他现在看谁都像杀手。   “左边伯林顿饭店二楼,从这边数第三个窗户,你能打中吗?”   唐山海蹙紧眉头,目估了一下距离,“还不行,起码再走近五十米。”   他眯起眼睛盯着那扇窗户,他的视力一向很好,那窗里果然有个端枪的男人。这小女孩的情报竟是真的。他估算出自己再走二十米就落入他的狙击范围,他若一直保持步速行进,那狙击手便瞄不准他。但他瞄准狙击手时势必要停下来,到了那个时候,谁生谁死便是拼手速的事了。   岳绮罗心下焦急,她本可以在这里摄住那人魂魄。但大街上人多眼杂,不比在文县时那般,她在这里人微言轻,决不能轻易暴露身份,尤其不能在唐山海面前暴露。自己在他身上贴了两个纸人,勉强能护住他心脉,不至于让他像上次那样殒命。   “就这儿了。”唐山海弯下手指,用中指和食指勾出枪柄。他没有机会瞄准,掏枪的瞬间就会暴露自己。他只有一次机会。   岳绮罗瞥见那狙击□□上瞄准镜的光斑已晃到了唐山海的脸上,他挽住她的臂弯僵硬如铁,表明他此刻神经高度紧张。趁他没有注意这边,岳绮罗摸出张纸人,驱动魂术让纸人向狙击手飞去。她手心里已积了一沃冷汗,只盼纸人速度能比子弹更快一分。   “砰!”   枪响声来的比她预想的要早。岳绮罗忙偏过头看唐山海,见他周身上下安然无恙。再回头看,窗口的狙击手早不见了踪影。   “快走。”唐山海低声道。街上行人因这一声枪响已方阵大乱,人群奔走。唐山海挽紧她低下头快步离场,一边悄悄将枪上了膛。   “你的枪法这么好呀。”岳绮罗有些惊讶。   眼看就要走到成衣店,唐山海一双眼在人群里紧张地扫视。刚刚那一声枪响足以把成衣店里的两人惊出来,混在人群里准备刺杀,他们裹挟在人群中自然防不胜防。   岳绮罗早翻出十七八个纸人,打算趁乱撒出去,管他哪个是杀手,全来做她岳绮罗的补药!她心下想着,却猛然瞥见人群中伸出一黑洞洞的枪口。   “张显宗,你快跑!”   唐山海早挑动神经拔腿边跑,还不忘拉着臂弯间的小姑娘一把。岳绮罗没料到他会拉着自己,手里的纸人散了一地,被他拉着踉踉跄跄的跑。   “你——你拉我干嘛啊!”   “我不拉你难道看着你挨枪子?”唐山海将枪端在身前四面巡视。   “左手边!”   “砰!”   “眼力不错。”唐山海看着面前的人中枪倒下,心里算着。还剩两个。   “你不用拉着我,你快跑!”岳绮罗心里犯急,这么个跑法,她根本无暇施展魂术。   还剩下两个,一个在车里,另一个在哪。唐山海此刻高度紧张,岳绮罗的话他半句也没听见。突然听见身旁的姑娘一声尖叫,拽着他便向下倒去。他心道不好,下意识翻身挡在了岳绮罗前面。   枪响之前,他已觉出左臂后侧一麻,有汩汩的液体从酥麻处涌出。一阵爆裂性的剧痛自伤口蔓延开,他不由吃痛地倒吸了口凉气。   “张显宗!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我又来了,很老套的中枪情节...督促自己快点写,赶紧写到更有意思点的情节。最近两章的质量简直是不忍猝读.... ☆、第六章      眼看张显宗又为她挨了抢,岳绮罗又惊又气,转身一枪解决掉穷追不舍的杀手,泄愤的在那人身上砰砰砰多开了几个窟窿,打到□□空膛才罢休。张显宗的身体沉得很,她拖也拖不动。像拖着几十年前变成行尸的司令官张显宗那样,她急了一身汗。   “张...唐山海,你快给我起来!”   唐山海挨了那一枪,子弹陷在左臂里钻了个大洞,血止不住的流,痛得他汗湿襟衫,意识也有些许模糊。隐约听得岳绮罗喊他,便勉力借着她的臂膀站了起来,踉踉跄跄的向前跑去。   岳绮罗心下一横,豁了出去。从衣襟里抖出身上所有的纸人,手上捏了个诀,叫那些纸人一股脑全向最后一个目标涌去。那停在路边待命的汽车夫见街上大乱,早弃了车子跑出来。岳绮罗夺过唐山海手中的枪,胡乱几枪崩了那人持枪的手,拖着唐山海向前踉跄着走。   “炸弹...”唐山海空出两根手指扯她袖口,“那人手里有手榴弹...”   岳绮罗单手捏诀,纸人须臾便将手持手榴弹的人团团裹住,拉了线的手榴弹来不及扔出,在他手中轰然炸开。   她拖着唐山海,只觉压在自己身上的重量越来越多。眼看面前就是行动处的大门,她仗着身边扶着个靠脸当通行证的长官,就不管不顾的向里闯。   “什么人!”几排枪管齐刷刷举向她。   “这是...唐队长?”   “你们唐队长中了枪,都少废话!把他扶到办公室!”岳绮罗气的很,这些人只会虚张声势,做起事来手脚却这么不利索。   “那...快、快送同仁医院啊!”   “送什么同仁医院,这外面又是打枪又是爆炸的,你有命把他送出去吗?”岳绮罗牙尖嘴利的,倒唬住了一众人,“打电话给同仁医院,叫他们派辆结实点的车来。”   唐山海眼前一阵阵发黑,晕眩间隐隐觉知自己过了行动处大门,被几个人搀进了自己办公室,俯卧在沙发上。   “愚蠢!”岳绮罗伸手去堵伤口,流了一手热血。她几十年没吃过人肉,乍一闻到血腥味,饿的眼仁发绿。“你为什么要挡那一下?!”   “总...不能让个姑娘挨枪...”唐山海正在失血,嘴唇也没了颜色,“我受过训练...总能多抗一会...”   “你不怕我是借刀杀人,来要你的命吗?”   唐山海勉强笑了,“我这条命,不值得如此大费周折。”   “子弹还陷在肉里,”岳绮罗按住枪伤创口,“疼吗?”   “嘶——”唐山海说不出话来。   “啧,闭眼。”岳绮罗手上捏了诀,两指指尖点住他后脑,摄了他的魂魄去。   唐山海意识转醒时,自己左手臂的子弹已被取了出来,血淋漓的搁在一旁茶几上。左手臂的痛觉也慢慢苏醒,像一滴水中的墨蔓延开。   唐山海吸着气问她:“麻药?”   “恩,麻药。”岳绮罗悄悄舔着手心的血,从大褂上扯下条布给他缠上,心道糊弄他一时便是。   “唐队长!同仁医院的车来了!”唐山海的副手在门外慌里慌张的敲门。   “去医院吧。”岳绮罗伸出一只手,让唐山海扶着她的手臂站起来。她一双瞳仁乌黑油亮,竟是冷静异常,丝毫不像刚经历过一场刺杀的模样。   唐山海心中有千百个疑惑想问出口,浮浮沉沉间,百般疑惑都郁结在一起,问不出口。便被人搀了去,昏沉沉的上了车。   他再醒来时人已在同仁医院的病床上,窗外天色沉郁,不知过了几个时辰。他两手臂上都挂了药水,觉得很不方便,就想拔掉右手臂上那根针管。   “别动,那是吗啡。”   唐山海没想到屋里竟还有人,艰难的抬起头查看。岳绮罗不声不响的坐在病房角落,也不知坐了多久,身上倒换了条月牙白的小旗袍,还沾着些许血迹。   她从椅子上走下来踱到唐山海边上,以指背探了探他额头,竟发烧了。发烧的时候最容易被人摄去魂魄,唐山海的一缕魂魄在他眉心飘啊飘的,她轻轻一勾就能收进掌心。像他这样毫无防备,迟早有一天叫哪个吃人魂魄的鬼魅吞了。岳绮罗恨恨的伸出拇指,啪的把那缕魂魄按回他躯壳。   唐山海经她这一按,神智倒清明了不少。岳绮罗那张没表情的小脸晃在他面前,像在心里咀嚼着什么。   “你不想知道我的情报来源吗?”   “你会说吗?”唐山海笑了,“不想。”   “那...你不怕我害你了?”   “我这副样子,半条命都握在你手里。”唐山海艰难的撑着单边手肘,试图让自己坐起来,“你若想害我,我哪有招架之力?”   岳绮罗背对着他,拿手拧着衣角。这话叫她想起自己从鬼洞里救张显宗出来时,他没说话,一直看着她。她从没见过有人这样看她,以往与她打照面的人眼神要么恐慌,要么痴迷。像那样看她的,张显宗是头一个。   她转过了身,想看看唐山海的眼神。唐山海是个十足冷静的人,脸上向来波澜不惊,大厦崩于眼前也不过眉头微挑。他之前怀疑她、提防她的眼神是冷静的,现在中了枪,躺在病床上的眼神也冷静的很。她有些失望,这不是张显宗的眼神。他还是没能想起来她,也没有爱上她。   “有人来了。”岳绮罗话音未落,病房的大门已被人推开。唐山海抬眼望去,是毕忠良走了进来。   “处座。”   “醒了?”毕忠良瞟了眼一边站着的女孩,“下午来的时候你还没醒,你堂妹在这守了你几个时辰。”   堂妹?唐山海瞥了眼一边乖巧的岳绮罗,心下了然三分。这小女孩倒很会演戏,毕忠良的前脚还没踏进门槛,她已换上一副凄切的受惊表情。   “好了,你堂哥这不是无大碍吗。”毕忠良看这小姑娘的样子好笑,到底是没见过世面,“出去吃碗小馄饨吧。”   “好。”那姑娘接了毕忠良手里的零钱,笑的一脸甜美。   “劳烦处座了。”唐山海勉力支撑着坐起身。   “你养伤要紧,我走了。”毕忠良抬眼打量他,“你堂妹是来上海探望你?”   “她来上海读书,我替她接风。回来的路上遭了埋伏。”唐山海苦笑,“这年头不太平,我早叫她一个小女孩不要四处乱跑。”   “小孩子爱新鲜,也是难免。”毕忠良眉头一松,“你近日也注意些吧,别叫军统再抓了空子。”   眼看毕忠良走出门去,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。唐山海也放下悬着的心。他实在是赌了一把,摸不清毕忠良知道多少底细,也摸不清那神秘姑娘的来头。好在两相配合下,竟天衣无缝。   “刚刚多亏了你,”唐山海低头笑了,“你演技不错。”   没有人回答他,病房里安静的出奇。   他四下环视一周,不知何时,那岳姑娘已不在房间里了。   莫不是真去吃小馄饨了?   自打唐山海中枪养伤以来,岳绮罗便天天拎了只半死不活的鸡鸭来敲无心家的门,说是要跟无心的相好学煲汤。又带着这个酥那个糕的,拿出她当年哄月牙收留她的套路,哄得无心相好直把她当妹妹。无心在旁边看了几天,摸透了岳绮罗的套路。   “我说岳绮罗,你是不是每天借着煲汤的借口,来蹭我相好煲的汤带走啊?”   岳绮罗又堆出一脸假惺惺的甜笑,娇嗔道:“无心,你说什么呢,我是真心想学煲汤啊。”   “我相好在厨房忙活,你把这套都给我收起来。”   “哦。”岳绮罗登时收了笑,“是啊,叫你猜中了。”   “一码归一码,我相好这堪比上海大饭店的手艺,你天天蹭她借花献佛,是不是得给点意思意思啊?”   “借什么花,献什么佛啊。”岳绮罗拈起一块红绫酥,一脸坦然。   “你敢说你这汤不是带去给张显宗喝的?”   “我那是怕他营养不良断了气,我还得再费功夫去找下一个。”岳绮罗塞了一嘴红绫酥,“我几百年没煲过汤了,一个凡夫俗子,他不配。”   “啧啧啧”无心嫌弃的摇头,“话说回来,你这每日带回来的鸡鸭都这么没精神,不会是病的吧?”   “你胡说!”岳绮罗瞪着眼睛,努力把嘴里的糕点咽下去,“都是好好的,被我吸了精气而已。”前日尝了唐山海的血,勾起了馋虫,只得上集市里买鸡鸭的小贩哪里吸点精气填肚子,顺便拿回来煲汤。   “我要走了。”她抹了抹嘴角的点心渣,拎起桌上的乌鸡汤盅,“你要是嫌弃那鸡鸭不精神,我明日拎几块排骨来就是了。”   “不必了,我希望你明日不要来了。”无心毫不留情面。   然而岳绮罗仍当他说的都是耳旁风,拎着小汤盅悠哉的出了门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附言:今天瓶颈的比较严重,因为看了麻雀中的唐山海,觉得应该改一下我的设定,于是删改了几遍。加之推动剧情的梗不够,苦思冥想了一会。 关于中弹这部分,我认为现在的电视剧中都极大地削弱了子弹的效力。按照正常人的体质来说,中了几枪还活蹦乱跳是几乎不可能的事,只消一枪就足够让一个大男人疼的站不起来。唐山海是凡人,身上没有外挂,所以我按照正常人的反应来写他,就写成了这样。 当然,也许我之后刹不住闸乱写,也说不准啦。 ☆、第七章      唐山海住院的半个多月光景里,岳姑娘每天下午都送来一盅补汤,变着花样送,冠上了堂妹的名义,自然出入畅通。喝的唐山海都不好意思,好像占了人家便宜。   “这本书我读完了。”岳绮罗坐在他床边晃了晃手中的书,“吴妈说她买了条鲫鱼,要炖鱼汤给你长伤口。我要不今晚去你书房还书,再帮你把鱼汤捎过来?”   “......你为人不要太得寸进尺。”   岳绮罗只冲他假笑,不说话。   “劳烦岳姑娘多日来送唐某补汤,只是...”唐山海小心斟酌着用词,“不知岳姑娘一直叨扰唐某是有何要事?”   “你救了我一命,我要请你吃顿好的呀。”   唐山海望着这小女孩,觉得很是厚颜无耻,他拿她半点办法也无。   “随你。”反正自己也从不在家中放任何机要文件,不怕人乱翻乱动。   岳绮罗早携了汤盅和书包蹦出门外了——她压根没想征求他的同意。   小姑娘走得急,从衣襟里飘出来一张纸片。唐山海伸长右手臂抓在手里,是个有鼻子有眼的纸人,镂空刻了五官,还剪了两条麻花辫。   ......这姑娘喜欢手工?唐山海一头雾水。   岳绮罗说到做到,在唐山海出院那天就盛装在病房外等着。唐山海单手提着一兜药,深觉自己二十余年的处事原则都在这小姑娘身上宣告作废了。   “想去哪玩,恩?”唐山海妥协了。   岳绮罗今天穿了身大红色的暗纹绣花旗袍,一双前清样式的鸳鸯绣花鞋,披了件大红的兜帽斗篷,像个诡谲的人偶娃娃。   “说了我请你吃饭。”岳绮罗冲他撅起嘴,“马塞尔咖啡厅,我还没吃过西餐呢。”   二人出了医院,坐了唐山海的汽车。适时已是傍晚,街上打了霓虹灯,岳绮罗看的入迷,她活了几百年,这些倒是新鲜玩意,她看了几月也没看够。   唐山海点了牛排,岳绮罗点了一桌子的甜食,堆得盘子都叠起来,又每个只尝一口。外人看来,只当她是个任性的小姑娘。   “你很喜欢吃甜食?”唐山海切了一块牛排放入口中。   “尝鲜而已。”她舔掉嘴角的奶油,又把一盘曲奇端到自己面前。   “外人面前装装便罢了,”唐山海低头笑道,“你我虽说不上太熟,但彼此底细也知道一二。你既然能开枪杀人,便不是什么娇滴滴的小姑娘。”   “唐山海,你的疑心未免太重。”岳绮罗收了笑,舀了勺麦片送进口,“杀不杀人,和甜食有冲突吗?”   唐山海撂了刀叉,“你是什么人,你接近我又有什么目的?”   “我是什么人,告诉你也当我说胡话。”岳绮罗也搁下勺子,勾起单边唇角,“我接近你,就是为了带你离开上海。”   “带我?离开上海?”唐山海笑了,“天方夜谭。”   “你别以为上海是铜墙铁壁走也走不得,我既然能拿到暗杀你的情报,自然也能带你离开。”   “我能坐到现在的位置,是组织苦心经营的成果,我来这有自己的任务。”唐山海声音细若蚊呐,“我怎么能走?”   “你不走,你会死在这里的。”岳绮罗将叉子缓缓刺入蛋糕,“我绝不许你再死一次。”   再死一次?这姑娘又在说什么胡话。唐山海不想和她再周旋下去,尽管之前建立了合作关系,但双方究竟是敌是友还说不好。组织上的原则,一切干扰他执行任务的都是敌对关系。唐山海扯了餐巾擦拭嘴角,站起了身。   “我走了,你出去的时候小心点,门外还有监视的人,别漏了破绽。”他想起来这么多天没音讯,他该抽时间同老陶见一面,叫他查一查暗杀他的是谁。   桌前的岳绮罗忽然咯咯的笑了起来,声音如清脆的银铃。“唐山海,你身在特工行动处,又是重庆过来的。是众矢之的,想杀你的人两只手都数不过来。你想活下去,就离不开我。”   唐山海加快脚步,把那姑娘诡谲的笑声抛在身后。岳绮罗的出现已全盘打乱了他的计划,像协奏曲中的一声杂音,带着整支曲子将要分离崩析了。他需要冷静的思考和大量的情报,来调整自己业已偏离的路线。   唐山海虽离开了咖啡厅,却甩不脱岳绮罗这个小鬼魅。隔天中午他寻了借口搭黄包车去见老陶,下了车却瞥见角落处探出岳绮罗的半个身子。   不能冒着飓风队据点被发现的风险,今天老陶是不能见了。唐山海心下懊恼,几步踱到了岳绮罗藏身处附近。   “怎么,跟着我呢?”   岳绮罗一脸坦荡,点头“恩!”   唐山海苦笑,“你到底想干嘛?”   “保护你呀。”   唐山海气的头痛,反倒笑了。“你是想保护我,还是想干扰我?”   岳绮罗走上来很自然地挽住他臂弯,道:“我要赶着回学校上课,你送我一程吧。”说完不由他拒绝,拉着他便招了辆黄包车   她怎么会知道自己的行踪,唐山海心下思忖,难不成她是怕自己见了陶大春,会查出她的真实身份?   如此说来,她岂不是已摸清飓风队据点的位置?他已确定她绝不是汪伪的人,若说是军统上级,行事又太过诡谲,不符合计划,莫非是......   “唐山海,你是重庆人?”   “恩。”他不明所以。   “你从没去过北方?”她奇道,“也许去了北方就能想起来...”   “我不会离开上海的。”   “你!”岳绮罗怒的一拍黄包车的扶手,震得车夫一哆嗦,“莫顽不灵!”   “岳姑娘,你难道不曾有过任何愿为付出生命的追求吗?”   “生命?”岳绮罗不懂,她几百年来都在努力求生,生命大于一切。为了身外之物付出生命,她无法理解。   唐山海笑了,“我相信你的话了,你确实不属于任何组织。”   “为什么?”岳绮罗越来越不明白。   “你是独行侠,有自己的主意,谁也限制不住你。我之前想不通你有什么目的,是因为我一直在把你带入组织体系内考虑。”唐山海想了想,“不过,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执意要带走我。唐某受训于情报机关,离了组织便毫无用处。对岳姑娘,自然也是无半点用处的。”   “有没有用处不是你说了算。”岳绮罗嘴上这样说,倒是笑了,“你尽管猜,猜出来是替我省事。猜不出来,我也一样要带你走。”   “小姐,到了。”   黄包车夫在一所学校前停了下来,唐山海抬眼一看,正是教会学校的学生吃过饭去上课的时候。岳绮罗从荷包里排出两枚铜钱给车夫,正巧路过的女孩瞥见她,向她挥挥手喊道:“绫卿!”   绫卿?这姑娘原来名字也是假的。唐山海心下了然,望着岳绮罗跳下车,蹦跳着向那女孩跑去。没想到她真是个读书的女学生,也许她是个退隐的特工,偷了别人的身份隐居。他这样想着,便释怀不少。   岳绮罗半夜睡不着,想到张显宗还是这么顽固,不吃软也不吃硬。她怎么把他带离上海?他现在的处境那么危险,万一在那之前就死了。岳绮罗不敢再想张显宗又死一次会是什么样,她做了几十年的噩梦,每一次都梦见张显宗断气时的眼神。她活了几百年,第一次有救不得的无力感。   她越想越坐不住,干脆披了衣服出门。   唐山海换了寝衣正要关灯,突然听得大门一阵连响。开了门,岳绮罗披着件红斗篷气势汹汹的向前踏了一步,下巴对着他一扬。   “唐山海,你有不得不完成的任务。好,我帮你完成。但有个条件,任务完成后,你要跟我走,如何?”    ☆、第八章      无心今天起了个早,被相好提着耳朵来集市上买只老母鸡煲汤喝。走到买鸡鸭的小贩跟前,却发现前一刻还活蹦乱跳的鸡群转眼间就恹恹的没了精神。   无心绕到小贩身后,果然发现不远处的阴影里蹲了个小姑娘,双手兰花指向前伸去,悄悄地吸人家精气。   “......岳绮罗,你蹲这干嘛呢。”   小姑娘浑身一震,扭过头看见是无心,才松了口气。“你平白无故的不要来吓我。”   无心啧啧:“你这是转性了?我怎么记得你以前都是喜欢吃人的。”   “以前归以前,现在要收集张显宗的魂魄,身上杀气不能太重。”岳绮罗闷闷的说,“就当积功德了。”   无心不跟她客气,揪着岳绮罗后心的衣服就把她拽起来,引得她一阵叫唤。“你吸你的精气,给我留只精神的老母鸡,省着我相好回去数落我。”   “无心你胆子肥了?!”岳绮罗气的跳脚,又打不到他,只得自己气呼呼的抚平后襟,“好了!一只鸡的事,我带你去找就是了。”   “哎,你上次跟我说的那事,他同意了吗?”无心很是八卦。   “什么,你说我要帮唐山海完成任务那事?”岳绮罗心不在焉,“他没同意,也没拒绝。我猜他多半是心动了,又不好拉下面子来求我帮忙。”   “我看人是不想让你掺和自己的私事。”无心向来跑起火车就刹不住口,“这上海滩的尔虞我诈,哪是你一个姨太太玩的起的?”   “你哪那么多废话。”岳绮罗很不耐烦的从一个摊贩手里抢过一只鸡,塞进无心手里,“喏,活蹦乱跳,拿回去养着说不定还能给你下几窝蛋。”   “谢谢岳大小姐。”无心拿了交差的东西,自然嘴甜的像抹了蜜,排出几枚钱给了小贩便要抱着母鸡回家。   无心走出几步,回头发现岳绮罗还站在摊子前面,右手在袖口下悄悄吸精气。他突然想起来岳绮罗上次这样还是几十年前,她为了保住张显宗的元神,抱着只田鼠坐在地上喝血,全然没有那副倨傲的大小姐模样。   无心想这人还真是难懂。心里想要什么,嘴上却偏不说什么。活的实在太复杂。   唐山海虽是没明着应允岳绮罗,却也不排斥她总造访唐府。他在上海滩孤身一人,身份是极隐秘的事,陶大春只能负责外务刺杀,他在行动处是孤立无援的。倘若无人相助,完成任务实在难过登天。   “你是说,你来这里的首要任务是获取一份绝密计划?”   “对。”   “那简单得很,计划叫什么?”自己的小纸人就能简单拿到手,易如反掌。   “没那么简单,”唐山海失笑,“我们仍不知道那份计划的名称,只知道计划一旦实施,后果不堪设想。”   “而且行动处档案室铜墙铁壁,即使是有特批令也未必能接触到那份计划。”唐山海补充道,“说不定那份文件根本就不在档案室,而是由毕忠良贴身保管。我们对计划一无所知。”   “一无所知?”岳绮罗思忖,“毕忠良从来不对别人提起它?”   “从不。即使是有,也绝不是我们能接触到的。”   还真是铜墙铁壁,岳绮罗犯难。但凡这计划能从谁口中吐出半个字,都逃不过她纸人的监视。但她不会读心术,撬不开别人的嘴。除非...   “你觉得把毕忠良抓来的可能性有多大?”   “零。”唐山海头痛,“你是不是饿了,我请你吃饭?”   “你打发我走?”岳绮罗瞪眼。   “......”唐山海揉着眉头,“可你说的计划几乎都是不可行的。”   “那你说,让我进特别行动处的可能性有多大?”   “也是零,我已经同毕忠良提过你是来上海读书。一个学生进特工机关,你觉得可能吗?”   “再不济,我同毕忠良见一面总能做到吧。”岳绮罗拍桌子。   “这...倒有几分可能。”唐山海沉思“但要等候时机。”   “那就好办了。”岳绮罗咯咯的笑了,拍了拍小手,似是很开心。   “不过你最好不要做过了头,”唐山海有些警觉,“千万别想着绑架拷问这套把戏。毕忠良现在认定你是我堂妹,我们已是一条船上的人。凡事都要小心谨慎为上。”虽然是被逼上同一条船的,唐山海想。   “你怕我拖累你?”岳绮罗反笑了。真是风水轮流转,张显宗如今长能耐了。   “当然不是。”唐山海心不在焉的回她。不知是从哪里传来一股炖肉的香气,很轻,又很浓,像女子最含蓄的媚眼,撩的唐山海腹中像开了个无底洞。他瞥了眼挂钟,已是饭点了。   “走吧,我也饿了,带你去吃湘菜。”   唐山海在红灯笼湘菜馆请岳绮罗吃饭,也让陶大春和她打了照面。陶大春上了两道菜,就借机把一杯茶倒在唐山海身上,拉他去后厨说话。   “这是你说的那个姑娘?”陶大春一头雾水,“你什么时候和她打上交道了。”   “说来话长,总之我们现在是合作关系。”唐山海擦着胸前的茶渍,“我近期可能会安排她和毕忠良见一面,说不定能打听到一些情报。”   “你这么相信她,我可要提醒你,你我可都不清楚她的底细。”陶大春显然不相信。“另外,你别忘了。你的搭档就要来上海了,到时候你置她于何地?”   “你相信我就够了。”唐山海把手巾还给陶大春,“还有,下次尽量别泼茶了。我这料子是法兰西进口的,贵得很。”   唐山海回了餐桌边,看见岳绮罗挑了块鱼肉,小心地摘掉剁椒,又在白水里涮了涮。吃进嘴里还是辣的吹凉气。唐山海笑了,“你不能吃辣?”   岳绮罗冲他逞强,又夹了块鱼肉塞进嘴里,直辣的说不出话,只拿眼睛瞪他。   “小姑娘这么逞强不好。”唐山海笑着给她夹了块桂花糕,他其实是个很少笑的人,多年的训练已经让他变成一台极少有感情的机器。但这小女孩从来不守常规,时而天真,时而又杀人不眨眼,和他从前遇见的人都不一样。他觉得她很有意思。   “你笑什么,唐山海。”岳绮罗不高兴,“是不是笑我不会吃辣?”   “没有没有。”他嘴上说着,笑却收不回来。气的岳绮罗抢了他盘里的肉,他也只是笑着不说话。   岳绮罗不知道的是,在唐山海的心里突然多了一丝对未来的期待。他曾经下了决心要赔上自己的性命,死在这场战争里。他身边的一切都向死而生,在他的掌控中各司其职,对他来说一切都没有新意。岳绮罗这个永远出乎他意料的存在,唤醒了他所剩不多的私欲。他想,也许他希望和岳绮罗做个朋友。但想起自己记忆中那个靠在梧桐树下读书的女孩,他又分辨不清了。他现在心中莫名的涌动,究竟缘何而来呢。   “岳小姐,你来啦。”   岳绮罗今天放了学,抱了书本就去按唐府的门铃。吴妈正在院里扫地,见了她亲热的打招呼。大门开了,她闻见屋里有一股子甜香气,便急匆匆往里进,却冷不防迎面撞见一个女人从屋里出来。   她只消看那女人一眼,便觉背后的寒毛也竖了起来,是她多年的领地意识在警醒她。那女人穿一身极雅致的白底蓝花刺绣旗袍,披一素缎暗纹斗篷,与她莹白胜雪的肤色相配。那张脸平淡而美丽,一双长而媚的眼睛直扫入鬓角,纤瘦的鼻子,肥圆的小嘴,一副温润敦厚的古中国美人相。身上带了一股诺诺的书卷气,见岳绮罗来了,便怯怯的向她点头以代问好,携着手包走出大门去了。   岳绮罗进了客厅,原来是在炖甜汤了。唐山海靠在沙发上,在抽着一根烟沉思。   “那女人是谁?”她说话一点不客气。   “哦,你来了。”唐山海抬眼望她,“是我的搭档。”   她眼尖,瞧见桌上摆着两个戒指盒,旁边摞着一叠请柬。再抬起头,唐山海冲着她笑了。   “小姑娘,我要结婚了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最近瓶颈的厉害,写不出剧情,想了想应该是因为徐碧城还没出场...没法推动剧情。我觉得有必要让徐碧城提前出场,这样就能按照麻雀的剧情走。 毕竟,麻雀里山海的主要任务就是给徐碧城收拾烂摊子...没有徐碧城,唐山海就像永远不会出错的机器人一样。 ☆、第九章      无心望着面前那封金丝绣的请柬,着实愣了一愣。   “唐山海要结婚,还给你发了请柬?”   “恩。”岳绮罗收回请柬,喝了口茶。   “那你还不得把那可怜女人生吞活剥了?”无心故作骇人相,“我看唐山海本人,也少不得缺几块肉。”   “他结不结婚与我何干?”岳绮罗挑眉,“我又不要和他有什么关系——况且他这是假结婚,对方是他搭档罢了。”   “我看难免假戏真做吧。”无心不相信,“等到他俩真日久生情了——我看你该如何自处。”   “唐山海他喜欢一百个女人也和我无关!”岳绮罗拍桌拍的茶壶作响。   “好好好,您可放过我们家的茶壶吧。”无心也不顾烫,心疼的把那只壶抱到自己怀里,“这可是宜兴的紫砂壶呢。”   岳绮罗一杯杯的灌茶,也不说话,眉头紧蹙。   “我说岳绮罗啊,你要是真不在意,那跑我这来灌什么茶啊,想把自己淹死?”   “我是气张显宗长能耐了。”她的确有一股无名火,但自己又说不清。她觉得自己多半是气张显宗不受自己掌控,让她觉得很是陌生。   她一边想着,一边摸索着自己的手腕。细白柔腻,只是空荡荡的少了什么东西。她自打来了上海,还没戴过什么首饰。想着想着,她突然想起来从前张显宗给她买了那么多首饰,流水一样往她屋里送,她嫌啰嗦,一样也不带。点心和糕点在盘子里堆成了尖,她嘴上说腻,其实很爱吃,吃的她牙疼,又要张显宗带她去看牙医。   岳绮罗越想,越觉得心里空落落。她越来越读不懂自己,从前她绝情寡欲,一心只追求永生道法,凡人的情感忘得七七八八。笑也是假笑,哭更是早不记得。张显宗在她面前死了两次,她倒是记得清清楚楚,刻骨铭心,她接受不了别人从她手里拿走命。张显宗的命是她的,魂也是他的。他如今要和别人结婚,她像被人抢了地盘一样窝火。   她坐在那怅然的握着手腕,墙上的挂钟响了十二下。是正午十二点,该去上课了。   唐山海今晚破天荒来了米高梅舞厅,明天就是他的婚礼,他抽了空来找陶大春拿一些必要的材料。等到了华灯初上,也不见陶大春人影。他坐在吧台边喝了一晚上伏特加,喝的上头,人便不大清醒。   他很久没把自己喝成这样,醉酒是个危险的状态,易吐真言也易被算计。他向来只抿几口红酒,今日喝多了烈酒,看人也笼着层虚影。隐隐约约的,前面走来一华服女子,珠翠满身,搽着胭脂,冲他袅袅婷婷地走来。   唐山海晃了晃头,觉着这女子有丝眼熟,再定睛一看,竟是岳绮罗。她今天不同往日,穿了件孔雀绿绣金线的缎子旗袍,发式倒还是学生的短发,却别了个素银的簪花。一对碧玉耳坠,兼一条珍珠长项链垂过脖颈,手腕上戴了只水莹莹的碧玉镯子。   他以为自己喝酒喝出了幻觉,岳绮罗却走到了他身边,是个实打实的活人。她靠在吧台上,拎起唐山海的酒杯,直皱眉头“喝这么烈的酒?”   他也冲她皱眉:“半个月没影子,今天你怎么来了?”   “陶大春来不成了,说是被人盯上了。”岳绮罗巧笑嫣兮,“怎么,先生,赏脸同我跳支舞?”   唐山海没应允,却也随着她进了舞池。岳绮罗身量娇小,纤腰不盈一握,像个小孩子。留声机里放着周璇的四季歌,她的手指搁在他肩上,凉的透过了衣料。   “你今天的打扮很好看。”唐山海诚实的说。   “好看吗。”岳绮罗忽然笑了,“这是你给我买的啊。”   “我?”唐山海也笑了,“你又说什么胡话。”   “你不记得了吗,那是民国二年。你在北方,冬天的时候下了很多雪。袁世凯刚在南京当了大总统,你那时候叫张显宗。你送我的这些首饰,我嫌啰嗦,一眼都不看。”岳绮罗有些恍惚,“后来我戴着这些和无心拍照,你在旁边看着,我知道。”   民国二年?别说这小姑娘,连他自己都还没有出声。自己大概是醉了,听的句子都不成逻辑了。   “还是说胡话。有时候我都在想,你是不是从哪里来的妖女,要抓我回去练丹药的。”   他真的有几分醉了,也跟着她说起了胡话。岳绮罗看着他,脸上没什么表情,一双眼却莹莹的。“你还是不信。我记得以前,你是很相信我的。”   “以前?”他笑着应和她,“以前是什么样的?”   “以前呢,我说什么你都相信我。”她嘴角涩涩的勾起,“就算我说我是个活了百年的老妖精,你也都照信不误。”   “真的?”   “恩,真的。”岳绮罗的脸庞在他眼前晃啊晃,镀上一道温柔的虚影,“你想起来了吗?”   唐山海仿佛周身浸泡在温暖的海洋中,米高梅舞厅明晃晃的灯光照的他遍体生温,空气里弥漫着酒香和胭脂气,周璇甜糯的嗓音婉转着,像在唱一曲苏州评弹。他跟着曲调慢慢舞着,只是一瞬间,他脑中像是晃过了什么画面,绣花鞋,漫天的大雪上有几点血迹,一双像被抽干了墨水般的灰色瞳仁。只一晃,就再也抓不住了,比久远的梦还模糊。   “想起来了吗?”岳绮罗凝望着他。   “没有。”他轻轻笑了,“我在想明天的婚礼。”   岳绮罗眼中的光芒闪了闪,扑的灭掉了。“我有些累了,这么晚,我们走吧。”   唐山海被她半拉半拽的走出舞厅,街上人烟寥落,已是深夜了,旁边法兰西商店打着通明的点灯,玻璃窗里品字型垒着一堆黄肥皂,像童话里的金砖。天气转凉,到了晚上寒气尤其重。岳绮罗穿的还是夏天的旗袍,露着两条莲藕似的臂膀。他见她直打哆嗦,便脱下自己的西装外套给她披上。   她望了他几眼,从自己捏着的珍珠手包里抽出一卷包得紧紧的纸片递给他。“喏,你要的资料。”   唐山海点头接过。“我给你叫辆黄包车。”   岳绮罗不说话时,从里到外都像个人偶娃娃。唐山海扶她坐上黄包车,她忽然捏住他的手指,问他:“你为什么一定要假结婚?我说过我会帮你完成任务。”   “她是李默群的表外甥女,我需要她的身份来替我在行动处站稳脚跟,消除毕忠良对我的怀疑。”   “不,你爱她。”岳绮罗望着他。   黄包车夫拉着车向前跑动了,她坐在摇摇晃晃的车上发怔。她其实说了谎,张显宗给她买的首饰她一样也没留下来,都在战乱中遗失了。今晚戴的是从百货公司买的。她其实心里也不大相信唐山海爱他的妻子,她记得张显宗对她说过,他爱她。如果张显宗不再爱自己了,那他还是原来那个张显宗吗?   唐山海与徐碧城的婚礼定在华懋饭店,包了一层的礼堂。因是西式婚礼,不兴敲锣打鼓那套旧习俗。但到了傍晚,饭店大门口还是人声熙攘,毕竟是有身份的人结婚,虽说双方都无甚亲戚前来,倒也有不少在职为官的人来捧场。   扁头适时正领着一分队维持秩序,顺带着唠几句闲嗑,眼角却窥见一身量不大的姑娘排开人区走来。这姑娘穿着身女学生的校服,上身却穿了件灰色的男式西装外套,颇引人注目。扁头盯着她愣了半天,才想起来要过去拦下,忙上前几步挡在她面前。   “哎,姑娘,我们这儿没请柬可不能随便进啊。”   啪,一张缎面的请柬毫不客气的拍在扁头手里。他打开一瞅,还真是。正准备把请柬还给那姑娘说,转头她已进了酒店大门。   “哎哎,扁头,我看那姑娘身上的那西装,怎么有一点眼熟啊?”   “你瞎瞅人姑娘干什么,”扁头回手把请柬拍在那人脸上,“不过叫你这么一说...倒还真眼熟。”   “哎哟,我想起来了,那不是唐队的衣服吗?”   “唐队?!”扁头瞪圆了眼睛,“哟,这下怕是有好戏看了吧?”   TBC 作者有话要说:  最近越来越习惯用对话结束一章,真是不好的习惯,要改掉... 这个故事其实不算太短,也不算太长。众所周知老岳是个死傲娇,这其实是一个讲述老岳突破自己傲娇坦诚相对的长故事。中间会有一些虐,但我举双手保证,结局绝对绝对是甜的。 另外,这篇文里的设定用了道家传统的设定,即三魂七魄中三魂分为胎光,爽灵,幽精,七魄分为尸狗、伏矢、雀阴、吞贼、非毒、除秽、息肺。其中幽精是掌管情感的,这也能解释一点为什么张显宗再转世没有一眼就痴迷上老岳了。 以上,催自己快点写。 ☆、第十章      岳绮罗入得礼堂,脚步不急不缓,却也吸引了些目光。她一个小姑娘披着男人的外套,到底太引人注目。唐山海今天穿了身黑色礼服,戴着圆顶礼帽,正站在礼堂尽头。看见她来了,脸上表情风云变幻,拉她走到一边悄悄说话。   “你这是穿的什么?”   “我刚放学啊,晚上冷,披了件衣服,正好还给你。”岳绮罗冲他甜笑。   唐山海一时语塞,似乎也挑不出毛病。岳绮罗歪歪头,便要把身上那件衣服脱下来。“那我现在还给你吧。”   “你别在这脱衣服。”唐山海连忙拦住了她,面上一阵阵发热。“快开始了,你先穿着吧。”   “喔。”岳绮罗乖乖地合着手,被唐山海引着向同僚介绍,做了个便宜堂妹,又捡了个好位置坐着。酒席也摆上了桌,因新郎新娘都是四川人,酒席上一半川菜一半本帮菜。岳绮罗闻着馋,正要下筷子,却听得场内一阵喧哗,又突然归于宁静。   她扭头看向礼堂另一头,一个白衣胜雪的女人正站在楼梯的平台上,是新娘出来了。岳绮罗见过很多场婚礼,西式的倒头一次见。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,出嫁的新娘子都不讲究穿红了。她这身白色长裙礼服裙摆及地,一块绣花素缎缀在脑后、固定在花冠下,头纱上绕着花环绵长飘逸,白手套,白色高跟皮鞋,手执玫瑰花束,枝蔓垂地。倒是很好看。岳绮罗有些羡慕,她当年要是穿着这身婚服被锁在棺材里,兴许出来之后也不会把衣服丢掉。   她听见身边的人都在夸赞新娘“真美啊”。的确美,那女人一身白衣,站在金碧辉煌的礼堂里,像金瓶里的一支栀子花。一路走过来,有一双花童在给她撒花瓣,各色的玫瑰花瓣,百合花的香气浓的刺鼻。沿路的人都在鼓掌、笑,新娘脸上却没表情,素净一张脸,像凝固的水豆腐,像是不大开心的样子。   所有人都在看新娘,只有岳绮罗转头看新郎。唐山海站在礼堂那头,深情款款的凝望着新娘,一双眼里能看见柔肠和眷恋。岳绮罗想他这是演技太好,又隐隐地觉着一个人演技不可能这么好。哪有人能演得出满腔柔情呢?   “这么会演,干脆去电影厂找个活,做电影皇帝好了......”岳绮罗自己嘟囔着,戳了块梅花糕送进口。   司仪奉上了婚书,她坐得近,眼神又尖。就瞧见婚书上几行字。   两姓联姻,一堂缔约,良缘永结,匹配同称。看此日桃花灼灼,宜室宜家,卜他年瓜瓞绵绵,尔昌尔炽。谨以白头之约,书向鸿笺,好将红叶之盟,载明鸳谱。此证。   唐山海   结婚人   徐碧城   “请新郎新娘交换戒指。”   唐山海从盘中捡起那枚钻石女戒,拉过面前人举起的手。那双手戴了玫瑰网纱的手套,手指颤抖着,他把戒指套在无名指上。他的新娘抬眼望着他,怯怯的表情,好像有些紧张。   “碧城。”他低声唤她。   他握着她的手忘了放开,徐碧城收了几次,他才反应过来。让她给自己戴上戒指,又揽她入怀,在她头顶印上一吻。四下的宾客掌声大作,花瓣大把大把地从头顶泼洒下来,几欲迷了他的眼。人声熙攘中,他却觉着有道目光从台下刺来。转头一看,岳绮罗正一动不动的瞪着他。   他被瞅的发毛,不适的整了整领子,揽过徐碧城的腰走下台,去向李默群敬酒。那道目光就一直追随着他,看得他有些恼了,转头看见岳绮罗那张小脸,又发不出脾气。   敬了几巡酒,徐碧城走开去换敬酒服。唐山海正举着酒杯发愣,突见一只细白的手持着酒杯只送到他脸上来。他扭头看去,岳绮罗收回自己的酒杯轻轻晃着,面上的笑很是潋滟。“如何,堂兄,小妹敬你一杯酒?”   “哟,这位美人是谁啊?”   岳绮罗循声望去,是个白面俊俏后生正插着袴袋走来,高鼻梁,单边面颊上有个酒涡,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。她一看见他,便觉着身边的唐山海有些僵,似是不大情愿同他打交道。   “陈队长,这是我堂妹,见笑了。”   岳绮罗也同他碰碰杯,笑着不说话。   “唐队长已是人中之杰,不成想令妹也是难得一见的美人。”陈深冲她晃了晃手中的汽水瓶,“幸会,在下陈深。”   岳绮罗望着他,觉得这张面孔有些眼熟。又想起来自己派纸人去行动处监视时,常在处长办公室里见到这张面孔。既然他不是毕忠良,那看来便是另外一人了。   “既然他来了,那毕忠良是不是也在这里?”   “在外人面前要叫毕处座。”唐山海脸上挂着假笑,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。“我去向处座敬酒,失陪了,陈队长。”   领着岳绮罗走开几步,到了人群较稀疏的地方,唐山海才敢低下头同她叮嘱:“你想做什么?今日人来得多,你绝不可轻举妄动。”   “我认脸行不行?”岳绮罗一脸蛮不讲理,“况且我今日来,本来就没打算下手。我来瞧瞧你那新娘子穿嫁衣好不好看,不行吗?”   “你只要不玩过火,怎样都行。”唐山海拿她一百个没办法。环顾一周,又想起碧城去了这么久,怎么还是不见人影?   “你先去吃点东西,我去找碧城回来。”唐山海又叮咛几句,“切记,万不可对毕忠良下手。”   “嘁,缩手缩脚。”岳绮罗望着他背影嗤之以鼻。   眼见唐山海的脚步向着更衣室去了,她便拢了拢自己身上的外套,也随着一同走去。她不走动还好,一在礼堂中穿过,身上那套怪异装扮便格外引人注目。唐山海是行动处里一等一的讲究人,像他这般天天穿西装过西式生活的数不出几人,他的衣料又都是顶讲究的新潮款式。不少同僚已认出了她身上那件外套,便互相指点着嘁嘁喳喳。岳绮罗听了很是满意,她今天偏捡着这件衣服来,便是要来宣告她的主导权。张显宗其人从命到魂都是她的,旁人一份也不许抢去。她认为自己同男女之爱没有半点关系,都是凡夫俗子玩的,管它什么相爱不相爱,她想要的东西,别人想抢也没命拿走。   唐山海在更衣室自然是找不到徐碧城的,她晓得徐碧城早换好了衣服。至于为什么迟迟不出现,多半是因为她学艺不精,连个门也撬不开。岳绮罗老远便瞥见那卫生间的门锁上仍紧贴着两只纸人,很是开心。她想这徐碧城,果然不过如此。   开了门,里面的人因紧贴着门锁捣鼓着,险些跟着开门的力道冲到地上。岳绮罗单手扶起徐碧城,顺势将她推回门里,反手将两人关在了卫生间里。   徐碧城杵在那里,一脸的茫然不知所措。手上捏着个掰直的钢丝发卡欲撬开门锁,因而鬓边也垂下一绺失去束缚的发丝。她见有人开了门,以为终于可以出去,没想到又被推了回来。她有些慌了,脑中一片空白。   “你......”徐碧城眨眨眼,她认出来了“我见过你!”   “恩。”岳绮罗点头,等她继续说下去。   “你是........”徐碧城拼命搜刮脑中的记忆“你是山海的堂妹?”   “堂妹?”岳绮罗咯咯笑了,“你还真是对他一无所知啊。”   “什、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。”徐碧城额上出了一层白毛汗,后心一片冰凉。难不成...她又开始手足无措,像是又回到了黄埔军校,正被教官点了名提问。   “你身为唐山海的妻子,,竟不知道他从来没有岳家的堂妹吗?”岳绮罗玩味的笑着,“还是说...你并不是他的妻子呢。”   “我......”徐碧城惶然的后退一步,一个字也说不出。   “行了,收齐你那套三脚猫的伪装功夫吧。”岳绮罗觉得这人很是不争气,蹩脚的很“我知道你们是军统的——唐山海早告诉过我你们是假结婚。”   “你,你也是军统的卧底?”徐碧城像被人丢进了海里,四顾茫然,理不清头绪“可是,组织上从来没有同我说过......”   “罢了,我看你和唐山海间也不见得有什么真感情。”岳绮罗轻蔑的说,“走罢,离开太久有人要怀疑。”   徐碧城长长松了口气,正打算跟着岳绮罗走出门,冷不防被一股猛力推挤到墙上。面前的小姑娘单手将她脖颈扣在枪上,脸上的笑带了十分的肃杀之气。   “徐碧城,我警告你。你日后若是胆敢拖累了唐山海,用不着进行动处大牢,我先要剥了你十层皮!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在想要不要写柳美娜,我觉得唐山海对刘美娜是有感情的。但一个徐碧城是白玫瑰,老岳红玫瑰,再来个露水夫妻柳美娜...糖堆这后院火起的有点大啊。 ☆、第十一章      徐碧城吓得大气也不敢出,只睁着一双惊惶的丹凤眼,面色煞白。岳绮罗又瞪了她一眼,方松开了手,蹬蹬地走出了门。   唐山海遍寻也找不见人影,正是焦急的时候,刚回到礼堂,便见岳绮罗携着徐碧城站在那。徐碧城见他来了,嘴唇苍白地直凝望着他,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。   “碧城!”他低声唤他,快步走上前握住她双手,“你方才去哪里了?”   “我...刚才被锁在洗手间里了。是岳姑娘帮我打开门的。”   “岳姑娘?”唐山海蹙眉,“好了,没事就好。下次小心点。”   “恩。”徐碧城深吸了口气,“那,山海,我们去那一桌敬酒吧。”   “你先去吧,我同绮罗有几句话要讲。”   岳绮罗笑了,“绮罗?”   唐山海把她拉到一边去,低声道:“是你把碧城锁在洗手间的?”   “你很聪明呀。”岳绮罗坦然的很,“我不过试试她随机应变的能力,倒把她吓得不轻。就警告了一下,叫她以后演戏要演全套。我看你这个搭档,不会是个半吊子吧?”   “碧城的确不适合做特务工作,”唐山海声音细若蚊呐,“她胆子小,你以后别吓她。”   “不吓吓她,怎么练胆子,你是想她日后露马脚吗?”岳绮罗不高兴,“你不会是重庆请来个祖宗的吧。”   岳绮罗没想到,唐山海竟真会为了徐碧城而不带她去见毕忠良。   之前唐山海与徐碧城敬过了酒,撤了酒席,人也散了。单单行动处的人要在华懋饭店二层的包厢再聚一次,权当给徐碧城接风。唐山海借口要送岳绮罗回学校,暂缺席了酒宴,带着岳绮罗先离开了。   “我同碧城今天新婚燕尔,她又将在处里工作。我把她撇下反倒带你,太过奇怪了。”唐山海耐心地解释,“即使多带上你,你又与行动处无关,难免引人注目。”   “好啊,又错过一个拿到情报的机会。”岳绮罗抱着双臂。   唐山海在圣玛利亚学校前放下岳绮罗,就驱车回了华懋饭店。但岳绮罗并没有乖乖回宿舍,汽车还没消失在街角,她就招了辆黄包车也回了饭店。   她没费多大功夫就从服务生口中套出了包厢号,又把一张纸人放在那服务生身上,趁上菜的功夫叫那纸人钻进了毕忠良的脖子。   毕忠良正在席间谈笑风生,口中的花雕酒还未咽下去,莫名的生出方便的念头。于是略带歉意的起身示意,转身出了包厢。   推了男厕的门,毕忠良眼尖,瞧见拐角处背对他站着个小女孩,裙摆还露出了一截。他心下生疑,朗声道:“谁在那!”   小女孩猛然转身,向他伸出一只手掌。毕忠良只觉被一道红光击中天灵盖,意识早已飘出九天之外。最后一眼只窥见那女孩带着条围巾,遮住了半张脸,留着学生头。接着两眼翻白,已失去了意识。   岳绮罗玩味地瞧着面前被他收了魂魄的男人,此时早已成了个面无表情的人偶。他的魂魄力量似乎不小,若吃进肚里,能增进她不少力量。总是吃鸡鸭鹅的魂魄,她的元神都要散了。   “毕忠良,我问你。你那行动处里可有什么绝密的计划存档?”   “有。”   “是什么?”   “归零计划。”   岳绮罗心下欣喜,忙问道:“在哪里?”   “在档案室的...”   “啊!!!!”   一声陌生男子的惨叫撕裂了平静,引得岳绮罗周身一颤。竟是个搅局的。她身手敏捷,还了毕忠良的魂就奔出去追那男子,扯着他的后领将他拖回男厕。   那男子早已吓得屁滚尿流,头面上大汗淋漓,见逃不出岳绮罗的手心,便腿脚瘫软,双手合十颤抖着道:“大仙饶命...大仙饶命啊!”   岳绮罗咬着牙根,气这蠢货搅了她的局,恨恨的道:“你见了不该见的东西,这条命,你留不住了!”   唐山海觉得今日有些奇怪。毕忠良方才去了洗手间,好半天才回来,还魂不守舍的。方才又走进一个服务生,也是面色奇怪,总从他这一侧上菜,倒酒时还总遮住他的视线。   待那服务生走了,他才发现自己膝上掉了张字条。小心地打开了,上书几个大字“有麻烦”,还署了名字,竟是岳绮罗写的。   “碧城,我失陪一下。”   出了包厢,刚走过一处拐角,便看见岳绮罗空着手站在那。唐山海快步上前,望着四下无人,便低声问她:“你怎么来了?”   “我杀了人,处理不了。”   “什么?”唐山海倒吸一口凉气,“怎么又杀了人?”   “他当场撞破我套毕忠良话,留不得。”岳绮罗从牙缝里挤道。她方才趁毕忠良回魂前把那人拖进隔间,出来时早不见毕忠良的影子。又被人坏了好事,好在那人的魂魄还能让她有段时间不操心元神的事,不然真是满盘皆输。   “你套毕忠良的话?”唐山海深吸了一口气稳定情绪,“你是不是疯了。”   “你放心,他没认出我来。人现在正在男厕,怎么处理。”   偌大个人,怎么运出去都惹人眼目,唐山海出了一层薄汗。四下巡视片刻,瞧见送碗筷的服务生,倒有了主意。“这样,你先回去盯着,别叫人发现了。我回去说一声,就说家中遭了贼,要提前走。”   唐山海去不到片刻就回来了,一抬头,却见岳绮罗已拖了那人出来,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。他只消看一眼便觉热血上头,忙四下环顾一圈,确保没人在附近。才拉过岳绮罗低声对她说道:“你去盯梢,我要去找一辆服务生运送碗筷的车来,把尸首运出去。”   “我去找,你来盯梢”   偷了车回来,唐山海三下五除二将那倒霉鬼塞进车下的空间,盖上层白布。连带着套服务生的制服,唐山海抖开制服,发现还是成年男子的身量。   “你怎么搞到的?”唐山海很是好奇。   “出去再说,你打算怎么混出门?”   “华懋饭店上层是供住宿用,但要从大门侧边地另一处门进去,里面有电梯。酒店提供送餐服务,所以经常会有服务生推着车从大门出去。”唐山海顿了顿,望着岳绮罗“我先出去,你与我保持距离。一旦被发现就不至于被连累。”   “恩。”她低着头,用脚尖把那人的手塞回车里。她觉得这人死性不改,转世几次都要逞能。不过,倒也不坏。   唐山海的演技和装扮天衣无缝,再加上岳绮罗跟在后面随时准备用魂术控制,二人有惊无险地出了大门。这身衣服在酒店里显得庸常,在大街上便有些突出。一路走来行人皆好奇地瞧着这把推车推到大街上的服务生,除此之外,倒也没出纰漏。   拐了几个街角,到了条僻静的街上。唐山海把车上那人卸下来,扯了白布勉强盖上。还没来得及喘口气,便听见不远处有人喊:“什么人!”   “跑!”唐山海当下立断,拉过岳绮罗边跑。   岳绮罗被他紧紧攥着,跑过几条街才停下来,早已气喘吁吁。二人找了个没人的小巷歇脚,靠在墙壁上直喘气。她这是才发现自己一直紧抱着唐山海换下来的西装,都忘了撒手。   她把西装递给唐山海,他却笑了,岳绮罗觉得奇怪,问他笑什么。他没应她,只顾笑着。   “笑什么,再笑我把你这衣服丢在地上了。”岳绮罗摸不到头脑,便不高兴的扁嘴。   “岳姑娘,我是小看你了。”唐山海难得这样笑,笑起来眼睛也弯弯的,“你是怎么套了毕忠良的话,又怎么撂倒那服务生的?”   “这可是机密,你想知道答案,就要答应我一件事的。”   “好,只要不是叫我立刻离开上海,我都答允你。”   “恩。”岳绮罗很满意,“我要说我是个妖女,摄了他们的魂去,你信不信?”   见唐山海没反应,岳绮罗也笑了,她晓得他还是不信。她之前气他冥顽不灵,后来也想通了。谁叫张显宗这一世是个特务,多疑的很,她可以等他退无可退,不得不信的那一天。她向来对自己的耐心有十足把握。   “药物。”岳绮罗编起胡话来也是毫不吃力,“你别忘了我是个学生,化学这点东西,我搞不定吗?”   岳绮罗的回答正触到了唐山海的盲区,他的确不擅长药物学,于是也信了。“好。那你说,你要我答应什么事?”   “你以后不许叫我岳姑娘了。”   “不叫岳姑娘,叫什么呢?”唐山海纳罕。   “你今天对徐碧城说的,我叫什么?”   唐山海想了想,“绮罗?”   “恩!”岳绮罗冲他点头,“再叫一声。”   “绮罗。”   岳绮罗咯咯地笑了,她看着面前带着厨师帽的男子,又想起他戴军帽的样子。青蓝色的军装,斗篷及地,开起枪来不眨眼。他死的时候,脸上的皮也掉了,肉也烂了。眼睛却还像一汪贝加尔湖,是凝固不动的死水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岳绮罗和张显宗的故事,原着其实已经写到了死局。嫌弃夫妇双双殒命。我想让他们再续前缘,也只能通过这种转世的方式。我尽量让唐山海保留了很多张显宗的性格特点,也用了一些咸粽的台词。但难免会有些不同。有时候像一个人如果性格记忆名字都变了,他还会是从前那个人吗?我想不明白,所以只能尽快让张显宗恢复记忆了。 至于徐碧城,我的设定是唐山海在军统训练时与徐碧城相识,并且暗恋她。然而徐碧城对唐无意,又许久没见。勉强算是旧爱。唐在对老岳产生感情的时候,还意识不到自己对岳绮罗的感情是什么,因此理智上还认为自己深爱徐碧城。所以才会有之后的事情。 之所以把这个包袱提前抖出来,是因为我总觉得太虐了,读着心情不好。就提前说了。祝大家阅读愉快。 ☆、第十二章      虽说成功从毕忠良口中拿到了情报,但自那晚过后,毕忠良仿佛成了惊弓之鸟,出行时身边必带两个警卫,尤其提防十几岁大的小女孩。岳绮罗近不了他的身,也没了办法。她久未进补,滥用法术易有元神灰飞烟灭的危险,因此大动肝火。   唐山海却没有岳绮罗那样焦急,上峰刚下了锄奸的名单,他便把夺取计划暂且搁置一边,着手处理暗杀任务。   “你这样急也没什么用,不如先放在一边,等毕忠良放松了警惕,我们再另作打算”唐山海把电码的锄奸名单誉抄了一遍,煮了杯咖啡,仔细的筛选起暗杀难度。   “难不成要拿到档案室的钥匙?”岳绮罗向她自己那杯咖啡里加了全糖全奶,喝了一口,还是苦的直皱眉。   “就算拿到了钥匙,你也不知道那份绝密档案放在哪里。”唐山海抬眼看她,“档案室的文件都是依照保密程度分类摆放,只有主管才知道具体位置。像归零计划这种程度的档案,很可能只有毕忠良一人知道具体位置。”   他一边说着,一边用墨笔在名单上画了个圈。岳绮罗伸头去看,一字字的念下来。“一分队队长 陈深”   “你要杀他?”岳绮罗提起了兴趣。   “杀人的事情你别掺和,”唐山海看她一眼,见她又蹙起眉心,忙补充道,“太危险,这是在大街上杀人,有可能会来不及撤退。”   “我好像见过这个陈深,”岳绮罗回忆,“是婚礼上喝汽水的那人?”   “是。我听说他不会用枪,比较好得手。”   岳绮罗想看他的表情,却发现他正若有所思的盯着别处。沿着他的目光看过去,是徐碧城坐在餐厅的桌前沏茶。她是个极讲究的闺秀,喝一口茶工序繁多,百鹤沐浴、送佛入宫、悬壶高冲,像在唱一曲宛转的越剧,又焚了一支檀香,清幽扑面。   “绮罗,我要杀陈深这件事,不要告诉碧城。”   岳绮罗虽应允了,但也还是忍不住盘问唐山海原因。唐山海只由她摇自己袖子,解释说只是那陈深试水,又往她手里塞了一盘花生糖堵她的嘴。   岳绮罗吃着花生糖,嘴上却并不停的问道:“我看多半是你与那陈深不对付,公报私仇罢!”   “说什么呢。”岳绮罗这句话声音有些大,唬的唐山海直要去堵她嘴,“我同这名单上的每个人都不对付,陈深也并无特别之处。”   “那天婚礼的时候,陈深走过来敬酒,我见你便不大对劲。”岳绮罗捏着块糖回忆,“不过陈深这人并不简单,你想杀他,怕没你想的那么容易。”   “你说陈深不简单?”唐山海提起了兴趣,“何以见得。”   “说不出,但我知道他那副纨绔的样子是装出来的。”她岳绮罗活了这些年,见过的人没有上万也有上千。陈深是个高超的演员,但瞒不过她的眼睛“他的话里,十句有八句都不要信。”   “那就让他说不出话来。”唐山海势在必得。   唐山海驱车去青峰茶馆见陶大春,顺带把岳绮罗捎到了无心家。今日无心家中似乎很是热闹,离门口还有几步便能听见无心的说话声。   开了门,无心坐在堂屋的椅子上,怀中抱着一只白猫。岳绮罗只看了那猫儿一眼,便觉后背窜上一股凉气,一股危险的熟悉感像洪水般将她淹没。   无心抬眼望向岳绮罗,漫不经心的打了个招呼:“哟,来了。跟白琉璃打个招呼吧。”   “白琉璃?!”岳绮罗杏目圆睁,白琉璃,那个害她折了修行的巫师?   岳绮罗警觉的向后退了一步,想了想,又自嘲自己杯弓蛇影。如今她还怕他作甚?便也坦然地走进堂屋,捡了张椅子坐下。   “多日不见,看来过得很是滋润啊。”无心悠闲的搔着白猫的耳根,搔的那猫眯起眼睛,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。   岳绮罗无心理会他,只盯着那只猫。那猫瞳仁异色,一蓝一黄,一双眼虽眯着,倒也射出两道精光打量她。她力量鼎盛的时候拿他没办法,还被他一招击的内伤。如今不同以往,更是叫她浑身发毛。   “岳绮罗,你怎么了?”无心有意拿岳绮罗软肋,玩味地瞧着她,“怎么不说话了?”   那猫略睁开眼,打了个哈欠。一抹幽蓝的光从那猫额心飞出,化成个人形影子,是个邪气凛然的清俊少年,见了岳绮罗,便抱了双臂打量她。   “岳绮罗。”少年缓缓念着这个名字,勾起单边唇角,“数十年不见,你竟如此疏于修行了?”   “哼。”岳绮罗眼中聚起肃杀之气,亦不甘示弱,“我劝你也莫要妄尊自大,上次败在你手下是因我分了一半魂力稳张显宗魂魄,如今我又戒了生啖人肉。若再倒退一百年,我未必会输你一招。”   “好汉不提当年勇,岳绮罗,过去的事就没有提的必要了。”白琉璃冲她笑的意味不明,“我算到你今日会来,特地来这里候着。如何,不妨说明你的来意?”   “你既然神机妙算,还需我费口舌吗?”   “岳绮罗,有些事情若非从本人口中说出,又有什么意义呢。”   “好。”岳绮罗眸光凛然,“我今日来,原本是想问无心可否认识哪位法师,通晓如何恢复魂魄记忆的。但既然你来了......想必你便是那位能人了。”   “不错。但我既然是主动找上你,想必你也明白所为何罢?”   岳绮罗这般玲珑心肠,当然不至于想不通。“你是要与我做笔生意?”   做笔生意?如何做?她嘴上这样说了,心下却是茫然。这间屋里三人都清一色是不死的异类,凡人拿来交易的那些身外之物,对他们来说有半分意义吗?   “说吧,你想要什么?”   “我想要的东西,你现在还给不了。”白琉璃理理自己额前发丝,“你只告诉我,这笔生意做还是不做罢。”   “我尚不知道你要拿走什么,怎么做?”岳绮罗挺直了脊背,“万一你要我的命该如何?”   “我要你的命做什么?也罢,料你一时也做不了决定。你大可出了这个门,以现在的局势,我担保你走出千里也找不到下一个机会。”   无心正看戏看的入迷,突然瞥见岳绮罗正狠狠瞪他,不由纳罕道:“你瞪我干什么?”   岳绮罗不说话,起身理了理衣角就要离开。临跨出门槛,又停了下来,侧身丢下一句话。“我看未必,天下的巫师道士又不止你一个。我不信找不到。”   见岳绮罗的身影消失在拐角,无心拿茶碗盖拂拂茶叶渣子,啧啧道:“你说,她能回来吗?”   “她会回来的。”   次日,岳绮罗放了学正要拦黄包车,却见一辆分外熟悉的汽车停在校门口。驾驶座的人撩了帘子,正是唐山海。   “暗杀失败了,”唐山海一见她便劈头盖脸的甩出一句,“最近风声紧,以后不要搭黄包车了,我来接你放学。”   岳绮罗自然是欢天喜地的上了汽车,一路上唐山海沉默的可怕,脸色阴沉,看似十分受挫。她其实早知道陈深没有死,只可惜这一次触到了他的逆鳞,日后恐怕埋下祸患。   “你说的没错,”唐山海减缓了车速,单手操控方向盘,空出来的一只手点了支烟,“陈深的确很不简单。”   “打算怎么办?”岳绮罗低头玩着指甲。   “再杀。”唐山海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。   “你确保这次天衣无缝?陈深不傻,你很难有第三次机会了。”   唐山海深深吸了口烟,吐在空中。“既然陈深身手敏捷,那就下毒。子弹躲得过,毒就未必能罢?”   岳绮罗笑了,唐山海果然够狠辣,是她曾认识的那个开枪不眨眼的张显宗。   汽车一路到了唐府,趁汽车还没熄火,岳绮罗便跳下了车。进了客厅,徐碧城正在窗边剪花瓣,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。   “徐碧城。”   徐碧城经她这一声唤,浑身猛地一颤,剪刀也掉在了地上。见是她来了,便怯怯的笑了笑,又捡起剪刀躲闪着目光。   徐碧城向来有几分怕她,但今日尤其胆小,剪花瓣的手也有些不准,好几次都剪了叶子下来。岳绮罗觉出几分不对,有意去探探她口风。   “在做什么呢,碧城姐?”   见这凶神恶煞的小女孩突然凑过来,还摆出一副甜美的模样,徐碧城原本惶然的内心更加不知所措。嘴角的微笑颤了颤,已是维持不住。“我......剪些凤仙花,染指甲。”   徐碧城说着,便拢了拢小碟中零散的花瓣,那镊子捡了几块冰糖似的明矾搁在碟里,拿捣锤碾碎了,成了一碟殷红的汁水。她捡了只描眉的笔蘸了蘸,颤颤巍巍的涂在指甲上。   “碧城姐,有什么心事?”   岳绮罗颇为玩味的瞧着这人心慌的模样,半点心思也藏不住。而徐碧城只觉今日几件大事冲击的她思绪混乱,一片恍然,早无力应付她,只能徒劳的躲闪目光。一有不慎,又涂到了指甲外。   唐山海停好车进屋,罕见的发现岳绮罗正和徐碧城亲热的聚在一起,不由纳罕。凑进一看,两个姑娘家正在涂指甲。岳绮罗听见他的脚步声,起身向他走去,给他看自己的指甲。“你看,碧城姐给我涂的指甲。”   没走出几步,岳绮罗表情骤然变冷。唐山海还没来得及反应,便听岳绮罗凑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。   “小心,徐碧城恐怕有大事瞒了你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毋庸置疑,老岳是个非常规的女主角。她有很多有悖常理的行为和性格,草菅人命、阴晴不定、善于演戏、杀人不眨眼、绝情寡欲,而张显宗也不是圣人忠犬,他也是个狠辣的人。我喜欢这对CP正是因为他们的与众不同。因此,他们俩之间的感情发展可能同一般的言情线路略有不同。 其实前两章的婚礼戏可以写的无比酸、煽情、虐心,但是我实在想象不出老岳有七情六欲的样子,于是...就流产了,只生出个流水账。 嘛,感情戏么,要耐心...耐心。 ☆、第十三章      “不可能吧。”唐山海不信,“我们的级别是一样的,她不可能拿到我不知道的情报。”   “恐怕你我都小看她的胆色了,”岳绮罗冷笑“她怕是要做件大事——或捅个篓子。”   “我知道碧城今天心神不定,她......与陈深故交甚笃。”唐山海艰难的吐出后几个字,“今日陈深受伤入院,她很是惊惶。”   “我看未必,你还是小心为上。”岳绮罗言之凿凿,“我问你,徐碧城如今在行动处担任什么职位。”   “之前是财务处,前几天刚调到机要室。”唐山海经她提点,忽然意识到了什么,“你的意思是,碧城可能在机要室接触到了什么文件?”   “恩。”岳绮罗点头。   唐山海心道不好,早在徐碧城调去机要室之前,他便提醒过她这一着是试探她的手段,决不可轻举妄动。更何况毕忠良极有可能通过机要室向徐碧城传递假情报,引蛇出洞。但她虽不是极优秀的特工,但也受过严格的训练,理应不会轻易为之所动。除非......唐山海此时只盼徐碧城只是心神不宁,且她没有对飓风队的控制权,不会妄自行动。   但徐碧城次日早上便抱恙在身,请了假,又不许他进自己房间。唐山海在门外徘徊许久,只能无可奈何的独自去了行动处。   傍晚接了岳绮罗回来,唐山海如实同她说了,没成想岳绮罗二话不说便踢开了门锁,横冲直撞地进了房间。   “绮罗...!”唐山海唬了一跳,忙去拉她回来。   “她不在。”岳绮罗向旁边退了一步,给他看空无一人的房间,“我说的没错,她果然有事瞒你。”   唐山海向前走了几步,也是愣了一愣。那张床铺地平平整整,不像是刚刚躺过人的样子。难不成当真是...?   “山海...?”   徐碧城不知何时已站在了房间门口,静静地看着他,面色苍白。唐山海瞥了眼被踢开的门锁,顿时语塞。   “我...回来时见你还锁着门,叫你几遍又不应,怕你出了事,就把门撞开了。”唐山海不去看徐碧城的眼睛,“既然你已经大好,我也就放心了。”   岳绮罗不易察觉的冷哼了一声,哒哒地从徐碧城身边走出门。擦着她的肩膀,一股子淡淡的消毒水气味钻进她鼻腔,一转眼,又抓不住了。   消毒水?徐碧城的工作哪里会接触到消毒水?   岳绮罗在餐桌旁坐下,吴妈从外面的药铺抓了药回来,正要到厨房里熬一碗药汤给徐碧城喝。她不喜欢闻药味,直皱眉头。唐山海同徐碧城说完了话,走到餐厅在她面前坐下。   “碧城说她睡了午觉起来,吴妈出去抓药,她病的饿了,就出去吃了些茶点。”   “吃茶点会吃出消毒水味?”岳绮罗反问他。   “你的意思是,你在碧城身上闻到了消毒水的味道?”陈深早在今晨就出院了,碧城应该不会再去医院看他。那这消毒水味,到底从何而来?   “你们行动处里可有这样的地方?”   “有,”唐山海突然想起来,“行动处里有一个医务室,但碧城今日不曾来过处里。而且,江医生今天也有任务出勤了。”   无需岳绮罗再提醒,唐山海早想到了一种可能。“难不成...碧城她——”   “你说过她和陈深故交甚笃,”岳绮罗撑着下巴看他,“我早提醒过你要提防他。”   岳绮罗这话说的没头没脑,于唐山海来说却是醍醐灌顶。碧城调到机要室没几日,昨日又心神不宁,今日病的又蹊跷,江医生恰巧不在处里,她身上又莫名沾了消毒水味,而陈深......唐山海心中渐渐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轮廓。   “也就是说...”他沉吟道,“有可能是碧城在机要室见到了一份文件,而这份文件又与碧城有关。而她今日称病,有可能是假借病假去办了一件事,这件事又与江医生的出勤有关?”他想了想,疑道“但那与陈深又有何干?”   “你对徐碧城的职业素质了解多少?”   “她不算是个合格的特工,听说在黄埔十六期时,她几乎每门功课都是倒第一。”   “那你觉得,让她一个人完成你说的那些任务,可能性有多大?”   “你是说陈深助她一臂之力?”唐山海愣了。陈深?碧城竟会在明知道锄奸名单的情况下,还去找一个汪伪特工求助吗?   “十有八九。”岳绮罗话音未落,便听见一阵稀落落的脚步声从徐碧城卧房方向传来,便压低了声音,“你能查到那个医生今日出勤任务的细节吗?”   “很难,出勤任务基本上是由毕忠良直接通知分队队长的,没有纸面档案,基本上查不到去向。”唐山海瞥了眼卧房,“不过我会试试。”   正说着话,徐碧城已走到餐厅里。唐山海对她温柔的笑道:“碧城,你感觉好些了吗?”   “恩,好多了。”   “等下吴妈熬好了药,你记得喝一碗。”唐山海说着便起身,扶着她坐下。岳绮罗在旁边瞧着,只觉得没吃糖也腻的自己牙疼,便跳起来跑到客厅,去拿果盘里的洋巧克力吃了。   唐山海虽得了岳绮罗提点,也仔细留意了处里江医生的行踪。只听说那日江医生是去给囚犯做例行检查,但具体是哪处监狱便不得而知。唐山海这等心思,略一思忖便猜出多半是徐碧城在机要文件中看见了熟悉的名字,又不敢同他说,就央了陈深带她混进去。徐碧城手里只有对他本人的监督权,除此之外并没有其他实权,仅凭她单枪匹马,应该也闯不出什么祸来。   只是想到徐碧城与陈深的关系,唐山海总有种莫名的恼怒,像一双指甲抓挠着心口。于情于理,陈深此人他都必杀不可。   但那之后几天都相安无事,唐山海也查不到几处监狱那边又有什么动静,便也搁置不想了。陈深成了悬在他头上的一颗定时炸弹,一日不除,他便一日不安心。   炸弹总是要清理的,他打算在今晚都动手,趁着陈深同李小男约会的当口,在他的饭菜中掺上毒药。但出乎他意料的是,陶大春那边的电话竟然打不通,正是上班的时候,他又不好贸然出去。便只能煮一杯咖啡,靠在扶手椅上沉思。   杯中的咖啡刚喝了一口,便有人推门进来,竟是徐碧城来了。她煞白着一张脸,走到唐山海身边站着,双唇紧张地撅着,只凝视着他不说话。   他觉出有几分不对,提起精神来问她。“怎么了?”   徐碧城嗫喏道:“我好像犯了一个大错误。”   唐山海心下咯噔一声,一阵寒意从后颈窜起,直起了身凝视她。“什么情况,你同我说说。”   “我...我让飓风队去乔家栅劫囚了。”   “劫囚?”唐山海愣了,心下却生出些眉目,只是他万万也想不到,徐碧城竟会做到如此地步。“你把来龙去脉都同我说一遍。”   “我在机要室的时候,看见一份死囚名单上有周丽的名字,周丽是我在黄埔十六期时最要好的朋友,我...我不能不救她!”   “所以你那天生病,其实是去见了周丽?”   “你怎么知道?”徐碧城话已出口,才意识到不对,脸颊涌上两团红晕,“...是,我的确是见周丽,可是——”   “那不重要,你先告诉我你是怎么调动的飓风队。”唐山海只觉香醇的咖啡也喝不下去,从扶手椅上站起来,在办公室内踱步。   “我假借了你的名义,去向陶大春下达了命令。”徐碧城靠在柱子上,怯怯的望着他“可我不知道今天是陈深押送犯人......我来不及通知飓风队停止任务了,我不知怎么办好......”   “那你当初为什么要去营救周丽?”唐山海打断她的话,“进了大牢的特工,已经是被党国放弃的棋子。若无特殊指令下达,绝无营救的必要。你难道不记得上峰的嘱托了吗?”   “可我不能不救周丽,周丽是我最重要的朋友。眼睁睁看着她去死,我做不到。”   “那你有没有想过,一旦情况有变,会有更多的人因此丧命。”唐山海深吸了一口气,平缓情绪“飓风队的队员,周丽,乃至陈深。此时都有性命之危。”   “我知道错了...可是,现在你就算批评我,也挽救不了什么。如果可以挽救什么,你可以尽情的批评我。”徐碧城一双眼圈通红的杏眼楚楚的望他,声音梗塞着“现在,我很需要你的帮助。”   唐山海见她这样,像个被老师批评的学生,只差要掉下眼泪来,满腹的气便消了大半,声音也柔和下来。“好了,那你告诉我,要我怎么帮你?”   “我跟陶大春商量好了,要是十一点之前还没见到囚车,就停止行动。”徐碧城颤颤地咽了下喉咙,“但万一陈深没能拖延时间,那他就...”   陈深陈深,十句话里八句离不开这个名字。唐山海满心烦躁,只想别再听见这个名字,便打断了徐碧城的话“这样,你现在去吸引毕忠良手下的注意力,我赶去乔家栅通知老陶终止行动。”   “好。”徐碧城忙不迭的点头。   送走了徐碧城,唐山海整理了行头,打了几个电话疏通关系,又寻了个给李默群办事的由头,便要出门送消息。临走前,又想起来这事应知会岳绮罗一声,拿起话筒要找她,却发现自己其实并不知道如何联系到她。   说来也奇怪,自打认识了这小女孩,他还没有遇上现在的境况。向来都是岳绮罗来找他,他都没意识到,其实自己对她是何等的一无所知。   罢了,不拉她趟这浑水了。唐山海撂了话筒,便取了车钥匙出门去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唐山海是个冷静自持的人,但想一想,张显宗就不同了,张显宗对老岳说的每一句话声音里都饱含感情。 想想唐山海也用这种声音说话,恩......有点意思。 今天大年三十,我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更新了。不要着急,我会尽量更新的 ☆、第十四章      唐山海驱车到了乔家栅,老远便见街口设了防,心道碧城多半还瞒了她什么,若不是她的计划泄露,大概也不会来央自己替她解决。   他停了车,有人上来问话,正是刘二宝。“哟,唐队长,您这是准备去哪儿啊?”   唐山海早有准备,便指了指后车厢道:“给李主任送点木材,打家具用的。”   刘二宝只是笑,“不好意思,唐队长。处座有令,前面暂时戒严,所有车辆不得通过。”   “这戒严就戒严,自己人的事,还不能通融一下吗?”   “唐队长,不是我不通融。只是各路神仙,我都不敢得罪。万一出点什么事,处座要了我的脑袋不要紧,要连累唐队长,恐怕...不太好吧?”   唐山海从牙缝里挤出一丝假笑,问道:“因为什么事戒严?”   刘二宝嘴边还挂着笑,面色犹疑“处座...没跟唐队长提起?”   “没有。”   “那小的就不方便多嘴了,请多担待,唐队长。”   “理解,理解。”唐山海也陪着他演戏,作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。“那我改日再来吧。”   刘二宝向他浅浅一鞠躬,转身走了。唐山海低头看了眼腕表,驱车回转,开到一处僻静角落停了车。既然大路走不通,那便从小路打开缺口,闯也要闯进这个封锁圈里去。   唐山海刚从小巷绕出去,便远远看见街边一茶摊人声熙攘,仔细打量,倒茶的老板正是陶大春。他四下巡视,见这条通往大街的小巷末尾守着两个行动队队员,正凑在一起抽烟。   唐山海身上虽带了枪,但枪声势必要引来行人,因此只能另觅他法。如此想着,便也摸出一支烟衔在口中,向他二人走去。   二人听得他的脚步声,警觉地站直身子,看清是他后又面露诧异:“唐队长,您怎么来了?”   他指了指口中的烟,“借个火。”   其中一人便殷勤地替他擦了火柴,点上烟。唐山海就着抽了一口,吐出口烟雾道:“辛苦你们了。二宝刚刚托我来通知你们换班,跟我过来吧。”   “换班?那这关口谁来守着?”   “二分队都来了,还差你们几个吗,走吧。”   领着二人走到一处更加僻静之处,唐山海指着一处无人的荒屋道:“喏,他在里面等着你们。”   二人毫无防备的开了门,室内却是一片狼藉,空无一人。正纳罕时,忽然一双大手从后面捂住一人的口鼻,施以寸劲,只听嘎嘣一声脆响,那人的脖颈已断了去。另一人听见这异动,转身正要扑上来,便挨了唐山海一记窝心脚,撞在了墙上。   唐山海松开手,让手里那人软绵绵地瘫下去,被他踢到墙边的人已站了起来,拔出了枪上膛。唐山海捏住他持枪的手,另一只手猛击他后颈,但那人握枪的手力道极大,又扣在扳机上,虽说都有出膛的危险,唐山海只觉略招架不住。   正在此时,他忽然听得身后的烂木门被人踹开的声响,紧接一声破空的短促声响,面前那人的颈边便炸开一朵血花。唐山海定睛一看,是把小巧的水果刀死死锲在了墙里。   他转身看去,竟是岳绮罗身穿一袭红斗篷,鬼气森森的站在那里。他心下吃了一惊,分出精力去问她:“你怎么来了?”   颈上挨了这一刀放血,人早没了力气,唐山海不费吹灰之力便缴了他的械,将那人按倒在地。岳绮罗也走到他身边道:“你先别管这个,去做你的事。这里我来善后。”   “好。”唐山海也知时间紧迫,来不及多想,便理了理衣服退出门去,按原路去找陶大春。   听得唐山海的脚步声已消失在巷口,岳绮罗走进去用脚尖点了点地上奄奄一息的人,一脸嫌恶。她本来在学校好好的上洋文课,突然接到纸人传来的消息,就知道到底还是捅了篓子。这两人的便宜魂魄刚好够塞她牙缝,供她稍作施展法术。   她从墙上把自己的水果刀拔下来,地上的人已彻底断了气。她正要出门,却眼尖的发现他一只紧握的拳里露出了一点线头。她蹲下身掰开,是一枚西装扣子。唐山海的扣子。   唐山海这边刚从巷子走出来,看了眼腕表,还没到十一点。但囚车已经到了,不知道为什么停在路中央。街边的茶摊上,陶大春已经走了出来,挥起手臂要指挥行动了。唐山海快步走上前,在陶大春打信号之前按住了他。   “计划有变,行动取消。”他看了眼茶摊上的飓风队员,尽量不露出脸“撤退。”   “恩”陶大春点点头,转身回茶摊压低声音道,“有情况,我们撤。”   “什么?”吕明闻言从凳子上站了起来,捏紧了手心的照片。这批囚犯里有他失踪一年的媳妇,今天的营救行动他已经等了很久,谁想却在这种时候取消。他不能接受。   可队员已经开始悄悄撤退了,他木在原地,不想离开。周丽就在咫尺之外的囚车里,要他走?他势在必得。   趁着没人注意他,吕明向着与撤退路线相反的方向移动,找了一处巷口藏身。因为路口设了关卡,囚犯被喝着下车一字排开。他看见周丽了,素净着一张脸,身着囚服,她瘦弱了不少,编着两根麻花辫,脸上有伤口和泥,双手拷着站在那里。   他只觉自己要流下泪来,去年五月她失踪时,他们的孩子才有三个月大。如今已经会走路了,可却记不得妈妈长什么样。周丽曾经面颊饱满,像一颗苹果,爱笑,笑起来双眼像两弯月牙。如今这幅样子,也让他觉得陌生了,但那双眼睛他是认得的。   她看见他了,眼睛里氤氲起一层水雾,眼角撇下去。吕明捏紧胸前的玉牌,是她亲手挂在他脖子上的。他要去救她,虽然明知他一人单枪匹马几乎是送死,但他绝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周丽又一次消失在他眼前。   他握紧了腰间的枪柄,正要冲上去时。身后却幽幽地传来一个清甜的声音“痴心妄想”   他诧异的转过身,是个小女孩。他以为自己的枪被人看见,正要拔枪指向她。那女孩单手一挥,一道红光击向他面门。他失去了意识。   “真是浪费时间。”岳绮罗看着面前这个被她收了魂去的男子,心下厌烦。“回你该回的地方去,少做白日梦,倒给我添麻烦。”   吕明的意识早握在岳绮罗手心,自然诺诺的应了,跟上大部队的步伐,一路连滚带爬的撤离了现场。那边唐山海已上了车,打着了火。岳绮罗小跑着赶到车旁,敲了敲驾驶座的车窗。   唐山海见是她,便愣了一愣,道:“你还没走?”又打开车门让她上了车。   岳绮罗坐上车时留心瞧了眼唐山海的外套,果然少了颗扣子,大概是搏斗激烈,他竟毫无察觉。他急着回行动处,已启动了车子。岳绮罗便把手摊开,给他看那颗纽扣。   唐山海分心瞧了一眼,见她手心躺着颗颇为眼熟的扣子,再低头一看,自己的外套上不知何时少了颗纽扣,心里便咯噔一声。岳绮罗在他旁边冷冷地说道:“这么不小心,以后身份暴露了可不要求我去救你。”   他分出一只握方向盘的手去接扣子,笑道:“又欠你一次。”   “欠我什么?”   “你又帮了我一次,我该怎么还你呢。”   岳绮罗笑了,“把你这条命给我就好了。”   唐山海听了只是笑,并不当回事。驱车把岳绮罗捎回了学校,又赶回行动处。处里果然引起轩然大波,他刚来得及告知徐碧城自己成功阻止了计划,就接到刘二宝纠集开会的通知。徐碧城趁着开会前取了针线缝好扣子,因此相安无事,没落了破绽在人手里。   但暗杀还是要执行的,白日里他抓住机会,在乔家栅就与陶大春敲定了行动。今日陈深与他的女伴李小男约在红灯笼湘菜馆吃饭,趁此机会下手,陈深必然防无可防。   下了班,唐山海驱车带徐碧城找餐馆,今日出了这么大的事情,他答应带她下馆子压惊。徐碧城坐在车上仍愁容满面,似是受了很大影响,又或许仍在惦念着未能救出来的周丽。   “这家吧,我想吃湘菜。”   唐山海停了车,转过头去看这家餐馆的名字,愣了。是红灯笼湘菜馆。   “你想吃这家?”他心中有些忐忑,“当真?”   “恩,想吃。”   他没有办法,只能停好车带她去吃。进了餐馆,鼎沸的人声像蚂蚁一样包围了他,他老远就瞧见餐馆那边的陈深,桌上摆了三两道菜,正动着筷子。他本想装作没看见,谁想身旁的徐碧城已发现了二人,摇了摇他袖子,道:“咦,那不是陈深吗?”   徐碧城挽着他走过去,向他们打招呼。陈深正在同李小男说话,抬起头看见他们,笑便僵在了嘴边。   唐山海一步步走着,胃里像进了条蛇,又像被一只大手紧紧握着,只得生生憋出一丝假笑,客套道:“哟,真巧,不成想竟在这遇见陈队长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大家新年快乐,我因为这两天节日怠惰,质量也不太高,磨磨蹭蹭的才挤出了一章。这两天看评论,有一句话觉得非常适合嫌弃,就是“即使离开了你的岛屿,我仍然是你谦卑的小畜生。”啊,谢谢这位小可爱。 顺便想问一下,如果这篇文出同人本的话,大家怎么看呢? ☆、第十五章      陈深愣了片刻,也笑道:“的确巧,没想到在这里也能遇到。”   旁边的李小男已兴奋的招呼起来:“正好呀,过来一起吃吧,我们刚好点了很多菜呢。”   唐山海推脱不得,只得携着徐碧城一同坐下。正巧陶大春过来上菜,看见他二人坐在桌前,也是愣了一愣。徐碧城挽在他臂弯里的手猛颤了一下,似是因看见陶大春的脸,意识到了什么。   李小男一边吃,一边讲起了自己拍的戏。一桌气氛颇为尴尬,只靠着李小男一人撑着气氛。没多会,唐山海便借口去洗手间,拉了远处刚上完菜的陶大春到后厨说话。   “怎么办,计划照常实行吗?”   “恩,我们机会难得,这次不下手恐怕再难找到机会。”唐山海眉头紧锁,“做得干净点,事成之后把这家餐馆盘出去,别留了线索。”   “好。”   唐山海从后厨出来时,远远看见原本和陈深相对而坐的徐碧城,不知什么时候已坐到了他身边,正握着他的手说话,便怔住了。想了想她方才的怪异举动,心下一慌,身后陶大春已从后厨端出了一盘鱼,正要送到桌上。唐山海加快了步伐,趁他把菜放在桌上之前按住了他的手腕。   “哎,你这鱼好像没煮熟吧?”他看了一眼面色苍白的徐碧城,“我太太肠胃不好,不能吃夹生的东西。拿厨房重新做去。”   陶大春也愣了片刻,反应过来后,便也转身要回后厨。   “等等。”陈深突然唤住了他。   陶大春身形一僵,头也不回的走了。陈深在他后面喊:“喂!”   唐山海瞥见陈深正要起身,便伸出脚,绊倒了一个正端着碗路过的女侍。陈深一愣,转而蹲下身扶起那姑娘,再抬起头时,陶大春已不见了踪影。   坐回了座位,徐碧城在桌子下握住他的手,紧紧捏着,用眼神剜他。唐山海知道徐碧城已经发现他的意图,便装作对她的目光浑然不觉。他晓得一旦被她发现,陶大春每一道亲手上的菜都进不了陈深的嘴里,既然暗杀没有成功的希望,他不能让陶大春冒这个险继续任务。   一桌人仍是尴尬的用餐,徐碧城既已心神不定,自然一口也吃不下去。对面的陈深也脸色奇怪,颇有些心不在焉。只有李小男仍是没心没肺的缠着陈深,要他陪自己说话。   正吃着,唐山海只听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。“好呀,你们趁我还没到,竟然开始吃起来了。”   唐山海惊得筷子都要掉下来,她怎么找到了这里?   岳绮罗穿着身校服,一蹦一跳地跑到桌前,引得旁人侧目。唐山海闻见一股子淡淡的香气,是她头发上的香波。一眨眼,人已经扑到了跟前。   陈深笑了,道:“原来唐队长还约了岳小姐吃饭。”   唐山海讪笑:“是啊,我原本打算叫上在上海的亲眷一起吃个饭的,没想到遇见了陈队长,倒是缘分。”   岳绮罗挤在唐山海和徐碧城中间坐下,托着腮打量桌上的菜,又抬起头看对面两人,甜甜的道:“这位姐姐是谁?好生漂亮,你是大明星吗?”   李小男被她一席话说的笑逐颜开,叫人给她添一副碗筷,又直往她碗里夹菜。岳绮罗跟李小男聊得火热,倒衬的旁边几个人尤其尴尬。   唐山海听着岳绮罗灌了蜜的话,心下警觉,趁她低头夹菜不说话的功夫,从桌子底下向她探去手。果然摸到了一柄金属物什,正紧紧地握在岳绮罗手里。   唐山海压低声音,“你干什么!”   “我毙了他。”岳绮罗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。   “你疯了,这里这么多目击证人。对面还坐着个认识你的李小男。”   “碍事的,一道毙了。”岳绮罗恶狠狠地说。   “不行,太危险。”唐山海从桌子底下要夺她枪,岳绮罗死死攥着不松手,还用指甲掐他,疼的唐山海叫出声,引得陈深也抬眼看他。   唐山海深吸了一口气,好言劝她:“你别闹,这太危险了。”   “你到底想不想杀陈深?”   “我是受过专业训练的人,我知道什么时候怎么做才最安全。”唐山海下蛮力去抢,徐碧城也侧目看他。他只觉脸上一阵发热,也不敢松手。   陈深调侃道:“唐队同堂妹关系这样好,倒叫我们几个像在碍事了。”   唐山海一使劲,把那柄枪从岳绮罗手里夺回来,揣在自己腰间。对陈深笑道:“鄙妹不懂事,见笑了——嘶”岳绮罗在桌子底下死命掐他,“央我带她去看庙会,可这个时候哪里有呢?小孩子心性。”   二人说笑间便一笔带过,聊了些处里的琐事。唐山海低头喝茶的功夫,分神瞥了眼徐碧城。见她仍是那副样子,一有情绪波动便会红了眼圈,如今更是像只小白兔般。偶尔看一眼陈深,眼里分明氲着层担忧和情意,唐山海心头像被几块巨石狠狠砸中,五味杂陈。再看陈深,便觉得他面目可憎,每一处都刻着虚伪和恶毒,直教人杀之而后快。   岳绮罗被抢了枪,自己在旁边黑着脸,倒也替他省事。她气鼓鼓的在旁边瞧着,见唐山海瞪着陈深,又看看徐碧城,只觉他今日有些奇怪。但她看不到他的脸色,只当他在懊恼没能杀掉陈深,并不当回事。   一席饭总算熬到了头,满桌人皆松了口气,结了账出门。夜里的上海已经颇冷,又下了小雨,李小男今日穿了件毛毡斗篷,倒是徐碧城和岳绮罗只穿了单衣,正瑟瑟发抖。唐山海见状便脱下自己的外套,一转身,却看见陈深已把自己的皮衣披在了徐碧城身上。   “陈队长,这么客气啊。”唐山海勉强的笑道,眼睛却凝在陈深身上,像要在那张面皮上钻出两个洞。   岳绮罗正揪着自己的衣襟发抖,肩上便搭上了厚实的外套,抬起头望向唐山海,却看见他凝视着与自己相反的方向。循着他目光看去,是徐碧城和陈深,二人旁若无人的互相凝望,两道目光仿佛能掐出水。岳绮罗厌恶的撇撇嘴角,转而去看唐山海,却愣住了。   她认得这种眼神,又太久没见了,想不起来,刨根掘地的想。他略略低着头,一双眼向上看人,眼角耷拉着,眼角发红。那种眼神熟悉的让人难过,像一道炸雷劈中她天灵盖,震得她浑身酥麻疼痛。   她想起来了,这是张显宗看她的眼神。   她梦见过很多次,是张显宗又被绑在鬼洞里了,他在她梦里死过一万次,又活过一万次。她驱使着纸人托着她离开过鬼洞时,张显宗就被藤蔓绑在墙上,看着她,凝视着她。她原本想一走了之,做她逍遥自在的岳绮罗,可她移不开眼睛,忍不住要去看张显宗。那双眼睛颤抖着,氲着怜惜和疯狂,像一只被人遗弃在雪地里的小狗,要趁着最后一刻再多看她一眼。张显宗爱她,他亲口对她说的。   唐山海爱徐碧城,他竟然真的爱她。   他竟是爱她的!岳绮罗颤抖的吸着气,这几个字在她脑海里反复组合拆分,晃过张显宗对她说“我爱你”的样子,又晃过眼前他凝望着徐碧城的眼神,又看到徐碧城的婚纱,白的刺眼,像一场大雪。她几百年没有过感情,不会哭也不会笑,可她现在鼻腔酸胀,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,她生病了吗?   “绮罗,绮罗?”   唐山海早同陈深说完了话,看着他们上了黄包车,正转身来摇她肩膀。岳绮罗不知道为什么在发呆,经他一晃,一双眼定定的望着他。那眼里的东西是他从未见过的,倒叫他浑身发毛。他愣了愣,对她说:“你这是怎么了,怎么不上车?”   岳绮罗像个小人偶,木怔怔的跟他上了车。徐碧城坐在前座,早憋不住跟他低声吵了起来。说他不该杀陈深,要向组织汇报他的失职,无论唐山海如何解释,她都一概不听,一路吵到了唐宅,吵的唐山海也忘了要在学校放下岳绮罗。进了大门,也还是吵。岳绮罗一个人坐在黑漆漆的客厅,听着卧室里唐山海与徐碧城吵的翻了天。   就像一对真正的夫妻,她想。   不知道吵到了几时,徐碧城的哭声也不知响了几个轮回,卧室那边终于是没了声音,熄了灯。唐山海从卧室里走出来,揉着隐隐作痛的额角,诧异的发现岳绮罗还坐在那里。   “怎么不开灯?”他拧亮了台灯,“一个人坐在那,怎么了?”   岳绮罗一张小脸冷若冰霜,阴鹜的说道:“一个蠢笨如牛的女人,只会给你添麻烦,又同你吵架。为什么非要拖着她?”   “什么?”唐山海一头雾水,“你说...碧城?”   “一个陈深有什么难杀的,若不是她,今日陈深早躺在停尸房了。她几时帮过你,你又帮过她几次。你告诉我,留她有何用!”   “绮罗,你不要说疯话。”唐山海耐起性子劝她,“今日的事,也是不得已而为之。”   “什么不得以,我看你还能有几次机会杀陈深。不过一群凡夫俗子,成天束手束脚,不如叫我一枪都毙了,连带那徐碧城,全来做我的行尸好了!”   “绮罗,你冷静一点。碧城与你无冤无仇,你不要把气撒到她身上。”   “什么稀罕东西!你心心念念的夫人,不过也是跟别的男人暗通款曲——”   “岳绮罗!”   岳绮罗被唐山海一吼,倒吸了口凉气,整个人向后退了一退。眼底骤然聚起一层血色,肃杀之气满溢。眼神晃了晃,又消散了,只死死瞪着唐山海,好像他叫人失望极了。   唐山海刚出口便觉失言,他今日变故连生,先是得知徐碧城私自安排劫囚,冒着生命危险去替徐碧城善后,又差点漏了破绽,紧接着第二次暗杀行动失败,看着碧城与那陈深眉目传情,又被她发现自己意图,跟他大吵一架,威胁他不取消计划就报告上峰。如今岳绮罗又连连戳他痛处,他心乱如麻,只想叫她别再说一下,一时失言,语气便重了。   对面的岳绮罗已缓过神来,从沙发上拎起书包,正要离开了。唐山海追上去道歉,被她用力甩开胳膊。他懊恼极了,又不知如何是好。   “绮罗,是我的错。我今天......有太多事情,没能控制住语气。”见岳绮罗还是不理他,已经走到了门廊,便追上去道,“这么晚了,我开车送你。”   岳绮罗只狠狠拿眼睛剜他,把大门摔在他面前,留他一个人在原地发怔。   她恨恨的走出几步,又气不过,转身狠狠地拍着大门,喊:“唐山海!我是欠你债吗!”想了想觉得不对,改口道,“我是欠你的,可你欺人太甚!你等着,我要让你嚣张不起来!”   唐山海原本打算转身回屋,突然又听见岳绮罗在外面砸门,狠狠地甩出一堆他听不懂的话,心中五味杂陈。一颗心像被几只手撕扯着,读也读不懂。徐碧城正在屋里生闷气,她是他曾经爱了那么久的女人,是他心里拔不掉的毒草。可她不爱他,他也接受了,如今他只想做她的搭档,不越雷池半步。   可岳绮罗呢?他说不清自己对岳绮罗是什么感情。她像个天真阴毒的小鬼魅,浑身上下都是疑点,可他偏偏想相信她。她有一百个惹怒他的机会,但他都原谅了。难道自己真的把她当妹妹?他自己也知道那不可能。她是他死水般生命中的一条食人鱼,疯话连篇,阴晴不定,行事狠辣。而自己对她究竟抱着什么样的感情,他并不知道。摸不到,也说不出。   他想,他可能中了邪罢。   无心今天睡了个好觉,正做着美梦,忽然被一阵砸门声惊醒。岳绮罗不由分说的闯进他家里,头发被身后的妖风高高扬起,气焰嚣张的对他说:“你转告白琉璃,那个交易,我同意了。叫他尽快来见我!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想开车。想写老岳身上有柔软甜糯的香气,受了伤,元神虚弱,半夜爬上张显宗的床,要喝他的血。张显宗把一边脖子让给她吸,闻见她身上的香气越来越浓郁。她小小的一只,很容易抱在怀里,腰特别细,隔着衣服能摸见腰窝。吸血的时候她凉凉的鼻尖顶在他皮肤上。体寒,手脚冰凉,钻进被窝里直往张显宗怀里拱,把冰凉的小脚往他腿上贴。 可是,没有任何能安排的剧情。于是,翻车。 ☆、第十六章      唐山海昨日吼了岳绮罗,今日就巴巴的来接她。岳绮罗放了学,要和同学一起吃饭,出了校门就看见唐山海靠在车上等她。便当做没看见,绕开他走了。   唐山海连忙追上去,好说歹说才劝的岳绮罗不情愿的上了车,又递给她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。岳绮罗接过去便毫不客气的拆开,是洋巧克力。   挑了颗放在嘴里咬开,流出一点辛辣甘醇的液体,又咬到一只蜜渍的樱桃。唐山海看她没吃过的样子,笑着说:“酒心巧克力,百货大厦刚刚进的。我看着新奇,想着你爱吃甜食,就买了盒回来。”   拿这些小恩小惠来讨好自己,岳绮罗含着巧克力恨恨的想,她还没消气呢。想到日后还要见到徐碧城,她便觉得自己牙根都痒。恨不得杀之而后快,免得来碍眼。   “还在生气?”唐山海分出神去看她脸色,“我以为你爱吃这些甜的小东西。”   “一盒巧克力就想糊弄我?”岳绮罗嘴上这样说着,却又剥了颗放进嘴里,“除非你带我去庙会。”   “想去庙会,要等到明年的春节。”唐山海笑了,这种时候她倒像个小孩子,“你别吃太多巧克力,仔细吃的牙疼。”   岳绮罗噎了一下,想起自己上次牙疼的滋味,拢了拢手里的巧克力,一股脑塞进包里。又挤到驾驶座边上指指点点,道:“我今天有事,你在那边那个路口放我下来。”   唐山海虽然纳罕,但也没多问,放下了她便驱车回唐府了。岳绮罗下了车就直奔无心家,推了门,只有无心一个人坐在堂屋。   “白琉璃呢?”岳绮罗蹙眉。   “不知道去哪跟野猫抢饭吃了,坐着等吧。”无心在椅子上缩着脖子,怀里抱着个汤婆子。十月末的上海,又逢阴雨天,凉气直往人骨缝里钻。   岳绮罗落了座,闻见厨房传来的一丝饭菜香,有些想念吴妈炖的乌鸡汤。无心在旁边难得严肃的问她:“哎,岳绮罗,你真的想好了吗?”   “你想说什么?”   “记忆是让人痛苦的东西,你觉得,你能承受的来吗?”   “为什么会让人痛苦?”岳绮罗想不明白,“你活了不知道多久,不也过得好好的?”   “因为我知道有些事该忘则忘,”无心面色微沉,“但你不同,你拎不清,放不下。”   “我是不像你没心没肺,连学过的法术都会忘。”岳绮罗冷哼一声,“我岳绮罗什么样的风浪没经历过,只不过让一个人恢复一段记忆,谈何痛苦?”   “我得提醒你,白琉璃的这个法术是双向的。唐山海恢复记忆,你也会有记忆恢复。”   “我?”岳绮罗怔住,“我并没有什么记忆缺失。”   “难说,你自求多福吧。”   岳绮罗不懂,人要是总丢掉自己的记忆,跟喝了孟婆汤有什么两样?她活得久,每一辈子都记得清清楚楚,只是有一些面孔记不太清,倒也不妨碍。她一心修炼邪术,就是因为不想忘记,她想长长久久的活下去。看沧海桑田,朝代更迭,嘲笑朝生暮死的凡人。她乐此不疲。   正说着话,旁边的窗棂响了,一只猫傲慢的推开窗户走了进来。是白琉璃。见了岳绮罗,倒也没同她说太多话。只给了她一张符纸,让她缝在唐山海的枕头里,日日枕着入眠,期满一年后拿出来烧成灰,再兑水给唐山海喝下。   “就这?”岳绮罗很是怀疑,“还不如街边的算命先生会故弄玄虚。凭一张符纸,就想拿走我的东西?”   “你不信也无妨,我要的那样东西,是在唐山海恢复记忆后才能拿到的。你也不用怕自己被骗,尽管拿去试试好了。”   “若你要的东西是我或张显宗的命,这笔交易我是决议不同意的。”岳绮罗神色一凛。   “你放心,我不像你。我要别人的命和魂无用。”   岳绮罗狠狠剜那只猫一眼,收起符纸便出门了,连声道别也不说。无心仍坐在那把扶手椅上,望着岳绮罗的背影,竟轻轻喟叹一声。   “现在她走了,你也可以告诉我,你要的究竟是什么了吧?”   “不行,你管不住嘴。”白琉璃也化出个人形,悠然坐在另一把椅子上,“我要的这样东西,对她对我都至关重要。但对她无用,对我有用。一旦泄露了,便谁也拿不到了。”   “岳绮罗说错了,你才是天下一等一会弄玄虚的人。”无心无奈,“可你明知道张显宗魂魄不齐,定会......这样做,会不会对岳绮罗太过残忍。”   “长痛不如短痛,岳绮罗执念太深,总有一天要认清的。有我没我,其实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。”   “执念...”无心又是喟叹,“岳绮罗自以为她坚不可摧,可七情六欲这般入骨毒药,她是半分也未领教过的。”   “只怕...会栽个跟头啊。”   岳绮罗说到做到,当晚便把那张符纸缝在了唐山海枕头里。只是此后唐山海也并无异样,好在徐碧城也没再惹她,便相安无事的到了十一月中旬。岳绮罗的元神一直恹恹的,也找不到机会再见毕忠良,归零计划的盗取也一直停滞不前。只是偶尔听到唐山海提起档案室的主管柳美娜总对他眉目传情,她听着不大高兴,又不好说什么。只寻着机会便想混进死囚营,好好补补元神,一举拿下那毕忠良。   没想到的是,唐山海竟还没有放弃杀陈深。   “唐山海,你老实告诉我。你同那陈深莫不是有什么深仇大恨罢。”   “陈深是毕忠良身边的红人,又城府极深。”唐山海耐心同她解释,“况且我不杀他,他迟早会怀疑到我头上来。”   “好吧,那你要怎么杀他?”岳绮罗很是怀疑。   “陈深目前还没有买自己的房子,仍住在行动处的公寓里。地址很好查到。”   “你是说——”岳绮罗愣了,“可是,会不会动作太大?”   “事不过三,要是这次还不成功,才是动作太大。”唐山海面色冷若冰霜,“只是现在碧城已经得知我的意图,所以一定要瞒的水泄不通。”   啰嗦!岳绮罗心中烦躁至极,像一团理不清的乱麻。又要当特工盗取计划,还要瞒天过海,杀个人也束手束脚。她何时受过这样的委屈,哪次不是想杀便杀,叫那些凡夫俗子全做她脚下侍臣。如今真是提起精神做凡人,栽在了张显宗手里。   可她也说不清为什么非要张显宗回来,只是不甘心,气不过。无心和唐山海都说她是小孩子脾气,说她只是拿不到玩具就哭闹不肯走的小孩。她不同意,无心那具不死的肉身曾是她想要的玩具,文县的权力也是。可张显宗和别人都不一样,爱她的人不少,可最后都免不了要逃离她。那些人惧怕她的真实身份,厌恶她的性格,甚至因为俗世的目光就要离开她。可张显宗像个疯子,什么都不要,又什么都不怕。她很好奇,又觉得很孤单,她从来没有朋友,也许张显宗可以做她的朋友。她相信自己神通广大,她要张显宗回来,就算是砸了阴曹地府的门也要把他拉回来。   “绮罗?”唐山海用手在岳绮罗眼前晃晃,“怎么在发呆?”   岳绮罗回过神来,见唐山海正盯着他,便问:“怎么,你有事要说?”   “下周三是李默群生日,会有一个宴会。”唐山海面色微沉,“你不是说想见毕忠良吗?”   岳绮罗听了,自然是喜笑颜开,正要从椅子上站起来,却被唐山海按着肩膀又坐下。“你想好了吗,这次不比以前。很多在特工总部任职的人都会来庆生,你万万不可轻举妄动。还有,你真的确定毕忠良不会认出你吗?”   岳绮罗被他一大通话绕的头晕,只听见最后一句,忙打了包票:“毕忠良就算认出了我,我也叫他见阎王去!”   “少说大话,到时候那么多杆枪,不知道是谁要去见阎王。”唐山海坐回了椅子,似是有些担心岳绮罗又下手不顾后果,“我最近有些事要处理,若处理不好,恐有暴露的风险。这几天你小心点,别被牵连到了。”   “什么事?”岳绮罗提起精神。   “我来行动处工作时,向毕忠良暴露了一份军统六人组的名单和行踪,作为交换。事实上,这个六人组原本就是军统计划铲除的。这几天我接到匿名消息,说是上海这里有一个黑市贩子同军统有交易关系,而与他做交易的人正是六人组中一人的弟弟。为绝后患,必须斩草除根。”   “你确定他会告密?”她挑起一边眉毛,“你不怕打草惊蛇,反逼得他坏事?”   “那黑市贩子恰好与毕忠良有利益关系,事情也许没这么巧。我怀疑军统那人有意接近他,实则是想传递消息。”唐山海紧蹙眉头,“无论怎样,这人是留不得了。” ☆、第十七章      正说着,那边吴妈已摆出晚饭来,岳绮罗便也不顾和他说话,跑到饭桌前拿了筷子。唐山海也站起来向厨房走,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。他进来睡得不好,整夜做梦,醒来又想不起梦见了什么,只是损耗精神,便叫吴妈炖了碗安神汤,只愿能对睡眠有所助益。   吃过了晚饭,唐山海便去找陶大春部署计划,敲定趁二人明天在码头交易时下手解决,便回了唐宅。   只是这夜唐山海依旧是睡不好,梦里尽是些零散的片段,时而是看不清面孔的人影,时而又是一双黯灰色的眼睛,泛着红光。他像被人抛在了寒冬里,大雪漫天,冻得他四肢也没了知觉,心口是凉的。有一双小手在拉着他,那双手也是冰冷的。忽然一股热流喷射到他手上,烫的他挣开了手。定睛一看,竟是一股热血。   “你要杀我?”   唐山海眼前看不清东西,只是红白一片。忽然一个幽幽的声音从背后传来,激的他浑身寒毛竖起,回头去找,有什么都没有。   “你要杀我?”   是个女孩的声音,细细的,像一根线牵在他心头,扯的人丝丝地疼。他踉踉跄跄的跑着,追着,越来越冷,冷到了胸腔里,像痛饮了一口万年寒冰。他听见那女孩濒死的喘息,一下下的倒抽着气,越来越微弱。他急得不行,只想去找到那女孩。   他想叫这女孩的名字,可哽在喉头,想不起来她叫什么。嗓子像塞了块东西,只大张着口发不出半点声音。   她叫什么?   他怎么能忘了如此重要的东西?   女孩的声音离他越来越近,近到像贴在他耳畔呼吸。忽然听见她开了口,唤他“张显宗”。紧接着一声又一声,从他四面八方袭来,扰的他头痛欲裂。又听见那声音改唤他唐山海,连唤了几声,声音越来越大,直盖住了别的声音,像一道炸雷般从他天灵盖劈下来。   “唐山海!”   他猛然惊醒,从床铺上弹了起来,唬的旁边的徐碧城浑身一颤。乍一接触到新鲜空气,贪婪的猛吸了几口,才发现自己早已汗湿襟衫。   “都日上三竿了,我怎么叫你都叫不醒,你又一直在出冷汗,还以为你病了。”徐碧城忙从床边站起来,神色慌张。   “没事......被梦魇住了而已。”唐山海按着额头,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梦见了什么。   正说着,客厅的钟敲了九下。唐山海一愣,想起来这时候自己应该坐在办公室里,便跳起来穿衣服。徐碧城在后面拦他,道:“你不用着急,我今天打电话请了假的。”   “不行,我必须要去。”唐山海系上扣子,“今天有任务执行,我必须制造不在场证明。”   说着便三下五除二穿好了衣服,早饭也没吃便开了车去行动处。好在毕忠良并没有对他突然抱病又来上班的事怀疑什么,便也相安无事。只是直到吃过了午饭,也没收到陶大春传来的消息,又有几分担心。   钟敲过了三点,办公室接到了电话,是陶大春。却不是什么好消息,飓风队倾巢出动,倒是击毙了那军统的人,反倒偏偏让毕忠良的线人跑了。唐山海心道不好,又不方便在办公室说什么,只叮嘱他要抓紧追捕。他心知如今已打草惊蛇,若要那人溜了出去,跑到毕忠良眼前告密,他与徐碧城便会有性命之危。   下了班,唐山海去学校接岳绮罗,却没见到她人。回了唐府又见她早窝在沙发里喝牛奶,才知她翘了下午的课了找他,见了他的脸,上来便是一句:“唐山海,你脸色怎这样差?”   “夜里睡不好,精神乏。”唐山海说着,见她眼下也是一片青黑色,便笑道:“你不也是,黑眼圈重的厉害。”   岳绮罗勉强的笑了一下,并不回答他。托了白琉璃的福,她这些天里日日梦魇,可又什么都记不起来。她活了那么多年,记忆容量非常人可比,也不知道白琉璃是把哪些陈麻烂谷都挖出来,一股脑往她梦里塞。   “今天怎么这么急,要下午就来找我?”唐山海卸了大衣挂在一边,转过身问她。   “你别急着脱外套,明天是李默群的寿宴。我没衣服穿了,你陪我去盛记选一件可好?”   “现在?”见岳绮罗一脸笃定的点头,唐山海只得无奈道,“好,那我让吴妈晚点做饭,我现在带你去盛记。”   驱车到了盛记旗袍行门口,已是华灯初上,商店的玻璃窗内点上了电灯。按理说定做旗袍要三天才能取,但禁不住岳绮罗软磨硬泡,盛老板便答允她选一件样衫,再依着她的身量改一改。   岳绮罗自然是欢天喜地的去选料子,选了半天,挑了几匹鸭蛋青的绣花料子给他看。唐山海也瞧不出分别来,只满口说都好看,引得岳绮罗又冲他丢了几个白眼,说他只会敷衍。   “唐山海,你看这个料子好看吗?”   唐山海循声看去,只见岳绮罗手里举着匹红底白花的缎子,煞是热闹好看。他一瞧见这料子,便仿佛被一把利斧劈中面门,登时天旋地转,头痛欲裂。这料子明明并不稀奇,可偏叫他觉得似曾相识,熟悉的心头发紧。他想站起来,却站不稳脚跟,直向看不见底的深渊里跌去。   “唐山海!”岳绮罗见状忙丢下料子,向前几步扶住唐山海。可他竟已意识不清,扶也扶不起来,重重的压着她,压得她只能跪坐在地上。论她如何掐人中或是唤他都无济于事,岳绮罗分出精力看他魂魄,竟已急剧地震荡起来,要散了。   白琉璃!岳绮罗咬牙切齿的想起他来,他这法术力道太强,也不知触动了什么,竟逼得张显宗那一魂三魄醒了过来,要挣脱其他几魂几魄的束缚。可它如今残缺成这样,没有其他魂魄的支撑,这条命定然是保不住的。岳绮罗急得额上渗出一层白毛汗,可无心离这里山高路远,更别提四处云游的白琉璃,她是决计不能寄希望于别人身上的。   事到如今,也没有别的办法。她托生于岳绫卿的肉身后,没了岳绮罗百年的积蓄,又不方便摄人魂魄滋补。勉强维持元神不散已是吃力,更别提前段时间用了那么多法术,早已举步维艰。可如今张显宗的魂魄要散了,这一散多半又是前功尽弃,她不能看着自己多年心血白费。便咬咬牙,逼出自己全部魂力来压制那一魂三魄。   那魂魄在她的压制下,渐渐安分下来。岳绮罗刚要松口气,不成想那魂魄猛地一挣,反噬的她气血逆流,喉头一甜,竟喷出口鲜血来。   岳绮罗呕出这口血,胸腔剧痛,眼前也花了。只瞧见这血殷红滚热,正洒在唐山海的三魂七魄上,那魂魄躁动了片刻,竟收敛了下来,再不震荡了。   唐山海从混沌中幽幽转醒,只见头顶一盏明晃晃的吊灯,才知自己竟躺在了地上。只是枕着条臂膀,再看过去,是岳绮罗煞白的小脸,正在擦自己唇角的血迹。   “绮罗!”他想挣扎着起来,却发现自己腿脚毫无力气,出口的声音也喑哑难听,“你怎么呕血了?!”   “没事,老毛病。”岳绮罗擦净血迹,勉强笑着,“你是怎么了,好端端的晕过去。你看见什么了?”   唐山海回想刚才的情景,只记得自己看见匹布料,便不知是中了什么邪,控制不住自己。好似坠进了千尺深的潭水,做了一个很长的梦。刚一醒来,像是徒然老了几十岁,又落到了实实在在的地面上。   “好像是做了场梦。”唐山海按着太阳穴拼命回想,“梦见......死。”   “死?”岳绮罗眼波剧动,“谁死了?”   “不是谁死了,只是死亡本身。”   他说的很笃定,确信自己梦见了死亡。冰冷,血,动也动不了。他想开口说话,但却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。他能闻见血腥味,腐臭味,可却感受不到痛。他在梦里像一具千年的古尸,五感俱失,俗世的一切都飞速离他远去。可却又走不了,有什么东西在牵绊着他,让他想走也走不得。   “唐山海?”岳绮罗见他又眼神飘忽,忙拍着他的脸唤他,“唐山海?”   “我没事,让我自己起来吧。”他冲岳绮罗笑道,一边手撑着地从地上坐了起来。岳绮罗意味不明的看他一眼,放手让他坐起来,匆匆去和盛老板说了几句话,便拉着他出门了。   唐山海坐在车上时,浑身仍是虚软无力,便尴尬的笑道:“说好陪你来选旗袍,却闹出这么一出,害你旗袍也没选成。”   “没事,我刚叫盛老板随便选一件身量差不多的,替我改好,让我明日来取了。”岳绮罗飞快的扫他一眼,“你快开车回你家,越快越好。”   “好。”唐山海早习惯不问她原因,只答应就是。便打着了火要踩油门,忽然又想起什么,偏过头去问她,“绮罗,我记得你总说,我的名字叫张显宗?”   岳绮罗一愣,偏过头定定的望着他。良久,才缓缓点下头,低声道:“恩。”   他其实一直都闹不明白,岳绮罗为什么要叫他这个名字。可刚刚做过一场大梦,再想起这名字来,竟有种莫名的熟悉。可想再细想又头痛欲裂,只能搁置不再管了。   岳绮罗却下定了决心,回去便要把那符咒拆出来。她做事向来十拿九稳,决不能冒着让张显宗再次魂飞魄散的危险强行唤起记忆。自己宁愿神挡杀神佛挡杀佛,文县发生过的是,她决计不许叫它再发生一次。 ☆、第十八章      岳绮罗站在空茫茫的大地上,不知向哪边走是尽头。   是冬天了,草木凋敝,地面上没有雪,只有冻硬的黄土。她看见一个小孩趴在不远处,穿着乞丐的破烂衣裳,一动也不动。她不知为何,脚上迈开了步,向那小孩走去。   那孩子的身体也像冬天一样冰冷,像是已经断了气,可脉搏还在微微跳动。她把这孩子翻过来,看见那张脸,心口猛地一悸,竟向后坐在了地上。   她认得那张脸,那是她自己。   不是岳绮罗这张漂亮的脸孔,也不是任何一世。是她本来的长相,她体内这缕灵魂的长相。生的不好看,脸色蜡黄,没有任何可取之处。她以为自己早忘了这张脸,可一看到,竟还是一阵心悸。   “寰清。”   是她的法号,她是观里捡来的弃婴,没有名字,只有师父给她起的法号。师父说,起这个法号是想叫她远离尘寰,不为世间俗欲所烦忧。   那孩子一动不动,像是真的死了。岳绮罗拍着她的脸,掐她的人中,可毫无反应,连脉搏也渐渐微弱了下去。   “别死啊。”她用力的晃着怀里孩童的肩膀,“你不能死...你给我活下去啊!”   “寰清!”   那个一直唤她法号的声音突然贴到了她背后,激得岳绮罗寒毛竖起。再一看,怀里哪还有什么小孩?忽然,自己的两条手臂被人用力扣住,反剪在身后,又重重的压下来。她的膝盖碰撞在坚硬的大理石地面上,痛得她倒吸了口凉气。   她低着头看自己的膝盖,什么时候竟穿上了坤道的衣服。再一抬头,这分明是青云观的大殿。她被人按着跪坐在正中央,一圈圈的道人围着她,她想抬头去看,可怎么也看不到。那声音又到了她面前,伴着柄拂尘垂到她面门。“寰清,你欺师灭祖,修炼邪术。如今青云观再留你不得,今日便要废你法门,将你逐出师门!”   岳绮罗听了这话,反倒厉声笑道:“你放屁!什么仙道贵生,无量度人,不过是群伪君子!满口济世的谎言,骗的了蠢人,可骗不过我!”   那柄拂尘又在她面门上拍打着,伴着谁在喊:“愚昧!愚昧!”她被人按着头磕在地上,眼角余光看见身周的道人又走近了她,将她团团围住,嘈杂的声音从四面八方袭来,竟还有人戳着她的脊梁,痛骂她“愚昧!可耻!”   她拼尽全力去挣那几双手,下了蛮力,撕心裂肺的叫喊着。又有人在她耳边说:“看!她又像条疯狗似的了!”   “当初就不该捡她回来!”   “孽障!”   岳绮罗头痛欲裂,满腔魂力像要迸发出来,一把嗓子早喊得嘶哑:“你们住口!不过一群凡夫俗子,朝生暮死罢了!我要活过生生世世,活的比你们谁都长!生生世世!”   这一声喊出来,四周霎时万籁俱寂,半点人声也寻不见了。岳绮罗跪坐在大殿地板上,犹大口喘着气。再抬起头,满殿的道士早不知去了哪里,只有面前远远站着一个道人,背着手,墨发垂过腰际。   “寰清。”   “师兄?”岳绮罗只觉得那背影好生熟悉,“是你吗?”   那背影忽然转过身来,亮出手里一柄寒光四射的长剑,长袖翻飞,将那剑刺入她胸口。她只觉一阵剧痛,再定睛一看,面前那人竟不是她的师兄。   “你是谁!”岳绮罗强忍剧痛厉声道,“是谁!”   可她看不清那人的面孔,面前这人的五官分明,她偏偏看不真切。正想再仔细分辨,却听那人大喝道:“原来是你...你这恶鬼!”   正说着,岳绮罗只觉胸腔中那柄剑扭转一周,痛的她尖叫出声。又被狠狠抽出,肩上被人推了一把,失去了重心,竟向身后的无尽深渊跌去了。   朦朦胧胧间,像是有人在尖叫,吵得她头痛。她又看见红得刺眼的嫁衣,铁链,符咒。遥远的地方有人在叫她,喊她绫卿、绫卿。   “绫卿!”   她霍然睁开眼睛,发现那声尖叫竟是出自她喉咙。她浑身冷汗,痉挛的蜷在床上,她的室友全聚在她旁边,担忧的瞧着她。   “绫卿,你是怎么了。夜里突然大叫起来,吓得我们还以为宿舍进了贼人。”   “没事...梦魇住了。”岳绮罗从床上爬起来,伸手去够床头柜的水。又有舍友非要拉她去医务室,被她一口回绝。几人见她已经没事,便窸窣着回了各自的床铺,没多会便纷纷入眠了。   岳绮罗坐在床边,透湿的衣衫经夜风一打,冻得她直哆嗦。她走过去把窗户关好,回身看见自己放在床头柜上的书包,才想起来自己傍晚时就把那枚符咒拆了下来,装在包里。于是拿了出来,放在月光下仔细端详。   她这次难得在梦醒后还记得梦中的内容,这道符咒果然厉害,把她千年前的记忆都挖了出来。她越想越头痛,只觉过往的记忆像利刃般在她脑中乱绞,捋也捋不清。不知不觉间,自己已把那符咒揉成一团,攥的她手心也疼。她望着那团纸,狠狠地丢在地上,又捡了起来拿火柴点燃,眼看着它烧成了灰,才安心的回床上躺下。   只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,梦中刺她一剑的人到底是谁?   次日天还没亮,岳绮罗便来登门拜访,向无心说了昨日发生的种种。无心打着哈欠听完,又睁眼打量下岳绮罗憔悴的神色,漫不经心道:“恩,烧了好。看你这脸色,送你去医院没准能直接进太平间,还是别放了。省着到时候白琉璃拿不到报酬,还来找我撒气。”   “你少给我贫。”岳绮罗白他一眼,“白琉璃呢,我要见他。为什么我的梦里会有不属于我的记忆,我需要一个解释。”   “不属于你的记忆?你确定?白琉璃这人虽不靠谱,施的法术却很靠谱。这种差错,应该不可能出现。”无心提起了精神,“正好,你来跟我捋捋你从头到现在的记忆,看看有没有缺失。”   “我出生的时候,当朝的皇帝姓宇文。我是个弃婴,被人抛在了道观门口。”岳绮罗哽了一下,又深吸了口气“我的师父,给我取了法号叫寰清。”   “后来我离开了道观,那个肉身很快就死了。我投胎到庐州一家匠人的女儿身上,姓林,叫林三娘。”岳绮罗努力回忆着,“再后来......”   她心里忽然咯噔一声,她想不起来了。   “怎么了?”无心见她突然不说话,好奇的凑过去端详她神色。   岳绮罗坐在那里,整个人如堕冰窟。她想也想不通,自己的记忆里怎么有这么大一块缺失。她清清楚楚的记得自己叫林三娘时是北周时期,再之后的记忆,就是五代时了,唐朝已然覆灭。可一整个唐朝三百多年的时间,她去做什么了?   “岳绮罗?”无心拿手在她眼前乱晃,“发什么呆呢?”   “你说得对,我确实有记忆缺失。”岳绮罗想不明白,“可为什么会这样,我自从离开道观起就再没入过轮回。谁会拿走我的记忆?”   “不好说,你自己说过你做过男人也做过女人,那你有没有做过非人?”   “非人?”   “妖魔鬼怪魑魅魍魉,哪个都算。这些东西都是超出轮回之外的,你要是碰巧夺了他们的肉身,没准就发生过一些不能用凡人观念解释的事。”   “你是说,”岳绮罗想了想,又摇头,“不,我还是觉得不可能。”   无心无可奈何,缩回了椅子,恹恹道:“行吧,你不信就不信。反正你那符也烧了,以后也不用再做噩梦了。”   “该是我的东西,我肯定要拿回来。”岳绮罗瞧了眼挂钟,从椅子上站起来,“我去上学了,回见。”   看着岳绮罗的背影消失在门口,无心抱紧了怀里的汤婆子,懒懒的向后唤道:“出来吧,白琉璃。”   “喵——”那白猫拖着极缱绻的叫声,矜持地从橱柜后迈出来,跳上了无心身边的桌子,一双眼灼灼的盯着他。   “如何,这算是证实了你的猜想了罢。”   “没想到啊......这岳绮罗竟还真做过妖。”   无心瞅一眼身边的猫,见它已蜷成一团,眯着眼打起呼噜来。   “难不成你是要她的内丹?”无心想想,又摇摇头,“不对,她现在是凡人的肉身,哪来的内丹。”   他又瞧一眼那猫,伸手揉揉它头顶,惹得它呲出尖牙来,作势要咬他。   “说起来,我也不大记得以前发生的事了。照你那说法,莫不是我也做过什么妖还是魔的?”   “白琉璃?”   “哎,白琉璃。”无心急了,伸手过去把那猫捞起来举在眼前,气的它半空瞎踢腿,“你不会真是只猫吧?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看完了青丘狐,恩...感觉花月的经历和老岳有那么一点像啊。都是不懂爱,都隐藏着自己的身份,都遇到了一个知道自己真实身份还不怕自己的人,都以为自己特别厉害结果最后栽进去了...感觉颇有一些异曲同工之妙。 ☆、第十九章      是夜,华灯初上,华懋饭店门口早设下了警卫,闲杂人等一律不许入内。唐山海一早便来赴约,挑了件讲究的西服穿上,徐碧城也是难得精心打扮,穿了件杏粉色的小礼服,雪白的脖颈上挂了条镶金珍珠项链,只是脸色一直不好,惶惶然的,像有什么心事。   请柬早在昨日便拿给岳绮罗了,不知为何,一贯早来的岳绮罗此刻却迟迟未到。唐山海心中略为担忧,只是不表露出来,走到甜品台旁替徐碧城拿了盘点心。   “碧城,吃点东西垫一下吧。”   “...好。”徐碧城接过去,眼睛却并不看他,只死死盯着门口,脸色煞白。唐山海还没反应过来,便听咔嚓一声脆响,徐碧城手中的盘子便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。   唐山海疑惑的向门口看去,是陈深走进来了,心下更是不解。见徐碧城一双手抖个不停,又有不少人向这边侧目,便对她说:“没事,我再去拿一盘。”   刚拿了盘点心,抬头一看,是岳绮罗走进来了。她今日穿了件青狐大衣,头上戴了圈珍珠发箍,另一对钻石耳坠垂到脖颈,映着灯火璀璨如星。大堂里壁炉烧的火热,她便卸了大衣,露出里面一件泥金缎短袖旗袍,雍容华贵。她远远便看见了唐山海,向他挥手打招呼,几步便走到他面前。   “怎么,看呆了?”她向他笑,又伸手去拿他手里的糕点。   “你说你一个学生,哪里来的钱买这些昂贵的衣服首饰。”他盯着那钻石耳坠在她鬓边晃来晃去,时不时扫过她柔腻的肌肤,“穿的这样贵气,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哪家太太来了。”   “偷的,抢的,杀了人换来的。”岳绮罗冲他笑的容光四射,一双乌浓的笑眼,笑花直溅到唇角,“怎么样,今晚可要杀谁?”   “你怎么知道?”   “一进来就见你眉头紧锁,哪有人在寿宴上摆出这幅表情。”说着就探手要去摸他腰间,“还带着枪呢,你骗得过别人,可骗不过我。”   “是,骗不过你。”唐山海无奈,“我本来计划今晚杀陈深,可是......我猜碧城多半已得知我的计划。”   “她又知道了?”岳绮罗皱眉,“那你要杀的那个线人吴龙呢?”   “还没抓到,今晚李默群的寿宴早传的上海人尽皆知,他多半回来。”唐山海压低声音,“今晚注定是不好过了。”   “恩...”岳绮罗叼着块松饼若有所思,一双眼在大堂内扫来扫去。唐山海知道她多半在找毕忠良,便叮嘱她一句不要轻举妄动,转身一看,才发现徐碧城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。   “你在这待着,我去找找碧城。”他又按了按岳绮罗的肩膀,快步走开去找徐碧城。找了一圈,也不见人影,才想到她也许去了二楼的阳台。刚走到楼梯口,便看见陈深走了下来,唐山海脸色便一沉,唇边扯出僵硬的笑:“请问陈队长有没有看到我太太?”   “她在楼上的阳台等你呢。”陈深也礼貌的向他笑。   “谢谢。”   陈深略略一点头,便错过身向前走。没走几步,便有一小小的身影险些撞到他怀里。他低头一看,竟是唐山海的那个岳姓堂妹。   “哟,陈队长。”这小姑娘今天穿的金碧辉煌,笑的像米高梅的舞女,可陈深却眼尖的注意到她一双眼却如冰窟般冷厉,含着股肃杀之气。他还没说话,便觉得自己像被人看了个透,浑身不舒服。   “岳姑娘,有什么事吗?”   “听说陈队长英雄救美,煞是英武,故特意来庆贺一下。”那女孩脸上的笑意顿了一下,神色一凛,向前走了半步,凑在他耳边道,“只可惜聪明反被聪明误,陈队自以为跳出了计谋,不成想其实是拂了美人意,反下了手死棋呢。”   女孩清脆的笑声从他耳边擦过,渐渐远去了,陈深却出了一身冷汗,心下捉摸着这话里的意思。难不成她竟知道今日李小男被绑架一事?只是......又为何是死棋?   陈深忙转过身,想去追上那女孩,却见她已上了楼梯,去找唐山海了。   “岳绮罗...”   他口中念着这名字,背后的冷汗一点点凉下去,令他在暖热的礼堂中如堕冰窟,四面楚歌。   唐山海上了阳台,果然见徐碧城正扶着栏杆沉思着,听见他的脚步,便惶然的向他转过身。“老陶还没有找到那个逃脱的线人,对吗?”   唐山海蹙眉:“为什么问我这个?”   徐碧城伸出一只颤巍巍的手,指向街对过的东南角,“那个人就在饭店门口,等着见毕忠良。”   唐山海顺着她的手看过去,果然见阴影处躲着个人影,一股寒气沿着脊背窜了上来。还未等他反应,一双小手从后面探向他腰际,摸出把枪来,咔哒一声上膛,越过唐山海对准了那个影子。   唐山海一惊,反手按住岳绮罗的胳膊,低声喝道:“你干什么!”   “一了百了。”岳绮罗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。   “你在这里开枪,太容易追查到我们头上来。”唐山海从她手里夺下枪,“我叫陶大春今晚全程在对面的楼上准备伏击,你拿着请柬,决不能动手。”   “哼。”岳绮罗抱着手臂,不理他了。   唐山海夺了枪,心下想起徐碧城才刚和陈深会过面,便知道吴龙躲在街角要来见毕忠良,便了然了几分。转过身去问徐碧城:“那个给我们传递线人消息的人,就是陈深对吗?”   “对,一定是他。他原本可以告发我们的,可他没有,他一直在帮我们。”徐碧城一双眼睛定定的望着他,“我早就说过,我们可以策反他的。”   “就算他帮了我们,他现在知道的越多,我们就越危险。”唐山海神色冰冷,“陈深必杀不可。”   徐碧城听他此言,向后退了一步,眼圈骤然红了起来,摇头道:“不行,我不允许你杀他。”   “你疯了吧?”唐山海低声道。   “我没疯!”徐碧城环视一周,“我不能允许你就这么杀一个好人。你若要杀他,就先杀了我吧!”   唐山海定定端详着她的神色,心中一片凉薄。他的搭档,他名义上的太太,如今竟为了一个未知的敌人竟做到这个分上!他知道徐碧城同陈深的旧事,可昔日旧事,他没想到陈深在她心中地位仍然如此重要。他越想越觉心下凄然,只觉这些年来自己对她的悉心照顾,乃至舍命保护,不过是她眼前的一缕云烟罢了。   良久,他才缓缓开口道:“我看陈深,不只是个好人那么简单吧。”   “山海。”徐碧城一双眼红的要掉下泪来,眼中波光闪闪,凄然的摇着头,“如果他死了,那我也活不成了。”   唐山海还没能说出话来,身后的岳绮罗已冲了上来,一双手正正扣在徐碧城脖颈上,恶声道:“好啊!那我现在就送你先走一步,让你们在地府做对野鸳鸯罢!”   “绮罗。”他连忙把岳绮罗拉回自己身边,“你也冷静一下。”   徐碧城经了这一出,脸上竟没有半点受惊的神情,只是一副心如死灰的样子,扯着他的衣角,“我求求你,求你别杀他,山海,算我求你了。”   唐山海别过脸去,不看她颊边挂着的泪珠,冷着声音道:“锄奸命令已经下达了,就算我想,也来不及通知老陶终止任务。”   正说着,唐山海远远看见一辆鸭蛋青的小轿车从街那边开来了,是毕忠良的车。躲在阴影处的吴龙适时的冲了出来,越过警卫喊:“我要见毕处长,我要见毕处长!我有很重要的事情,需要立刻汇报!”   他看一眼身边苍白的徐碧城,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不带感情。“好了,先不提这个。有重要的任务要去完成,我们下去吧。”   岳绮罗在旁边静静看着,手心早给自己掐出一排印子来。徐碧城!她恨不得立即杀之而后快,枉她岳绮罗活了千年,还从来没受过这般委屈,要她不得不忍受这等拖油瓶。这般境况,她真想找个人千刀万剐,解她心头烦闷才好!   唐山海携着徐碧城下了楼,拥着在舞池里挑一支舞,留声机里又放着周璇的四季歌。他跳着跳着,又想起结婚前一晚他与岳绮罗在米高梅跳舞的样子,眼前晃来晃去,总浮着一个抹了胭脂梳着短发的少女影子,耳垂上挂着碧玉的坠子,荡悠悠的。他伸手去捏,却捏到了光滑的耳垂,徐碧城是不戴首饰的。他愣了,望着双眼通红面色苍白的徐碧城,兀自缩回了手。   一曲舞毕,他携着徐碧城回到吧台边,正巧电话铃响了。叮铃铃铃铃,像一条银线直穿过他心口。吧台边的侍者接了电话,唐山海隐隐听到那边说“喂,我有急事要找毕处长!”,心头咯噔一声,知道是吴龙找来了。   “好的。请问哪位是毕处座,有电话找他。”   “唔,我去找,我去找。”旁边的扁头嘴里塞着糕点,呜咽着应下来,转身去寻毕忠良了。   唐山海见扁头已经走远,便挂起了笑,对着侍者说,“来一杯橙汁,给我太太。”   “好的。”侍者应着,便转过身去了。唐山海见他不再看这边,悄悄伸出手,挂掉了电话。   “你一定想出办法了,对不对。”徐碧城握着他的手心里全是汗,“我们都低估他了,他一定有后招。”   “陈深向你提出了什么要求?”唐山海压低声音。   “他说,他希望我们放过他。”   唐山海正说着话,抬头看见毕忠良已醉醺醺的走了过来,接起电话,“喂?喂?”   电话那边毫无回音,唐山海早已挂掉了。他暗暗的松了口气,看着毕忠良走远了。   可惜好景不长,毕忠良的背影消失了没多久,那电话又阴魂不散的响了起来。徐碧城的手在他手心里颤了一下,又凉了下去。唐山海扭过头去看她,见她一脸惶然失措,已全然乱了阵脚,便轻轻叹了口气,握紧她的手低声道:“没事,别怕。”   电话铃像催命的钟声般一下下敲击着他的耳膜,引得毕忠良也远远地回头来看。他正要去接,背后却被人拍了一下,转过头去看,是档案处的柳美娜,冲他勾起唇角笑着:“唐队长,可否赏脸跳个舞啊?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哎...真不是我恶意抹黑徐碧城,我写的台词都是剧里的原台词。然而,她还是一个非常惹人生气的不合格的特工,还总气唐山海,唉...真是。每次写到她的部分,就忍不住要皱眉头。 ☆、第二十章      柳美娜是处里有名的美人,肤色很白,又和徐碧城素缎般的白不同,是一种调了蜜的白,一双宝光璀璨的眼睛,常年烫着鬈发,美的有几分犷悍。她今日穿了件白底紫花的旗袍,身材凹凸有致,喝了些酒,双颊有些微醺了。   那边电话铃还催命的响着,徐碧城已接了起来。唐山海看一眼她,又引得柳美娜笑道:“怎么,和我跳舞还要碧城允许啊?”   “没有没有。”唐山海只得换上笑,牵着柳美娜的手进了舞池。一双眼总忍不住瞥徐碧城,见她一直占着电话线,慌里慌张地装作打电话,时不时四下环顾,样子颇为奇怪。不由轻轻喟叹。   “唐队长同碧城果然夫妇情深,与我跳支舞也禁不住想着她。”这边的柳美娜幽幽地说道,引得唐山海收回目光,尴尬的笑了。   一支舞跳得心猿意马,不去看徐碧城应付吴龙,他又想起来半天没见岳绮罗。她像是个小炸弹,一刻没盯着,他便担心她又做出什么事来。   “唐队长,你同碧城是怎么认识的呀?”   唐山海收回神来,望着面前眼神殷切的柳美娜,微笑道:“我们曾是同事。”   “想必唐队长与碧城,该有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吧?”   唐山海刚要回答,却听得不远处徐碧城紧张的声音:“我、我还好...你什么时候来上海?啊...你和我哥生孩子了吗?生了?那——”   “唐队长?”   柳美娜见他走了神,就笑着唤他。唐山海定神望着柳美娜,也冲她笑,心下却愈来愈担心吧台边应付不能的徐碧城,全然不知能拖延到几时。   徐碧城正按着话筒,眼睛盯着面前的侍者,自己惶然的胡乱应付着,只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,已快要应付不能。正在此时,背后哒哒地走来一人,伸手夺走她手中的话筒,又贴到自己耳边,冷声道:“愚蠢至此,死也不足惜吧?你不是想见毕忠良吗,有本事就来饭店门口,我让你见。”   徐碧城在旁边望着突然而至的岳绮罗,只觉自己看见了天神,是来拯救她了。岳绮罗这边刚挂了电话,李默群便已从包厢里出来,众人皆纷纷去敬酒。唐山海也向李默群说了敬酒词,便同柳美娜示意,离开舞池向吧台这边走来。   “绮罗?你刚刚去哪了。”唐山海见岳绮罗不知何时已站在了吧台边,很是好奇。“走吧,门口有南洋的焰火,我们出去观赏吧。”   徐碧城满口应了,从椅子上站起来便向外走。岳绮罗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,待身边人渐渐走光了,又去夺唐山海的枪。   “绮罗。”他压低声音,“人太多了,不能出手。”   “我接了吴龙的电话,要他在饭店门口等毕忠良。到时候陶大春狙击制造混乱,我就去杀了吴龙。”   唐山海想了想,似乎也找不出毛病,便把枪给了岳绮罗,扶着她的肩膀走出饭店。   一行人刚刚走到外面,便听有人在封锁线外喊“毕处长!毕处长!”,见了毕忠良,更是火急火燎的越过线,高声喊道:“毕处长!我有事情要汇报!”   然而毕忠良却眉头紧蹙,挥手示意手下将吴龙带到一边去,唐山海抓住机会,快步上前道:“我来处理。”便携了吴龙走到一边。   吴龙却很是愤慨,口中直喊:“你干嘛?我有要事!”   “有什么事一会说,没看见李主任在放烟花吗?”他指着吴龙的眼睛,喝令他安静些,“等放完了烟花,我带你去找毕处长。”   说完便死死按住吴龙的肩膀,叫他不能动弹。人群正中心站着徐碧城,大概是心知陶大春将在此地射杀陈深,双眼更是波光粼粼,直倒吸着气。岳绮罗站在毕忠良身后侧的位置,身上虚披着青狐大衣,一只手拿着金线手包,另一只手隐在大衣里。唐山海知道她多半扣着把上了膛的手枪,一双眼似笑非笑,瞄着对街二楼处的位置。他循着目光看去,果然是陶大春隐匿在哪,若非特意去看,常人是决计发现不了的,这小丫头果然非同寻常。   正想着,那边已放起了烟火,连吴龙也禁不住去欣赏。唐山海用余光瞥着,见二楼的地方已伸出一只枪管,便向后退了退,把吴龙推到自己身前。   “有刺客!”   唐山海听见这一声厉喝,着实愣了一愣,只见那边毕忠良竟发现了陶大春,正把李默群一行人向饭店里推去,一众女眷惊慌失措的尖叫奔走,推挤的岳绮罗也跌跌撞撞。突生此变,唐山海也乱了阵脚,又见毕忠良将人拦在身后,自己掏出了枪,竟正正对准了陶大春的位置。   岳绮罗原本好端端的站在人群里,只等枪响便去杀了吴龙,再收了毕忠良的魂去拷问情报,一举两得,谁想毕忠良忽然厉喝一声,害得她来不及反应,又被人挤得险些跌倒。将将站稳身形,却看毕忠良已掏出了枪正要瞄准,便连忙飞出一枚纸人,打歪了毕忠良持枪的手。   唐山海见状灵机一动,手上猛一用力,便将吴龙推了出去。陶大春枪法精准,一枪便击中了吴龙心口,只是还没等瞄准毕忠良,便冲来一队行动队员向他射击,只得收了枪管匆忙离场。   岳绮罗这厢刚掏出了枪,可吴龙已死,陶大春又撤离了,她一柄枪不知该往哪瞄准,气的跺脚,只得收回枪。身后的人群又聚集上来,叫她无处施展魂术。徐碧城也从她身后匆匆忙忙跑出来,劈头盖脸却是一句:“陈深!你没事吧!”   唐山海脚步一顿,望着徐碧城道:“碧城,看看舅舅!”   徐碧城这才反应过来,又从陈深旁边跑开,去问候李默群。唐山海蹲下来去探吴龙鼻息,可见是断了气。毕忠良安抚着怀中惊魂未定的夫人,对唐山海说道:“谢谢你,唐队长,救了我一命。”   “事发突然,来不及多想。随便挑了一个。”唐山海抬眼打量眼前的人,“不用谢。”   见毕忠良已扶着夫人进了大堂,唐山海也叫了二分队来收拾现场,一抬头,却是陈深在静静地盯着他,像是在观察自己,看得他一阵不适。   “陈队长,”他挂起客套的笑,“你没有受伤吧?”   “谢谢唐队关心。”陈深话音未落,便嗅见一阵香风从身边擦过,是岳绮罗急匆匆的跑向唐山海。   岳绮罗跑到他面前,却并不说话,一张小脸像压了层黑云,咬的下唇上有一道齿痕。唐山海用眼神示意她冷静些,又借着带她回去喝口水压惊的理由,扶着岳绮罗肩膀将她带回了大堂。   “刚刚那一枪,是你开的吗。”   “不是,我没能抓到机会。”岳绮罗很是不高兴,“怪毕忠良眼睛太毒,这样好的机会,我竟然没有抓住。”   “不急,来日方长。”唐山海压低声音,“你若开了枪,毕忠良必然会发现,恐有暴露之险。今夜解决掉了吴龙,是件好事。”   “好什么,不还是抓不到毕忠良,拿不到计划。”岳绮罗偏过头,向唐山海丢去一道眼风。她身量娇小,头顶才刚到唐山海下巴,这一偏头,那串钻石耳坠便扫过他肩膀,隔着衣料痒酥酥的。唐山海从脊背到指尖窜了一串粟粒,眼睛禁不住去看那晃来晃去的耳坠,扫过岳绮罗柔婉的面庞曲线。   “我要走了,没趣。”岳绮罗兴味索然的说道,转身便往门外走去。   唐山海愣了下,忙追上去道:“我开车送你回去吧。”   岳绮罗却已拦了辆黄包车,坐了上去,侧过头与他说话:“看你的烂摊子这样多,哪有时间送我。”说着又压低了声音,“可惜,你今日没能杀了陈深,也没能杀了毕忠良或是李默群。今后你们知根知底,怕是要结为同盟了。”   唐山海心知岳绮罗此话有七分道理,显而易见,陈深对他与徐碧城的身份已了然于胸。而他并没有向毕忠良告发自己,显然是用这个情报来要挟自己放过他,他知道自己但凡再去尝试刺杀陈深,后果无异于同归于尽。   岳绮罗说完了这句话,又扬起笑来,从自己耳垂上摘下那对耳坠,拍在唐山海手心,道:“看你总盯着它看,莫不是很想要?喏,给你了。”   唐山海接着那对耳坠,不知所措。可黄包车夫已拉着车跑了起来,他跟在车后追了几步,喊道:“呃,可是,绮罗——”   车夫早跑到了街那头,连岳绮罗的咯咯笑声也听不见了。他攥着那对冰凉的钻石耳坠,像攥着块冰,又渐渐的暖起来了。他忍不住去回想它们戴在岳绮罗耳边的样子,又一路勾勒出她的长相。岳绮罗其实美的罕见,不是徐碧城那种古中国的美人,也不是柳美娜那种摩登的新式美人。她像一个活在聊斋志异里的小鬼魅,长着天真的皮囊,骨相里是个鬼森森的小妖女。不施粉黛时,是住在象牙塔里的女学生,涂了口红胭脂,又精致的像个瓷娃娃。他想着那双眼睛,想起来她的瞳仁比一般人要大一些,更显得她阴鹜诡谲。唐山海在夜风里吹着,浑身都凉了,手心还是热的。他揣着那对耳坠兀自回了屋,想着她大概不过是跟他开玩笑,把这东西寄放在他手里,明日就拿回来了。即使不拿回去,碧城也可以戴它。   可徐碧城其实配不上这耳坠,她是个极雅致清淡的女人,适合青玉、陶瓷、红木,但钻石璀璨如星,她撑不起来,全上海也没几人撑得起来。岳绮罗是独一无二的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其实我写出来的徐碧城,都做不到剧中那么详尽,比如说那些慌张的神色之类的...剧中的徐碧城不只干了这些事,还私自劫囚害死了两个人,好几次差点害唐山海暴露,明明可以离开偏要回来,最后本来可以救唐山海,但是徐碧城不想害死无辜的人...于是...糖堆,卒。 说起来,这篇文是我写过的最不虐的一篇了。昨天写完还跟基友说我这次发了颗糖,她问在哪里,我说摸耳垂那里啊... 被说这根本不是糖,委屈 这明明是糖堆喜欢老岳的铁证啊!【呐喊】 ☆、第二十一章      岳绮罗近来一心沉迷扮特务,不怎么往无心这来串门,他倒乐得自在。只是走个了岳绮罗,又有白琉璃天天来叨扰他。今日又不知从哪领来帮野猫兄弟,排成一排在他家门口喵喵叫,倒叫无心相好喜爱的不行,围了围裙就去厨房里熬小鱼拌饭。无心在一边揣着袖子,瞅着白琉璃装做个真猫的样子在地上撒娇打滚,暗自啧啧地嫌弃着。   “我说白琉璃,你是不是日子过得太舒坦,总想给自己找乐子啊?”无心看着那猫在他家床铺上打滚,“看你做猫这么熟练,难不成做过猫妖?”   白琉璃听了他这话,一个打挺翻起来,冲着无心炸毛呲牙,被无心一个枕头丢过去镇压了起义。白琉璃一顿乱踢挣脱了枕头,甩一甩头,幻出了一个人形。   “还真把我当一只猫了?”白琉璃从鼻孔哼了一声,“岳绮罗最近怎么不常来你这里了?”   “你找她有事?”无心眯起眼,“你怎么突然这么关心她了?”   “我关心我要的东西,她虽然把符咒烧了,但法术已经施下了。不过没了符咒,记忆恢复的速度太慢。”白琉璃悠悠的看向无心,“你有没有什么办法,让她再来向我讨一次符?”   “没有,想都别想。她没杀了你都算你好运气。”无心微笑,“你不知道你那道符的厉害吗?”   “良药苦口。”正说着,门口传来阵熟悉的擂响。无心直起了身子,道:“说曹操到曹操便到,我看你要找的人来了。”   开了门,果然是岳绮罗,只是这次急匆匆的,冲进门时还撞了无心一趔趄。无心回身看去,见岳绮罗抄起茶壶便给自己倒了杯茶,咕噜噜的喝下,像是渴极了。   无心把头探出门张望了一周,将门仔细锁好,又转身盯着岳绮罗道:“你这是怎么了?别把追杀你的人引到我家来,我这房子住的挺舒坦的。”   “解决了,你不用担心。”岳绮罗坐进扶手椅里,望着无心,“无心,你知道哪能搞到枪吗?”   “又来?你上次弄来的枪呢?”   “扔了。”   无心开始头疼,“你这大小姐习性改改吧,这不是文县,不是你作威作福的地方。枪这种东西,我们老百姓搞不到。”   “你跟我装什么凡人。”岳绮罗失笑。“司令府你都有办法住进去,一把枪你搞不定?”   “那你上次的枪是怎么拿到的?”   “不行,行动处的人已经认识我,又太机灵。刚刚杀了一个,跑了一个,差点被他看到我的脸。我不能冒险。”   岳绮罗说完这话,便扬起张小脸对着他,直看的无心告饶。他是对这祖宗彻底没辙,此刻直悔不当初,叹恨当初千不该万不该杀了张显宗,到头来反在她面前理亏一截,硬气不起来。   “好,我认输。”无心无奈,“上个月初,有个吴家的夫人中了邪,来请我去驱邪。吴家是青帮人士,居所隐蔽,家丁人人配枪。我记性虽差,找个路还是能应付的。”   岳绮罗把两掌一合,一双眼仁发亮,从椅子上跳了起来。“那我们快去快回,我今晚便要用枪。”   “你等等。”无心伸手拦住她,自己开了灵视去看她元神。见她一团元神忽明忽暗,闪着黯淡的红光,心下一惊,低声道,“你疯了?再用法术,你元神必散不可。”   岳绮罗没听他说话,从桌上抓了把红绫酥往嘴里塞,权当是滋补元神,便拉着无心往外走。正要迈步,又看见白琉璃从屋里飘了出来,向回走了几步,拿眼睛瞪他,嘴里含混不清的说道:“你等着,我下次再来找你算账。”   无心被她拉着也不得不往外走,又见白琉璃殷殷的飘过来,太阳穴更是疼的发紧,只得低声道:“你消停会吧,我看岳绮罗许久没吃人肉,元神都要散了,又经了你那么一折腾。你要是还想着你的东西,最近还是小心为上吧。”   白琉璃听了他这话,也挥了挥袖子化成猫了,由着岳绮罗拖无心上了黄包车,往那青帮吴家去。   那吴先生算起来是青帮二把手的亲信,也是帮里说得上话的人物,因此宅邸设的隐蔽,临到了附近还要把人一双眼蒙上,方可带进去。但无心乃是个闭了眼也能识物的人,警戒心又高,一路上都开着灵视认路,因此此时找路也毫不费力。只是到了宅邸附近,远远便能看见门口两个抱着抢的护院,正在一来一去的巡逻。此处是个老上海巷子,宅邸就隐藏在一排旧楼的深处,无心扯着岳绮罗的袖口,拉她躲进一处拐角,低声问她:“如何?你在这能下手吗?”   “不能,太远了。起码再走近十米。”   “再走近十米枪子就招呼到我们身上来了。”无心头疼的厉害,“要不你去使你那老招数。”   “老招数?”   “就你当年混进我家那招。”   岳绮罗狠狠白他一眼,却也没说什么,一转身从拐角走了出去。没多会,便听两声倒地的闷响,岳绮罗完好无损的走了回来,向无心挥挥手道:“好了,搞定。”   “啧啧啧。”无心瞧着地上两个断气的人咂舌,“真是牡丹花下死,做鬼也风流啊。”   “狗嘴里吐不出象牙。”岳绮罗没搭理他,径直便往里走。   “哎哎,岳绮罗,你干嘛去。”无心慌了,“这不是有枪吗?”   岳绮罗拿脚尖踢踢两具尸体,一脸嫌恶道:“这枪这么大,你给我藏一个?”这护院身上配得原是□□,楞大个把枪,能把人结结实实打成个筛子。想来岳绮罗那身量,给她多少魂术都用不起来这枪,便也没话说,跟着她悄悄摸进了院子。   “你说这宅邸里人人配枪,想必有个弹药库吧?”岳绮罗在他耳边低声说。   “......你这是不是玩的有点大啊?”   “少废话,去,把那家丁给我吸引过来。”   无心还没来得及反对,便挨了岳绮罗一脚,一个趔趄从隐蔽处摔了出来。那家丁见角落突然冲出来一人,刷的举起枪便要射,唬的无心双手高举。电光火石间,一枚纸人从他身后飞了出来,啪的贴在家丁脑门上,举枪的手便软了下来,啪嗒掉在了地上。   无心已然是一身冷汗,转身对岳绮罗叫苦:“岳绮罗,你怎这么不厚道,推我出来挡枪?”   “反正你那皮囊打碎了也能长出来,还怕挨个枪子?”岳绮罗并不以为意,走出来从地上捡起枪,退了子弹揣进自己怀里,“走吧,我知道弹药库在哪了。”   “嘿,你挨次枪试试,能疼的你忘了自己姓岳。”无心正要往前走,却见岳绮罗收了纸人,那家丁便软倒在地上,已然没了气息。不由向后退了一步,口中直念“阿弥陀佛,阿弥陀佛”,方才跟上岳绮罗的脚步。   寻到了弹药库,没几下便撬开了锁。无心怕有人来,便在门口盯梢,只听屋里叮当咣啷的,也不知岳绮罗在干什么,反倒给自己吓得冷汗频频,生怕引来人,又把他打剩一只手,害得他又要去跟相好解释。没多会,岳绮罗便走了出来。无心见她背了个书包,又把一个皮箱塞给无心,手里拎了把长刺刀正放进自己后背与衣裳间的空隙,那刺刀尖刚好越过她腰际,她又常年脊背挺直,竟严丝合缝的贴合上,刀柄又正好藏在她头发下。无心伸手去掂量她背着的包,沉得很,不由咂舌道:“拿这么多枪,你要上战场?”   “你想不想从大门堂堂正正走出去?”   无心点头,不明所以。   岳绮罗啪的在他额上贴了个纸人,自己从怀里摸出枪上膛,向天鸣了一枪,拖着他便大咧咧往外走。四下应声窜出一众家丁,举枪边射,岳绮罗一边开枪,一边纸人纷飞去挡那枪子,许是因为额上的纸人,子弹一枚也打不到无心身上,只吓得他不轻。岳绮罗一边开枪一边笑,活像个杀人如麻的疯子。   “枪果然好用。”岳绮罗卸了空弹夹,又装上新的,“比那些刀剑好用多了。”   “...姑奶奶,祖宗,你消停点吧。”无心一边躲着子弹,一边看眼前的家丁头上爆起血花,一缕缕魂魄直往岳绮罗心口飞。他开了灵视,见岳绮罗的元神正渐渐充盈起来,心道敢情这祖宗是来这解馋来的,只是还要拖着他在一边受惊。无心实在苦不堪言。   “哈”岳绮罗咯咯笑着,在面前那人身上足足开了四五个血窟窿,“真是痛快。”   “再不走,我看他们要端着□□来了,任你有几百个纸人也挡不住。”无心死命拖着岳绮罗往外走,只是岳绮罗几十年没这么开过杀戒,那是一时半会能走得动步的。加上前些日子收的委屈,此番更是一股脑的全撒在这些人身上,闹得无心没办法,只得拦腰把岳绮罗抱起来,卯足劲往外跑。   “无心你胆子肥了!”岳绮罗一双脚在空中乱踢,只无奈她力气到底不如他大,竟被他一路抱出了大门,钻进了小巷。好在那些家丁伤亡惨重,追出来已是残兵败将,一阵喧哗后,便向大路追去了。   无心这才敢放开捂住岳绮罗口鼻的手,放她下来。岳绮罗脚落了地,刷地把无心额上的纸人撕下来,又弹了他一爆栗。无心疼的直倒吸凉气,又接了岳绮罗飞来的眼刀,便见她哒哒地走远了。走出几步,又折返了回来,往他手里硬塞了把枪。“拿着,防身。”这才转身彻底走远。   无心握着那枪,望着岳绮罗的背影直摇头,“这祖宗......不知又要去掀什么浪啊。” ☆、第二十二章      唐山海今日有些不祥的预感,天色阴鹜,他去了学校又等了很久也没接到岳绮罗,问了几个人,才知道她从下午就没了踪影。只得先驱车回唐府,谁想一进门徐碧城就迎面扑上来,眼睛睁的大大的,客厅里电话的话筒还搁在一边,便劈头盖脸的对他说:“你答应我不再杀陈深的,你竟言而无信?”   唐山海愣了,不明所以,道:“我没有杀陈深啊?”   “老陶刚刚打来了电话,说今晚就要动手了!”   “碧城,你冷静一下。”唐山海扶着徐碧城,让她在客厅的扶手椅里坐下,“锄奸命令还没有取消,所有的刺杀都是按原计划执行。”见徐碧城仍冲他摇着头,唐山海只得安慰她道:“我现在就去找陶大春,让他立刻取消刺杀,好吗?”   唐山海既出此言,也只能依言出了门。他原本是没想到老陶的电话会被徐碧城接到的,是岳绮罗的失踪打乱了他阵脚,如今他也只能取消刺杀。只是出门时天色已黑下来,他还没有吃晚饭,饥肠辘辘,心中颇是不适。   到了陶大春的据点,却没有看见人影,只有守屋人给他沏了杯茶,说是陶大春出了门,还不知什么时候回来。   唐山海等了片刻,愈想愈不对,这个时候不在据点,多半是已经出发刺杀了。他与陶大春之前商议的刺杀手段是安置炸弹,所以此时他多半在陈深住所的附近。这样一想,唐山海便再也坐不住,搁了茶盏便向外走,驱车直往陈深住所去。   汽车一直开到了陈深家楼下,却是没什么动静,连一盏灯也没点。他想陈深多半是下了班还没有回来,又去米高梅挥霍了。如果他能趁陈深回来之前拦住他,也许可以使他逃过一劫。   唐山海发动汽车开出小街时,眼角忽然瞥见一抹红色,像是件红斗篷,倏然闪过了街角。他停了车去看,却又什么都没有。   那是岳绮罗吗?   岳绮罗从吴家出来后,便直奔陈深的住所去了。她今天中午忽然得到纸人传来的消息,说是之前暗杀唐山海那帮人又有动作,要在今夜对唐山海下手了。她知道陶大春今晚要暗杀陈深,那帮人赌了唐山海会出现,离开行动处的护卫,是最好下手的时机,要一举两得端掉两个行动队队长。岳绮罗哪容得他们如此放肆,当下便翘了课,拉了无心一同去偷枪。   刚偷得了枪,又靠纸人摸索着找到陈深住所,天色已经暗了。她躲在巷子后上了膛,却怎么也找不到来暗杀的人,正在心急,耳中传来一声汽车引擎的启动声,她追出去一看,是唐山海的车。   “哎!”唐山海没听见她的声音,已经开远了。岳绮罗看他行进的方向,莫不是去了米高梅?呸!她想不通唐山海为什么要去那里,只觉得那灯红酒绿的地方叫她十分嫌恶。   四下里找不到人,她干脆抱着手臂坐在了陈深家门口,反正想动手的人免不了要在这周围转悠,一个都逃不出她的手掌心。   唐山海进了米高梅,四下寻不见陈深,便直奔吧台去。吧台边是个洋人侍者,见他过来,礼貌的问他:“Sir,something to drink”   “Was there a gentleman always come here for drinking kwas”   侍者听了他这话,略一思忖,道:“You say about...captain Chen”   他眼神一亮,“Still here”   侍者迟疑道:“He was there but...I think he just get home.”   唐山海心下一凉,他到底还是来晚了一步,陈深已经回去了,难道...他不敢再细想,快步出门驱车赶回陈深家。   岳绮罗自己在门口坐了半天,坐的快要睡着,忽然感觉有人在扯她头发,烦躁的一扯,竟扯下来一只纸人。她愣了一下,是纸人发现目标了。当下便清醒了大半,从石阶上挑起来,脸上不由勾起了笑,向着纸人指示的方向奔去。   周传庆今晚接了命令,来执行暗杀行动处二队长唐山海的任务。上一次的刺杀不知为何走漏了消息,被姓唐的杀了个全军覆没,今晚他们计划周详,要趁着唐山海毫无防备的时候一举拿下。想那姓唐的聪明一时,想必猜不到是螳螂捕蝉,黄雀在后,今晚他们两个汪伪的走狗就要交代在这。周传庆这样想着,便给枪膛添上了子弹,端起来瞄准那处住宅的大门口。只等他人一出现,便扣下扳机要了他小命。   周传庆没能看到唐山海的影子,后脑处便抵上了一个冰凉的金属物什。他浑身一颤,已然知道那是什么,登时一动也不敢动。只是他想不通,怎么会——?   “转过来。”竟是个少女的声音,极尽柔婉,“转过来看着我。”   他听话的转了过去,缓缓举起双手。面前是个披着红斗篷的小姑娘,长得颇美,只是一张脸上阴测测的笑容看的人心里发毛,那双杏眼里含着颇为玩味的神情。他汗如雨下,看着那姑娘给枪上了膛,却并无动作,像是在欣赏他此刻的表情。   “真好,我喜欢看你们这种表情。”岳绮罗笑意渐浓,只觉得眼前这凡人脸上的恐惧和茫然有趣的很,过去她最喜欢玩这样的游戏,把那些凡人都抓到自己的石殿里,看着他们惊惶地试图逃跑,最后也只能死在她手下。她许久没这么玩过,现在捡起来,果然还是横生趣味。   “你猜猜,我为什么要杀你?”她把枪口对着他晃来晃去,“猜对了,也许我能留你一命,也说不定呢。”   可周传庆哪能猜得到什么原因,难道这姑娘是汪伪的人,或者军统的?他猜不出,也不敢说。只期盼自己能再拖延点时间,也许能拖到他搭档来救他。   “猜不出?”岳绮罗轻轻撅起嘴,枪口在周传庆的头上和心口上转来转去,“容我想想......打哪里好呢?”   正说着,前方不远处的小楼上忽然传来一身震耳欲聋的爆炸声,又隐约听见有个女人的尖叫声。饶是岳绮罗身经百战,也被这突发情况吓得手上一抖,眼神循声移过去。电光火石间,对面的周传庆已端起了枪,正正的指向岳绮罗。   “砰!”   岳绮罗看着面前的人胸□□起血花,颓然的倒在地上,脸上一片漠然。收了枪,走过去用脚尖碰碰那人,已断了气了。   “能取我性命的人,恐怕还没有出生呢。”她望着那具尸体,笑了一笑。又想起来那声爆炸,便撂下尸体冲出去看,刚一走出巷口便愣在了原地。停在街角的那辆汽车,不是唐山海的是谁的?   她又看向二楼爆炸的地方,已燃起了熊熊大火,窗户也碎了个干净。她不知为何,心里一阵发紧,像有只手紧紧攥着。岳绮罗想不通为什么,一心只想冲上去瞧个清楚。   唐山海!   唐山海一路从米高梅奔波回来,刚从知乎书店门口绕过来,便看见陶大春从门口出来,便上前几步拉住他,低声道:“计划有变,终止刺杀。”   陶大春也是愣了一愣,急道:“来不及了!”   唐山海心里咯噔一声,难不成,陈深已——   “轰——”   这一声爆炸响,震得唐山海与陶大春二人皆向后退了一步。唐山海当下便知是陈深出了事,只见二楼处门窗皆碎,燃起了大火,陈深只怕九死一生。他心中一急,低声对陶大春说道:“快撤!”,便自己奔向爆炸处去寻陈深。   唐山海一路飞奔,还没进到门里便见大火烧到了走廊,闯进大门,却是李小男在客厅里边哭边喊陈深,窗边倒扣着一个沙发。李小男眼尖,瞧见沙发下露出一条腿,便去搬那沙发。唐山海冲过去帮她一起搬,果然是陈深人事不省的躺在那里,头面上有几处划伤,除此之外并无致命伤痕迹。他凑过去试他鼻息,松了口气,人还活着。   他自己上来逞英雄,自然要揽下责任,送陈深去了同仁医院。进了医院,医生给他包扎了伤口,竟也命大的悠悠转醒,活脱脱一副没事人的样子。唐山海见陈深已没有生命危险,便出去靠在墙边点了支烟,一时心乱如麻。   烟抽到一半,走廊那边急匆匆跑来个人影,竟是徐碧城来了。这大晚上的,她出门时急得连大衣也没穿,一张脸上还有泪痕。他见她跑来,便掐灭了烟,喟叹道:“碧城,你来这里做什么。”   徐碧城一双通红的眼睛望着他,正要发作,身后陈深的病房里便走出几个人,是毕忠良和他太太兰芝。见了徐碧城,倒很是惊讶的问:“咦,唐太太怎么来了这里?”   “我...”徐碧城愣了,“我听山海打电话同我说,陈队长住院了。我就来看看,山海有没有事。”   毕太太闻言笑道:“唐先生,唐太太对你可真是关心啊。”   只是毕忠良却没有笑,一双眼在他二人之间来回打量,又像是在思忖着什么。唐山海见毕忠良不对劲,便闲聊几句扯开了话题,又找了借口带徐碧城先行回家了。   但徐碧城却没有善罢甘休,自打上了汽车就开始同他理论,眼圈红了又红,全然听不进唐山海的话。   “我不是在电话里就告诉你,不用来医院了吗?”   “你就不该对陈深动手。”   唐山海皱起眉,道:“我已经跟你解释过了,我去的时候老陶已经动手了,我来不及阻止。”   徐碧城不甘示弱,从椅背上直起身朝向他,拔高声音道:“如果你早点通知老陶,会有这种事情发生吗?”   唐山海愣了片刻,反倒失笑:“你的意思是,我应该冒着暴露的风险去见老陶?”   徐碧城怔住,没有说话。唐山海心中寒凉,脸上却还挂着苦笑:“陈深的命重要,我的命就不重要。”   “你知不知道你大半夜去医院看陈深,是一件非常可疑的事。”唐山海分神扭过头去看她,见她正望着前方发怔,“你让毕忠良怎么想?”   “他们爱怎么想怎么想,”徐碧城打断了他的话,“我就是在乎陈深怎么了,会暴露你吗?”   唐山海只觉喉中像梗了鱼刺,梗的他说话也费力。“那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?”   没有回应,唐山海接着一字一句地说下去:“一个男人自己的妻子,眼里只有别人,你让他怎么想?”   徐碧城反倒纳罕起来,拔高了声音道:“你入戏太深了吧?我们只是搭档。”   入戏太深。唐山海在心里笑了,脸上的表情却僵硬的动也动不得。原来他这些年的一厢情愿,到头来都只落得个入戏太深。他突然觉得两人之间淌过一条汤汤的河流,他们站在河对岸,看似离的很近,但又远的碰也碰不到,好像再也不属于同一个世界了。他想到这里,寒凉的夜风突然像灌进他脑壳,把他凉醒了,他浑身一激灵,寒意就从头顶一点点灌下来,凉遍了全身。   到了唐府也还是吵,吵的吴妈都出来劝,也劝不动。徐碧城又哭起来,说他公报私仇,又威胁他要上报组织。她是他的监督员,她总把这记得清清楚楚。唐山海同她讲道理也无用,息事宁人也无用。吵到最后,是徐碧城吵得累了,把自己房间的门摔在他脸前。他一腔五味杂陈不知如何发泄,自己去柜子里拿了瓶洋酒,回了书房独自解忧。   岳绮罗彼时就坐在房顶,把这场争吵从头听到了尾。她其实早就回来了,爆炸之后她想去找他,又顾忌着尸体。等处理完尸体再去看,人已经走了,她追到医院,发现是陈深受伤,又赶回唐府。她没想到能听见这样一场闹剧,一直听到一声摔门的巨响,叮叮当当的杯盏声响起来,她还坐在夜风里,不知道在想什么。   坐了半晌,才悠悠的爬下来,从窗户翻进了唐山海的书房。他就坐在沙发椅上,手肘撑着膝盖,身边放着瓶喝了一半的酒。她走过去把酒瓶拿走,看着他大醉的样子,觉得这人很是没出息。   唐山海喝干了杯中的酒,要去够酒瓶,没有够到,反倒摸到一只手。他从下往上看过去,看到一双小皮鞋,黛青的裙子,鲜红的斗篷。岳绮罗站在他面前,自下而上的望着他。   他笑了,眼前的少女是个虚影,时真时假。他想,自己会不会是聊斋里被女鬼缠上的书生,岳绮罗是他自己的一个美梦,像鬼魅一样,来无影去无踪。他抓不住,读不懂,只能由着这女鬼敲骨吸髓,让他在梦里做一只花下风流鬼。   岳绮罗望着他,开口说话了,声音也虚笼笼的:“你当真那么喜欢他。”   唐山海苦涩的笑了,“我...喜欢过她。”   他想起来了,当年见徐碧城第一面,她穿着素白的裙子,靠在梧桐树下读书。教官告诉他这是军校来的女学生,出身于苏州的书香世家,是个闺秀。他也觉得她是个闺秀,爱喝茶,读诗,像住在象牙塔里,外界的战乱都和她无关。那时候他还是个愣头青,看着徐碧城在树下拣银杏叶子,笑得很美,是他想象中戏本里的大小姐模样。他想,他要保护这个人,要保护她活过这场战争,让她永远住在象牙塔里。   可那个影子却越来越模糊了,如今她明明就站在他眼前,再去回忆那个影子,又怎么都记不起细节。他喜欢她,他能容忍他的幼稚、天真、理想化、情绪化,可一次又一次的争吵后,唐山海再也不能忽略自己心中渐渐蔓延开的失望。她不爱他,甚至开始恨他。她永远也不会真正的理解他。唐山海开始发现,自己和她其实并不属于一个世界。   岳绮罗静静地望着唐山海,他朦胧的醉眼边吝啬的流出一滴眼泪,滑到脸颊上,不动了。她拿手绢去擦,想起来上一次这么做是张显宗中了枪,要断气了,瘫坐在她前面流泪。岳绮罗只觉鼻腔酸胀,胀的疼,眼圈也跟着发热,她又病了,声音低低的咕哝道:“真是废物。”   唐山海感觉有一只小手拿着手绢,在他脸上擦拭着什么。他嗅到了火药味,伸出手去抓住那只手,道:“你开枪了?”   那手想要挣开他,挣不动,手绢掉在了地上,便也不挣了,由他静静地握着。那只手皮肤细滑,但凉凉的,他把它拿到自己眼前端详。岳绮罗的手被他握着,一动也不动,像个死去的小动物。他喝了太多酒,脑子转的不灵光了,只想着这手这么冷,他想给它暖一暖。   “......对不起。”   “对不起什么?”   是什么呢,唐山海也说不清,他说这话时其实没过脑子。他只是有些难过,过去在飞一般的离他远去了,而未来,他什么都看不到。   “我喜欢过她,”他咀嚼着自己的话,“我喜欢过她。”   真是奇怪,他想。每说一次这话,徐碧城的影子就在他脑中淡了一分,又淡了一分。他开始记不清徐碧城读书的样子了,只有她望着他的眼神,那里面好像有一点恨意,因为他竟然要杀了陈深。唐山海想到这,笑了。   可岳绮罗的手已经不在他手中了,她走了。唐山海站起来想要追,门口是锁着的,窗口打开,寒风灌进室内,他跑过去,楼下的大街上也是空的。她真像个鬼魅一样了,来的时候悄无声息,走的时候也像在空气中蒸发,像他做了一场梦一样。   岳绮罗其实没有走,她还坐在房顶上。离开书房的时候她摸走了唐山海的烟,给自己点了一支,她不会抽烟,只是总看他抽。颤巍巍的点燃了,吸了一口,呛得自己直咳嗽,咳得眼眶都湿了。   这大概就是凡人的眼泪,可只是生理泪水。她好像有一千年没再哭过,也忘了哭是什么滋味。只是张显宗被烧成灰的时候,她躲在后面看,鼻腔酸的厉害,眼角好像有一点湿润,可是泪没掉下来。后来就是现在,她听着唐山海一遍遍说他喜欢别人,好像有点委屈,鼻腔酸得很。   唐山海挑着字眼说他喜欢过徐碧城,她其实听不出分别,只能听到喜欢俩字。她当霸王当惯了,谁要是敢不喜欢她,不是被杀就是被收了魂当玩物。但张显宗是不一样的,无论她怎么对待他,他总是喜欢她的。   岳绮罗又抽了口烟,似乎没那么呛了,辛辣的烟雾钻进她喉中。她想唱首歌,长歌当哭,所以乌孙公主造了琵琶。可她张开口,一首歌也唱不出来,从来没什么风月情怀的人,从来也不去学什么歌。她的脚在空中荡啊荡的,脸上没什么表情,她又想起来张显宗的眼泪,他站在黑暗里,背对着她说:“如果我没有死,如果我一直对你好,你会不会...会不会对我有一点点爱?”   真是骗子。   香烟燃成了灰烬,岳绮罗轻巧地从房顶上跳下来,走了。 ☆、第二十三章      但那夜之后,谁也没再提过发生了什么。徐碧城也不再和他吵架,岳绮罗更是像没事人一样。唐山海那天喝的有些断片,也记不清细节,便也没再提过了。   终止了刺杀陈深的任务,唐山海干脆把锄奸计划搁在一边,全权交给老陶处理,他自己一心琢磨如何拿到归零计划。这些日子来,柳美娜对他放电的次数是越来越频了,她是处里的人精,消息最是灵通,徐碧城与他冷战的事情她早就门清。唐山海想到她掌管档案室这一层,盘算着也许可以从她身上下手,只是他不打算告诉徐碧城,也不想知会岳绮罗。只不过这个计划一直在他心头悬着,拖着不想执行,期盼着总有其他办法,不至于出此下策。   但变动还是来了,李默群那边来了邀请,说要在华懋饭店小聚,迎接一位军统来的新人。他不曾接到过新卧底潜入的通知,因此这人多半是真叛徒。他不知道此人是否见过他的脸,此行必然极其凶险。好在军统上海区的信息都是最绝密的,即使是他也不能全部说出,想到这层,他便放心了些许。   唐山海没想到的是,陈深竟提议要邀请岳绮罗。这次的晚宴只邀请了几个人,连刘美娜钱秘书之流也不在邀请之列,却要去邀请一个局外人。唐山海知道此番多半是要试探几个毕忠良怀疑的人,可岳绮罗...难道她竟也做了什么暴露身份的事?只是他委婉的问过岳绮罗几次后,也只得到含混不清的答案,便也不再问了。   赴宴那天,上海罕见的在这个季节里下起了瓢泼大雨,浇的人措手不及。晚宴设在华懋饭店的贵宾包厢,一桌人依样落了座,却还空了一个。唐山海环顾四周,没见到新面孔,向来是那位贵客还没有到。不知道是有多大的面子,竟叫李默群和毕忠良也要等他一时。   正客没来,一席人气氛也平淡,岳绮罗倒是最自在的一个,全然没有什么心理压力。唐山海借着窗缝漏雨的借口起身去关窗,瞥见华懋饭店的楼下已被行动队员密密围住,怕是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,只心道恐怕不好。   酒过三巡,包厢的门忽然被人推开,引得众人纷纷望去。门口走进一个披着大衣的肃杀身影,头发淋得透湿,贴在额上,身上的衣裳也湿的七七八八。方圆脸庞,一双吊梢眼,眉头紧锁,像一张纸雕的脸,没有半点表情。进了包厢,向众人鞠了一躬,便将一双眼落在唐山海身上,眼神冰冷。   “诸位,这是军统上海区的副区长,苏三省。”李默群挥起手,“他投奔光明,来了我们特工总部。”   唐山海听了这话,仿若有一道炸雷劈开自己天灵盖,激得他清醒了几分。竟是苏三省,他久闻起名,知道他与飓风队亦有密切联系,甚至连据点都是苏三省着手安置的。如今他竟投了敌!唐山海心中大骇,虽面上仍不露声色,心中却已开始忧心起陶大春的安危来。   “唐先生,”苏三省仍然定定的望着他,“在您还没有来特工总部之前,我就久仰您的大名了。”   苏三省说起来话来语气颇为奇怪,不像其他人含着感情,他的语调是一条平平的直线,含着气声,像在人耳边私语。他像个没有心的木偶,或者更像台杀人机器。唐山海自然不甘示弱,回望着他道:“不敢当。”   “想必这位就是陈深陈队长吧。”苏三省卸了大衣,将目光转向一旁的陈深,“陈队长您在军统飓风队的锄奸名单上,可是排第二的。”   唐山海心细,觉出旁边的徐碧城突然在桌下收紧了手。他向她递去眼风,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,只可惜徐碧城正死死地盯着自己面前的盘子,并没有察觉到。   “想必苏先生来总部,也带了份大礼吧?”   “当然,”苏三省说着从自己怀中掏出张纸片,展开举在自己面前,“小小意思,不成敬意。”   唐山海定睛看去,那赫然是军统上海区所有据点位置,乃至各负责人的代号及真名。他只觉背后寒毛熟悉,只恨不得自己立刻化作苍蝇脱身,去告知陶大春等人快速撤离。   “还请李主任笑纳。”苏三省说着,将纸片放在桌上,转到李默群面前。李默群见了自然喜笑颜开,带头鼓起掌来。唐山海虽心乱如麻,也随着众人一同鼓掌庆贺,只是身边的徐碧城早三魂丢了两魂,面色煞白,只差要发起抖来。唐山海用手肘去顶她肩膀,示意她跟着鼓掌,这才反应过来,缓缓地拍了几下巴掌。   “诸位,过了今晚,大家都可以高枕无忧了。”李默群一边鼓掌一边朗声道,“一个都逃不了。”   毕忠良也跟着说道:“军统上海区如今已是瓮中之鳖,不急这一刻。”又伸手示意苏三省,“三省,坐。”   唐山海见身旁的徐碧城仍然失魂落魄,便从桌下握了握她的手,握到了满掌冷汗。徐碧城只心慌的望了他一眼,便又转过去盯着自己的盘子,不知道在想什么。   良久,徐碧城缓缓地站了起来,轻声道:“我上个厕所,不好意思啊。”   “碧城?”唐山海想去拉她衣角,却没抓住,看着她走出了包厢。收回目光来,对面的毕忠良早打量着这边,眼神极其冷静。唐山海知道,此时徐碧城的离开太过可疑,多半是去找华懋饭店中的接头人,想要传递情报。李默群和毕忠良没有立刻行动,想必是在等待有人露出马脚。徐碧城此时的的任何行为,都会加速她自己的暴露。唐山海想到此处,便求救似的向身边的岳绮罗投去一瞥。却见岳绮罗此时早放下了筷子,与桌对面的陈深对视着,眼神中意义不明。唐山海不解,心道陈深何时竟与岳绮罗也扯上了关系?   徐碧城前脚刚出了包厢,陈深便收到毕忠良向他投来的一瞥,也会意的起身,离开了包厢。没过多久,苏三省也起身点头示意,转身出门。一桌人走了小半,剩下的各自都怀着心事。唐山海周身沐浴在毕忠良的监视下,不好脱身。所幸此时岳绮罗也站起了身,跟着前面几人的步伐离开了包厢。   岳绮罗出了包厢,没见徐碧城的影子,倒只有苏三省站在走廊。她心下有了主意,从怀中摸出个纸人,便凑上去同苏三省搭话。   “苏先生,”苏三省应声转过头来,看着她走向自己,冲他甜甜的笑,“好大的雨,苏先生没有打伞吗?”   苏三省望着她,并不讲话。半晌,才勉强的勾起一个弧度,道:“雨下的大,有没有伞又有什么区别。”   “那可不同,天气这样冷,淋了雨容易着凉的。”她说着话,便伸出手去撩苏三省的头发,“你看,淋成这样。”   苏三省却并不为她所动,猛地伸出了手,抓住岳绮罗抬起的手腕。岳绮罗始料未及,来不及收回,便觉自己的手腕像被铁钳夹住了般,挣也挣不开。苏三省捏着她的手腕,便偏过头去看,只见岳绮罗两根手指尖夹着枚精美的纸人,正要贴到他头上去。便冷冷地笑了,道:“原来岳小姐喜欢手工。”   岳绮罗下了力气,却怎么也挣不脱,只咬着牙根瞪他。正要发作时,身后却传来唐山海的声音:“苏队长。”   苏三省应声看去,并没有松开手,只见唐山海正悠悠地走出包厢,脸上挂着笑意。“一会不见,苏队长已和舍妹如此熟络了,倒真是想不到。”便走了过来,从岳绮罗指间抽走那枚纸人,“舍妹平时喜欢做些剪纸,也爱恶作剧,总把纸人藏在别人颈后,叫人看他笑话。今天这个场合,是舍妹不懂事了,我替她向苏队长道个歉。”   苏三省冷冷地瞥了眼唐山海,这才松开岳绮罗的手腕,低声道:“是我道歉才对,平日警戒心过高,刚刚下意识,唐突岳小姐了。”说着又瞥了眼唐山海手上的纸人,“令妹有双巧手,这纸人剪得很是精细。”   “哪里哪里,苏队长谬赞了。”唐山海同苏三省一通周旋,才看着他向走廊另一端走远了。岳绮罗这当下正揉着自己手腕,上面赫然是几道红痕。她此刻脸色罕见地有些苍白,瞥了眼唐山海,也低声道:“有什么想问我的,之后再说。这苏三省绝非什么善茬,我看我们还是先回包厢为上。”   徐碧城这一去,时间长的反常,半晌才回了包厢,又是满面惶然。唐山海投去询问的目光,也被她躲开,并不回应他。   晚宴将近尾声,半桌人聊得热火朝天,另外半桌人沉默地面面相觑。正要离开时,行动队的刘二宝便敲了门进来,道:“抓到一个企图要逃跑的女服务员。”   徐碧城听了这话,浑身一颤,猛地抬起头来。毕忠良朗声笑道:“哈,李主任,您看。这是米就得淘一淘,淘一淘才知道,华懋饭店里也藏着军统的虫子。”   “说得对。”李默群点头,“也许在这个房子里,还藏着更大的虫子。”   身旁的徐碧城已是全然失措,唐山海从桌下按住她不断发抖的手,暗示她此刻必须冷静下来。对面的毕忠良已解下餐巾,令行动处的人都跟着他下楼,去会一会这军统的线人。岳绮罗也跟着他们一行人一同出了包厢,往一楼的礼堂走去。   还没下楼梯,便能听见女人的尖叫和拷打声。一个衣衫凌乱的女服务生正跪在地上,脸上血痕与泪水遍布,唐山海扶着徐碧城下楼,只觉她像是快要昏过去,便多半猜中了些什么。岳绮罗倒还是冷静的很,先行下了楼,站在女人身边冷冷地看着。   “说,为什么逃跑。”   “我、我就是回家,”女人凄然的摇着头,“家里孩子生病,我急着回家。”   刘二宝不耐的蹲下去,抬起女人下巴,迫使她与自己直视“还撒谎呢?”   “我没有撒谎,我求求你放我走吧,我孩子真的生病了。”女人早已泣不成声,胸脯一上一下的喘着粗气。   刘二宝从腰间抽出枪,咔哒上了膛,对准女人厉声道:“我看你是不想活了是吧!”   “好了,”毕忠良出声阻拦,“查一下她是哪个楼层的,把她带走。”   便有人从地上拉起那尖叫着的可怜女人,强行把她拉上楼,只听她口中连喊“放了我吧”,徒劳的挣扎着。苏三省也望着那女人的背影,悠悠的说道:“毕处长,抓人要紧,以免夜长梦多。”   正说着,走到楼上的女人猛地一挣,竟脱出了桎梏,从楼上直直的摔了下来,重重砸在地上,吐出一口血,抽搐着断了气。徐碧城见此情景,倒吸了口冷气,向后连退几步。唐山海侧过身去挡住她视线,又与岳绮罗目光交汇,只见她神色异常平静,仿佛面前只是死了只蚂蚁般,无足轻重。   “都是受过军统多年训练的人,知道只有死才能保住秘密。”毕忠良神色漠然,“唐山海,陈深,从现在起你们二人现在听从苏三省指挥,携行动一二分队,给我捣了军统上海的老窝。”   “是。”唐山海点头,便拿了雨伞要出门。只是苏三省却站在原地不动,望着岳绮罗,片刻才开口道:“处座,今天岳小姐同我说想要见识一下行动,我想带上她一同去军统据点,您看可行吗?”   毕忠良虽不明所以,但也破格应允了。大约是以为苏三省发现了岳绮罗身上的疑点,要带她去试探一番。岳绮罗自然没有拒绝,跟上了唐山海的脚步,一同上了车。   坐进了车里,唐山海到底忍不住,开口问道:“你...”   “我没有,”岳绮罗压低声音,“不过,走一步看一步罢。”   唐山海明白,这场行动的每一个环节,都经过毕忠良的精心计算。他在等待自己漏出马脚,接下来他的一举一动,一言一行,都会被毕忠良紧紧盯住。但岳绮罗...他不由陷入了一种可怕的绝望与茫然中,事已至此,他不仅没有机会通知军统的人,甚至有可能自己也暴露身死。只是他唯独不想把岳绮罗扯进来,几件事骤然压到他身上,压得他喘息不得。只觉手心额角都出了一层冷汗,全然不知如何是好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过渡章......非常无趣,明天写点有意思的。 的确,唐山海不是张显宗,准确的说,他只是一部分的张显宗。老岳之所以没有离开他,是因为她确实爱张显宗,尽管她自己也不承认,但唐山海的脸再加上他身上残留的张显宗的特质,总是让她无法下决心一走了之。 这篇文其实是篇挺虐的文来着...毕竟苦尽甘来的甜才最让人印象深刻嘛,并且,其实挺长的...现在离完结还又三分之二呢,我也不知道能写多少字...保守估计二十五万字吧 ☆、第二十四章      车外大雨瓢泼,街上一个行人也瞧不见。开车的是个生面孔,是李默群的人。唐山海麻木的坐在车里,一直从指尖凉到了心头。他知道今天难逃灭顶之灾,他无论如何也保不住军统上海区的据点,此时最好的决定是自私的保住自己的命。但这是唐山海最不想看到的结果。   唐山海看了眼身边的岳绮罗,见她镇定的坐在旁边,脸上半点表情也没有。他知道这才是真实的她,不是巧言令色的妖女,也不是天真纯善的女学生。她是个极冷静的人,从来不为私情所困扰。他很好奇她会不会也有惊慌失措的样子,不由自主去握她的手,却发现她的手也凉的像冰块。   “你害怕吗?”   “我?”岳绮罗转过头,声音低的像耳语。她望着他笑了,“我不怕,但是你怕。”   他的确怕,他是凡人,他的七情六欲在折磨着他。等着他的是道德和新信念的地狱,他没有选择,因为选择已替他做好,即便豁上这条命,他也无力再改变。   车一路开到了军统上海区总据点的大门口,是苏三省替他开的车门。唐山海拿了把雕花柄的雨伞,扶着岳绮罗下了车。   雨下的太大,打了伞的人和没打一样狼狈,雨水淌进唐山海的衣领,打湿了他的袖子。苏三省和陈深都在打量着他,他不能表露声色。他瞥了眼岳绮罗,伞太小,雨水淋湿了她半边头发,他把伞向她旁边倾过去,让大雨浇到他半边身子上。岳绮罗低头用脚踢着水,看着雨水溅湿了自己的长筒袜。   “唐队长,”苏三省没有打伞,向他悠悠的走过来,将一把枪扣在他手中,“我带队进去抓人,劳烦唐队长替我收尾。要是有人敢跑,就见一个杀一个。”   “...是。”唐山海只觉手中的枪有千斤重,他几乎拿不住。苏三省站在原地,看着他上了膛才转身离去,按响了门铃。   岳绮罗从他手中接过伞,让唐山海能空出手来端稳枪,他的手罕见地抖得厉害,几乎扣不住扳机。他拼尽全力才能按住自己颤抖的右手,垂在身侧藏住异样。   “砰”   唐山海听见这声枪响,下意识不忍地闭上了眼。紧接着是一连串的枪响,唐山海呼吸渐渐急促起来,手上抖的更加厉害。   “有人跑出来了,开枪。”岳绮罗在他耳边说,“弃车保帅,开枪啊!”   他当然懂这个道理,苏三省把枪交给他就是对他的考验,可是教他如何开枪去屠杀自己的战友。唐山海把枪端到眼前,却迟迟扣不下扳机。   “砰!”是陈深开了枪,又把目光投向唐山海,眼神中意味不明。   忽然间,自己的双眼被一双小手蒙住。唐山海黑暗中感觉到伞掉在了一边,倾盆大雨悉数浇在他头上,也浇在身旁的岳绮罗身上。他听见她趴在他耳根低声说:“你闭上眼睛,我来帮你。”   唐山海听话的闭了眼睛,那双蒙住他眼睛的手移到了枪上,覆在他手指上。砰,一股后坐力从手腕传递到整条手臂上。唐山海甘愿当了木偶,由着岳绮罗移动着枪柄,一枪枪的开出去。   “砰!”   唐山海的两条手臂已经被后坐力震得酥麻,岳绮罗其实是钻在自己怀里开枪,她身量又小,像是自己在环抱着她。出乎意料的,他的手不再抖了。他闭着眼睛,大雨将他浇了个透湿,雨水从他下颏滑下来,滴落到岳绮罗的发顶上。他突然有了个残忍的念头,想让这一刻捱的再长一点,永远也不要结束。   枪声和惨叫此起彼伏的钻进他耳中,折磨着他的大脑。他努力让自己不去听那些,转而专心去分辨岳绮罗的呼吸声,那声音很轻,好几次他都抓不到,于是更加专心的去找。以至于他没有发现,枪声不知何时已停了下来。岳绮罗的手从枪柄上离开了,人在他怀里转了个,两只冰凉的小手拍着他面颊。   “唐山海?”她的手上全是雨水,“睁开眼睛,结束了。”   他睁开了眼睛,面前的岳绮罗被淋成个落汤鸡,乌黑的头发贴在鬓边,一副可怜的样子。她的脸颊上也挂着雨水,眼睛也在雨中湿漉漉的,却是专心的盯着他。唐山海这才觉得自己的手臂已经有些酸痛了,便慢慢放下了手。   “唐山海,你傻了吗?”   他还沉浸在刚才的地狱中,仍心有余悸,甚至不敢去看面前的尸横遍野。以至于他没有意识到,自己的手放下来正好像是在拥抱着岳绮罗,便慌忙松开了手,向后退了小半步。口中喏喏的道:“对不起...唐突了。”   岳绮罗没有说话,去捡起地上的伞。她其实想起来文县下雪那会,她在庭院里看雪,张显宗从后面给她披上衣服,手臂停留了一会,像在环抱着她。她知道他是故意的,但却并不反感。天气很冷,张显宗的怀抱很温暖,温热的气息呵在她颈后,她忽然久违地感觉到有一点被触动。   二人早淋成了这样,打不打伞也无所谓了。唐山海还是心不在焉,从岳绮罗手里接过伞就撑起来,却没想到伞里早积起了水,乍一倒过来,结结实实地浇了二人一包水。岳绮罗正在发呆,猝不及防被人当头泼了水,凉的尖叫了一声。唐山海连忙要道歉,却听见有脚步声从院里传来,是苏三省。   苏三省不是一个人出来的,两个行动队员押着个人走了出来,想必是军统上海区的区长曾树。陈深这时已换上副玩世不恭的模样,攥了瓶格瓦斯喝着,走到曾树面前,“曾区长,久仰。”   又掏出块手帕,递给扁头,让他拿给曾树擦雨水。曾树怒视着他,并不去接,扁头倒是不乐意了,道:“哎,阶下囚你嚣张什么啊?不用拉倒!”   陈深并没有动气,接着说道:“我叫陈深,你应该听说过我。”   “大名鼎鼎,”曾树低声道,“行动处一分队陈队长,行动处二号人物。”   “我特别敬畏那些临危不乱的人,”陈深用手指点着曾树,“即使是我们的敌人。”   “哼,”曾树冷哼一声,“如果不是出了叛徒,你们根本不可能抓到我。”   苏三省走到曾树身边,开了口:“曾区长,有一件事情我要向你报告一下。”他此刻脸上倒是挂了些许嘲讽的神情,“过一会到了行动处大牢,您恐怕会见到军统上海区各据点的同僚。除了慷慨就义的,大概还有百十来号人。”   “苏三省!”曾树怒视,“飓风队是不会放过你的!”   苏三省听了这话突然狞笑起来,笑声诡异的很,偌大的庭院,只有瓢泼雨声和狞笑声回响着。笑的够了,他又开口道:“曾区长,你信不信三天之内,我就叫飓风队在特工总部与您团聚一下?”   “没想到,我曾树竟然败在你这个废物手里。”   “嘘——”苏三省用食指挡在唇边,“别着急,我会证明给你看,谁才是真正的废物。”   “行了,”陈深出言打断,“曾区长,你知道去哪了。”   “哼!”曾树又冷哼了一声,被两个队员押了下去。一众行动队员上了车,准备撤离。苏三省向唐山海走了几步,瞧见地上散落了不少弹壳。一双冰冷的眼睛便又移到他身上,扫视了几个回合,才开口道:“岳小姐果然女中豪杰。”   这话竟然是对着岳绮罗说的,唐山海心中纳罕,更加好奇之前岳绮罗同苏三省有过什么交集。便拉了拉岳绮罗,示意她回到车上。但岳绮罗却并没有转身离开,反而上前几步,走到了苏三省身旁。   “苏先生,”岳绮罗唇边勾起笑,衬着鲜红的胭脂,显得人更加美艳,“成为众矢之的,感觉如何呢?”   苏三省听了这话,反倒冷笑了起来,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。倒是压低了声音说道:“听着,我不知道你在玩什么把戏,但我会查出你究竟是什么人的。你不要以为自己演的漂亮,就能藏住露出的狐狸尾巴。”   唐山海回去开了车门,却没见岳绮罗跟上来,转过身去看,见岳绮罗正同苏三省讲话,便走过去牵着她过来,请她先上了车。   车上依旧是一路无言,唐山海嘱咐司机先送自己到学校,说是时间太晚,让她先回宿舍,之后再去剿灭其他据点。到了离学校还有几个街区的地方,唐山海终是忍不住开了口,问道:“你同苏三省,何时变得那么熟络了?”   “熟络?”岳绮罗不解,“不过讲了几句话而已。”   唐山海无言,倒是岳绮罗又接着说了下去:“我看苏三省,是整个行动处最危险的人物。”   “我知道。”   “你不知道。”岳绮罗压低声音,“苏三省此人阴狠至极,几乎没有弱点。你以前对付别人那一套,在他身上是不管用的。”   “你的意思是,我们先下手为强?”   “死人是不会惹事的,”岳绮罗勾起唇角,“你不杀他,他迟早也要来杀你。”   “来了上海,我早就做好死在枪下的准备。”唐山海转过头去看拍打在窗上的雨滴,“也许有一天,我也会像今天殒命的那些人一样,以死亡作为结局。”   “不,你会跟我离开上海,而我要让你想起来张显宗这个名字。”岳绮罗拔高了声音,很是笃定的说道。   “好。”唐山海笑了,正在这时,汽车在学校门口停下来。岳绮罗开了车门要出去,他也跟着下了车,道:“我送你到宿舍门口。”   下了车,被凉风一吹,唐山海才觉着这湿衣服贴在身上难受的紧。看着岳绮罗也是一身衣服湿了个透,又去叮嘱她:“你回了宿舍没有热水,换一身干衣服,烧个汤婆子。不然容易感冒。”   岳绮罗也觉冷得很,直打喷嚏,嘴上却嘴硬:“不用担心,我哪有生病的时候。”   唐山海在旁边踌躇了半天,还是忍不住想问她:“绮罗,我有件事一直想问你。”   “恩?”   “你...是不是人类?”唐山海艰难的开口。   “哈?”岳绮罗咯咯笑了,“怎么这么问。”   “我之前看你总拿些纸人出来,一直没问你是用来干什么的。”唐山海回忆道,“你一个小女孩,又能从毕忠良口中盘问出情报来,而他又对此事毫无记忆。我有时想,你会不会是只小妖,或是我想象出来的鬼魅。”   岳绮罗笑得更加开心,一双笑眼望着唐山海,又把自己的手腕递到唐山海面前,“喏,你看,我是不是有脉搏的。”   唐山海握住她手腕,摸到一阵正常的脉搏,也笑了:“是,看来不是聊斋里的女鬼。”   “不过你猜的没错,我确实会法术。”岳绮罗说着,从怀中摸出张纸人,“给你变个戏法看。”   话音刚落,那纸人便在她手中冒起了红光,荧荧的在黑暗中闪着。她松开手,让纸人绕着他们转了几周,停在唐山海面前。是个女纸人,两条手臂动了起来,揪着自己的裙角,向他鞠了个躬。   “好看吗?”岳绮罗转头去看唐山海,他没说话,笑了。   “你现在知道了,怕不怕我?”   “不怕。”他确实不怕,他都做好准备接受岳绮罗是个狡猾的小女鬼,会点法术又如何。他虽然一直是个无神论者,但岳绮罗就是世间最反常的存在,他能接受岳绮罗这个事实,即便她今天在他眼前化成一只小狐狸,他也毫不惊讶。   “谢谢你。”   “恩?”岳绮罗被他没头没脑的一句吸引过来,不解的看他,“谢我什么。”   “谢谢你......一直这么帮我。”唐山海望着远处,“可是,我却不能帮到你什么。”   “你活着就是帮到我了。”岳绮罗停下脚步,定定的望着他“你...你和他真的很像。”   “和谁?”唐山海愣了。   “一个债主,我欠了他一条命。”岳绮罗别开目光,“你就是他,你是张显宗,是你梦里的那个人,你的身体里是他的一部分灵魂。我来找你,是要让你想起来你究竟是谁。”   “是吗?”唐山海乍一接收到这么多的信息,一时消化不来,可想到自己前段时间的噩梦,又有几分信了。便笑道:“好吧,那我相信你。”   “恩!”岳绮罗笑了,又瞧着他道,“我都到宿舍了,你还站在这干嘛?”   唐山海这才发现自己已站在了岳绮罗的宿舍门口,不由有些尴尬的后退了几步,道:“那我先走了,你早点睡。”   走出几步,他却迈不开步了。他心里有个声音在拦着他,想让他转身回去。那个声音听起来无比熟悉,唐山海绞尽脑汁的去回想,突然想起来,这是他梦里的那个声音。   他转过身去,喊住她:“绮罗!”   “恩?”岳绮罗转过身。   唐山海心中的两个声音在互相争吵,他应该转身回去,司机还在校门口等着他。但他此刻无比的想走向岳绮罗,那个不属于唐山海的声音在他脑中越来越响,他想走过去,想要拥抱岳绮罗。那是张显宗的声音,他虽然不认识他,但仿佛又和他是一体的。   “什——”   岳绮罗突然陷入了一双手臂,将她轻轻环绕在臂弯里。一个极礼貌的拥抱,唐山海的手臂也只是虚环在她身后,没有碰到她的身体。他的下巴轻轻碰在她发顶,不敢压下来。   只是片刻,唐山海便松开了她,脸上是挣扎的表情,眉头紧锁,躲闪着目光道:“一时唐突,我、我先走了。”   “哎——”岳绮罗去唤他,可他已飞快地走远了,叫也叫不住。岳绮罗怔在原地,看着他消失在视线中,半天也没有动一下。   她想,刚刚那一瞬间,她看见了张显宗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陈深不敢开枪这个设定我删掉了,写着麻烦...其他无关人物的剧情和对话也删了很多。 想了想如果有角色歌的话,刘子固应该是《多情种》,张显宗是《裙下之臣》,唐山海就是《风声》了。感觉歌词真的超级合适。 ☆、第二十五章      当晚唐山海做了梦,是个难得清晰的梦。梦里岳绮罗留着长发,却打扮的像个小叫花子。街上的人穿着早年的盘扣长衫,也难见辆汽车。岳绮罗就坐在他对面,一双小脚蹬了红绣花鞋晃啊晃的,在喝一碗粥。他瞧了瞧自己,身上竟是一身青蓝色的军装,样式很考究,他在军统和行动处也没穿过这样讲究的军装,配了件斗篷,长长的拖到地上。   唐山海从梦中醒来后好一会,脑子里还记得这个梦。   那一夜后,军统上海区全军覆没,除去英勇就义的,行动处大牢里统共抓进来一百二十多号人。好在唐山海听说,飓风队还没有落网,但也只是早晚的事,毕竟连飓风队的据点都是苏三省找的。因此唐山海第二日起了早,想去通知陶大春迅速撤离。   他这几日身处重重监视中,难以脱身。因而拜托了徐碧城与陈深替他掩护,三人一同去了盛记旗袍店做衣服。趁着行动处的人只盯着店门口,便从后门离开了旗袍店,一路直奔据点。   没想到还是来晚了一步。   唐山海赶到据点附近时,那里已布下天罗地网,他远远地看见苏三省坐在打头的车上,只能匆匆撤离,没能成功通知陶大春。   一上午过得心惊胆战,吃过了午饭,便接到任务带队去军统上海区总据点守着。听说飓风队几乎全军覆没,死的死抓的抓,但唯独让队长陶大春逃了去。唐山海虽心中戚戚,但也总归略有慰藉。但若陶大春今日还是来了总据点,也不过难逃一死。他瞧了眼陶大春的通缉画像,画艺精湛,和本人不出上下。便开始替他担心起来。   他与陶大春是单线联系,陶大春若被抓,他唇亡齿寒。他决心无论如何也要保住老陶,又不想再把岳绮罗扯进来,让她也身处危险之中。因此只身一人带队去了据点。   陶大春在来上海时与总据点约定过,若二楼左边的盆栽动了地方,就是情况有变。即使明知道暗处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自己,唐山海还是无法不让自己发出信号,来提醒老陶不要自投罗网。   “干嘛呢?”   唐山海已经拿起盆栽的手一颤,连忙放下。转头看去,是一个行动队员正走近他。但这声音却是陈深的,是他叫住了队员,让自己没有被发现。   “你去帮我们沏壶龙井吧,”陈深走到队员身边,“唐队长,如何?”   “可以啊。”唐山海收回手,笑道。   见行动队员已经走远,陈深向他走了过来,道:“我知道你在想什么,但所有暴露自己行为的,都不是好办法。”   “那我也不能什么都不做。”   陈深没有说话,分给他一支烟,替他点上。道:“当然不是什么都不做了。”   唐山海愣了,“你有打算?”   “恩,”陈深给自己也点上一支烟,“但你要待在这里。”   正说着,门口传来一阵喧哗,二人应声望去。是一个卖馄饨的被人堵在了门口,陈深见状笑道:“你看,陶大春并没有你想的那样鲁莽。”   唐山海睨了一眼陈深,道:“可是这附近已布下天罗地网,他怎么逃?”   陈深在扶手上碾灭了烟,站起身道:“我出去一下。”   唐山海见陈深走远了,听见下面传来刘二宝的声音,也掏出枪上了膛,跟着刘二宝的步伐追了上去。   刘二宝眼神尖,瞧见前面一个棕色衣服的背影,知道是陶大春,便一路追击,打出去半匣子子弹。唐山海在后面追的心急,突然听见旁边院子里传来皮鞋在地面上摩擦的声音,便突然停住了脚步。   陶大春躲在里面。   此时刘二宝也发现追丢了人,转身跑过来,站在原地与唐山海对视。千钧一发,唐山海随手指了一个方向,喊道:“那边!”,便带头向那边跑去。   没跑出几步,刘二宝突然觉得不对,停下了脚步,唤住唐山海:“等等。”   唐山海强作镇定:“等什么等,再等人就跑了!”   “人肯定没跑。”刘二宝看了唐山海一眼,又转身向小院门口跑去。   唐山海愣了一愣,没想到刘二宝比他想象中的聪明许多。事已至此,只有下杀手了。唐山海跟着他的脚步走了过去,举起枪,缓缓对准刘二宝的背影。   刘二宝当机立断,踹开了小院的门,院中背对着他们站着一个穿棕色衣服的人。唐山海远远看见那个背影,愣了,竟是陈深。   “陈队长?”刘二宝怔住,“你怎么在这里。”   唐山海也放下了枪,走到小院门口。陈深一脸不耐烦的转过头,道:“我出来解个手,也要向你汇报啊?”   “陈队长息怒,”唐山海将计就计,借着陈深的话说道,“二宝不是故意的,我们是出来追军统的嫌犯的。”   “对啊,”刘二宝也接话道,“陈队长您没听见枪声吗?”   “听见了,那我也不能不提裤子就出来啊”陈深打量着刘二宝道,“你不在行动处围着老毕转,到这儿来干什么。”   此时小巷那头跑来一队行动队员,急匆匆的道:“唐队长!嫌犯呢?”   “这么晚才来,人早跑了!”刘二宝怒喝道,“一群废物,走!”便领着行动队向原方向继续追击,很快就跑远了。   陈深从小院里走出来,同唐山海一起跟在行动队的后面,低声道:“放心吧,他没事。”   “这么说你见到他了?”   “我跟他说了,三天后你会在马尔赛咖啡馆等他。”   唐山海勾起唇角,道:“又欠你个人情。”   陈深也笑了,“不,你不是欠我人情,是欠岳姑娘人情。”   “绮罗?”唐山海怔住,“你与她怎么也扯上关系了?”   “是她来拜托我,要我帮陶大春掩护的。”陈深睨他一眼,“不过我帮过你的这些,你都要连本带利的还我的。”   “哈,”唐山海笑了,“绮罗她人呢?”   “走了,叫你不要去追她,还特意嘱咐我今晚要你请她吃饭。”陈深笑道,“走吧,待会该有人怀疑了。”   唐山海落在陈深后面,愈走愈慢。他想起岳绮罗来,又想到昨晚自己的唐突之举。脸上便一阵发热,只觉尴尬得很。也不知是中了什么邪,竟会做出这种事。好在岳绮罗并不像是生气的样子,他也默默祈盼不要再提起。   好在陶大春安全脱身,也算是放下一块石头。但他刚回行动处就又得了个坏消息:军统上海区区长曾树也叛变了。   两个重要人物的叛变,和上海区的全军覆没,尤其是飓风队的被捕。唐山海知道这无疑是加剧了他暴露的速度,撤离上海不能在拖延。他决定不再犹豫,要从柳美娜身上下手,尽快拿到归零计划。   但与岳绮罗的约还是要赴的,权且当做大战前的喘息。等岳绮罗下了学,唐山海便接她去了一处粥庄。那粥庄装潢并不精致,倒显得有些促狭,人气却是很旺。二人挑拣了半天,只落得个店外的坐席。岳绮罗便有些疑惑,问道:“你七转八折的,带我来这里是吃什么?”   “粥啊,”唐山海把一本叠好的绒面菜单递给岳绮罗,“这家是广东人开的粥庄,虽看着不大体面,到有很多来上海打拼的人常来这里一解乡愁,因而远近闻名。我听说这家的鱼片粥甚是地道,不妨一试。”   岳绮罗便纳罕了,道:“既然是广东粥,你又是从何得知?”   “碧城她早上爱吃粥饼这样的中式早餐,而我惯于吃西式,合不来。”唐山海垂下头笑了,“后来我听说这家粥庄不错,偶尔下了班就来点一盅粥,次日早上热给她吃。因而才熟悉起来的。”   岳绮罗听了,倒是不屑的轻哼了一声。她虽然也好美食,但向来是不挑的,活了千百年,也不是每一次都能赶上好时候,闹饥荒的时候老鼠也照样生吞下肚。凡人在饮食上的挑挑拣拣,她是不以为然的。   “哪有人晚上吃粥的,”她故作委屈的揉揉肚子,“饿都要饿死了。”   唐山海笑了,犹疑了片刻,才下定决心开口:“其实,我是做了一个梦。”   “什么梦?”   “我梦见我请你吃粥,你那时候看起来像个小叫花子,我穿着军装。好像也是冬天,但又好像与南方的冬天不同。”唐山海越说越觉得自己傻得可笑,不由自嘲的笑了,“你看,我又胡说什么呢。”   “你想起来了?”岳绮罗倒是眼仁一亮,像是很感兴趣,“还有吗?”   “没有了。”唐山海摇头,“这是我做过的最清晰的梦,再之前的梦,大多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印象。想不起来什么。”   正说着,走来一个粤东姑娘上了粥。那姑娘与平日里见的美人不同,皮色偏黑,深目削颊,是东南的长相。唐山海睨了眼她,又端相着岳绮罗,有意同她打趣,便道:“绮罗,我来上海后曾听人说过这样一句话。说是湘粤一代的美人是糖醋排骨,上海女人就是那盘里的粉蒸肉。各有千秋。”   岳绮罗听了这样一句普通女孩眼中的“非礼之言”,不但没有恼,反倒咯咯的笑了起来,想了想又说:“那我看徐碧城,就是粉盒子里的粉扑呢。柳美娜就是马尔赛的菲力牛排,李小男呢,是糖水桂花!”   岳绮罗统共也就认识这么几个女人,便全给她们安上个新鲜的名目。唐山海也被她引得发笑,却又听见岳绮罗问她:“唐山海,那你看我像什么?”   这一下倒问住了他,岳绮罗像什么呢?或者说,有什么东西能配得上像岳绮罗?其他人美则美矣,走出这里再去找,也能找到成千上百统一式样的。但岳绮罗不同,他二十余年也只遇见过一个岳绮罗,最荒诞的戏本里也没有她这样的女子。无论用什么来与她类比,都是够不上的,形容不来。   “你什么也不像,你是烟馆里的烟膏子。谁敢动你,就要把人敲骨吸髓,收了命痛快。”   “啐!”岳绮罗并不恼,倒像是对他的比喻很感兴趣,“比什么烟膏子,要比也是罂粟花,还有个好看的样子呢!”她一直都觉得自己这副皮囊很好看,很是引起为傲。上次无心害她脚踝上多了块伤,她差点把他皮扒下来。   “好了,吃粥吧,再不吃就要凉了。”他看着她很是听话的掀开盖,舀了一碗,吹了口气品尝着,又问她:“如何?”   “也不过如此嘛。”   唐山海笑道:“你的话只能信一半,另一半要别人替你补上。不熟悉你的人,还以为你多么尖酸刻薄,其实只是口是心非。”   岳绮罗不服:“我哪里没有尖酸刻薄了?”想了想又不对,改口道:“我哪里口是心非?”   “明明喜欢,嘴上一定要说不喜欢。明明讨厌,又要逼着自己去应付。”唐山海想了想,又接着说道,“你看,你明明很喜欢甜食。可我第一次请你吃巧克力,你又说腻的人牙疼。”   岳绮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,直咬着自己嘴唇,半晌又说:“好啦!要你来评论我。吃你的晚饭去。”   说着,便从桌上的几碟小菜里乱夹一气,直往唐山海嘴里塞。唐山海连吃了几大口咸菜,齁的人直皱眉,倒了杯茶水喝下。便也笑着不再提此事了。   他想,他就快要可以离开上海了。 ☆、第二十六章      “你要我配合你演戏?”   徐碧城坐在桌子另一头,手指紧张地扭着,睁大了眼睛瞪着唐山海。想了片刻,又慌张地摇摇头,“不行,我演不来的。”   “只有你能演这个角色。”他向前挪了挪,按住徐碧城颤抖的手,“成败在此一举。”   “可是,我...”徐碧城心里一阵发憷,她害怕自己演砸了,叫人看出端倪,又拖累了唐山海。   “好了,别紧张。”他好言安慰她,“你只需要装作生气的样子——看见我和柳美娜在一起,然后找个由头跑出去,我去追你。”   “那钥匙呢,谁来拿?”徐碧城绕不过来,“岳绮罗?”   她说完这名字,自己倒打了个寒颤,她一直怕那小姑娘,总觉得她手上沾满鲜血,又凶巴巴的。   “不,”唐山海收回手,喝了口咖啡,“你和陈深一起去。”   “陈深?”   墙上的挂钟敲了三下,柳美娜把一摞文件叠在一起,竖起来理整齐,档案室的门却被人敲响了。是唐山海。   柳美娜只看了他一眼,就觉得眼睛有点移不开,但又不能多看。于是掩饰的笑道:“唐队长,要借阅文件吗?”   “没有,你不用起来。”唐山海难得在她面前笑了,举起手示意她坐下,“我是想来问问,柳小姐愿不愿意同我一起吃个晚饭?”   “请我吃饭?”柳美娜诧异,“都有谁啊?”   “就咱们俩,可以吗?”   柳美娜看着唐山海那副试探的模样,嘴角禁不住的向上勾,心中翻腾起一阵惊喜。早在见唐山海第一面起,她就暗暗对他埋下了好感。她是个顶新式的女人,又是身处国民政府要职,自然自视颇高,瞧不上身边这些土包子。唐山海是个洋派的翩翩公子,又一表人才,叫她怎能不喜欢?但她心中虽这样想,表面上还要矜持地问一句:“碧城不去呀?”   “我就是想单独约柳小姐吃个饭,”唐山海小心翼翼的望着她,“不知道可否赏个脸?”   柳美娜心如鹿撞,不去与唐山海对视,垂下头笑道:“唐队长都这样说了,怎么也得给你一个面子,不是吗?”   唐山海听了这话,反倒有些慌张,眼神四下躲闪着。柳美娜脸上挂着笑望他,看他把目光别到一边,结巴着说:“那、那我,下班来找你?”   “好。”柳美娜点头。   唐山海也向她虚点了头,转身走出档案室。柳美娜唇边的笑还收不回来,脸颊上飞出两坨淡红,又从抽屉里翻出一面镜子照了照。想了半天,又忍不住拿起电话,去拜托陈深替她盘个头发。   她觉得自己像突然回到了学生时代,还是个十六岁的女孩,要去跟同班的男生约会了。   到了晚上,唐山海换了身体面的西装,去接柳美娜到红灯笼湘菜馆。已经是十二月下旬,柳美娜连件大衣也不穿,在寒风里冻的直哆嗦。他想着戏要做全套,该给她披件衣服,但又仿佛有点过火。一来二去犹豫之间,二人已进了餐厅里,烧了红火的炉子,暖气铺面,便也作罢了。   “你的旗袍很好看。”唐山海把菜单递给柳美娜是,顺口赞了她一句。   柳美娜听了他这一句,低下头撩起鬓边一缕发丝,笑了,“唐队长眼光真是好,这旗袍的料子可是我托了盛记老板好久,才给我留了一身的。”   确实好看,鹅黄底绣天鹅芍药,祥云的盘扣。又有些摩登的式样,领口是碎钻和法兰西蕾丝,天气冷,她披了条白狐围巾。又盘了头,烫着上海最时髦的电烫鬈发,唇上的胭脂是巴黎这季新拟的桑子红,明艳动人。   唐山海一颗心却没在她的打扮上,他在暗暗算着徐碧城和陈深何时来,眼睛盯着柳美娜放在一边的手包。那里面就放着关系到几人命脉的钥匙,若他今夜得手,便可以直接离开上海。他让陶大春在城郊备了车,等他到今夜十二点。他知道此行凶险,但再拖不得了。   “碧城今天去哪儿了?”   唐山海嘴角扯出一丝苦笑,道:“跟陈深吃饭去了。”   “恩......有些事...”柳美娜神色犹疑,“我、我不知道,该不该跟你说。”   唐山海沉吟片刻,搁了筷子,望向柳美娜,“你说的是碧城和陈深的事情吧?”   “你知道啊?”柳美娜微微睁大双眼。   “陈深是碧城以前在黄埔十六期的老师。”   “我看...不止这么简单吧。”柳美娜收回目光,似有话要说。   “他们有过一段。”唐山海把目光投向她,撑起一个苦笑,“碧城跟我说都是过去的事,但我总觉得没这么简单。”   说完了,他将额头撑在手上,眉头紧锁。柳美娜瞧着他这副样子,心道徐碧城果然与他有了间隙,心中喟叹,只觉那徐碧城太不珍惜良人。又想起部里的传言,犹疑着开口:“最近陈深和李小男在闹分手,该不会...是为了碧城吧?”   “不会的。”唐山海抬起头,“我对碧城那么好,她不应该爱上别人的。只是可能......”他顿了顿,阖上眼,“我还是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。”   “怎么会,你已经够好的了。”柳美娜凝视着他的眼睛,“她要是不珍惜你,我就跟她不客气。”   话一出口,她自觉有些唐突了,连忙去瞧唐山海的脸色。见他没什么反应,心下一横,干脆伸出手覆在他掌上。唐山海没料到她会来这一出,浑身一颤,又将将稳住。柳美娜豁了出去,声音也拔高了:“她不要你,我要。”   徐碧城和陈深恰在此时走到了他们身边,唐山海用余光瞥见,故作慌张地站了起来。只见徐碧城一脸不悦,黑着脸瞪唐山海,又瞧一眼旁边的柳美娜,眼神薄凉。   “碧城,这么巧。”柳美娜脸上还撑着笑,背后却出了层冷汗。她怎会在这?   旁边的陈深倒是惊讶地捂着嘴,在他们之间来去打量,一副不得了的样子。“这么巧啊,你们一块吃饭?”   徐碧城此刻脸上挂着丝嘲讽的笑,她平时演的蹩脚,此时却很像回事。睨了片刻,便瞪着唐山海,想要在他身上烧出两个洞来,微笑道:“出来。”   “哎——”柳美娜见唐山海跟着她的步伐走出了店,连忙去追。陈深殿后,回过身想去拿柳美娜的手包,却怎么找也找不见。柳美娜急归急,竟还没忘了带走自己的包。陈深一愣,心道唐山海到底失算了。   柳美娜刚追出去,就听见外面徐碧城拔高了声音呵斥道:“你不是晚上约了孙秘书吗,怎么会和她在一起?!”   “你能不能别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,”唐山海声音很是无奈,“你约老情人吃饭可以,我约美娜吃个饭怎么了?”   柳美娜听见这一声,愣在了原地。纵然此时并不适合瞎想,但听见唐山海直接唤她美娜,又把她与徐碧城的老情人作比。一时心中五味杂陈,既是一股难以遏制的甜蜜,又有种夺人所爱的罪恶感压制着她。   徐碧城不依不饶:“就是简简单单吃顿饭吗?”   “碧城,你别误会了。”柳美娜追了上去,拉开他们二人“你听我说句话行不行?”   “我不听!柳美娜,处里所有的人都跟我说,你天天跟唐山海眉来眼去的,我都不信。”徐碧城眼圈发红的瞪着柳美娜,“你们都骗我,你们都骗我!”   “你放心,没有人愿意骗你。”唐山海已是不耐烦的打断了她的话,“我跟美娜之间要真的有什么的话,我不会瞒着你的。我用不着瞒着你!”   “你今天要是不跟我说清楚,我就跟你没完!”   “哎呀,行了,你们别吵了。”柳美娜只得再次出言阻拦,“徐碧城,你听着,我柳美娜是喜欢唐山海。但他心里只有你,就算我有这个贼心也没用。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,我走了。”   柳美娜说完这一通话,鼻腔中已是泛起一阵酸意,抬起头又见唐山海一直凝视着她,更是心乱如麻,拢了拢围巾便快步离开。只想赶快从这是非之地退出,不再去想唐山海的模样。   见刘美娜已走,徐碧城当下便松了口气,望着唐山海道:“我演的不错吧?”   唐山海向她竖起了拇指,又望向刚走到身边的陈深,低声道:“拿到了吗?”   “没有,手包在她手里。”   唐山海愣了一下,当机立断转身唤住柳美娜:“美娜!”   柳美娜正红着眼圈走着,突然听见唐山海唤她,转身看他已跑到自己身边,拦住她道:“美娜,我送你吧。”   她下意识地推脱掉:“不用,我自己坐黄包车走。”   “黄包车怎么行呢,我送你。”   唐山海态度很是坚决,叫她不知如何是好,便转移了话题:“你还不快去追她?”   他掂着下巴一示意:“那不是有人送了吗。听我的,咱们走。”   她再推脱不得,只得应允了,上了唐山海的车,一路向自宅驶去。   “对不起啊,”唐山海的声音很低沉,“让你受委屈了。”   柳美娜正望着窗外发呆,听见他这一句话,心里更是难过。想到唐山海与徐碧城郎才女貌,自己夹在中间像是个小丑。又想起来上学时学过的一句诗词“还君明珠双泪垂,恨不相逢未嫁时”,心中戚戚,开口道:“哪有什么委屈的,我就是活该,我就是惦记人家丈夫了,我就是喜欢他了,我就是藏不住了。我活该。”   这一番话声音越来越高,到了结尾又黯淡下来。她一口气把心里话全说出来,倒是敞亮了不少,只是越说越凄然,又想起刚刚徐碧城看她的眼神。只觉千不该万不该,早知她会这样执着于唐山海,当初就不该遇见他。感情上哪来的先来后到,她遇见了,就爱了,怎可能因为他是有妇之夫就不爱了?   “......我不值得你这样。”   唐山海这句话的语气很是低落,引得她偏头去看。唐山海的脸庞藏在阴影里,她看不真切,于是又说:“值不值得你说了不算,我说了算。”   也不知是怎么了,明明是普通的一句话。唐山海这厢正开着车,思索着如何应对。这句话像一块丢进水里的石头,猛然激起了他记忆深处的片段。这话熟悉的令他心口钝痛,有谁的声音忽远忽近的飘向他,虚笼笼的罩在他头顶。眼前一阵晕眩,握着方向盘的手也不稳起来,车在街上一路蛇形前进,引得行人纷纷尖叫逃窜。   但那些声音都离他很远了,他努力睁大眼睛,什么都看不真切,只有一个红色的影子在眼前晃。他听见那声音说:“配不配不是你说了算。”   他想去看清那是谁,又听见她说:“一个凡夫俗子,他不配!”   是个女孩。   他想去看清她的长相,想叫她的名字,可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。突然自己像被人撞了一下,从驾驶座上一仄歪,醒了过来。柳美娜在旁边吓得脸色煞白,半个身子探过来替他稳住方向盘,直唤他:“唐队长!唐队长!”   见唐山海终于转醒,柳美娜长舒了口气,道:“唐队长,你可吓死我了,这是怎么了呀?”   “没事......这几天休息不好。”他从驾驶座上起来,接过方向盘,“让你受惊了。”   好在他行驶速度不快,没有造成什么伤害。倒是柳美娜吓得不轻,深呼吸几口才缓了过来,接着说道:“我就是看见你第一眼,就喜欢上你了。老天爷真不是东西,我好不容易中意一个男人,却还不是我的。”   见唐山海不说话,她便从靠背上直起腰来,对着他说:“唐山海,你说我该怎么办?”   他却只顾着开车,并不说话。柳美娜一颗心在车外的寒风里渐渐凉下来,脸上也快要挂不住,心中泛起一阵酸涩,想自己果然还是自取其辱,跑来巴巴的跟人家说了这些蠢话,还不是一场笑话罢了!正在此时,汽车停了下来,已经到了自家门口。她只觉脸上红一阵白一阵,忙不迭要逃离他身边。刚要起身,自己的手却被唐山海拉住了。   柳美娜愣了,低头看了看覆在自己手背上的那只手。唐山海在她旁边开了口:“从来没有人像你这么对我。”   柳美娜摇头:“可你不会喜欢我。”   “我没你想的那么好。”   “我也总想,你肯定不是最好的。世上比你好的,总得有个把万吧?”柳美娜偏过头去,不让他看见自己眼角的泪光,“可我偏偏不想那个把万人,唯独看上你。”   唐山海心中触动,他虽是做戏,可万万没想到柳美娜对他用情如此深。而他...却要陷她于不义了。想到这一层,唐山海心下不忍。可军令如山,加上身上几条人命,叫他如何半途而废。柳美娜的手包就在他眼前,一伸手就拿得到。他走了,她也免不了被牵连。唐山海一时心乱如麻,竟下不去手去偷那手包。   “你说,要是我在徐碧城之前遇见你,你会不会喜欢我?”   他答不出来,眼前晃过徐碧城的面孔,又看不清了。他喜欢谁?他自己也答不出来。   “行了,你不说,我也知道答案了。”柳美娜眼中的光芒闪了闪,突然熄灭了,“我走了。”   眼看柳美娜要拎着手包离开,唐山海才回过神来,猛地拉过她的手臂,将她拥入怀中。见她正将手包握在右手中,便与她说话分散注意:“美娜,你很好。是我辜负你。”   柳美娜的身体在他怀中一颤,僵硬着离开了怀抱。唐山海这一下没得手,看着柳美娜怔怔的盯着他,道:“我不会是在做梦吧?”   他没说话,只是摇头。心中祈盼柳美娜一直保持着此时的状态,万万不要提高警惕。他伸出一只手抚上她面颊,用手指勾勒她脸庞的轮廓。另一只手悄悄移到她右手边,扯住她手包的一侧,暗暗发力。   她在等着他吻上来,唐山海心里知道,可他纵然做了无数次心理准备,此刻也照旧动也不能动。他恨得想掐自己,逼着自己去吻柳美娜。可试了几次,还是做不到。好在柳美娜已全身贯注在别处,手上的力道松了下来,大半个手包已落在了他掌心。他以指肚抚过她唇角,蹙起了眉,终喟叹道:“天色晚了,回家吧,美娜。”   柳美娜原本包含期待的眼仁,此刻是彻底冷了下来,像一片被风吹散的纸灰,半点光也寻不见。她想开口,一出声,眼泪又要掉下来,脸上因尴尬窜起一片潮红,也不管自己的手包有没有拿,拢了拢围巾便跳下了车。头也不回的走了。   唐山海隔着手包捏了捏,捏到一串金属物什,知道便是自己苦苦找寻的钥匙。柳美娜是个精明人,很快就会发现手包不见,趁着她发现之前,唐山海一脚油门猛踩下去,却是直奔圣玛利亚教会学校去了。   进了学校,时候已经不早,宿舍那边一片漆黑,难觅灯火。唐山海凭着记忆找到岳绮罗的宿舍,便急匆匆的敲响了门。   不出片刻,门便被人从里面打开,是穿着睡衣的岳绮罗,显然早已就寝。此时正睡眼朦胧,衣服也穿得乱七八糟,隐隐地露出一边肩膀。唐山海只看了一眼,便连忙转过了身,口中直道:“抱歉,唐突了,我没想到你已经睡下了。你别介意,我不是有意的。”   正说着,自己的肩膀被人扳了过来。岳绮罗一边拉上睡衣,一边笑他道:“你胡言乱语什么呢,怎么,有急事?是苏三省死了还是陈深死了?”   唐山海一心赶时间,听她又是说这个死又是那个死,一时卡了一下,方才道:“没有人死,你快收拾一下,我们离开上海。”   岳绮罗听他此言,眼睛登时亮起来,唇角一挑,笑道:“怎么,你想通了?”   他把手中的钥匙亮出来给她看,道:“我拿到钥匙了,现在去行动处取文件。老陶在城郊等我们,速战速决。”   “好。”岳绮罗说着便把门关上,没过多会,便换了身简朴的小旗袍出来,又披一件红斗篷,煞是显眼。她统共只背了一个小书包,唐山海伸手去掂,倒沉得很,又有些硌手,不由好奇的问她:“你这是都装了什么。”   “枪,”她大方地打开书包,给他看包里满满十几只枪,“你也拿一把。”   饶是唐山海见多识广,也暗吸了口冷气道:“你哪来这么多枪?”   “城东吴家那案子,我做的。”上次抢了人家的枪,杀了人家的护院,这事是上过报纸的。岳绮罗睨了唐山海一眼,见他没反应,又去问他:“你不怕我?”   “不怕,”他牵着她一路小跑,脚上速度不减,“时间紧迫,我们快上车。等到柳美娜发现,就谁也走不了了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这几章老岳戏份太少了...写不动,可是,柳美娜一个快要领便当的人,不多给点戏份说不过去... 写前面的时候,我也以为张显宗第一次请岳绮罗吃的是豆花,所以写的是豆花。后来基友告诉我是粥,我就改成粥...其实吃的东西不重要嘛哈哈哈哈【 还是要预警一下,这篇文我可以保证结局绝对是嫌弃夫妇在一起生生世世灵魂不灭balabala,但是在一起的过程会有糖又有刀,可能会很虐,可能会有生离死别,总之真的很虐......如果心理承受能力不够好的话...就... 因为我之前写虐文被人骂过,骂的挺凶的...大概有上百号人天天来祝我全家早死,骂了我小半年,着实有点心理阴影。所以不想再发生一次了... 以上,拜托了... ☆、第二十七章      上车时唐山海看了眼怀表,距离他从柳美娜家里离开已经过去了二十分钟,这时她多半已经发现了手包失踪,他们必须加快速度。   到了行动处,唐山海把车停在隐蔽的拐角。他知道毕忠良会在八点之前离开行动处,现在这里只有几个行动队员还在守夜,除了因刺杀事故借住在行动处的陈深,没有人会发现他们的动作。   唐山海在漆黑的二楼走廊中找到档案室,摸出钥匙开了锁。他在赌柳美娜对他的信任,如果她发现手包不见,第一个会去的地方应该是唐府,等到她扑了个空,才会想到唐山海或许是拿着钥匙来了行动处。   “咔”   这声脆响在一片死寂的大楼里,着实唬了唐山海一跳。转头看去,才知道是岳绮罗靠在墙上给自己的□□上膛。唐山海松了口气,压低声音道:“绮罗,在这里不需要开枪。”   “是吗?”岳绮罗偏过头笑道,举起了枪,跟在唐山海身后进了门。   唐山海没有开灯,拧开了手电筒,去开隔着文件柜的那一道铁门。岳绮罗在他身后用手指转着枪柄,打量着屋内的陈设,道:“你知道你要的文件放在哪吗?”   “不知道,但肯定不是在普通文件这里。”他略过一排文件柜,走到加密文件那一排,细细打量着。   “毕忠良不会把它放在这里的。”岳绮罗跨进铁门,四下扫视着,目光略过墙上的挂钟和正中央的一副照片。   “唐山海?”   “恩?”唐山海正一份份文件找过去,无暇分心。   “你托我一下,我觉得这照片有古怪。”   “照片?”唐山海虽不明所以,但还是听话的走过去,把手电筒叼在嘴上,双手托起岳绮罗的脚,让她能踩着自己的手站高一点。   “......再高一点。”岳绮罗身量小,踩着唐山海的手也够不到相框的边。唐山海只得尽力将她托高,让她能踩在自己肩膀上。她轻的像片叶子,脚踝也纤细的很,像是轻轻一用力就会捏断。唐山海不禁走了神,好奇她这样的身子骨,是怎么做到开枪不眨眼的。   岳绮罗站在他的肩膀上,才刚刚能够到相框的边。她垫着脚去敲那幅照片,果然传来一阵中空的敲击声。   “果真如此。”   “恩?”唐山海嘴里叼着手电筒,说不出话来,又不好抬头去看。又听见岳绮罗在上面说:“这相框后面是空的,你抓紧我,我试试能不能打开。”   她试着扳了扳,纹丝不动,又沿着周边按了一圈,没有什么机关。她觉得自己垫着脚很累,又被这解不开的机关气到,便把手撑在相框上歇息。没想到相框受了她的力,竟然向旁边转动了。她猝不及防,险些从唐山海的肩膀上摔下来,短促的尖叫了一声。   “绮罗!”唐山海忙松开口,让手电筒掉在地上,抓住岳绮罗的小腿让她稳住。“怎么回事?”   “这里面有个保险柜。”岳绮罗扶着墙稳住身形,“三个密码盘。”   “保险柜?”唐山海心下一惊,“密码?”   “啊——!!”   这一声尖叫震得二人皆浑身一颤,唐山海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,岳绮罗就已经从他肩上跳下来,轻盈的落在地上,循声冲向档案室门口。将那人扣着脖子按在墙上,手中的枪对准她的额头,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:“敢发出一点声音,我就先吞了你的脑仁当点心。”   唐山海从地上捡起手电筒,也冲了过去,照亮闯入者的脸,愣了。是柳美娜。   “美娜...你...”唐山海艰涩的措辞着,“你怎么在这儿。”   柳美娜被岳绮罗掐着脖子,几欲无法呼吸,正表情痛苦的挣扎着。唐山海伸手去拦她,道:“绮罗,松开手。”   “她看到了,反正都要死。不如给她个痛快。”   “绮罗!”见劝不动岳绮罗,唐山海只好说道,“绮罗,她知道密码,你不能杀了她。”   岳绮罗听了他这话,只好作罢,松开手让柳美娜喘口气。柳美娜从她的掌下死里逃生,捂着颈项大口呼吸着,剧烈咳嗽。唐山海冲过去按住她的肩膀,想要让她平静下来,却被她狠狠地抽了一耳光。   “你果然骗我,”柳美娜望着他,眼中溢出泪水,“毕忠良说的果然没错...你接近我就是为了归零计划!”   “什么?毕忠良?”唐山海听的糊涂,“他让你参与到保密计划中了?”   “所以你果然知道密码咯?”岳绮罗走了过来,枪口贴上柳美娜的太阳穴。   “是,我是知道!”柳美娜瞪着岳绮罗,又把目光恨恨地投回唐山海身上,“可我宁愿死了,也绝对不会告诉你!”   岳绮罗被她吵的青筋暴起,正要从怀中摸出纸人,却被唐山海按住了手。只见他神色复杂,躲开岳绮罗的目光,低声道:“绮罗,你先出去望风,我跟柳小姐说几句话。”   “可......”岳绮罗欲要辩驳,可见唐山海表情坚定,只得冷哼了一声,端着枪走出了门。   “柳小姐?”柳美娜凄然的笑了,“怎么,我又成了你口中的‘柳小姐’了,是吗?”   “美娜,你听我说。”唐山海叹了口气,“我不能在她面前暴露出我的真实想法,否则,她会杀了你的。”   “你到底是什么人?”   唐山海这边将计就计,打算从她口中套出密码,又能让她离开上海,不被特工总部迁怒,以至于替自己背了黑锅。这样下来,他也不会再有负罪感。他顺着她的话说下去:“不管我是谁,美娜,我都不会伤害你。你要相信我。”   “原来是真的,”大颗大颗的泪水从柳美娜颊边滚下来,“原来你们真的是为了情报而来。”   “美娜,我——”   “原来你接近我真的是有目的的,”柳美娜不听他的解释,“为什么!你有没有想过我的下场会怎样?丢了情报,你觉得我会有善果吗?梅机关和特工总部会放过我吗,毕忠良会放过我吗?!”   柳美娜越说越激动,声音大的可以传遍走廊。唐山海担心会引来人,忙按在柳美娜唇上,道:“美娜,你放心,我是准备好要带你走的。”   “带我走?”   “没错,我原本打算今晚拿到计划后,就去你家中找你,带你从苏州坐船去香港。”唐山海从口袋中掏出两张船票给她看,“把你拖下水,是我不得已而为之。但我不会抛下你在这里送死,我知道你一直想离开特工总部,去香港生活。虽然唐突的替你做了决定,但是美娜,我对你的好感是真的。”   那两张船票,原本是唐山海买来做备用计划的,用这个送柳美娜离开,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。柳美娜看着那两张船票,抽泣声略微轻了些,又不相信的去瞪唐山海,道:“你还是在骗我吧?你凭什么要为我做这些?”   “因为我喜欢你,美娜。”唐山海让自己凝视着柳美娜的眼睛,“我没有骗你。”   “那...你之前为什么不说?”柳美娜止住抽泣,却还是不太相信唐山海的话。   “我怎么说?我一个有家室的人,”唐山海苦笑着摇头,“我不配。”   见柳美娜不说话,他接着说下去:“其实我一开始,我并没有打算接近你的。我在犹豫,我怕。怕我会真的对你动心,”唐山海扯出一丝苦涩的弧度,“更怕我万一一着不慎,会让你有危险。”   “可是美娜,感情怎么能控制呢?”他轻声道,“就像你说的,动了情,就是动情了。谁也控制不了,我是凡人,我做不到斩断七情六欲。”   “你说的......是真的吗?”柳美娜想了想,又摇头道,“不对,你是不是还在骗我?是不是我告诉了你密码,你就会立刻让岳绮罗杀了我灭口?”   “美娜。”唐山海没有办法,从自己腰间抽出了枪,上了膛,交到柳美娜手里,握着枪管对准自己心口。“我怎么会伤害你呢?”   柳美娜的手在颤抖着,望着他的眼睛不断地涌出泪水。良久,她放下了手,把枪丢在地上,向前扑进了唐山海怀中,抽搭着哭了。   唐山海抚上她肩膀,将她环抱在怀里,沙哑着声音道:“美娜,谢谢你相信我。”   “你会带我离开的,对吗?”   “我保证。”他的下巴抵着柳美娜的发顶,感受到她的呼吸喷在自己颈侧,心中渐渐泛起一阵麻木和愧疚,难以名状。   门口处忽然转来一声枪声,像一道炸雷般撕破了平静的空气。岳绮罗提着枪冲进来,惊得唐山海触电般地松开了柳美娜。岳绮罗黑着脸向他二人呵斥道:“好啊,你们倒有闲心在这时候说情话。动作快点!他们发现入侵了!”   唐山海听了这话,连忙要出去开,却被岳绮罗一枪柄顶回来。“你去拿计划,外面我顶着。”   这种时候也容不得辩驳,唐山海连忙转身回去,帮着柳美娜搬了张桌子来,站上去输保险箱的密码。柳美娜手脚利索,转眼就把文件夹取了出来,交到唐山海手里。唐山海拿了文件,却是一愣:“怎么有两份。”   “这种事一会再讨论。”岳绮罗这边开了几枪,跑回来去拉唐山海,“我把外面的都解决了,他们打电话告诉了毕忠良,趁现在快走!”   唐山海拉着柳美娜跑到窗边,这里是三楼,贸然跳下去非死即伤。即使爬下去,也有可能被赶来的行动队队员射杀。唐山海正在发愁,又被岳绮罗拉着手往外跑,“走正门!”   “正门怎么走,他们那么多人,如果被看到脸的话,碧城——”   “你别管,我能解决。”岳绮罗此时冷静的可怕,到叫唐山海看了安心许多。只见岳绮罗从自己怀中掏出一大把纸人,向前撒去,那纸人像自己有了生命,簌簌地向前飞去。等到他们跑下楼时,眼前的一众队员额上都已贴上了纸人,像个木偶一样站在原地。   三人一路跑出了大门,到了拐角唐山海的车上。唐山海让柳美娜坐了副驾驶,自己去开驾驶座的门,岳绮罗在一边收了所有纸人,坐进后车座,喝道:“开车!”   唐山海猛踩了一脚油门,拐了弯,直向城郊开去。柳美娜此时仍惊魂未定,又有满肚子疑惑要问。岳绮罗从后面拍了拍她的车座,在她耳边低声道:“别出声,就当你什么都没看到过。”   车开出了不到一半路程,唐山海发现后面已经有车追了上来,更是狠狠地踩下油门,只盼这汽车能再快一点,把追捕的人都甩掉。岳绮罗也从后视镜里看到了车,又去敲驾驶座的后面,对唐山海道:“停车!”   “什么?”唐山海无暇分心,“停车就被他们追上了。”   “你不停车,就算到了接头地点也会被他们乱枪打死!”岳绮罗掏出枪上了膛,“你停不停车,不停我就跳车了。”   “不停。”唐山海态度很是坚决。   没等他反应过来,就听见车门打开的声音,再一看岳绮罗已经不在车上。这么快的车速,跳下去也难保不会有事。唐山海惊得打不稳方向盘,连忙去看后视镜,却发现岳绮罗竟是踩在一堆悬在空中的纸人上,稳稳的落到了地上。   柳美娜眼睁睁看着这一切,害怕的尖叫,以为自己见了鬼。唐山海分出心去安慰她,更是加快了速度。不出一会,后面传来了几声枪响,一直跟在自己后面的车不见了。他松了口气,略微松开自己紧攥着方向盘的手,又开始为岳绮罗担心起来。   眼看快要开到城郊,唐山海的车速也慢了下来。柳美娜之前一直吊着颗心,如今也慢慢放了下来,去问身边的唐山海:“山海,我们真的要离开上海了吗?”   “是的,”唐山海偏头看她,温柔的笑了,“我们真的要离开了。”   柳美娜望着他的笑,心中涌上一股暖流。她还从来没见他对谁这样笑过,即使是徐碧城,也不过是相敬如宾。她之前一直不敢相信唐山海真的喜欢她,如今倒也释然了。管他是真是假,能看见他这样对自己笑,即使是假的,她也心甘情愿的被他骗。   “简直像做梦一样,”柳美娜轻轻地靠在车座上,“山海,你知道吗,我一直梦想着要离开上海。”   “行动处这个地方,我呆够了。勾心斗角,总是担心身边的人要杀自己,又是众矢之的,被世人骂成狗汉奸。”她把头靠在玻璃上,轻轻地说,“可这种魔窟,又怎么会让人活着出来呢?”   “山海,我一直都想去香港,你是怎么知道的?”柳美娜提起兴趣,去跟唐山海讲,“我听说,在香港有很多洋人的东西。有大海,海边有遮阳伞和汽水,听说那里很暖和,香港的云吞,一口咬下去有三个虾仁。”她畅想着,脸上也扬起一丝笑,“我一直想偷偷卖掉上海的房子,坐船去香港生活。可是又迟迟下不了决心,怕自己一个人孤独。”   “我陪你去,”唐山海顺着她一起畅想,“我们在海边买一个房子,用白色大理石造个美国南部种植园风格的宅子,院子里要种英国玫瑰和柠檬树,门口摆一个鸟澡盆。屋子里要按着前清大宅院的样式修,摆几个屏风,插一支茉莉,摆红木的椅子和圆桌。叫那些来家里会客的洋人看傻了眼。”   柳美娜噗嗤笑了,眼角却落下一滴泪来。她从来都不敢去想这么美好的未来,更不敢想它会落到自己头上来。如今真的发生了,她却不争气的想掉眼泪。   “到了。”唐山海停下车,替柳美娜开了车门,拉着她去见陶大春,“美娜,你在这儿等我一会。我要去接碧城过来。”   “碧城?”柳美娜慌了,“为什么?”   “碧城是我的战友,我不能抛下她不管。”唐山海替她撩起一缕鬓发,夹在耳边,“放心,我很快就回来。”   说完了话,唐山海松开柳美娜的手,快步走到陶大春身边,道:“马上送走这个女人,拿着我的船票,让她从苏州坐船去香港。给我留一辆车,我去接碧城,送她到南京。你在那里把碧城接回重庆。”   “你这是什么意思,你呢?你要去哪?”陶大春望了一眼他身后的柳美娜,“是她帮你拿到情报的吧。”   “是的。”   “那你为什么还留着她?”陶大春厉声道。   “骗的她,”唐山海阖上眼,“你以后可以告诉她,我牺牲了。”   “你这样做太冒险了,就不应该留活口!”   “按我说的做!”唐山海打断他,“你现在送她走,我必须马上回家找碧城。没有时间可以耽误了。”   陶大春听了他这话,也只能点头应允。唐山海见状回身去拉柳美娜,让她先上车离开。   但刘美娜却不依,道:“你为什么不和我一块走?”   “这里太危险了,随时有可能被人追击。”唐山海耐心同她解释,“听我的,你先走,我随后就追上你。”   “可是......我要是走了,你再也不来找我了怎么办?”柳美娜心有戚戚,“不行,我还是在这里等你。我要和你一起走。”   唐山海心里掐着时间,想着行动队找到自己家中会有多久,而岳绮罗现在又怎么样了。陶大春在一旁点着脚,催促着他快点。唐山海只得安慰着柳美娜:“不会的。”   柳美娜这边脸色已凉了下来,定定的望着他:“唐山海,你是不是压根就没打算跟我一块走?你就是利用我拿到归零计划,然后就把我丢了对不对?”   “美娜,”唐山海深吸一口气,“我是一个军人,我必须有始有终的把我的任务完成。现在你活着才是最重要的,你活着,我们才会有生活,有爱情。”   “山海,”柳美娜的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,“我为了你,我把什么都丢了。我不能把你也丢了,我求求你,跟我一块走吧!”   陶大春这时已经忍无可忍,拔了抢走过来,喊道:“还跟她啰嗦什么,老子一枪毙了她!”   “把枪放下,我来处理。”唐山海伸手制止了陶大春,“美娜,你听我的,快走。要来不及了。”   话音未落,忽然有人说:“他们来了!”,枪声暴风雨般的响起来,打在掩护的石墙上,唐山海连忙拉着柳美娜躲到车后,旁边的陶大春举枪道:“我们被包围了!赶紧撤!”   “绮罗......”唐山海想到这一层,行动处的人追了上来,那绮罗岂不是...他再也待不住,从车后冲了出来,又被手榴弹挡回来。再拖延不得,他从车后拉出柳美娜,道:“快上车!”   还没走到车门,身旁的柳美娜突然倒吸了口凉气,身子向后仰去。唐山海心中咯噔一声,连忙扶住柳美娜,见她胸前渐渐蔓延开一片血红,知道子弹从她肺部穿了过去,心头大骇,扶着她慢慢躺下来。   “美娜!”他去堵她胸前汩汩的血流,“美娜,你怎么样了?”   “疼......”   他掏出手帕去给她止血,可自己心里也知道于事无补。这伤本来就极重,她又不可能去医院急救,只怕撑不了几时。柳美娜脸色煞白,小口小口急促地呼吸着,伸出臂膀勾住他脖子,道:“山海,我会不会死?”   “不会的,别瞎说。”唐山海自己也难掩语气中的慌乱,“你只是伤了肺部...不会有生命危险的。”   “我还不想死,”柳美娜摇着头,神色凄然,“我还想和你...生生世世,我想要天天看着你,听你一天叫我十次美娜,对我笑十次,去过好日子。”   “好,我一天叫你十次美娜,一百次,一千次。”唐山海只觉自己声音哽咽,他不曾想过会变成这样。纵然他对柳美娜没有感情,可他也绝不想看着她死在自己怀里,“我每一天都对你笑,我们去香港,我带你去沙滩上喝洋汽水,好吗?”   “我好冷...你抱抱我,好不好?”   唐山海知道,这是因失血过多导致的身体发冷。流了这么多血,又伤了肺部,他救不了柳美娜了。他只觉鼻腔里涌上一阵酸意,俯下身紧紧抱住了柳美娜。   “我不会丢下你的。”   柳美娜在他肩头笑了,眼泪濡湿他的衣裳。“有你这句话,我就知道,你对我是真心的。”   唐山海眼眶湿润,视野里渐渐笼上一层水雾。“傻瓜。”   柳美娜抽泣着,忽然离开了他的怀抱,定定的望着他。   “山海,”她笑了,“你如果真心爱我,就再给我一枪。让我死个痛快吧。”   她笑得那么美,眼角还闪烁着泪光。她本就是个潋滟的小美人,可这一笑却是美的惊人。像是透支了自己全部的生命,飞蛾扑火般的笑容。甜美又绝望。   “人总会死的,”她笑着缓缓摇头,“我已经活不成了...我不要你和我一起死。”   见唐山海还是迟迟不动作,她又道:“山海,能听见你这些话。我这辈子,也值了。”   “杀了我吧,山海。”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,又分出精力去握唐山海的手,把枪口移到自己心上,“其实,我知道你是骗我的。但是......能听到你骗我,我也值了。我宁愿死在你的怀里,也不要被你抛弃。”   “快开枪,”她的声音已经渐渐细不可闻,“山海......好疼啊...”   柳美娜说这些话时,脸上一直挂着笑。唐山海却心如刀割,又听到她说她知道自己在骗她,更是懊悔到想吞枪自尽。他竟做了如此过分的事情,欺骗她,利用她。如今,竟然还要亲手杀了她。   “好。”他沙哑着嗓子,将她缓缓拥入怀中,抚摸着她的头发。他的手指缓缓扣上扳机,一厘厘的推动着,他像是失去了力气,再也扣不下扳机。   “砰!”   后坐力震得唐山海手臂酥麻,他感到柳美娜在自己怀里猛地一颤,渐渐软下去了。他不敢去看她的脸,只单手拥抱着她,摩挲着她的头发,几欲流泪。   他从来不知道,杀人是如此令人痛苦的事情。   “唐山海!”   直到岳绮罗这一声在他头顶炸响,他才意识到身边的枪响不知何时已经停息。岳绮罗站在他面前,手中提着把长刀,刀尖抵在地上,正滴着血。她一身旗袍也血迹遍布,背着的小包也空了大半。见唐山海还愣在地上不动,急得去拉他起来,道:“快走!来不及了!”   唐山海不想离开柳美娜,不想让她就这么躺在枪林弹雨中被行动处抬走。但岳绮罗去意坚决,唐山海只能跟着她上了车。他的手上还沾着柳美娜的鲜血,怔怔的瞪着,像是她的余温还留在他手上。他竟亲手杀了她。   “......我杀了柳美娜。”   唐山海说完这句话,自嘲的笑了。嗓音沙哑着,他想到柳美娜最后的笑,心头绞痛。没想到,他到底还是害了她。   “柳美娜死了?”岳绮罗没工夫理他,启动了汽车,一个猛转弯向城里开去,“我们之后再说这个,现在你我都自身难保,你不如想想该如何应对。”   “什么?”唐山海才反应过来,“绮罗,你这是要去哪里。”   “我们都被毕忠良骗了,这是引君入瓮。两份计划都是假的,真正的计划在他家中藏着。我们拿了计划,就是中了他的圈套。别问我怎么知道的。”岳绮罗制止了唐山海发问,“你现在要在被发现之前回到唐府,越快越好。你出不了城的,上海市今晚被封锁了。即使你到了城外,也会被人截下来。”   岳绮罗的车开的飞快,像不要命一样。唐山海也无暇去问她,不知道她抄了什么近路,车比他想象的还要快的到了唐府。岳绮罗在距离唐府两个街口的地方停了车,拉着唐山海一路小跑。   “他们已经来了,你从窗户爬上去。”岳绮罗神色坚决,带着他绕到了院子后面。   “怎么——”唐山海还没说出口,就已经有了答案。一群纸人窸窸窣窣地从她衣襟里飞了出来,托起了唐山海,一直托到了二楼的卧室窗口。   他利落的从窗口爬进了卧室,回过身去拉岳绮罗上来。却愕然的发现她已经不在那里了。   “绮罗?”   没有人回答他。岳绮罗像柳美娜的血一样,在他爬窗的同时消失了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其实我原本的构想里,这段是有吵架戏的...糖堆杀了刘美娜过于悲痛,看见老岳来了就拔枪对准她。但是,他俩的感情发展快于我的想象,所以就没有吵架戏了...... 没有也好,老岳要是被枪指了该多寒心 ☆、第二十八章      唐山海心中着急,正要去唤岳绮罗时,听见门外传来一阵喧哗。看来是徐碧城拦不住了,行动队的人已闯进了唐府。他只得关上窗户,缩进被子里佯病。   卧室的门被人强行踹开,唐山海正闭眼装睡,肩膀被人用力扳过来。唐山海睁开眼,是钱秘书。   “干什么呢?这么晚不睡觉吵什么?”唐山海佯作愠怒状,“钱秘书?你怎么来了。”   “我...这...”钱秘书见真是他,知道徐碧城并没有骗他,心下一阵慌乱,额上渗出豆大的汗珠。方才他咬定徐碧城在骗他,见她固执着不让他进屋,便令人强行制住徐碧城,闯进了卧室。没想到唐山海竟真的抱病在家,此番可好,竟一口气得罪了李默群的侄女和侄女婿。钱秘书心道不好,连连向唐山海道歉,退出房门又向徐碧城好一顿赔罪,才领着人走出了唐府大门。   徐碧城这厢挣脱了桎梏,脸色苍白的跑进卧室,对着床上的唐山海长舒一口气,道:“你什么时候回来的?吓死我了,我还以为要瞒不住了。”   “刚刚回来的。”唐山海从床上坐起身,“他们走了吗?”   “走了。”徐碧城连连点头,“今晚如何,你拿到计划了吗?”   “我们被算计了,行动处的档案是假的。我们还要继续潜伏一段时间。”唐山海长话短说,“我要出去一趟。”   “你去哪?”徐碧城见唐山海起身要走,连忙拦住他,“你不能走,现在唐府附近的监视还没有撤掉,你这样出去太可疑了。”   “绮罗不见了,我要去找她。”唐山海不容她辩驳,“我不会走远的。我能感到,绮罗的气息还在这附近。”   说来也奇怪,他虽然看不见,但却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岳绮罗就在他身边。仿佛他与她之间有一种莫名的牵系,能让他感应到她若有若无的气息。唐山海脑中想着这些古怪的事,忽然觉得自己像是志怪小说里的道士,捏个诀就能找到妖气所在。   唐山海并没有出大门,而是在自家院子里找寻。刚走到侧面自己卧室窗口下,便觉出不对,一股子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。之前在车上时唐山海以为是岳绮罗身上和自己手上的血腥,但这里的味道越来越浓,不像是陈血该有的。   他快步跑到窗下的灌木丛前,扒开树枝,果然是岳绮罗躺在那里。紧闭着眼,呼吸粗重,肋下一处伤口汩汩的流着血,把周围的叶子也都染红了。   “绮罗!”   唐山海把昏迷的岳绮罗抱进屋里,徐碧城拿了医药箱给她包扎止血,唐山海去厨房熬了碗参汤,喂岳绮罗喝下,这才悠悠转醒。唐山海见她一张小脸上血污遍布,嘴唇苍白的吓人,叹气道:“怎么把自己伤成这样?”   岳绮罗此时身体虚,讲不出话来。她之前下车解决了追击,没想到毕忠良又派了两个行动队的人来追她,她当时心道不对,便分出精力去探查毕忠良的行动,果然见他派人回家放置文件,便知道自己是被人算计了。就在这当口,她分心用法术,冷不防被一枚子弹擦伤肋下。她提起全身魂力压制伤口,因此可以一直和常人无甚不同。只是追击的人越来越多,她渐渐招架不住,只得回去找唐山海回来。等到了唐府,她用法术将唐山海送上二楼,已是再支持不住。伤口压制不住,便开始流血。她原本可以用法术修复自己的身体,但现在提起的一口气断了,大半魂力护住心脉和元神,没有多余的魂力能用来治伤。想到这一层,岳绮罗夺过唐山海手中的参汤,恨恨的一饮而尽。   “没想到,我又被人算计了。”岳绮罗冷笑道,“你不用太担心我,我的法术是可以治伤的。只是今天用了太多法术,伤的地方又紧要,因此一时不能恢复罢了。”   “不行,绮罗,我还是要送你去医院。”唐山海说着就要去拿电话,叫同仁医院派车来接。岳绮罗扯了他的袖口,不让他打电话:“你现在送我去医院,是想要自己暴露吗?你要是想帮我,明天按着这个地址,去找一个叫无心的人来见我就好。”   说着,岳绮罗从床边拿起纸笔,写了一个地址塞进他手里。唐山海虽弄不明白,但也按她说的做了,又替她打了热水擦掉血污,嘱咐她睡下,便离开了房间。   次日早上,唐山海刚打算去上班,开了门,对面站着一俊俏后生。头发甚短,穿着身灰布长褂,一双沉甸甸的大眼睛,肤色是细腻的米白色,唇红齿白,像个戏子般,一双眼睛却滴溜溜的越过唐山海肩膀,直向里瞅。“哟,张显宗,你这房子倒真是挺豪华。到底是人各有命,好事怎么总让你小子摊上了。”   “张显宗?”唐山海犯糊涂,“你是谁,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地址?”   “在下无心,幸会了。”那人学着古人的样,向他合手行了个礼。   “无心?”唐山海愣了,“可我还没去找你,你是怎么知道——”   “这个。”无心从背后扯出一只纸人,表情很是无奈,“岳绮罗自己估计都忘了,这纸人可是吵了我一晚上,非要我来见她。”说着就要往里进,“你要是不介意的话,我先进去了,赶时间。理解理解。”   “你、这——”唐山海被无心挤到了一边,眼睁睁看他进了自己家,想了想还是追过去。见无心驾轻就熟的上了楼,进到岳绮罗的卧室里。唐山海远远听见无心笑道:“你这老妖精,没想到还会有今天啊?”紧接着是一阵笑声,又听见岳绮罗抓起床边一把红枣打他,一粒枣从门缝里飞出来,正好打在唐山海额上。打得他愣住了,停在了原地。   老妖精?张显宗?这个叫无心的小子,莫不是岳绮罗的老友?   他正要进屋去看,徐碧城从外面跑进来了,喊他:“山海!我们要迟到了,快走吧!”   正如唐山海所料,昨晚过后,行动处损失惨重。恰巧昨晚苏三省也不知所踪,因此盗取情报的嫌疑被苏三省也平分去一半。唐山海因有钱秘书作证明,又有李默群撑腰,嫌疑反倒不是最大的。只是他与柳美娜的关系仍被人逅病,有人怀疑他和柳美娜监守自盗。门卫作证他傍晚与柳美娜一起出了门,坐同一辆车离开,当晚行动处被人闯入,拥有钥匙并知道密码的人只有柳美娜一人,晚上十点时柳美娜的尸体被人发现在交火处。于是早上到了行动处,唐山海和苏三省都被叫到处长办公室问话。   唐山海知道形势对自己不利,但他善于与人周旋,因此还算有惊无险。但苏三省就不同了,他向来不善于与人打交道,而昨晚失踪的原因又是家姐被绑架,太不合常理,因此毕忠良对他多有怀疑。不过唐山海并没有放松警惕,他知道毕忠良是只老狐狸,不会因为他一面之词就对他打消疑虑,苏三省已经盯上他了,留给他的时间越来越少。   但毕忠良的家不是随便就能闯入的,唐山海如今束手无策,不知下一步该怎么走。也许目前当务之急是保住自己和徐碧城的命,还有岳绮罗的伤。他想,他也许不得不先把岳绮罗转移到安全的地方。   他回去的时候,岳绮罗的伤已经大好了,她痊愈的速度果然比常人要快。但伤口太深,一时还不能完全愈合。唐山海给她抓了几副药,但岳绮罗嫌苦,不肯喝。   “外伤而已,喝什么药啊。”岳绮罗躲着他的勺子,“太苦了,我不喝。”   “这是补药,听话,喝了。”唐山海好声劝她,又塞给她一包蜜桔。   岳绮罗经不住他劝,只得夺过他手里的药碗,咕嘟咕嘟喝下。又扒开蜜桔的纸包往嘴里塞。唐山海从她手里接过药碗,问道:“那个无心,是你的朋友?”   “算是吧,我认识他大概有个几十年。”岳绮罗掰着手指算道,“他是个老不死的混蛋,我拜托他找人拿几张符咒给我,帮我稳住元神。”   “所以你的伤才好的这么快?”唐山海想去看她伤口,又缩回了手。   岳绮罗没有回答他,又吃了块蜜桔,擦擦手道:“现在你打算怎么办,毕忠良已经怀疑你了。你在这里多待一天,都有可能丧命在他手下。”   “不行,我不能走。”唐山海皱起眉,“我不能抛下这个烂摊子一走了之,安插一个人进行动处太难了。事已至此,我必须完成我的任务。”   “你能闯进毕忠良的家里吗?”岳绮罗盯着他的眼睛,“你仔细想一想,有几个人能踏进毕忠良家的门槛?”   “陈深。”唐山海忽然想到,“只有陈深可以去毕忠良家里。我知道他和毕忠良并不像表面那样心连心,他一直在帮我。”   “不,陈深只想算计你。”岳绮罗摇头,“他能瞒毕忠良这么久,说明他城府极深。现在你在明他在暗,你玩不过他。”   “那我就炸了毕忠良的老巢。”   唐山海难得会有这种表情,他常年像个冰块,笑也很少见。岳绮罗只在他杀人的时候见过这种表情,嘴角单边挑起,额上的青筋和眉毛跳动着,一边眼皮微微耷拉下来。她很喜欢看他这种表情,她喜欢有人能陪她一起作恶,而不是看见她杀人就尖叫着跑开。岳绮罗心情很好,拍了拍他的面颊道:“别担心,等我伤好了。我来解决。”    ☆、第二十九章      岳绮罗在唐山海家中住下养伤,学校也不方便再回去。其实她伤早好的七七八八,每日又烧一张符兑水喝下滋补元神,只是赖着不肯走,毕竟唐山海这西洋宅子,可比教会学校的宿舍舒服多了。   一来而去,就过去小半个月,眼看就要过年了。腊八那天早上,唐山海熬了八宝粥,岳绮罗嗜甜,连喝了好几碗。   “看你恢复的这么好,改天我带你去集市买些年货吧。”   “年货?”岳绮罗从来独来独往一个人,算起来有快两百年没过凡人生活,近几年更是颠沛流离。先是在棺材里眼睁睁瞪着棺材板呆了一百年,出来没过多少安生日子,又被扔进鬼洞里困了几十年,等到出来的时候,已经天下大乱,她从家里溜出来后,更是再也没有机会过年。因此很是感兴趣,央唐山海今天就带她去。   唐山海拗不过她,但今天又实在不方便,就答应晚上给她带葱油拌面回来弥补。正好看见窗台边的水仙开了,端过来给岳绮罗看“绮罗,你看,开的正是好时候。”   岳绮罗揪了片花瓣,脸上倒没什么表情,薄薄的小嘴唇抿着。唐山海问她:“你不喜欢水仙?”   “不喜欢,那股子香气太刻意了,像在讨好别人。”   唐山海倒也不在意,拿了剪刀嚓嚓剪下几支花来,包起来去给柳美娜上坟。那次的情报泄露案件不了了之,谁也不知道毕忠良心里揣了什么心思,只把罪名安到柳美娜头上,又说她的同伙在逃,就算结了。唐山海埋了柳美娜,每周抽时间在她坟前放一束花。眼看就要过年了,柳美娜一个人躺在那里,想必很孤独。   唐山海知道自己对不起她,是他一步步害死了她,又让她背了自己的罪名。但他又隐隐觉得,眼下的平静不会维持太久了。   他能感觉到毕忠良看他的眼神愈来愈意味深长,苏三省也从行动处大牢被无罪释放,他的劫后余生意味着唐山海不得不提高警惕,提防苏三省的每一步动作。   他打算先下手为强,杀了苏三省。   陶大春提出这个建议时,他想也没想便同意了。苏三省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,不手刃此人,他死也不会瞑目。但这次行动太危险,他决定先让岳绮罗转移到安全的地方,再对苏三省下手。   年关将近,计划延后了半个月,他想和岳绮罗一起过年。身处行动处的每一天都走在刀刃上,谁也不能确定自己还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,好在还有年节能让他们喘口气,暂时忘记自己的身份。   这一拖,就拖到了小年的时候,唐山海才抽出时间带她去集市。刚下车,她就攥了个最大最漂亮的关公糖人吃的津津有味,像个小孩子。唐山海领着她一家家的看过去,见她仍专心吃糖,就笑她说:“吃糖吃这么起劲,待会还要去买灶糖,小心牙疼又找不到医生治。”   “上海又吃不到糖葫芦,”岳绮罗咯嘣一声咬下关公的头,“以前在北京的时候,天气一冷就有小贩扛着一串糖葫芦叫卖。”   “ 北京?你是说北平?”唐山海笑了,“有时候很好奇你是什么年代生人,总是说一些你本不该熟悉的话。”   “说了你也不信。”岳绮罗不理会他,小手翘起来去指前面的摊子,“那个是什么?”   “那是定胜糕。”   一趟集市下来,岳绮罗手里捧着个纸包,里面包着各式各样的小糕点。唐山海拎着两三个篮子在后面追她,还攥着只活鸡的脖子,攥的那畜生奄奄一息。他今天穿了身西装,引得路人纷纷侧目。如今像他这么洋派的人,大多不兴过传统的中国春节,唐山海本人也很久没隆重的过一次节,至多包个饺子就够了。但今年是他舍命陪君子,甚至还买了些炮仗图热闹。   岳绮罗走到车旁等唐山海追上来,看着他把一堆零碎放进车后座,又分他一块热腾腾的蜜糕。唐山海不大爱吃蜜糕,甜的闹心。岳绮罗总是不停地在吃东西,他不知道这是为了稳住她的元神,也不知道岳绮罗原本是爱吃鲜活脑浆的,只是怕吓到他才改吃甜食。   唐山海觉得岳绮罗像个小小的无底洞,一口气吃下一头牛也不见胖,载她去盛记做身新衣服的时候,盛老板说她的身量是他量过最纤细的。   “你的那些衣服呢?”唐山海看着她扯了匹磁青薄绸在自己身上比划,“怎么没见你带过来。”   “身外之物,穿完就扔了。”她连皮囊都想扔就扔,何况几件衣服。   唐山海笑了,他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话。   离除夕越来越近,毕忠良也不再找他麻烦,就连苏三省也安分了许多。唐山海听说他有个姐姐,被人接到了上海住下,他忙着陪她姐姐消遣,派来盯着他的人也不怎么见到了。除夕当天,上海罕见的下了大雪。唐山海开了门,岳绮罗站在铺面而来的寒气重,穿了件滚风毛边的大红斗篷,怀里抱着瓶红梅,像红楼梦里的宝琴。   考虑到陶大春的样貌已经暴露,唐山海不能请他来过年,岳绮罗倒是请了无心和他相好来,那小白脸无心怀里抱了只白猫,臂弯里挎着个梳双心髻的温婉女人。唐山海总觉得那白猫一双眼精光四射,像成了精似的,很是不适。倒是他相好是个传统的上海女人,一口软糯的方言,怯怯的,似是对此受宠若惊,刚进家门就帮着吴妈一起在厨房忙活。   唐山海一大早就出了门,去盛记取了旗袍,在柳美娜的坟上烧了纸钱,放了几支梅花,拎了瓶花雕回唐府。刚进了门,就看见徐碧城一脸惊慌的冲出来,差点撞到他身上。问清了才知道是岳绮罗非要亲手杀鸡,着实吓到了徐碧城。唐山海冲进客厅,见岳绮罗坐在满地鸡毛和血泊里,手里拎着只被生生扭断脖子的鸡,无心在一边儿边嗑瓜子边看热闹,那只白猫正蹲在茶几上,就着绛色斗花细瓷盏喝徐碧城的敬亭绿雪。岳绮罗瞧见他来了,向他高高举起自己刚扭下来的鸡头,倒像是在讨夸似的。   那只鸡自然也上了年夜饭桌。清蒸鳗鲞,油酱毛蟹,剁椒鱼头,四喜烤麸,八珍豆腐,并一道暖锅,大锅的炖肉,加上粉丝是一味,加上蘑菇又是一味,加上冬笋是一味,加上番薯又是一味。上海人叫它全家福。唐山海向来是不吃的,也不叫吴妈做,只是今天难得人多,图个热闹。除去吴妈的上海菜,唐山海下厨做了些重庆菜,无心做了天津菜,岳绮罗炖了锅鸡汤,倒叫他刮目相看了。   “没想到你还会做菜。”唐山海笑了,他一直以为岳绮罗不食人间烟火。   “蹭了我家半个月手艺,再不会炖个汤可太丢人了。”无心适时地冒出来,握着把瓜子说风凉话。   “狗嘴里吐不出象牙!”岳绮罗抓起块松糕塞进他嘴里,目露凶光。   摆好了桌,窗外的天色也黑下来了,雪倒是停了,不少人家开始放起烟花和炮仗。岳绮罗兴冲冲跑出去挂灯笼,唐山海在旁边抽着烟看她垫着脚站在板凳上,整栋西式的建筑披红挂彩,连二楼的玻璃窗上也贴了窗花,显得不伦不类。他夹着烟走了神,直到岳绮罗连声喊他,叫他拿烟头来替她把灯笼点亮。   眼看着挂钟敲过了七点,吴妈端上了八宝饭,岳绮罗换了新做的磁青绸旗袍,两条臂膀像汩汩流出的牛奶。她觉得这身颜色更衬得皮囊肤若白玉,因此在客厅里伸平手臂转了两圈。   “好看。”唐山海突然想起了什么,“这件衣服就别扔了。”   岳绮罗咯咯笑着,跑去吃年夜饭。女眷自然是不喝酒的,连无心也不喝,反倒是岳绮罗一杯接一杯,唐山海的眼前已有些模糊,也不见她有半点醉意。他不常喝花雕这样的烈酒,乍一喝,更是醉得快。   酒过三巡,无心凑到他相好旁边说体己话,徐碧城早吃饱撂了筷子,坐在沙发上读她的书,那白猫也趴在沙发上打着呼噜。岳绮罗拉着唐山海出了门,挑了块门廊地面坐下,非要唐山海陪她看烟花。   “你喜欢烟花?”唐山海很是诧异。   “恩,”岳绮罗点点头,“我也不记得为什么,但好像很熟悉。还有花灯,我想去看庙会。”   “好,明天带你去。”   岳绮罗把怀里的汤婆子塞给唐山海,她的小手被汤婆子捂得热乎乎的,反倒是他冻的像冰块。唐山海呵了口白气,半瓶花雕喝下去,热气从喉咙往外窜,倒不是很冷。   “唐山海,你真的会跟我走吗?”   唐山海偏过头看她,见她一双黑油油的眼仁在夜色里望他,眼中映出烟花的影子。他被她看的心虚,别过脸去道:“恩,真的。”   “真的?”岳绮罗怀疑。   唐山海笑了,他是真的想要离开,尔虞我诈的生活过够了。可是连他自己也不能确定,他到底能不能干干净净的离开。军统,汪伪,他的每一个身份都足够危险,即使隐姓埋名,他也不敢确认他能保证自己和岳绮罗的安全。这么多年的特务生活,他早就学会不去承诺太遥远的事情。   “唐山海,你说你想知道我是什么年代生人,那我现在就讲给你听。”她睨他一眼,“但你不许说我讲胡话。”   “好。”   “我其实出生在北梁,”岳绮罗望着烟花出了神,“后来......发生了很多事。一百多年前,我投胎到京官岳家,后来岳家被贬到文县,我是庶女。所有人都很怕我,他们觉得我是个怪胎。”   “再后来,我被封印在一口棺材里,对着棺材板看了一百年。上面有句诗,千江有水千江月,万里无云万里天。一百年里只有它陪着我,腻味的很。”岳绮罗眼波闪动,似是很讨厌这段回忆,“后来我出来了,遇见一个叫张显宗的没出息的小军阀,欠了他一笔债。”   岳绮罗说完这段话,没表情没生息的沉默了半天,唐山海等了良久,才好奇的问她。“然后呢?”   “然后?然后,我又被人关进了一个地方,困了好几十年。直到有一天地震了,我抓住机会跑了出来,就、来找你了啊。”   唐山海又笑了,岳绮罗见他这样,鼓起腮去拧他耳朵,道:“你不相信?”   “相信,”他点头,“真的相信。”   他相信她是个狡猾的小鬼魅,遇见她之后,他开始相信很多不可思议的事。   “那你明天要带我去逛庙会。”岳绮罗也扬起笑了。   “放炮仗了,放炮仗了啊——”无心的声音咋咋呼呼的穿了过来,一众人也跟着他跑出来。无心捡了个大个的烟花,放在地上。岳绮罗见他要放烟花,也跳了起来,拍着巴掌催他快放。   无心拿火柴点了根香,小心翼翼地凑过去点,不成想踩到一块刚冻上的冰,哧溜一下滑倒在地,一只脚把刚点燃的烟花踹飞出去。害的烟花在院子里哧溜溜打着转喷火星,徐碧城早吓得跑进屋里,吴妈心疼的跑去看旁边种着的花草,无心的相好吓得要去扶无心,又不敢走过去,急得跺脚。岳绮罗被火星喷到几次,气的尖声喊:“无心!看我不剥了你的皮!”   唐山海笑着护住岳绮罗,替她挡住一些火星。他很久没这么笑过了,此刻看着岳绮罗气鼓鼓的小脸,更是觉得有趣。半晌,那作恶多端的烟花才终于熄了火,被无心扑过去按在怀里,岳绮罗见他这样,又气的跳脚骂他马后炮。   “好了,你看你的衣服不是没有燎坏吗?”岳绮罗身上还穿着那件磁青旗袍,披了件徐碧城的大衣。她揪着唐山海的衣角,道:“可你的衣服烧出洞了。”   “旧衣服而已,没关系,我回去换件。”唐山海说着便掸掸衣服,回屋去换一身了。   岳绮罗又在门廊上坐下,无心也挪挪屁股坐过来。他的样子最惨,衣服好几处烧漏了洞不说,眉毛也焦了一边。岳绮罗向他丢了个白眼,一点不在意他的惨状。   “没想到你还挺喜欢过年的,”无心把手揣在自己袖子里,“我以为你都已经超脱人世了呢。”   岳绮罗不去搭理他,她晓得无心嘴贫,只爱讲些没营养的废话。   “哎,岳绮罗。”无心突然提起了兴趣,“你刚刚为什么不告诉张显宗实情?”   “......你偷听我说话?”   “白琉璃偷听的,不是我。”无心举起双手以示清白,“我还以为你会告诉张显宗你是怎么修炼邪术的,没想到被你一笔带过,什么也没听到。”   “不是什么好回忆,”岳绮罗别过脸去,“我是观里捡来的弃婴,被人嫌弃着养大。跟师兄一起修炼魂术,没想到会被出卖,只有我一个人被挑断手筋脚筋逐出师门,没多久就死了。”   这么惨,无心也倒吸了口冷气,难怪岳绮罗的性格这么古怪。遇上过这么多事,想必千百年来吃的苦受的罪不少,才养成这种混世魔王的性子。无心不由得啧啧,心想果然还是身无长技才获得安稳。   正说着,唐山海已换了衣服走出来,无心跑去点炮仗,岳绮罗向他摊开手,有意与他开玩笑:“红包。”   “一大把年纪的老不死了,还装小孩子要什么红包。”无心的声音远远地传来。   “你闭嘴!”岳绮罗大怒,手上却真的被放了个红包,愣住了。她没想到世上还会有人再给她红包,以前她做岳家庶女的时候,是没有人去管她的。   “这个红包晚上要放在枕头下,图个吉利。”唐山海伸手去揉她头发。岳绮罗还愣着,她想起张显宗的样子,想起来他端着玻璃匣子给她选布料做春装时,脸上的表情和现在如出一辙。像供着个小祖宗。   “...你...”岳绮罗的声音有些模糊,“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。”   “什么?”唐山海没听清。   “我说......”她还没说完,那边无心已经点燃了鞭炮,噼里啪啦的巨响吓的岳绮罗心口一悸,又跳起来怒喊“无心!!!”   可无心听不见,他早跑到院子那头去了。吴妈开了门在炮声里对他们喊:“都进来了,吃饺子了!” ☆、第三十章      前一天晚上岳绮罗非要抱着沙漏守夜,又喝了酒,因此大年初一早上睡到日上三竿才醒。到了晚上,又拖着唐山海去庙会。   天色刚暗下来,城隍庙一带就热闹的点起了灯。上海是个摩登的洋派城市,只有在这个时候,岳绮罗才感觉像是回到了几十年前。她眼睛尖,瞧见还有人穿着竹布袄子和窄袴,还是满清末年的款式。她想起来以前做岳小姐时,有件顶好看的鸭卵青绣桃花的细绸袄子,梳个小二把头,就跑出去会情郎。可惜满清的俊俏小生都剃了个秃头,她不喜欢。也不是很喜欢满清人穿的衣服,像个纸娃娃,她喜欢襦裙,可惜再没得穿。   “凤箫声动,玉壶光转。”唐山海望着集市,不由感叹道。   岳绮罗松开他跑到小摊边,拿了个昆仑奴的面具戴上,给唐山海看。集市上四处都是卖空竹面具九连环这些小玩意的,岳绮罗在前面四处乱跑,唐山海怕她走丢,一路小跑跟着她。   “你看,仙音烛!”岳绮罗指着前面的走马灯给唐山海看,灯做得精巧,是仿的宫灯样式。里面剪的几个小人转的热闹,店家有心,剪得是西游记的人物。   岳绮罗看了半天,有心使坏,捏了个诀递过去,那几个纸人便像脱了缰的野马滴溜溜转起来,快的看不清轮廓,吓得旁人连连惊叫。岳绮罗使了坏,转过头对唐山海咯咯直笑。   除去卖东西的小贩,倒也有不少民间艺人来凑热闹。只是那些木偶皮影戏法对岳绮罗都不新鲜,倒是前面有个艺人推着个大木箱子,上面挂着个布幡,上书拉洋片。岳绮罗从没见过,很是好奇,就去问唐山海是什么。   “那是民间的百姓没有电影看,自己做的画,叫做洋片。”唐山海同她解释,“你要是好奇,就去看看吧。”   岳绮罗自然是乐得去看,唐山海趁她看洋片的时候走到边上的首饰摊,见那摊子上摆了一水玉簪子,都是前清的旧式样。徐碧城虽然喜欢这些旧东西,但向来是不爱戴首饰的。他想着岳绮罗戴上碧玉簪是什么样子,挑了只玉凤在手里端详。又突然想起岳绮罗留着短发,戴不上簪子,便自己笑了。   正想着,拉洋片那边传来一阵尖叫,小孩子吓得从椅子上掉下来,口中喊着:“小人活了!它活了!”便扑到娘亲怀里大哭,拉洋片的艺人在旁边手足无措。唐山海见岳绮罗早已不在那边,转身一看,她就站在自己身后,笑的狡黠。   “你再这样捣鬼,我要带你回去了。”唐山海走过去低声说,“吓到别人,不怕引来捉鬼的道士?”   “道士算什么,我也算是那些牛鼻子老道的祖师爷呢!”岳绮罗冲他一仰头,又指着他身后道,“那是不是个杂耍班子?”   上海一年才得一见的盛会,自然是能人辈出。眼前这个班子算是远近闻名的大戏班,不大的简易戏台上塞得满当当,几个侏儒,吞剑或碎大石的能人,有人拿着木偶演荒诞的扁担戏,最前面站着个精壮的汉子,喝了口酒,向空中吐出一股大火,引得旁人连声称赞。   岳绮罗却是看了半天就没了兴趣,打个哈欠,道:“我能变得比他好。”又四下扫视了一圈,纳罕道:“怎么没见花灯?”   “花灯要等到十五才有,等到了上元节,我再带你来庙会。”   远处又有人放起烟花,岳绮罗抬头望去,今夜虽然没有月亮,却是满天星辰,又有烟花和漫天祈天灯,煞是热闹。人声混着叫好声,和锣鼓声混在了一起。唐山海在她身边说着什么,她听不清,只看见他的嘴一动一动的,怎么也抓不住声音。   “千江有水千江月,万里无云万里天。”   这一声唱腔激得岳绮罗浑身一颤,她太熟悉这句话了。转头看去,戏台上不知何时只剩一个女人。穿了身戏服似的衣服,怪里怪气的,她定睛一看,哪里是戏服,明明是件曲裾袍。   女人未着发饰,一头墨发披下来。手中夹着支长烟杆,玛瑙做嘴,碧玉烟锅。女人生的妩媚,唇上用红胭脂涂成花瓣样式,眉心一点花钿,两颊画着弯月面靥。女人长长吸了口烟,朱唇撅起,吐出一串烟圈。是个吹烟画的。   岳绮罗不由自主去看,周围的声音也飞速离她远去。女人每吹一口烟就唱一句词,还是那句“千江有水千江月,万里无云万里天。”,唱的极其婉转。这本是一句佛教偈语,怎会落到一个吹烟画艺人的口中?   但那女人的烟画吹得极传神,一个个活灵活现,连岳绮罗也忍不住去看。看来看去,却是看不懂。时而是只小狐狸,时而是把汉八方,时而又是把扇子。岳绮罗虽然看不懂,背后却出了层冷汗。她呆的难受,正想转身离开,此时才发现周围不知何时已一片死寂,而自己想被钉在了原地,动也动不得。她正想喊,那烟画女突然把目光投向她,一口烟便向她头上喷了过来,她躲闪不及,被喷了个正着。那烟气像是有了实体,推着她向后倒去,岳绮罗反应快,向后连退了几步,发现自己竟能动了。   她脚上踏踏实实的踩在地面上,连喘几下,吸进几大口新鲜的空气。一时惊喜,正想向身边的唐山海说方才的怪事,一转头,身边哪里还有什么唐山海。再回过头去看,连戏台子也不见踪影。自己明明是站在一处卖花灯的小摊面前,岳绮罗心下疑惑,转身打量四周,一股子凉气从天灵盖直窜脚底。这哪里是民国的上海!   眼见身边的人个个长袍曳地,挽着发髻。岳绮罗迈开脚,只觉腿上一阵奇怪的触感。低头一看,自己身上已不是出门时的旗袍,竟是件薄纱襦裙,她伸出手去看,两手上戴着两枚戒指,戒环里夹着襦裙两摆蝉翼纱,又向自己头上摸去。盘了个飞天髻,发髻顶端用银簪别了一袭纱,只垂到自己脖颈。   这什么怪打扮,倒像个道姑,可哪有露出两条臂膀的道姑。岳绮罗心下竟有些慌了,任她见过多少风浪,也从没遇上过这等事情。   她知道此地绝不是什么祥瑞所在,时值初春,她却一阵阵地冷汗直冒,一股寒气在心脉间乱窜。她下意识向摸出纸人防身,又想起来这个肉身不是自己的。岳绮罗只听得自己心跳声如擂鼓,一心只想找到唐山海。   她逆着人流在集市里乱跑,额上覆了薄薄一层白毛汗。四周的人一个个都陌生得很,她找不到唐山海,不知道他去了哪,是被哪个妖魔夺去了魂。她跑的上气不接下气,薄纱的裙子也被自己踩脏。忽然前面一个灯谜摊子,摊上摆了一只精美的花灯,旁边一盆珍珠矮兰,开的正好,香气馥郁。她忽然头痛欲裂,再也走不动半步,捂着脑袋尖叫起来。   “唐山海!”   周围的人都停步侧目。   “唐山海!!!”   她扯破了嗓子叫,喉咙中都涌上一阵血气,那阵头痛没征兆的停了。岳绮罗仿佛听见有人喊她,抬起头张望着。人群中远远一张脸,不是唐山海是谁?   她又惊又喜,提起裙子跑过去,却怎么跑也追不到,唐山海脚下像装了风火轮,她越是追,越是离她更远。岳绮罗急得喊他唐山海,他却不应,又喊他张显宗,喊得嗓子也痛。忽然踩到自己裙摆,一时重心不稳,竟要迎面摔倒了。岳绮罗反应快,拉住前面那人的衣角站稳。   那人被她一拉,也停住了脚步回头看她。岳绮罗瞧见他穿着身苍灰粗布长衫,顺着衣服看上去,愣住了。是唐山海。   “唐山海?”岳绮罗怔怔的看着他的脸,又改了口,“张显宗?”   不是,她心里知道这不是他的名字。她认识他,不是唐山海,也不是张显宗。可那个名字就在嘴边,她怎么说也说不出来。面前的人带着头巾,臂弯里挎着个温婉美人,美人头上挽着玉环,一脸惊诧的瞪着她:“花月?”   花月?花月是谁?   岳绮罗如堕冰窟,视野像镀了层黑边,一时头晕目眩,声音也听不真切,飘飘荡荡,正要入梦了。忽然有人在她头顶喊她:“绮罗!”像一声炸雷,惊得她倒吸口冷气,睁开了眼睛。   眼前是唐山海的脸,神色慌张。岳绮罗提起心打量他,短发,西装,是唐山海本人没错。她意识到自己已站在了城隍庙庙会里,边刷的站了起来,往戏台上打量,“那吹烟画的女人呢?”   “什么吹烟画的女人?绮罗,你这是怎么了?”唐山海望着她一脸担忧,“刚刚还在好端端的看戏法,忽然就晕过去了,我怎么叫也叫不醒你,还以为你病了。”   “没有吹烟画的女人?”岳绮罗心中寒凉,那刚刚......难不成是有人想夺她性命,给她下了什么迷魂套?   “走吧,绮罗。”唐山海不容置疑的拉过她,“这里人太多了,我担心是你休息不好,容易扰到你心神。我们去豫园里吧。”   岳绮罗还在想方才的事,由着唐山海牵着她走。刚进了豫园里,外头的喧嚣登时被收了神通,飞速离她远去。岳绮罗挑了个小亭坐下,唐山海不知道去哪里做了什么,她坐在微寒的春风里,一身衣服被冷汗浸透,贴在身上,冻得她微微发抖。   “绮罗,你刚刚实在吓人。”唐山海坐回她身边,“要不是我接住你,恐怕还要摔出好歹。你昏过去的时候,牙关紧闭,皱着眉,一直在出冷汗。掐人中也叫不醒,好在醒了过来。”说到这,他见岳绮罗还在发抖,便脱下自己的外套给她披上。   “我......”岳绮罗也不知如何同他解释,她难得有这样糊涂的时候。刚才发生的事都太过诡异,纵然她活了千百年,也是头一次遇见这种精妙的迷魂术。   正想着,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闷响。岳绮罗应声望去,竟是烟花。不知是谁在豫园里放起了烟花,她第一次这么近看到,须仰着头才能看清空中的烟花,像一朵蟹爪银丝菊。岳绮罗看的入神,竟忘记去想方才的怪事。   “你昨天说你喜欢烟花,又没看成。”唐山海在她身边低低的说,“你看。”   “好看。”   岳绮罗仰着脖子,也不知道累。她看着烟花,又觉得刚刚那句好看不是自己说出来的。她想起自己过去做过的事,也好像不是自己做过的事。一千年的时间,够一个人疯魔几百次又复活几百次。一千年前的她,五百年前的她,五十年前的她,都不是现在的她。她还喜欢烟花那会,也该是一千年以前了吧?她记得自己还在道观的时候,是后院里扫地的杂使,道观建在深山,一年里只有春节的时候能远远看见烟花的影子。她就趴在墙头上看的出神,睡着了也不知道,从墙头上掉下来摔了一身的伤。没有人会管她,她原本就生的不好看,添了几处疤,更是不好看了。到后来死在路边,也没有人去管她。   唐山海也去看烟花,看着看着,肩头上一沉。他转头去看,原来岳绮罗不知什么时候靠在自己肩头上睡着了,她刚才像是病了,又不对他说,大概也是精力耗尽。岳绮罗睡着的时候,像个无害的小兽,谁也想不到她睁开眼睛就是那个混世魔王。他轻轻地把她放在长椅上,盖好衣服,走开了。   陶大春从阴影里走出来,站在唐山海面前。他已在此等了良久。   “明天动手,杀了苏三省。”   “好。”陶大春点头,手指抚过腰间的枪柄。唐山海站在石墙的阴影中,他看不清他的表情,又好像他正在看烟花,出神想着什么。 ☆、第三十一章      上海的天气反复无常,除夕才下过雪,初二便天气转暖。虽仍下着小雪,却是落地即化。唐山海出门的时候拎了把伞,岳绮罗还在房里没醒。徐碧城晓得他要去杀苏三省,定定的看了他一眼,替他理了理领带,送他出门。   他忽然有种壮士去兮不复返的错觉,又笑自己多虑。   苏三省今日已经提前去行动处工作,偌大的行动处大楼只有他和曾树两人。陶大春早以曾树的私生子作为要挟,拿到了苏三省今日的行程。飓风队经两次大劫后,只剩下陶大春一人,而今他也不得不暂时撤离上海,他自己不甘心,要做完最后一票再回重庆。唐山海作为他的后援,驱车在路边等他撤离。无论陶大春得手与否,留给他的机会只有一枪。   这一等,就等到了下午。苏三省在行动处里呆了大半天,眼见着天光渐暗,唐山海才远远看见大楼唯一的一点灯光暗下来。藏在行动处大门阴影处的陶大春瞧见他示意,握紧了枪柄。   小雪还在下着,又有转成细雨的趋势。雨滴落在积雪上,化成一片似冰似水的冰碴,一踩下去,就变成肮脏的冰水。行动处的大门被人推开了,是曾树,雨下的不小,他也撑了把伞,要去给苏三省撑伞。离得太远,唐山海看不清他们说了什么。只是交谈了几句后,苏三省从曾树手中夺过伞,走在了他前面。   陶大春已经上好了膛,转过身,枪管对准了向门外走去的苏三省。   曾树突然出声叫住了苏三省,让他暴露在陶大春的射程中。唐山海盯了一天稍,眼见就要得手,竟有些走神,注意力不知不觉从面前的行动处门口处飘走了。   “砰、砰!”   两声枪响将唐山海的注意拉了回来,只是他定睛一看,倒下的竟是曾树。苏三省到底身手敏捷,尽管走在曾树前面,但竟叫他生生地躲过了子弹。唐山海心道不好,眼见陶大春失手心急,仍不肯撤离,像是要去追击苏三省的势头。但苏三省是何等人物,睚眦必报,岂是陶大春一人能对付的。唐山海当机立断,跳下车要去拉陶大春。   陶大春气红了眼,几枪连发,但苏三省早躲进了行动处里,唐山海知道不出一会,就会有留守值班的行动队员出来支援。他淋着雨去拉陶大春,喝道:“老陶,来不及了,快撤!”   陶大春打空了一匣子弹,只得气恨的丢了枪,随着唐山海撤离。唐山海离开行动处时抬头看了一眼,见苏三省已带人跑出来。他刚瞧见苏三省的脸,便扯着陶大春跑回了车上,猛踩一脚油门,开出三四条街,才算甩掉了追击的人。   陶大春见已脱险,恨恨的骂道:“妈的,苏三省这个狐狸,竟被他又一次逃过去了。”   “先不说这个,你的伞呢?”临去之前,他把自己的雕花伞借给了陶大春。但陶大春此刻衣襟尽湿,并没有把伞带回来。   “走得匆忙,落在那了。”陶大春瞧见唐山海脸色阴沉,疑道:“怎么了?”   “刚刚离开的时候,苏三省恐怕瞧见了我的脸。”唐山海紧紧攥着方向盘,“只匆匆一瞥,他未必能看清,但......若有这把伞,难保苏三省不会查出来。”   “怎么办,撤离?”   “不,要先保证其他人能撤离。”他想到了岳绮罗,她没有组织庇护,又与苏三省多有不合。眼下境况最危险的应该是她,他必须保证她能安全离开上海。   到了陶大春的据点,唐山海放下他,一路开回唐府。时值傍晚,岳绮罗正坐在沙发上等着晚饭,见唐山海急匆匆的进了客厅,便跳起来望着他。只一眼,唐山海便知道她早已心中了然。   果然,还未等他开口,岳绮罗便走过来对他说:“你刺杀苏三省的任务失败了?”顿了顿又说,“怎么不带我去。”   “先不说这个,我们要抓紧离开这里。”唐山海望了眼她身后,“你快去收拾东西。”   “离开上海,现在?”岳绮罗愣了,“不吃晚饭了?”   “不吃了,趁他们发现之前,我们坐车去苏州。”唐山海其实夸大了实情,他想让岳绮罗听话撤离。   岳绮罗没再反驳,转身进了屋,没多会就收拾了一个小皮箱出来。徐碧城在一边揪着衣角看着,脸色苍白,想必也猜出了几分。   唐山海随手找了个箱子,装作是自己的行李。他叫陶大春找了个可靠的线人,开车带岳绮罗去苏州。到了苏州,就会有军统的人带岳绮罗坐上去香港的轮船。徐碧城在旁边站着,一言不发,直到唐山海临出门才拽住了他的袖子。   “计划失败了,是吗?”徐碧城压低声音,“老陶呢,他有没有事?”   “没事,你不要担心。”唐山海轻声安慰她,“他明天会带你回重庆。”   唐山海驱车带着岳绮罗开到上海郊区,弃了车,又在山路里走了半个钟头。到了一片庄稼地前,一辆小汽车在那里等着。岳绮罗知道终于可以带唐山海离开上海,自然是欢天喜地的跑过去。唐山海在她后面跟着,心情一点点沉下去。这一别,他不知道还能否再见到她。   “唐山海,”岳绮罗回过身喊他,“你快点啊。”   “好。”唐山海硬生生扯出一个微笑,走了过去。   岳绮罗自己先上了车,回身去看唐山海,见他站在车门外一动不动,便奇怪的去扯他,道:“唐山海,你怎么不上车呀。”   唐山海不说话,握住了她的手腕。岳绮罗的手腕纤细柔腻,不盈一握。唐山海的手心浸透了冷汗,握上了久久不放开,她愣了,想去看他的神色。可唐山海站在阴影里,她看不清。   “绮罗,”唐山海握着她的手腕,像在回味着什么,“对不起。”   岳绮罗还没来得及反应,手腕便被唐山海扣进了车里,咔哒一声。她定睛去看,自己的手腕竟被拷在了车顶一副手铐上,那过程迅疾的连她也来不及反应。岳绮罗正要去问他,却见唐山海已把车门关上,前方的司机会意,登时踩下油门向前开去。   “唐山海!”她反应过来,用力的拍着车窗玻璃,“唐山海!!”   可唐山海在车后飞速的离她远去了,他站在庄稼地的边缘,黯淡的车后灯照亮了他的轮廓,她看不清他的脸。岳绮罗扑在车后窗,死命的拍着玻璃,直拍的玻璃闷声作响。可她的手还拷在车上,叫她动弹不得。   岳绮罗怎么也没有想到,唐山海竟然会这样骗她。   “唐山海!”她渐渐看不见他了,手掌因拍打而开始疼痛,“你混蛋!”   她转过身,司机背对着她沉默地坐着。车头灯照亮了前方短暂的一段路程,道路颠簸,她的手吊的有些酸,被冰冷的手铐硌的发疼。她知道自己可以挣脱,这点桎梏困不住她。可她此时心下凄然,原来唐山海仍是不相信她,他演技太好,竟骗过了她,叫她也以为自己看到了张显宗的影子。   可张显宗不会骗她,也不会把她拷在车上,让陌生的车载着她流放到未知的地方。   岳绮罗累了,她半年以来的巧言令色,苦心经营,原来都是一场空。唐山海永远不是张显宗,永远不会做她说一不二的侍臣。   唐山海站在原地,看着岳绮罗一直边拍玻璃边痛骂着什么,他只能看见她的嘴一张一张的,听不见她说什么。但他知道不会是什么好话,以岳绮罗的性子,兴许再也不会理他了。   但只要她活着就好。   往回走的路上,他轻轻哼着歌,是周璇的四季歌。他在这支歌里与岳绮罗跳过舞,她的钻石耳环在他肩头上蹭着,黑油油的眼仁里装着他看不懂的东西。她握住枪的手,大雨里被淋得透湿的面庞,眼睛里映着烟花的模样,和她乌浓的笑眼。岳绮罗的眼睛是两颗宝石,浮沉在大上海的十里洋场中。她炖的鸡汤,读过的书,睡觉的时候,两只手像狰狞的爪子悬在胸前。她说,这是因为她在棺材里睡了一百年,养成的习惯。他想,这真是个可怖又可爱的小姑娘。   一夜无眠,第二天早上天刚蒙蒙亮,唐山海就给吴妈结了工钱,遣她回家。又找了套吴妈的旧衣服给徐碧城换上,包上了头巾。徐碧城拎着箱子脸色惶然,对突然到来的剧变仍未适应。   “我和老陶走了,你怎么办?”徐碧城连声问他,“你不和我们一起走吗?”   “我还不能走。”唐山海从来都没打算离开,送走他们只是想保他们安全。他安插在这里,不能做一颗废棋,即使面临着暴露丧命的危险,他也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。   “那我也不能走,”徐碧城坚定的望着他,“我知道你要去送死,我现在就回据点联系组织,叫组织来救我。”   “不行,太危险了。”唐山海知道徐碧城为人倔强,一旦认定的事,十头牛也拉不回来。他劝不住她,只期望陶大春能多劝一劝她。   徐碧城已经收拾好了行囊,一身二蓝白花短打袴子,抱了个碎花头巾,活像买菜的婆姨。徐碧城定定的看了他一眼,转身离开。   “碧城,”他唤住她,喉咙发紧,“我能再抱一次你吗?”   他的假夫人,他曾爱了多年的人,他的生死搭档。但这个拥抱丝毫没有其他意味,只是朋友之间的道别。在以前,他大概会心跳加速,五味杂陈。但这次不同,他像是抱了个假人,即使徐碧城的呼吸就喷在他颈侧,他的心情却仍像一潭死水,掀不起丁点波澜。   “......果然是不一样的。”   “什么?”徐碧城不解。   “没事,”唐山海微微勾起唇角,“快走吧”   果然是不一样的。   他想,他终于不再爱徐碧城了,也许很久以前就已经不爱,只是他此刻才终于直视自己的内心。徐碧城像一叶孤帆,飘荡在浩瀚的江河上,渐渐地离他远去了。她的音容笑貌,她与他之间那点可怜的回忆,都像雨天的玻璃一样氤氲上了一层水汽,模糊了。    ☆、第三十二章      唐山海送走了徐碧城,在家里等着陶大春报平安的电话。时钟敲过了十点,客厅的电话响了起来,果然是陶大春。徐碧城安然到达据点,只是死活不肯离开上海,又抱了电台去向组织上报。唐山海知道他没办法,好在她已经安全,唐山海也无力再管了。   “山海,撤离吧。”陶大春在电话里劝他,“现在这种境况,不撤离太危险了。”   “我之前听你说,上海区的新交通员今天要到任了。我必须见他一面,告诉他我们目前已知的情报。”   “情报这种东西,你可以回重庆报告给戴老板,再叫他们派新卧底来啊。”陶大春急了。   “以现在这种局势,你觉得军统短期还能插入卧底吗?”电话那头沉默了,“何况毕忠良性情狡猾,兴许下个月,情报就失效了。我必须告诉交通员,让他通知随后赶赴上海的新飓风队成员夺取计划。”   “你知道这有多危险。”陶大春心知劝不住他,声音低沉了些许。   “知道。”   “好,既然这样,我就告诉你和交通员接头的地方。”陶大春低声说,“今天下午三点在马尔赛咖啡馆,因为交通员不知道你的长相,我会告诉他把真正接头地点写在纸条上,放在礼帽里。你用自己的帽子与他交换,拿到情报后再去与他接头。”   唐山海撂了电话,对着眼前的墙壁发怔。今日天气阴霾,照进客厅的光也惨淡虚弱,唐山海知道自己此刻或许正在被监视,或许还未露出端倪。但无论如何,他都要去试一试。   他拿了礼帽出门时,忽然期待着也许岳绮罗会站在门外。她那么神通广大,也许手铐也拦不住她。他不希望她冒着危险回来,可又自私的想再见到她。   唐山海推开门,门外空荡荡的。   他笑了,嘲笑自己痴想什么。   他抵达马尔赛咖啡厅时已临近中午,街道上人来人往。唐山海隔着玻璃窗瞧了一眼,见马尔赛里早已坐满了人,便走进去摘下礼帽,挂在了衣帽架上。   一杯咖啡喝完,唐山海起身去取帽子,见自己的帽子果然已被取走,心中了然,便拿了旁边的帽子出门。   他坐在黄包车上,摸索着帽子里层的边沿,果然摸到一片硬硬的东西,他拆了下来,是张纸条。上书,晚六点华懋饭店六包厢。   他把字条撕碎了,让它在风中被吹散。等到了唐府,他心里还在琢磨着不对,为什么会面要在华懋饭店这种地方,况且六包厢这个名字,他实在耳熟。   唐山海忽然想了起来,他记得,这是行动处常用的包厢。   他的手突然不大听使唤了,像一团棉花,缓缓的把帽子拿在手里,仔细的在里侧摸了一圈。每移一寸,他的心便沉下一分,没有,哪里也没有。军统为了避免调换情报的事情发生,给他们配的帽子内侧都绣有标志,可这顶帽子哪里有标志?   情报被掉包了,这是诱敌之计。   唐山海的脑中一片混乱,时而想着情报怎么会被掉包,交通员的行踪是如何被暴露的,时而又想自己身份暴露已成定局,如今唐府外监视重重,他插翅难飞。去华懋饭店?显然是去送死,连夜撤离上海也是不可能的,此时上海周边多半已围的像只铁桶,他走不掉的。   也许自己还有翻盘的机会,苏三省指证他是特务也不过一面之词,去咖啡馆喝杯咖啡也是人之常情。行动处需要一个抓捕他的理由,今晚只要他出现在华懋饭店门口,就坐实了他的卧底身份。   可他心里知道,行动处需要的只有理由而已,其实每个人都心知肚明。即使他今日躲过一劫,日后照样有千劫百劫等着他,叫他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。   也不知坐了多久,客厅的电话又响了起来。唐山海麻木的接起来,是苏三省。   “唐队长,过年好啊。”电话那头是苏三省带着笑的声音,“今晚毕处长在华懋饭店六包厢宴请宾客,吩咐我来请唐队长赴宴,不知可否赏脸?”   赴宴?笑话,毕忠良不会多此一举,他要的是实锤。这通电话多半是苏三省私底下打给他的,他想要他死。即使唐山海发现了情报有误,也要把他骗来华懋饭店,一举抓捕。不去?那恐怕又会有更多的罪名等着安在他头上。   “好啊。”   “多谢唐队长赏脸,”苏三省的声音里笑意更浓,“顺便,也请唐队长带着夫人与令妹一同赴宴,图个热闹。”   苏三省想要一网打尽,他做事果然狠辣。唐山海缓缓撩了电话,想到徐碧城已经安全撤离,陶大春的新据点还是保密得当的,岳绮罗此时应该早上了去香港的船。他想,自己一条命换了这么多命,值了。   正想着,大门被人一阵连敲,像一串鞭炮在门前炸开。唐山海高度紧张的神经反被吓了一跳,心道不好,可一时又想不出为何不好,快步去开了门。   他只消向门外看了一眼,心便重重地沉下去。他早该知道会有这种结果,只是一直不敢去想。岳绮罗站在门外,寒风把她的头发高高扬起,她的小脸藏在阴影中,又或许是她的表情原本就一片阴霾。她像是个鬼气森森的画皮鬼,从地狱里爬了出来,要寻他复仇来了。   “......你到底还是回来了。”他喉咙发紧。   “唐山海,我回来是要听你的解释。”岳绮罗向前逼近一步,“说,你为什么要骗我。”   来不及解释,唐山海一把将岳绮罗拉进屋里,向外张望一周,关上了门。如今形势紧张,岳绮罗一个人站在外面太过危险。   见唐山海如此,岳绮罗心下顿时了然几分,道:“唐山海,你是不是对我隐瞒了什么。你不只是任务失败了,而且还暴露了身份,我猜的对吗?”见唐山海默认,她的脸色也缓和了几分,“为什么不对我说实话,我能帮你。”   唐山海没有回答她,颓然的坐在沙发上。   他已经无法再将岳绮罗送走了。   岳绮罗不该回来,可他知道她一定会回来。他其实只想拖延一点时间,让岳绮罗能暂时逃出生天。可她回来的太早,远超出了他的预计。唐山海坐在那里,天光一点点暗下来,他仿佛看见面前大厦倾颓,逃无可逃。   “唐山海,你怎么不说话?”岳绮罗急了,“你是不是又在想什么坏主意。”   唐山海还是不理他,岳绮罗急得跑到他面前,揪着他的领带道:“张显宗,我告诉你,你不许再逞能!”   她熟悉这种表情,上一次见到张显宗这样,是在他死前。她知道张显宗爱犯傻,总想逞能,可他一个凡人太弱小。她不需要他牺牲自己的性命来保护自己。   唐山海被她一拽,抬起眼看着她。他眼中的感情太复杂,岳绮罗读不懂。良久,他忽然笑了,道:“没事,我想出对策了。”   “对策,什么对策?”岳绮罗又惊又喜。   “我托线人帮我们拿到了两张票,原本是给陶大春和徐碧城的。”唐山海站起身,从衣帽架上取下大衣,“我们现在去华懋饭店接头,今晚就走。”   “真的?”岳绮罗眼神一亮,又怀疑的问他,“你不会又骗我吧。”   唐山海转过头,对她涩涩一笑,“走吧。”   入了夜,上海又开始下起雪。近来上海的雪多的反常,唐山海看着漫天大雪,想起上一次下雪还是除夕夜,前天的时候,他还在陪岳绮罗逛庙会。不过几天,世事剧变。   他伸出手,接住一片雪花。他曾经应允了岳绮罗,要在上元节那天带她去看花灯。是他食言。   黄包车在华懋饭店门口停下,才是大年初三,街上人烟寥落。唐山海下了车,雪花落在他的发上,像个白首老人。   “绮罗,”他喉咙发紧,“停一下,陪我看看雪吧。”   岳绮罗虽心中疑惑,但还是停了下来。她今天还穿着那件磁青旗袍,外面披着徐碧城的羊毛尼大衣,冻的鼻尖发红。唐山海说要看雪,她就陪他站在大路中央,天地间仿佛只剩下雪花落地的窸窣声。   “你怕死吗?”   “死?”岳绮罗偏过头,勾起唇角,“我死又何足惜呢。”   唐山海听见身后有遥远的脚步声渐渐逼近,他看着她,笑了。从腰间摸出上过膛的枪,扣在扳机上。   “不,绮罗,”他颤抖着举起枪,“你要活下去。”   “什——”岳绮罗话音未落,肩膀上便炸起一朵血花,推的她向后连退几步。   “砰”   第二声枪响在她的小腿上炸开,连带着肩上的枪眼,喷溅出的血滴在雪地上,像一支红梅。她到底失去重心,向后仰去。   岳绮罗仰倒在地面上时还没有痛觉,雪下的很厚,她像倒在了棉花上。雪花落在她脸上,所有的声音都在飞速离她远去,那之后的剧痛已经令她麻木了。荡悠悠间,她仿佛听见有人声喧哗,子弹在她腿上打了对穿,血渗过她的旗袍,在雪地上洇开。真冷,她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冻结住了。这场大雪仿佛是永无终时的,一层一层埋葬了她,让她在鲜血的拥抱中永不凋萎。   唐山海看着面前的女孩倒下,垂下手,扔掉了枪。苏三省带人从后面冲了过来,拷住了他的手。他没有反抗,他要用自己的命换回岳绮罗的。   苏三省是最后一个冲过来的,方才的枪响着实唬住了他。跑过来一看,竟是那个岳绮罗倒在了地上,生死不明。他无心去抓一个半死不活的人,只当他们内讧交火,一个死了,大不了抓另一个回来。   唐山海被押上车时最后看了一眼岳绮罗,她躺在那里,像个小小的带血的人偶。她会疼,也许会烙下病根,但她会活下来。活下来,就有一切。   他知道,这是最后一眼了。   无心睡到半夜,突然听见门口传来几声微弱的敲门声,又突然消失了。他走过去开门,一个满身雪花的血人倒在门口,门上还有一道血迹。想来是一路强撑着走过来,刚敲了几下门便体力不支,晕倒在了门口。   “岳绮罗!” ☆、第三十三章      自打岳绮罗浑身是血的倒在他家门口,已经过去了快整整一天,她还是没有半点转醒的迹象。无心知道多半出了大事,但岳绮罗昏迷不醒,他也束手无策。他相好没见过这样的场面,吓得手足无措,又不能送医院,最后只能替她取出子弹,草草包扎上。   无心探了探她的额头,还在发烧。白琉璃不知何时已经回来,盯了岳绮罗半天,抽出一张符纸便要往她头上贴。   无心眼疾手快,拦住了白琉璃:“你干嘛?”   “她是被魇住了心脉,若不入她梦里,她可能会再也醒不过来。”   “白琉璃,你老实告诉我。”无心生疑,“你同岳绮罗到底有什么关系?”   白琉璃不说话,无心又道:“你对她的法术知根知底,又能设下迷魂术,让她毫无防备的中了你的套。你老实说,你过去难不成与岳绮罗师出同门?”   “没有的事,我不曾入过道家。”白琉璃躲过他的目光,“我不过知道岳绮罗与张显宗另有些渊源罢了,他们之间的孽债,可不止一两条命这么简单。”   “还有?”无心愕然,“一两条命还不够多吗?”   白琉璃却没再跟他废话,将符贴在岳绮罗额前,便化作一道白光入了她梦中。无心愣在原地,心中却是感叹,岳绮罗这一遭可真是栽了进去。   岳绮罗是被一道刺眼的日光唤醒的。   她睁开眼时,自己正躺在空荡荡的街道上,但四下无人,也没有马车轿夫来踩踏她的身体。岳绮罗从地上爬起来时,发现自己穿着件褙子,是北宋的制式。   等到她完全站起来时,才发现自己想错了。四下并非无人,只是没有活人。   遍地病殍。   她想起来了,她还记得自己是谁。北宋的时候,她叫做萧殷华。   她忽然记起自己要做的事,便拖着酸麻的身体一步步往前走。她的腿脚无力,头晕目眩,但比起地上面色黑紫口吐鲜血的死尸来说,她是此处唯一的生息所在。   萧殷华走到了相国寺的门口,没有人拦她。她从怀中抽出纸人,让纸人托着自己悠悠向上,一直升到了相国寺的塔尖。   此处是汴梁的最高点,她能看到朱雀门,龙津桥,乃至宫城。偌大的皇城像是死了,十室九空,活着的人都关紧门窗,苟延残喘着。这场突如其来的瘟疫摧毁了汴梁,摧毁了每个人,每个家庭。早在半月以前,便已经没有人去焚烧尸体了。活着的人都染了病,太医院的郎中缩在宫城里伺候圣上。汴梁是一座死城,是神佛也不愿拯救的地方。   萧殷华听见有人在狂笑,声音极尽嘶哑凄凉。听了半天,她才意识到是自己在笑。她笑得太狠,连自己都无法呼吸,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笑出来。汴梁一片死寂,她的笑声回荡在每一条空荡荡的街道上,像索命的鬼魅般骇人。   笑着笑着,她顿住了,呕出一口黑紫色的血来。她也得了瘟疫,命不久矣。她把黑血吐出来,脸上还在笑。突然间,有人在她头顶喊她:“寰清!”   她把头仰的很高,可头顶只有刺目的阳光,晃得她双目疼痛。她是阴沟里的老鼠,是邪祟,她不需要阳光。总有一天她要做吃月亮的天狗,把那太阳也吃进自己肚里。   “你杀不死我,”萧殷华仰头瞪着太阳,喃喃道“我做到了,只要我的灵魂不灭,死一百个皮囊也无所谓。”   “虚云!”她咧着沾血的牙笑着,骂道,“你这忘恩负义的小人,要缠我到几时!你这下作、卑鄙的叛徒,我已被你害死一次,如今你要看我魂飞魄散,灰飞烟灭才罢休吗!”   “寰清。”那声音荡悠悠的,像飘荡在天地间,又像只回荡在她脑海中,“放下仇恨吧。”   “做梦,”萧殷华冷冷笑道,“我要整个汴梁,整个大宋的人都给我陪葬,我做到了!而你,不过是个道貌岸然的渣滓罢了。虚云,我今日就要收了你这缕孤魂,来做我滋补的点心!”   只听那声音一阵大笑,末了,却道:“寰清啊寰清,我哪里是什么游魂,我只不过是你内心中的执念而已。枉你聪明一世,原来竟这般糊涂!”   “什么!”萧殷华四下张望,只是那声音却再也寻不见踪迹,像是从未存在过。半晌,她却听见身前又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,“花月。”   她扭过头,面前悬着一个模糊的影子,她看不真切,却听得真切。“花月,放下仇恨吧。”   她愣了片刻,忽然笑了起来。她的嗓子早已坏了,笑的呕哑难听。“你们一个两个都叫我放下仇恨......难道你们杀了人,还想去祈求死人的原谅吗?”   那模糊的影子突然化作一缕风,温柔而生涩的环绕在她身侧。她想开口,却掉下泪来,癫狂的笑了起来,“什么寰清!花月又是谁?你们跑来与我说这些疯话,不就是想要我的命。好!我萧殷华今日就了结了这副皮囊,只可惜任你们有怎样的神通,也都奈何不了我的魂灵!”   说着,她便要从相国寺上跳下来。刚迈出脚,背后忽然传来一声“岳绮罗!”,这声音十分清晰,与方才的两个声音都大有不同。她转过了身,是个长发的清俊少年站在那。   “岳绮罗,你该醒过来了!”   岳绮罗听见这一声呼唤,猛地一颤,混沌的神志悠悠转醒,从萧殷华的记忆里走了出来。白琉璃见她神志已恢复,便扯过她的肩膀,一同化作一道白光消失在了天际。   无心在外面干等了个把个时辰,才看见白琉璃从岳绮罗的眉心中跳了出来。而岳绮罗也适时地浑身一颤,眼睛却还紧闭着。他伸手去探她脑门,果然退了烧。   白琉璃挥了挥袖子,神色疲惫道:“她已经没有大碍了,等着她醒来吧。”   无心虽有满肚子疑问,但也知道白琉璃多半不会告诉他,便作罢了。恰好天色已晚,他便不再守着,回屋自顾自睡下。   到了次日早上,岳绮罗还未转醒,送报纸的人却来了。无心拿了报纸,瞅见头条上的大字,着实愣在了原地。   里屋传来一阵喧哗,无心折了报纸返身去看。是岳绮罗醒了,脸色苍白,嘴唇也无半点血色,却还硬撑着要下床,摔在了地上。无心瞧见她刚包扎好的腿又渗出了血,忙丢了报纸去扶她,喝道:“你这是干什么,不想要这条腿了吗?”   “我要去找唐山海,”岳绮罗扯住他的衣襟,目露凶光,“我要去找他算账,问个明白!”   “问个屁,你不用问了,我告诉你。”无心站起身,捡回报纸塞进岳绮罗手里,“你看看。”   岳绮罗把报纸抓在手里,头版头条赫然印着唐山海的照片,上书“国民政府行动处第二队长入狱,嫌犯疑为军统卧底。”,旁边又有几行小字,说是同伙一死一逃正在抓捕。   她手上施力,将报纸两边都攥在了手里。这蠢货!她本来对他满心的恨,恨他又骗自己又开枪打伤她。可她明白唐山海是要保她,舍了他自己那条命来保她。行动处的大牢哪有人能活着出来,他分明是在逞强,还是这坏毛病!她想起张显宗替她挡了两次枪的样子,急得把报纸握成了一团。   “是我害的他,”她忽然明白过来,“如果我不回来,他不至于走到这步。”   无心在一旁沉默地看她,岳绮罗此刻死死攥着报纸,瞪着那行标题,手上有些抖。她虽然没什么表情,可又和平时不一样。他想了想,岳绮罗大概是有点难过,才会露出这样的神色。   “我要去救他。”   岳绮罗说完这句话,便把报纸一丢,挣扎着要起身。无心见状连忙按住她,道:“救什么,你现在这个状态,去了不是送死?”   她试着站起身,右腿果然疼的厉害,走路也成问题。用纸人代步也不现实,行动处大牢守卫何其严密,她分心乏术,应付不来。   可难道就这样眼看着唐山海送死?   无心见岳绮罗不再逞强,便扶她在床边坐下。她近日连遭劫难,频频负伤,又常心脉不稳,再加上她向来过于争强好胜。此时脸色憔悴的吓人,怎么看也不像那个大杀八方的岳绮罗。无心暗暗喟叹,回堂屋替她拿水来,转过身,岳绮罗又捏了个诀,去查探唐山海的现状。   无心劝不住她,只好作罢,由着她消耗魂力监视行动处大牢。唐山海目前是疑犯,暂时不会被处死,但各样大刑是少不了的。无心坐在床沿帮相好打毛线,看着岳绮罗面前图像中唐山海受十几样大刑的模样,又瞧了眼岳绮罗巍然不动的神色,不由得打了个寒颤。   岳绮罗像是着了魔,只顾盯着看。无心早习惯把她当空气,自顾自去睡了。   无心是被一阵砸门声吵醒的,堂屋与卧室之间那层薄薄的木板在敲击下不堪重负,他睁开眼,天光大亮。岳绮罗单手撑着门框,额上因疼痛出了层薄汗,她喘了几口气,抬起头盯着无心道:“唐山海有麻烦了。”   他被岳绮罗一瘸一拐拉到黄包车上时,才从她嘴里听到了事情原委。原来是军统方面向行动处提供了一个新情报,让唐山海将功抵过。而徐碧城特意留下证据,证明她才是军统特工,唐山海只是无辜被卷入。他在华懋饭店前开的那两枪反倒正好为他作证。只是军统提供的情报竟是一名□□的行踪,又不巧的被徐碧城知道。她与陈深私交甚笃,因此决定要去救那□□。如此一来,便将唐山海置入了弃子的位置。   岳绮罗气喘吁吁的讲完一番话,擦了擦额角的薄汗。眼见她的伤口又裂开了,正向外渗着血。无心从没见过腿受重伤的人还这样坚持走路,也不知是岳绮罗习惯于换皮囊,不以为意,还是唐山海的命对她来说如此重要,竟值得她做到这个地步。   但她多半是救不到唐山海了,无心虽嘴上不说,心里却如明镜似的。任岳绮罗如何手眼通天,逆天改命这等事,又怎是她一介凡胎做得到的。   无心随着岳绮罗,在马尔赛咖啡馆附近下了车,又被她扯着躲进一处街角。不出一会,岳绮罗用手指向一处玻璃窗,“看那里,是唐山海。”   他定睛看去,果然是他,只是脸上添了几条颇深的伤痕,眼角青紫,正坐在窗边喝咖啡。无心知道这条街看似平静,但周围说不定藏着数杆枪管,一时心下打怵,拉着岳绮罗往回退几步。   岳绮罗甩开他的手,仍探出头来扫视,忽然身体一颤,低声道:“徐碧城...!”,便要从角落里冲出来去拿下她。   无心眼疾手快,揪住她的后领,叫她动弹不得。“你疯了,现在冲出去是要当活靶子吗?”   “再不救就来不及了,”岳绮罗卯足劲去挣脱无心,“你放开我!”   “别动,有人来了。”   岳绮罗听见这话,也安静下来屏息看去。待看到那人,自己却愣住了,“李小男?”   “谁?你认识?”无心有些待不住了,“我看今日这地方太危险,我们还是早些撤走比较好。”   “别动。”岳绮罗也觉出形势复杂,再把目光投回去,徐碧城竟已不在原地了。她心道不好,那女人多半是自作主张去救人了。她再等不得,趁着唐山海还在窗边时便要冲过去救他。   无心一时分了心,没抓住岳绮罗,竟被她跑了出去。追了几步,耳边传来一阵汽车的轰鸣声,他循声望去,一辆轿车横冲直撞地从街那头开了过来,沿路引得连连尖叫,撞上了不少小摊位。   “岳绮罗!”他反应快,拉住岳绮罗便向后倒去,将将躲过了那辆车。那车闯过来先是撞到了陈深,又撞上了刘二宝。岳绮罗从地上爬起来时,只见陈深已挣扎着爬起来,冲进了咖啡厅,地上倒着个晕血的李小男和头破血流的刘二宝。再一看,窗边还哪有什么唐山海了?   难道是从后门跑了,岳绮罗望了一圈四周,不见唐山海的身影,便认定他多半是和徐碧城从后门离开,拔腿便追。   这边无心刚从地上爬起来,见岳绮罗还要继续追,便急了,爬起来扯住她臂膀,道:“我看你是枪子崩进脑仁里了,你这条腿都这样了,还追?跑得过枪子吗?”   “可——”岳绮罗刚挣扎着要走,后颈便挨了无心一记手刀,眼前一黑,软软的倒了下去。   无心这一下给足了力道,打的自己手也隐隐作痛。见岳绮罗已昏了过去,口中默念着得罪,背起她便迅速离开此处是非之地。 ☆、第三十四章      无心给岳绮罗那一手刀,再加上白琉璃赶来封住她心脉,足以让她昏睡一天。无心虽身无长技,但倒有天赋异禀,他一早便看出来唐山海魂魄不齐,命格多宕,是岳绮罗无论如何也救不了的。如今他的命数已尽,无心只能尽力拖延住岳绮罗,不让她也赔进去。   只是他没想到,岳绮罗半夜就醒了过来。   是纸人把她叫醒的,唐山海今日触怒行动处,又开枪打死了几个人,被毕忠良一怒之下敲定今夜处死。无心猜到了前头,却没猜到岳绮罗会醒来。一时无法解释,只得披了件衣服去追岳绮罗。   好在岳绮罗腿伤在身,跑不快,没几步就被无心抓住。只见她跑的发丝撒乱,一双眼泛着红光,见无心拉住她,狠狠地甩开道:“你别拦我,他们要杀唐山海了!”   “哎,哎——”无心被她甩的后退了几步,“那你好歹开辆车去吧,不想要腿了?”   处死唐山海的地方在郊区,常人跑过去尚要累个半死,更别说岳绮罗这副身子。她倒是听话,也不知怎么就从路边偷了辆车来,揪着无心领子丢上车,便一脚油门向郊区开去。   岳绮罗踩油门那条腿是伤腿,没开出多远便开始渗血。只是无心不会开车,只能看着岳绮罗咬牙踩下油门,嘴唇苍白,半点也不肯慢下来。   到了附近,岳绮罗弃了车便向那边跑去,无心一边追她,一边远远地瞥见几百米外聚着一堆人。只是她脚上步子丝毫未减慢,像是要冲过去抢人似的。无心怕喊声被人听见,心中一急,向前扑过岳绮罗一条腿,两个人一起摔在地上。   无心眼疾手快,在岳绮罗发出声音之前便捂住了她的嘴,身上连挨了她好几脚,疼的倒吸凉气。岳绮罗气的不行,又是掐他又是挣扎,只是忌惮无心的血,不敢下口咬他。   “岳绮罗,岳绮罗,你听我说。”无心喘着粗气,低声道,“你现在冲过去只能送死,你的纸人跑不过枪子,你自己也知道。要是你果真有那么厉害,当初还会找张显宗当靠山吗?”   岳绮罗听了他这话,挣扎的力道骤然变小,只是还用一双眼恶狠狠地瞪着无心,说不出话来。   无心既好笑又好气的道:“你这白眼狼,我都不计前嫌保你命了,你还这样瞪我?留得青山在,不怕没柴烧,你活了几百年,这个道理想不通?”   岳绮罗发不出声音,只是摇头,摇了半天,又把眼睛投向那边。无心顺着她的目光望去,是行动处的人,只见几个喽啰早挖好了大坑,又有几个身着西装的人站在旁边。无心定睛一看,中间围着的正是唐山海,脸上的伤痕又多了几处,腹部也多了处枪伤,身上倒是套考究的西装。   无心喟叹道:“我早告诉你唐山海今生活不长久,你偏不信。”又看一眼岳绮罗,只见她又用眼睛在他身上剜出两个洞来,便无奈道,“我知道你不信邪,可天命不是只靠不信邪就能破的。”   正说着,那边传来一声闷响,是唐山海跳进坑里了。原本安定下来的岳绮罗见此情景,登时急了,又开始猛力挣开无心。无心顾不上劝她,使出全力来按住她,任她那些纸人如何撕扯他也不肯放手。   岳绮罗死死瞪着前方,一双眼像是要滴下血来。唐山海!她眼看着一撮撮土撒到他身上,气的几欲发疯。他们竟敢杀唐山海!她怎么也想不到,这辈子难道又要看着他死在自己面前?她得意几世,从来没有什么是她做不到了,偏偏却在张显宗这个凡人身上连栽跟头。即便她死了,也绝咽不下这口气!只是她怎样也挣不开无心的桎梏,只能眼睁睁看着土一点点埋过唐山海的身体,一条腿早痛的麻木,连肩膀的伤口也早已裂开。她看着唐山海,又去看旁边站着的人,要把这里一张张面孔都记在心里,喝了孟婆汤也忘不掉。   无心死命按住岳绮罗,只觉得这土填的太漫长,他快要撑不住了。岳绮罗挣不开他,就恨恨的扯着他的袖子。无心向那边睨了一眼,想去看唐山海的现状,却瞥见他竟向这边看了一眼,眼神定在了岳绮罗身上。   难不成竟被发现了?   土填到了胸口以下,再向上一点,便会使他难以呼吸。唐山海抬头看了一眼天空,今夜无星也无月,不是个好天气。他涩涩的笑了,想自己死的真不是好时候。   收回目光时,他仿佛远远瞥见了岳绮罗,愣了,又笑自己痴傻。绮罗怎会出现在这里呢?   他救了岳绮罗,救了徐碧城、陶大春、□□交通员,还有上海区的战友。他这条命也算值了,只是唯一遗憾的是不能再见岳绮罗。他就要死了,该做的事也都已做完。只是岳绮罗,又好像是怎么看也看不够。   他忽然有点后悔,也许那个雪夜,他可以趁苏三省来之前再抱抱她。或者......什么也不顾,拉着她一起逃离上海,做她忠实的小侍臣。   他想起第一次见岳绮罗时,她那张脏兮兮的花猫脸,看着叫人想笑。她吃豆花的时候小脚一翘一翘的,戳进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。她有时是个小魔王,又狠辣又阴险,杀了人,还要去舔手上的血。有时候又可怜可爱,她穿着那件新衣服的时候,是个爱美的小丫头。说来奇怪,此时他想起岳绮罗来,总是一些美好的片段。可仔细想想,又想不起她有哪里不够美好。   唐山海感到脸上有湿凉的液体流下来,他想伸手去拭,才发现自己的手臂已被埋在了土里。   他想,自己喜欢这小妖女。   他明明有那么多次,那句话已经到了嘴边。他拉着她跑过大街小巷时,他与她跳舞时,他喝醉了酒握住她手时,他拥着她开枪时,他陪她看烟火时。他抱着她受伤的身体时,小小的一个带血的身躯,像个布娃娃躺在他臂弯里。岳绮罗的眼睛很美,又总让他似曾相识。他把她送走时,她用那双眼睛狠狠地瞪他。他想追上去,跟着那辆车一起走了,对她说那句话。可他没有,一次也没有。   唐山海大口的呼吸着,只有胸口的憋闷感提醒着他还活着。土刚刚埋过了胸口,他已经看不见东西了,听力越来越弱,身旁的一切仿佛都在飞速逃离着他。他感觉自己好像正在流泪,温热的液体淌过上扬的唇角,流进颈窝。   “绮罗......”   他什么也看不清,眼前只有一个小小的红衣影子,站在那里看着他。似乎是幻觉,又好像不是。他在脑中拼命地回想着岳绮罗,想要在最后一刻也还记着她。   “张显宗,我会保护你的灵魂。”   这句话忽然在他脑中响起,像一口警钟般敲醒了他的神志。他拼命去回想,想这句话是什么时候听到的。   忽然间,他仿佛又看见那个花猫脸的岳绮罗,只是这一次又与之前不同。岳绮罗穿着身破破烂烂的乞丐装,缩在墙角,抬头怯怯的望他。他问:“小姑娘,肚子饿了吗?我请你吃饭。”   他拼命想抓住这个片段,可一转眼,又不见了。岳绮罗穿着红底白花的旗袍,躺在草席上睡的正香,他把一件青蓝色的军装斗篷披在她身上,提着枪走出去了。   一晃,又是岳绮罗站在他面前。他是冰冷的,心口处剧烈地疼痛着,动也动不了。岳绮罗静静地看着他,没什么表情。但他总觉得她有点难过,看了半晌,她掏出自己的手帕,去给他擦眼泪。   “张显宗,我会保护你的灵魂。”   唐山海忽然笑了,滚热的眼泪从眼窝里流出来,淌过嘴角。他想起来了,那个时候,自己还是张显宗。1913年,他在文县遇见岳绮罗。1914年元月,他的躯体被焚烧成灰。他与岳绮罗的故事,也不过寥寥几月,却囊括了他一生全部美好的回忆。   他突然后悔了,后悔自己走到了不得不死这一步。他想要去找岳绮罗,想告诉她自己全都想起来了,想告诉她自己找了三十年,终于在上海重新遇见了她。他想告诉她,张显宗还是爱着岳绮罗,哪怕不能两情相悦,他也都不在乎。怕也认了,死也认了,她是他的罂粟,是小妖女,他甘愿做一个被吸干精气的书生,供着她一生一世。   原来不论重来多少次,他还是会爱上她。   他想做很多事,张显宗的来生刚刚开始,就要结束了。其实那么多事他都可以不做,只有一件。他想再好好抱一下岳绮罗,佛家有七苦,生、老、病、死、怨憎会、爱别离、求不得。他受了七苦,能否许他来生,让他能得以再见岳绮罗一面?   土已经埋到了脖颈,他笑不出声来了,只是干笑,他就要死了。空气里都是岳绮罗的气息,他一边祈盼岳绮罗就在这里,来见他最后一面,又希望岳绮罗看不到。他还是想要保护她,让她活着。哪怕没有回报呢。   “绮罗......”   苏三省在一旁高高挥起了铁锹,向唐山海头上狠狠劈去。   在苏三省劈下第一铲时,岳绮罗的指甲就抓破了无心的手背。可苏三省不停手,无心的手上就多了一道道血痕。溢出来的血在她的手指上烧出一个个窟窿,发出嘶嘶的响声。无心疼,岳绮罗更疼。可她一双眼睛死死瞪着那边,似是半点也感觉不到。没砸几下,唐山海的眼睛里就没了生息。那一行人见他已经断了气,草草埋了几下便走了。   直到远处传来汽车的发动声,无心才敢放开岳绮罗。只见她刚挣脱桎梏,便向箭一样飞了出去。无心连忙忍着疼追过去,却见岳绮罗正用那双伤手扒着土。   “岳绮罗,”他连忙去拉她,“你疯了!唐山海已经死了,你再怎么救他都是徒劳了!”   “你滚开!”岳绮罗看也不看他,一把将他甩开。她的手上已经流了血,唐山海头顶的土也浸润了他的血。二人的血混在了一起,分不出是谁的血渗进了土中。   岳绮罗连扒出几把土,都已浸透了唐山海的血,她像是疯魔了,双手并用的将土扒开,势要把唐山海扒出来。无心见状扯住她的一条手臂,不叫她再扒下去,冲她道:“岳绮罗你冷静点!唐山海已经没救了,你要是再不把他的魂魄收回去,连张显宗的残魂也保不住了!”   岳绮罗定睛一看,一团绿莹莹的光正从土堆上飘出来。这一次她没有用魂力把它逼回体内,而是连忙将它收进心脉里,让它像一颗小心脏似的勃勃的跳动着。   她颓然的跪在泥土上,只觉上海的冬天怎这样冷,冷得她四肢骨骸都冻结了。她讨厌冬天。寰清死在冬天,张显宗死在冬天,岳绮罗死在冬天,如今连唐山海也步其后尘了。岳绮罗累了,世间原来有这么多她做不到的事,而遇见张显宗后的每一辈子,都活的很糟糕。   无心在旁边看着,心中也跟着一阵酸涩,忽然岳绮罗发出一声嘶吼,惊得他也唬了一跳。跑到岳绮罗正面一看,只见岳绮罗一双眼时而血红,时而褪成浅灰,脸上从颊侧开始生长出裂纹,正爬上她的面庞。岳绮罗此时发丝被妖风掀起,瞳孔缩成一道细线,像是不认得他了。   无心从未见过她这幅样子,因而反愣住了,白琉璃适时地冒出来,在他耳边吼的他耳膜疼痛:“快!她要魔化了,快压制住她!”   被白琉璃这么一吼,无心才想起来自己的血,手忙脚乱的去找刀子。岳绮罗又捂着太阳穴发出嘶吼,这一下吼的大地颤抖,一股妖风掀的无心后退了几步,刀子也掉在地上。岳绮罗面对着他站起了身,一双眼红的想要滴下血来。无心匆忙间咬破了自己的手指,向前一扑,正巧将那滴血按在了岳绮罗眉心。   那血刚落到她眉心,便让她疼的尖叫一声,却已是正常的人声。岳绮罗的魔化被毫无征兆的压制住了,妖风停息,脸上的裂纹褪去,还是一张姣好的面容。她睁开眼,一双黑油油的眼仁,却像是死了,没有丝毫生机。   岳绮罗站在萧瑟的冬风里,她真冷,身上只有那件受伤时穿着的旗袍。她又感到鼻腔一阵酸涩,眼眶热的发烫。她猜这是流泪之前的反应,可她吸了吸鼻子,哭不出来。   她低头看那堆土,其实她已经扒到了他的头顶。张显宗看起来比她大,她却总觉得他小。幼稚,弱小,还总要保护她。她不需要他来保护,他会死,可她不会。但岳绮罗有隐隐地依赖这种弱小的保护,一百个、一千个人都要杀她,她爱的要杀她,爱她的要杀她。只有张显宗一个人,明明什么都做不了,却总要挡在她面前。一千年来,也只有他一个了。   她还是要继续找他,可去哪找呢?她要把那些人都杀了,丢在他坟前。可报了仇也没什么意义,他也都看不到了。她想,自己其实千不该万不该遇见张显宗,遇见她之前,岳绮罗时大杀八方的女魔头,遇见他之后,之后的几辈子都在还债。她可以不去管那些人命债,过她的逍遥日子。可偏偏又觉得,之前一个人的生活太没滋没味,她不想再过下去了。   岳绮罗想着想着,想得累了。无心在旁边看着她,突然见她软软的倒了下去,连忙上去接住她,拍着她的脸颊。   “岳绮罗?”她闭着眼睛,“岳绮罗?”   岳绮罗不说话,她睡着了。血从她的小腿上、肩上和手上滴下来,滴到地上,和唐山海的血混在了一起,分不出谁是谁了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唐山海的故事虽然结束了,但张显宗和岳绮罗的故事并没有结束 明天收个尾,就要继续讲嫌弃夫妇的故事了。其实还有点如释重负,离开了麻雀的框架,终于可以放开写嫌弃夫妇自己的故事了。 恩...不过既然是转世就会有原创名字,希望大家能看习惯吧 刚写完虐,去写个老岳怀孕的番外补一补 啊啊啊希望不要弃文啊我会甜回来的!! ☆、第三十五章      徐碧城在坟前放了一束花,拂去碑上的浮灰。唐山海的照片在碑上看着她,眼神温和,只是没有颜色。她擦了擦脸上的泪,站起身。今日天气温和,东风吹拂过她的发丝,吹干了她的脸颊。   她没有想到自己会害了唐山海,让他就这么白白冤死。她原本只想多救一个人,可唐山海却死了。他在自己面前中枪时,她把自己的手咬出了血。唐山海被她害死了,冰冷的躺在了黄土下。   没有了唐山海,她不得不回重庆了,陈深要带她去延安,她还在考虑。党国已经没有几个有血性的人了,她再也待不下去。今天是来向唐山海道别的,他的墓碑就立在他被活埋的地方,凄清寥落,没有人陪他。   徐碧城在墓前站了良久,才决定要回去。一转身,却僵住了。岳绮罗不知何时已站在了她身后,手中稳稳端着一把枪,对准了她。   徐碧城抖成了一片秋风中的树叶。   多日不见,岳绮罗的脸色颇为苍白,只是端枪的手还稳得很。她把枪口对准了徐碧城的头部,神色冰冷,像在等着她开口。   “我没想害死唐山海,”她一开口,眼泪就掉了下来,“我也不想这样的。”   岳绮罗的嘴唇扭曲成一个奇怪的弧度,冷冷道:“说这些话,他会活过来吗?”   徐碧城凄然的摇着头,嗫喏道:“对不起...对不起,真的对不起......”   岳绮罗瞧着她这幅样子,讥讽的笑了,向她走近几步。她似乎受了腿伤,走路有一点瘸。那把枪在她头上晃来晃去,似是在嘲笑着她的软弱,岳绮罗的声音在她耳边悠悠的回响着:“你知道吗?我是来找你偿命的。”   “你不用怕,”她安静地打量着徐碧城,“我过去喜欢虐杀别人,总以为血肉模糊才能出心头恶气。”   徐碧城心中正一阵恐慌,却又听岳绮罗说:“不过,我现在找到别的法子了。”   她听了这话,又见岳绮罗放低了枪,以为自己被放过,正要长出一口气。一声枪响猝不及防的炸开,她只觉腹部像被谁打了一拳,脚上失去力气,颓然的跪在了地上。   “因为我发现,自生自灭才是最可怕的下场。”   徐碧城跪在地上,疼痛一点点从腹部蔓延开。她学过一点医学,知道击中胃部会让胃酸一点点渗出来,腐蚀着她的肌肉。这是一种被延缓的痛苦的死亡。她抬起头,眼前的视线已经模糊了,周围的景色都染上了血红的颜色,像是她自己也在被血淹没。岳绮罗在她前面一瘸一拐的走着,她的红斗篷像瞳仁上的一个血点。徐碧城说不出话来,伸出手想要够什么,可面前只有稀薄的空气。她流下一滴眼泪,阖上了眼。   岳绮罗其实没有走远,她走到了小丘后面,从怀中掏出一只文件夹,用火柴点燃了。   “其实,也没有什么不同。”她踢了踢脚下的纸灰,“你心心念念的归零计划,烧起来也不过跟普通的黄纸差不多。”   橙黄色的火焰像温柔的绸缎,舐过一寸寸洁白的纸面。被火焰蔓延过的地方都在钴蓝的焰光中渲染成灰黑,像一朵镶了金边的黑玫瑰。   无心再见到岳绮罗时,已是半个多月后。她的腿伤已经痊愈了,只是走路还有些瘸。那一枪本来就伤到了筋骨,她又不小心看护,烙下了病根。此番她是来告别的,因此连门也没有进。   “十条小黄鱼,”她把十根金条塞进了他手里,“谢谢你。”   “哎,”无心不忍,又塞了回去,“你留着吧。”   “我不缺钱。”   岳绮罗比以前更加沉默寡言了,多日的劫难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迹。她的腿,和她眉心的伤痕,是个浅浅的小窝。岳绮罗把自己的魂和张显宗的魂养在眉心,因此即使痊愈了,也还像个胎记似的留着。   “你要去哪?”无心追问她,“不留在上海了吗?”   “我要去重庆,那是唐山海出生的地方。也许,我能找到他灵魂的剩余部分。”   无心见她去意已决,便不再拦她了。只是临走时,还是觉着不妥,拉住她问道:“你真的还要继续找下去?你其实可以像以前那样活,就当做从未遇见过张显宗。”   “无心,高处不胜寒。”她说这话时脸上没有表情,却有些疲惫的意味,“我想找个人陪我说话。”   岳绮罗走了,她许久没剪过的学生头半长不短的,堆在她肩上。她娇小的背影一瘸一拐的消失在了薄雾里,拎着个小小的皮箱,再也没回过头。   从那以后,无心有很多年没再见过岳绮罗。   在她走后,上海出了几件大事。一是行动处三分队的队长苏三省被人发现死在了家中,死的蹊跷,是被黄土活埋死的。有人说他作恶多端遭了报应,被恶鬼缠上了。二是行动处处长毕忠良因情报失窃,进了梅机关大牢,至今生死未卜。   不为人知的小事是,行动处的队员也莫名死了一小批。一时行动处人人自危,生怕自己被谋杀。   但这些都是岳绮罗没有看到的,或者说,没有在报纸上看到的。彼时她已坐在了去往重庆的火车上,像一个诡谲的怪谈,消失在了上海初春的薄雾之中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收了尾,再发个引子。白天的时候正式开新故事。 ☆、第三十六章      1947年重庆   沈兼离觉着今日很是倒霉,一来是陪都今日的天气又阴雨绵绵,搅得人心情也早。二来是他一大早来了办公室,就有人来求他帮忙,要他去请此地一个大人物帮忙。派来的人还说了,多少高管去求哪位人物都没用,人家指了名,说非要沈师长去不可。   沈兼离便心中纳罕了,他是军中出了名的丘八,虽是黄埔出身,托了同学和一些战功的福,也做到了师长这个位置。可前几年的那场大战后,他便不再参与这些正事,成日顶着个上校军衔混吃等死,同一级出来的同学大多已经做到了少将,念在多年公事的情谊上,也就由着他胡闹。   只是今日怎又把他搬出来?   推脱不得,沈兼离只好认怂,照着地址便找了过去。听人说这位人物姓岳,经商发家,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起来的,可谓是黑白通吃,手握巨富。如今前线吃紧,党国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去找他借钱,拨款给弟兄们发津贴。   只见那地方七拐八歪,竟是在山上的一处宅邸。重庆地形复杂,以长江为底,整个是一个盆地,那宅邸便安置在盆边上。远远看去,是一处式样古旧的大宅子,三进三出,仿的还是前朝样式。   还没靠近那处住宅,自己的两个副官便被人扣了去,连沈兼离也被人用黑布口袋罩了头,这才被人带进住宅。他心中憋火,又不敢发作,只得随着他们一步步往前走。   刚跨了门槛,一股子英国玫瑰的香气便钻进他鼻中,等到进了二门,香气又变成了法国香水。沈兼离跟着香气走着,便进了大堂。此处的香气又变了,是沉香屑的味道。   他专心去闻那沉香时,膝盖窝上被人踹了一脚,猝不及防,跪在了地上。他正要发作,头上的黑布袋子被人取了下来。一个冷冽的女声从他前方传来:“抬头,让我看看你的脸。”   沈兼离应声抬起头,愣住了。   眼前摆着一张黄梨木软榻,后面一张屏风,画着雅致的斑竹。两个小丫鬟举着团扇去扇那铜香炉的烟气,穿着雪青紧身袄子,白地平金马甲,翠蓝窄脚袴,还是红楼梦里的打扮。软榻当中横卧着一个女子,说是女子还嫌老,当说是少女才对。一张巴掌大的小脸,生的楚楚可怜,神色却傲得很。烫了时髦的手推波纹头,长发盘成低髻,涂了桑子红的唇脂。一身黑金旗袍,披着条麻纱披肩,手中夹了根香烟,烟雾缭绕。见沈兼离看得呆了,便勾唇一笑,声音倒比她外表成熟几分。   “张显宗,我就知道。你总会来找我的。”    ☆、第三十七章      无心再次见到岳绮罗是在几年后的重庆,世道变了,上海的日子越来越过不下去。无心掐指一算,决定厚着脸皮去投靠岳绮罗。   刚到了重庆城门,无心便远远看见门口站着一妙龄女子。走近一看,果然是岳绮罗,只是过去了五六年,她的样子却一点也没有变。   “哟,您老这是学会肉体不老之术了?”   “混讲,”岳绮罗白他一眼,“我不过是用魂力维持外表不变,怕张显宗认不出来我罢了。”   无心知道这是莫大的牺牲,天知道岳绮罗有多想长大。她认定自己是个美人坯子,为了能长到二十岁的模样,还去喝婴儿汤滋补。如今为了找张显宗,容貌也可以不在乎了。   她瞧上去气色不错,虽比在上海时强些,但也没有过去爱笑。走路还是一瘸一拐的,柱了只精细的拐杖,打扮贵气,似是混得不错。无心在她身后默默感叹,心道岳绮罗怎么总能做得人上人。   岳绮罗在重庆给他安置了房子,又置办了小生意,还常请他去府上喝茶。无心乐得沾岳绮罗的光,也从不推脱。他虽不清楚岳绮罗做的是哪门子生意,但家中似乎遍地古董,看上哪件要走了,她也毫不在意。无心在岳绮罗的庇护下,小日子过得越来越滋润。   今日又是收了请帖,到岳绮罗家喝茶。无心这条路走得熟,路上的护卫也尊他为贵客。等到进了宅邸大门,远远瞧见门口站着一穿草绿色军装的男子,正弯下腰去折英国玫瑰。   沈兼离今日实在窝火的很,莫名其妙的被人拉来这里,又被几个保镖拎小鸡一样拎进屋里。他本来都一肚子火要发,只是没想到声名赫赫的岳老大是女人,还是个好看的小姑娘,他一股火便憋进了肚子里。借钱的过程倒是容易,被那岳姑娘捏着下巴打量了片刻,脑门上又挨了一巴掌,几箱金子便被人抬到了车上。沈兼离倒觉得自己像个被拍卖的小倌似的,被人用被子卷了丢进金主房里。他正要问那岳姑娘如何偿还,后面的保镖又涌了上来,架着他的胳膊将他丢出了门。   他心中憋气,见院子里英国玫瑰开得正好,便赌气的去折。刚折断一支花茎,面前便传来一声“哟”,吓得他差点没拿住花。   抬头一看,是个剪了短发的清隽少年,一身破破烂烂的长褂,正揣着手玩味的看他。沈兼山以为自己认识他,可怎么搜肠挂肚也想不起来,正在苦恼时,那少年却发话了。   “哟,张显宗。”无心把沈兼离从头打量到脚,又盯住了他的肩章,“混得不错啊。”   什么张显宗?怎么又是张显宗?沈兼离听不明白,又不喜欢他阴阳怪气的调子,便迈开步子要走。刚走几步,背后突然传来一声“恭迎贵客”,他回头一看,那几个凶神恶煞的保镖齐刷刷的鞠躬,让那破烂长褂的少年迈着长方步走进去。   沈兼离原本以为他只是院里的杂使,因此没把他放在眼里。如今见此情景,心中更是不乐意,冲上去便要跟保镖理论。结果不出所料,又被人丢在了地上。   “他妈的...”沈兼离何时受过这等委屈,一股痞劲涌了上来,“你们知道我是谁吗?改日我拉着兵来,把你这破地方一窝端了!”   谁想那几人并不以为意,拖着沈兼离便往门外赶,口中道:“今日有贵客莅临,要闹事出去闹去。”   贵客?   沈兼离愣了,那破破烂烂的小子,竟然还是个贵客?   刚回了司令部,沈兼离便遣了手下去打听那岳姑娘的底细。打听了半天,资料却少得可怜。没人知道这姓岳的是怎么起来的,连见过她长相的都找不出来,有人说他非男非女,时男时女,因此没人敢叫他岳老爷。他的手下个个死心塌地,见过他的人没有不臣服他的。有些人不喜欢他的作风,私下里喊他岳跛子,但也只敢偷偷喊,要是传到他耳朵里,死都留不得全尸。   “这岳老大就有这么神通?”沈兼山不服,“除了她以外,重庆再没人能帮上我们的忙了吗?”   “我说头儿啊,你是不知道,现在前线吃紧,这重庆的富商哪还有几个油水多的了。也就这岳老大一人独大,关系又广,不求他还能求谁?”副官站在他面前,一脸苦笑,“再说了,那位爷不是没叫您拿什么条件来换吗?这金子不要白不要的,此等好事求之不得啊。”   “你懂什么,天下哪有白吃的午餐。”沈兼离撑着桌子,陷入沉思,“你先下去吧。”   “哎,好嘞。”   沈兼离犯起了琢磨,他是从来不信天上能掉馅饼的,姓岳的没跟他提条件,没准是之后还有个大的等着他。他越想越觉得这钱花的不安心,想着有机会要再去会会那姑娘。   他没想到,姓岳的竟然自己找上门来了。   沈兼离看着面前坐在桌子边喝茶的女孩,一时无言。   “......那边有沙发,您其实可以坐那的。”   被丢了两记白眼,沈兼离不敢再说话了。   今天刚一到办公室,敲门声后脚就响起来了。他一开门,是个小姑娘拄着拐杖,很自然的越过他进了办公室,用他的茶杯倒了杯茶,悠然的呷着。   沈兼离不去惹她,打量起她搁在桌边的拐杖来。把手是象牙雕花,红木的身子,底部包了攒花赤铜。他试着掂了掂,倒比一般的拐杖沉多了。   “怎么,你好像很怕我?”   沈兼离唬了一跳,悄悄放下拐杖,赔笑道:“不怕。”   “你怕我干什么,”她提起了兴趣,弯腰凑近他的脸,“我能吃了你?”   没准真能,沈兼离腹诽。   她见他的神情有趣,便伸手去扯他的脸,横扯竖扯,揉成团,揪成狐狸。她越看心情越好,难得的笑了,拍拍他脸颊道:“不错,长得很像。”   沈兼离任由她□□自己的脸,不知如何应对。又听见她说:“你以后别叫我岳姑娘了,我叫岳绮罗,你就喊我绮罗吧。”   “怕是僭越了吧,岳姑——”岳绮罗的手忽然加了劲,把他脸上的肉拧了圈,疼的沈兼山连声求饶,“哎疼疼疼疼疼——绮罗、我叫你绮罗!”   岳绮罗满意的停了手,又拍了拍他的脸,把那茶杯放在桌上,跳了下去。“你这茶品相太次,扔了吧,喝点好的。”   沈兼离揉着自己的脸,看着岳绮罗的背影消失在门口,又跑到镜子面前照了照。好在没把自己的面容掐出好歹来,不然叫他沈大师长以后怎么去喝花酒,跟舞厅的洋姑娘跳舞去?   但隔天就有两箱子大红袍送到了沈兼离办公室,送来的人说是岳老大的礼物。沈兼离这些日子光收礼,收的心中忐忑,还没想好怎么拿这两箱茶叶怎么办,又是源源不断的箱子送进来。一箱是衣服,照着他身量做的。一箱烛台茶碗摆件,样样都是古物,还附了张岳绮罗亲笔字条,说是嫌沈兼离办公室的陈设太俗气,都要换。又一箱是雪茄和香烟,一箱南美咖啡豆,最后一箱里拿出来一个留声机并一沓唱片。   副官见了这么多好东西,眼睛都直了,结巴道:“长、长官,这些东西,收吗?”   “不收!”把他沈兼离当什么了,真当小倌了?   见副官动手要把箱子合上,他心下一想,喝住了他:“你等等,还是收下吧。”   “长官,到底是收还是不收啊。”   沈兼离蹲在满地打开的箱子里,蹲的脚都麻了,干脆坐在了地上。不收?他惹不起岳绮罗那主。收下,他自己心里又不舒坦。想了半天,觉得还是要舍小我保大我,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。东西收的虽憋屈,但也好过惹怒了人家丢了命。   沈兼离憋了口恶气,从旁边箱子里扒了根雪茄叼上,点燃了。他眼睛尖,瞧见地上掉了个纸片,捡起来一看,是岳绮罗邀请他明天上山去喝茶。   他雪茄也抽不下去了,把纸条揉成一团攥在手里。这岳绮罗又是送东西又是请喝茶,跟他平日里骗那些小姑娘的套路有什么两样?   难不成他沈兼离也有被人玩的那一天? 作者有话要说:  改了名字...现在叫沈兼离了 如果说唐山海代表了张显宗的冷漠,那沈兼离就代表了张显宗的痞。 因为我是觉得张显宗本人是个冰块痞子的...唐山海太正经,一直觉得有缺憾。这次要写个体现出老张痞气的角色。 ☆、第三十八章      虽然心里一千个不情愿,但沈兼离还是赴了约。再说上级对他千咛叮万嘱咐,告诉他要好生哄着岳老大,日后还指望他帮忙。好歹军令如山,他不敢不从。   这一次去,他倒也得了贵客待遇,大摇大摆走进去的。岳绮罗请他在堂屋喝茶,留声机里悠悠的放着周璇的《四季歌》,他以前也常听到这首歌,只是这一次听了却头疼,一阵阵晕眩。他想多半是屋里点着香炉,熏得他脑仁疼,因此上好的乌龙茶也喝得没滋没味。   待了不到片刻,他属实是如坐针毡。岳绮罗靠在软榻上,一边呷茶一边拿眼睛看他,看得他身上仿佛烧出两个洞,浑身不自在。忍了良久,终于是忍不住,道:“您总看我干嘛?”   “怎么?我找了你六年,看一眼也不让了?”岳绮罗拿茶碗盖拂着茶叶,不以为意。   “...您有话直说。”   “不许叫我‘您’,”岳绮罗目露凶光的瞪他一眼,又缓和了神色,柔声道,“你是近几年才到重庆的?”   “恩,之前一直在外面带兵打仗。”沈兼离想起往事,不大愿意开口。   “你是重庆人?”   “不是。”   “那真是误打误撞,”岳绮罗陷入沉思,“不过你果然还是会来找我,天南海北也跑不掉。”   沈兼离无心回她,只觉得这音乐越听越头疼,眼前也一阵阵发黑。岳绮罗见他扶着额,便问他:“你怎么不说话。”   “音乐听着头疼,”他睨了眼岳绮罗的表情,“香也熏人。”   “不喜欢,就不听了。”岳绮罗从软榻上下来,把唱针拨到一边,“陪我到后院逛逛。”   说来也奇怪,那音乐一停,沈兼离的头登时不疼了,随着岳绮罗从后门出去。这宅子建在山上,后院倒很宽敞平坦,也不知是费了多少人力建成的。亭台楼阁,画梁雕窗,还有一处小湖,湖对面一个戏台子,颇有几分苏州园林的韵味。岳绮罗捏了把折扇散步,沈兼离在后面屏息跟着,走了几步,突然听见岳绮罗低声说道:“你不想问我,帮你的代价是什么吗?”   沈兼离一愣,心道该来的终于是来了,便提起精神问道:“什么?”   岳绮罗略略偏过头,见他露出紧张的神情,笑了,“也没什么,你常来我这儿喝几杯茶看几场戏,就够了。”   “这...岳姑——绮罗,不太好吧。”沈兼离踌躇道,“我又不是什么上海的影星,陪你喝茶也不值钱。这些钱物,我拿着不安心。”   “我说行就行,你说了不算。”岳绮罗神色一冷,转过身站到他面前。瞪了他片刻,忽然笑了,柔声道:“沈师长是很怕我?来我这寒舍喝茶,还要带这么多武器。”   沈兼离听了这话,心中一凛,然而岳绮罗的手已按在了他腰间藏着的刀上。他好歹也是上过战场的老兵,不光枪使的好,一手飞刀也是绝技,因此长年身上都藏着不少匕首。他手速快,须臾间已抽出袖中的暗刃。那边岳绮罗也把折扇拿在了手里,不知按了哪处机括,十根伞骨齐刷刷刺出纸面,竟是白花花的利刃,向着沈兼离面门便扑来。   刀刚出手,沈兼离便后悔了,抽刀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,方才一时触动了警觉,下意识便抽了刀。只见自己手里的那把刀已顶在了岳绮罗小腹上,而她手中的折扇也横上他脖颈。两相对峙下,岳绮罗先笑了,道:“你比我慢一步,你输了!明天还要来陪我喝茶。”   沈兼离心有不甘,按住岳绮罗细软的手腕,手上翻转,将刀刃横上她颈间。电光火石间,岳绮罗手中扇花飞舞,从颈侧到颈后,刀尖给沈兼离脖颈包了一圈。她此时更贴近他一步,手臂又环上他脖颈,像是拥着他似的。   “你又输了,后天也要来陪我。”岳绮罗愈笑愈开心,觉得面前这人很是有趣,一双笑眼弯弯的。   沈兼离是不敢再惹这祖宗了,收了刀合手道:“岳姑娘技艺高超,是在下技不如人了。”   “再叫我岳姑娘,莫怪我挑了你的手筋脚筋,让你再离不开这山庄。”岳绮罗笑的开心,“走吧,明天别忘了造访寒舍。若是不来,我就遣人把你绑了来。”   沈兼离自然满口应下,将匕首收进袖口,便从正门离开了。岳绮罗收了折扇,远远地望着,忽然背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。“玩的倒是开心。”   “无心,你这背后偷听人说话的毛病该改改了。”岳绮罗头也不回,“别仗着我岳府对你门户大开,就不把我放在眼里了。”   “那里那里,论偷听人说话的技术,我还是逊你一筹。”无心也不惧她,笑呵呵的走上来,“我倒是很久没见你笑的这么开心了,看来沈兼离,就是你要找的人?”   “是或不是,我自己知道。”岳绮罗瞥一眼他,揪着无心的领子往屋里进,“我今日无聊,你陪我看场戏吧。”   无心自然是乐得蹭岳绮罗家的晚饭,她那几个大厨手艺一绝,又能连吃带拿,打包回去给相好打牙祭。用过了晚膳,有唱评弹的艺人在湖对面的戏台子上点了电灯,唱的是一曲思凡。唱腔婉转,隔水听来,恍如仙乐。   喝过了茶,又烫了壶女儿红,无心嗑着瓜子听评弹,听来听去,听出了点意思,笑道:“你说这思凡里的小尼姑是不是很像你?青灯古佛,凡心不死。只不过人家是小尼姑,你呢是个小道姑。”   “哼,”岳绮罗勾起唇角,“凡心是够多了,只是下场不同。小尼姑能折枝梅花唱小曲,还有俊俏的小和尚同她私奔。我就该魂飞魄散,逐出师门咯。”   无心见又勾起她的往事,好言安慰道:“你也莫太执着于过去,当个魔头虽舒坦,可人世间也不是处处无情的。”   “你说人间有情,可是情为何物呢?”岳绮罗望着戏台,出了神,手中烟雾缭绕,挡住了她眼中的神情。   无心瞧着不顺眼,伸手过去抢过她的烟,丢在水里熄灭了。“你跟唐山海尽学了些坏毛病,好端端的,还抽起烟来了。”   岳绮罗被他抢了烟,倒不恼,掌着额笑了:“唐山海留给我的东西,统共也就这些。人死了,凡人太容易灰飞烟灭,什么都留不住。也就他抽烟的习惯能多留些日子,陪我解解闷。”   无心望着岳绮罗,没有再说话。她的确是老了,虽然容颜娇嫩,性格还是飞扬跋扈,但她愈来愈不爱说话,也不爱笑。发怔时的眼神也越来越像个凡人,有疲惫,也有怀念。人若没有感情,活一千年也不会老,但天若有情天亦老,狐狸精遇了情劫也要动辄折寿几百年,岳绮罗也不能免俗,终是一脚踏进了泥沼。   “你也别太消极,人间有情,但也不是那么好找。”无心搜肠刮肚的劝她,“我活了不知道几千年,统共也才处过几个相好。之前的相好大白,也是个千年狐狸精,不也是只和我好过。况且也才好了两个月,终归算不得真爱。”   “为了一个情字,寻寻觅觅,值得吗?”岳绮罗轻笑道,“我一直以为灵魂不灭是为了看遍沧海桑田,为情生为情死,太可悲。”   那边的艺人已唱起了半生缘,字字香糯,只是无心听不懂。无心不再劝她,也专心听起评弹来。岳绮罗在月色里又点了一支烟,月光像银亮的小蛇,透过雕窗印在桌上,酒杯中一弯月牙酥酥的颤。她周身沐浴在月光里,光亮勾勒出她纤细的脖颈和下巴,像一潭冷水,凉阴阴的箍着人。她花一样的年华就在月光里老去了,一千年以来不朽的魂灵在她手心里捧着,盼着,忽然一阵颤麻,就跌下去了。她自己还不知道,摸索着要找回来,以为握在手里就能过回从前的日子。可尝过荤腥的和尚再也回不去佛前,她说人间无情,可她分明已深陷其中。   无心望着她的侧脸,从壶里拎出烫好的酒来,倒在碗里喝了一口。   嘶,真烫。   沈兼离近日来天天到岳绮罗府上喝茶,又总有把柄落在她手里,总要去陪她打发时间。日子久了,也就有流言蜚语传出来。沈兼离总往人家府上去,每天又总有好东西往他办公室里抬,没过多久,便有人在背后说起了闲话。   沈兼离心中憋闷,就想去找点乐子。他平生有三个爱好,杀人,喝酒,再就是窑子里十三四岁的小姑娘。他久不杀人,一腔热血便扑在了剩下两样上。只是岳绮罗鼻子灵,上回他不过是去舞厅跳了会舞,便被她闻出了身上的脂粉味,好一顿数落。他再不敢去,只得到街边找了个酒馆借酒消愁。   一坛子竹叶青还没见底,旁边人的议论声便钻进了他耳中。“听说那岳跛子,最近找个了小白脸?说是天天请到到府里鬼混,好东西那是流水一样往外送。”   “哟,这么说来岳跛子果真是个女人了?”   “可不是,之前还说她非男非女,我看啊多半是故弄玄虚,也不知她什么来头,声势竟这么大。”   “你别说,我可是听说那小白脸还是个军爷,啧啧,世风不济啊。”   沈兼离越听越冒火,耳听得那话愈来愈不堪入耳,再忍不下去。一拍桌子,将酒坛下酒菜一并拂到地上,唬的旁人吓了一跳。他将一条腿踩在桌上,抽出枪指着身边人,喝道:“奶奶的,喝个酒也不消停,活腻了是不是?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突然想起来,原着里张显宗很重要的一个设定就是,他喜欢窑子里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啊! 看了黑狐,张若昀在里面演的方天翼就特别狂,还痞,很像沈兼离,所以就把方天翼的飞刀设定用过来了。 1947年的时候是解放战争,沈兼离算起来比唐山海小六七岁,又常在外面打仗,所以是没有和唐山海见过面的。 ☆、第三十九章      沈兼离刚亮嗓子就后悔了,他是借着酒劲犯横,一细想,他现在跳出来不是默认了自己就是那小白脸?   一时气氛尴尬,端出的枪不知怎么收场,沈兼离酒醒了大半,脸上挂不住,干脆横下心喝道:“跟个娘们似的碎嘴子,有什么话出去说去,别在爷面前添堵!”   正说着,酒馆的门被人打开了。此时的酒馆一片死寂,因此这声开门的吱呀声格外明显。沈兼离回头一看,僵住了。   在这种时候,偏偏是岳绮罗来了!沈兼离僵了半天,悄悄地把腿从桌子上拿了下来,望着她不说话。   只见岳绮罗脸上挂着笑,手杖尖一下下戳在地上,走过来轻轻抚平沈兼离的衣领子,柔声道:“酒喝够了,也该回去了吧。”   “绮、绮罗”沈兼离额上出了层薄汗,只盼在场的人没见过岳绮罗真容,别坐实了他的小白脸名头,“你来这干嘛。”   “我干嘛?我带你回府啊。”岳绮罗笑的更是甜,手指顺着他衣襟一路捋下去,“怎么,不叫我岳姑娘了?”   沈兼离脸上挂着假笑,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:“这么多人,给我点面子。”   岳绮罗脸上的笑也纹丝不动,压低声音道:“这里有人要杀你。”   “要杀我?”沈兼离脸上的笑挂不住了,他来喝个酒,还能遇上要杀他的人?   “你后面!”岳绮罗忽然断喝一声,一把推上沈兼离肩膀,自己转身抽出手枪,对着刚踢开门的两人便是两枪,正中命门,应声倒地。沈兼离被她推的一趔趄,转身一看,柜台边的一桌人不知何时已站了起来,掏出枪来齐刷刷对准了他。   妈的,沈兼离暗骂一声。手忙脚乱去拿腰间的枪,刚端起来,一枚枪子刚好打在他枪上,震得他手掌麻酥疼痛,枪也掉了。他一急,从袖中抽出两把刀飞掷过去,正刺中二人脖颈。   沈兼离见剩下几人已向他走来,便抬脚踢翻了桌子,又从腰间摸出两把刀来,刀花飞舞,须臾间便要了人命。岳绮罗适时回转过身来,放了两枪,拉着沈兼离便跑“快撤!”   岳绮罗走路不方便,沈兼离还要分出心扶她。刚踢开门,当头跑来几个持枪的人,岳绮罗刚开了两枪便没了子弹,扔了枪道:“你还有刀吗?”   “有!”沈兼离从长筒靴的边缘摸出把刀来,打着旋扔出去,那刀花接连割开两人的颈项,刺入最后一人的胸腔中。刚要去捡回那把刀,便被岳绮罗扯着跑到一辆车旁,揪着领子扔上车,一脚油门开离了现场。   沈兼离坐在车里,方才喝的大半坛酒全变成冷汗冒了出来。他虽也征战沙场多年,可自打他退居二线混日子以来,早就不再遭人追杀。今日只不过是出来喝酒,怎会暴露了行踪,引得人来杀他?   他想了想,实在想不通,转过去问岳绮罗:“你怎么知道有人要杀我?”   “我说知道就知道,你不用管。”岳绮罗头也没回,猛打方向盘,沈兼离猝不及防,被甩到了车窗玻璃上。   爬起来时,他留心了一眼窗外的景色,愣了,“这不是回军营的路,你要带我去哪?”又看了看,觉得有几分眼熟,“这条路不是去你家的吗?”   “你今日都这幅德行了,还回军营,不怕被杀吗?”岳绮罗八风不动,转进了上山的盘山路里,“我就勉为其难留宿你一晚,不必谢了。”   “...你这是绑架。”沈兼离去捣鼓那车门把手,想试着打开。   “你现在开车门,十有八九要从山上滚下去。”岳绮罗瞥了一眼,不以为意,“你可以试试,我不拦着。”   沈兼离放弃了挣扎,摘下帽子,把头发揉乱。岳绮罗的车开到了宅院门口,又绕了过去,往更深的山中开去,一直开到一处小院的门口才停了下来。   岳绮罗熄了火,凑过去替沈兼离开门,抹了香油的头发蹭在他胸前,一股子幽香钻进他鼻中。沈兼离起了一身粟粒,痒酥酥的,岳绮罗像个小火炉,一整个扑在他怀里,开好了门,又转过头望着沈兼离。他此时离她很近,瞧见她额上有个小窝,像个胎记,又像块疤。她抹着绛色胭脂的唇勾起笑,檀口轻启,“下车吧。”   下了车,沈兼离才瞧清楚这院子的模样。是处简单的小院,正对大门是一间堂屋,两边是偏房,前院两个不大的花圃,门口站着个长褂老管家,正对着岳绮罗行礼,道:“少奶奶,您回来了。”   “少奶奶?你嫁过人?”沈兼离奇道。   “不叫少奶奶,难道叫祖奶奶?”岳绮罗瞥他一眼,“我听够别人叫我小姐了,少奶奶倒是挺好听,就叫了。”   沈兼离进了堂屋,四下巡视一周。这屋子虽小,倒五脏俱全,摆设样样精致,都是颇有年代的古物。估算起来,这座小院说不定比那处宅邸还要值钱。堂屋的屏风后是个后门,门外一处小院,挖了个水潭,潭中几尾锦鲤。池边挂着个檀木鸟笼,笼中站着只一只羽色金黄的金丝雀。沈兼离有些眼力,瞧出来此处样样价值不菲。   “狡兔三窟,”他喃喃道,“敢情此处是个藏宝窟啊...”   “狗嘴里吐不出象牙,”岳绮罗从后面拧他的耳朵,“留你住下已经是我开恩,还多嘴多舌的,去喝茶!”   “免了,免了。”沈兼离苦笑,又望了眼院外山高水远,心道凭自己一人之力,恐怕走不回山下。老管家适时送上一壶茶,搁在小桌上。岳绮罗接过茶具,开汤入盏,顿时盏中白毫如雪花纷飞,盏顶如见祥云升腾。   既来之即安之,沈兼离拍了拍衣襟,也坐在岳绮罗对面。茶是好茶,不喝白不喝。只是这茶里的香气不同寻常,沈兼山不曾喝过,连呷几口,一杯茶便下了肚。   岳绮罗在一边盯着他喝完了茶,才端起自己那杯,呷了一口。“你今晚睡西厢房罢,我叫管家给你收拾出来。”   沈兼离不置可否,反正左不过要被她困在这里,睡哪里不是一样。他拎过茶壶,又给自己倒了一杯,嗅了嗅茶香,摇头道:“敬亭绿雪?该说你是奢侈,还是雅兴颇高。”   “这茶炒出来,总要有人喝。我不喝它,难道留给街边卖大碗茶的小贩?”岳绮罗盖上茶碗,“不像你,一壶烧刀子就能满足。活了那么些年,反倒愈活愈不讲究了。”   沈兼离笑了,“你又不认识我,怎么言里言外像熟知我多年似的。”   “我不认识你?”岳绮罗的声音幽幽地传来,“你当真以为我不认识你?”   沈兼离抬起头看她,只见她斜靠在扶手上,捏着茶碗盖拂着茶叶。小脸上的笑容阴测测的,像山间的女鬼,叫人看了心里发毛。他坐着不舒坦,头又开始一阵阵疼起来,眼前的岳绮罗也笼上一层虚影。他晃了晃头,想让自己更清醒些,却无济于事。   他认定是这间屋子与他犯冲,站起身便往外走。岳绮罗在他身后搁下茶碗,追上去喊住他:“沈兼离,你要去哪里。”   “我...有些不舒服,”他揉着额角,摇摇晃晃的向大门走去,“我要先回去了。”   “你、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,”岳绮罗拉住他的衣角,“张显宗?...唐山海?”   沈兼离听了这两个名字,更是头痛欲裂,再去看岳绮罗,虚笼笼的,看不真切。他向后踉跄了几步,撞在院门上,口中喃喃道:“我要回去了...今日的事,谢谢岳姑娘。闲人嘴碎,岳姑娘名节要紧,往后还是不再联系为好。”   岳绮罗听了他这话,愣住了。沈兼离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说出这话,他现在神志不清,嘴好像不是长在自己身上的。脑海中唯一清晰的念头就是离开这里,越快越好。   “你是谁?”岳绮罗拉住他的袖口,扳过他下巴,试图在他眼中找出些什么来,“你不是张显宗...也不是唐山海!你是谁...这个魂魄里还住了谁?!”   沈兼离靠着大门滑下去,望着眼前的虚影,笑了,挥开岳绮罗的手,道:“我不想和你再有什么瓜葛。”   岳绮罗被他挥了一趔趄,怔了片刻,又冷笑道:“好啊,你尽管走出这个门去。我敢担保不出半月,你照样还是要造访我岳府,来求我帮忙。”   沈兼离趴在门上,去开那门闩,只是手抖得厉害,怎么打也打不开。他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筋错了,只觉得一碗茶喝下去,连脑子也不是自己的了。他扶着门闩站起来,转头看见岳绮罗站在那里,意义不明的望着他。沈兼离踉跄着走过去,一把揪住岳绮罗的衣领,喘着粗气道:“你......在茶里放了什么东西!”   “我在茶里放了东西?”岳绮罗别过目光,唇角勾起颤抖的弧度,“你告诉我,你究竟是谁!”   沈兼离的眼前一阵阵发黑,只有岳绮罗的面容还在眼前晃着,他拼命地去看那张脸。一晃,是梳着手推波纹头的脸,一晃,又是梳着学生头。晃来晃去,又仿佛梳着飞天髻,涂着胭脂和鸦黄。   “我认得你,”他空出一只手,去抚岳绮罗的脸颊,“我认得你。”   岳绮罗竟一动也不动,只静静地望着他,眼中闪动着光亮,神情复杂。沈兼离像是认出了她,又像认不得她。今夜的沈兼离不像张显宗,也不像唐山海。但仍有一种可怕的熟悉感压迫着她,叫她想也想不起来。   她伸出手,想去覆上颊边的手,还没碰到,沈兼离的手便没了力气,整个人也软软的倒了下去。   “张显宗?”岳绮罗愣了,沈兼离整个人的重量压在她身上,压得她也不得不跪下来,“张显宗?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今天写的很烂...一整天才憋出三千字,刚刚都不好意思发出来...瓶颈期写的太烂了 ☆、第四十章      沈兼离次日早上醒来时,发现自己正躺在司令部自己的床上,也不知是怎么回来的。回想起昨夜自己像疯魔了似的,满口胡话,岳绮罗好歹也算是救他一命,自己还对她发了脾气,揪着她领子吼她。想到这一层,他脸上一阵发热,岳府是不敢再去了,只盼岳绮罗不要记恨上他就好。   只是还真叫岳绮罗说对了,不出一周,他又是不得不去请她帮忙。起初的那几箱金子虽然价值不菲,可与党国眼下的亏空相比,还是杯水车薪。战事吃紧,那点钱分一分就没剩多少。因此沈兼离只能硬着头皮,再去请示岳绮罗。岳绮罗倒像没事人似的,好像那一晚的事只存在于沈兼离的脑海中,并不曾发生过。   今日又是前线缺一批物资,上面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,又紧着催他去疏通关系。沈兼离被人赶出办公室,在大街上踢着石子慢悠悠的向前蹭,愁容满面。   没走几步,旁边的蜜饯铺子飘出一股香气来,勾的沈兼离拐了进去。这间铺子人气颇旺,一个挽着双心髻的女子,正站在红木小抽斗边拿铜秤杆给人秤杏干,正对着大门口站着个少年,跟主顾理论着什么。   只见那主顾凑过去嗅大坛里的蜂蜜,摇了摇头,不知说了什么。少年赌气,拿勺子舀了只头尾俱全的蜜蜂,送到主顾面前,道:“你瞧这是什么?”,唬的主顾向后跳了一步,拿手帕拭着自己前襟。   沈兼离瞧着这少年,愈瞧愈眼熟,走近一看,可不就是那日在岳府遇见的“贵客”。   “你......”沈兼离那手指着少年,“我认得你。”   “哟,张显宗?”无心把勺子丢进坛中,在衣襟上擦了擦手,“怎么有闲心光临我这小店?”   沈兼离把手抄在兜里,环顾一周店面,笑道:“你到底什么来头?”   “怎么,以貌取人?”无心整整衣襟,从柜台后面走出来。沈兼离这才看清,他身上那件褂子虽破破烂烂,下半片却绣着龙纹,是苏州的绣工。“既然又见面了,就是有缘,我请你喝酒如何?”   酒这东西,沈兼离是推脱不得的。正好自己也踌躇着不愿去岳府,便满口应了。无心倒也不换件衣服,带着满身蜜饯味就出了店,找了最近的酒馆坐下。两杯酒下肚,沈兼离便憋不住事,一股脑把自己的疑问都与无心说了。   “你是说,你怀疑岳绮罗给你下药?”无心晃着酒杯里的酒,“你觉得她为什么要给你下药。”   沈兼离张口,又不知该怎么说,踌躇了半天,只得从旁侧击:“你认识她这么久,她有没有这种习惯?或者说,她可曾有做过这种事?”   “她?她从来不和人打交道,你是唯一一个。”   “你不也是其中一个?”   “我不是人。”   沈兼离被无心噎了回来,满肚子话都烟消云散。无心讲话路子太野,他一时接不上。可想来想去,还是忍不住,接着说道:“其实那晚除了茶之外,还发生了别的事。”   “你等等,容我猜猜。”无心举起手制止了他,“是不是有人要杀你,正好岳绮罗赶到了,救你出去?”   “你怎么知道?”沈兼离愣了。   “猜的,她就喜欢玩这套。”无心夹了颗炒花生米丢进嘴里,嘎嘣嘎嘣的嚼,“你也别太上心,她是不会害你的。”   沈兼离手里转着空酒杯,心里倒泛起了琢磨。听他话里这意思,那日的刺杀并不简单...也许从来没有人要杀他,或者...也许是岳绮罗派了人,来给他做一场戏。   他想到这,把酒杯在桌子上一磕,站了起来,抄起酒坛咕嘟嘟喝了几口,拿袖口擦擦酒渍,转身就要走。无心在后面喊他,他停下来了,转过头看着无心。   “我知道你心里想的什么。但我得告诉你,岳绮罗能杀遍天下所有人,但唯独不会去杀你。”   无心气定神闲的坐在那,拿筷子挑拣着花生米。沈兼离想,也许这小子果真有些过人之处。不恼不慌,人世间的烦忧都与他无关,仿佛什么也不在乎。他自己坐到师长这个位置,见了他的人没几个不惧怕的。不拿他当回事的只有两个人,一个岳绮罗,一个无心。岳绮罗手握巨富,倒也正常。但无心一个开蜜饯铺子的穷老板,跟他喝起酒来毫无负担,就很有些不寻常了。他一身破衣烂衫的坐在那,沉稳如神佛,莫名地叫沈兼离敬重起来。   “我知道,”沈兼离转过头,戴上帽子,“我要去见见她。”   到了岳公馆,岳绮罗不在,他留了心眼,叫保镖带他去别院。岳绮罗果然在小院里喂鸟,背对着他,手里捏着柄纱团扇。   “京城的纨绔都兴养八哥和鹦鹉,金丝雀是少见人养了。”沈兼山望着那不会说话的鸟,手里犯闲,折了枝牡丹把玩。   “我身边不缺学人说话的畜生,没什么意思。”岳绮罗悠悠的拿了片菜叶,去往雀嘴里塞,“你今日来找我,又有什么事?”   “岳绮罗,那日的刺杀...与你有关吗?”   “你觉得我要杀你?”   “我想知道你有什么企图。”沈兼离把牡丹捏成了一把花汁。   岳绮罗把那片菜叶捏在手里,巴掌大的一片冰凉,她的心上也有巴掌大的一片凉。她掉过脸去看沈兼离,他今日穿着军装,戴着顶帽子,帽檐压下来,他一边眼皮也耷拉下来。这幅样子像足了张显宗,可张显宗不会这样猜忌她。唐山海也许会,可到后来也不再猜忌她了。她忽然有一点想唐山海,想他是不是还有些话没对自己说,就死了,再也说不出口了。   “拿了我的钱和人情,又折了我的花,还这样对我说话。”岳绮罗掠过他身侧,径直走进屋里,“也未免太不知好歹。”   沈兼离把牡丹捏成了一团,凑上去深深嗅着。牡丹花是香的,揉碎了,又多了股涩涩的草汁味,没那么香了。走进屋,岳绮罗又泡了壶茶,给他也倒上一杯。他拿了茶盏不敢下口,全落到岳绮罗眼里,她便把自己那盏跟他换了,先喝了一口。   “没毒,喝吧。”   沈兼离心下有些惭然,兴许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,的确是不礼貌。   “我知道你不信我,也难怪。”岳绮罗呷了口茶,把茶碗放到一边,“你这种多疑的性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,虽有些麻烦,倒也忍得来。”   沈兼离喝了口茶,端详着手中的茶碗,越看越像北宋的天青汝窑瓷,便小心的搁在桌子上,不敢再碰。踌躇了半天,又道:“我向来讲究有借有还,你是经商的,想来也深喑此道。只是我从你这里借走这么些东西,却从未还过,心里不踏实罢了。”   “好啊,你想还,这可是你说的。”岳绮罗眼神一亮,“回报么,自然是在后头等着你。你若是心急,现在兑现了也无妨。不过沈师长千金一诺,到时候可不许反悔。”   “不反悔。”沈兼离想再离谱也离谱不到哪里去,难道要他的命?那也总比悬着颗心过活强多了。   临出了门,沈兼离还是忍不住,回身道:“还有一件事,我来这里,是因为前线需要一批物资...”   岳绮罗端起茶盏,闲闲道:“已经遣人送去了。”   沈兼离没了话,压了压帽檐当做道别,径直出了门。   没想到回了司令部就见有人往外搬他的东西。   沈兼离愣了片刻,冲上去拉住人问,问清竟是岳绮罗的人,来把他的东西搬去岳公馆别院。抬东西的脚夫一个接一个,给他撞了一趔趄。沈兼离僵了半天,才想起来刚刚的“千金一诺”   难道这就是岳绮罗所说的回报?   沈兼离整个手足无措,他怎么也想不到,岳绮罗要的回报竟是他?他觉得这想法太荒谬了,他自己都不大敢信。再一看,眼珠也要掉出来,岳绮罗的人不知道有多神通广大,把他藏在密室里的枪支弹药都挖了出来,装进箱子里带走。   他像个被土匪抢劫的小媳妇,两手空空的站在那。突然瞥见不远处站着个人,是他黄埔的同学林淮清,便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般地跑过去,道:“老林,你看这些土匪。”   话一出口,沈兼离便想给自己两耳光,自己口不择言,说的跟他遭人欺负似的,传出去也太不好听。可林淮清却笑了,道:“什么土匪,岳姑娘是和我打过招呼的,请你去山上小住几天。”   沈兼离僵住了,伸出手去拍林淮清的脸,道:“老林,你莫不是也着了她的道?”   他登时心道不好,都说岳老大身怀邪术,见过她的人无一不服服帖帖,难不成林淮清也...?   只是林淮清脸上的表情与往常并无二致,又拍了拍他的肩道:“岳姑娘是我们的贵人,你去住几天,也不见得会少块肉吧?”说着又吩咐了身边的副官,“去,带你们沈师长上车。”   “林淮清!”沈兼离两个膀子都被人扣住,悲愤的喊道,“你这是卖国求荣!”   沈兼离心中很是悲凉,难不成是自己平日里混日子混得太招摇,党国早看他不顺眼,正好来了个岳绮罗,就顺手把他卖了换钱?   他愈想愈觉心酸,虎落平阳被犬欺,他堂堂一介师长,竟沦落到被副官架上车卖到山里的下场。当真是风水轮流转,倘若搁在三年前,有哪个敢这么对他?   于是沈兼离今日第二次踏进了岳公馆别院的大门。岳绮罗站在院里,捏着团扇指挥脚夫把箱子搬进西厢房里。那老管家也收拾了行囊,正要出门,沈兼离一把拦住,问他收拾好行李是要去哪。   老管家冲他一合手,道:“少奶遣了老朽回乡休养,说是近日无需人手。老朽身体不如以往了,不应再留在此处给少奶添麻烦。”   合着他住进来还得兼做管家。   岳绮罗刚好瞧见门口心如死灰的沈兼离,便摇着团扇走过来,道:“你回来啦?你看这西厢房如何,若觉得阳光不好,我叫人再给你换一间屋子。”   沈兼离脸上表情扭曲了半天,才挤出一句话:“我每天早上要盯着军队训练...”   “我开车送你去。”   “我平时要喝酒...”   岳绮罗一脚踢开地上一块木板,露出底下的地窖,沈兼离瞧了眼,满当当的摆着几十坛花雕。“屋里还有洋酒,要喝自己去拿。”   沈兼离绞尽脑汁,也想不出其他托词来,只得说:“我的屋子在哪,我要去看看。”   进了屋子,倒比从外面看起来要大,家具样样精致,他自己的物件也都摆的妥当。开了窗,才发现此处地处悬崖,从窗户望出去,能瞥见浩浩荡荡的长江。他转身坐在床上,床对面是个衣橱,打开来看,满满的挂着衣服。各式的西装,长褂,便服,睡衣,礼服,各色领带、腰带,旁边一个匣子,匣中装着怀表和腰带扣、领结等等小物件。沈兼离把匣子一合,后退几步坐在床上,心道,这和长三堂子里买进个人有什么差别?   他把自己抛在床上,头痛欲裂。岳绮罗又在外面喊他,叫的却不是他的名字:“张显宗,出来喝绿豆汤!”   他躺在床上,拿帽子盖住脸,阳光暖暖的照在他身上。他像是又回了自己老家,日上三竿,家人喊他出来吃饭的时候。他这样想着,方前的心防不知何时尽数放下,也懒懒的回了一声:“好——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这一世就是霸道总裁岳绮罗圈养小军爷的故事,也会有一些妖魔鬼怪的成分...感觉好恶俗啊哈哈哈哈 其实唐山海的死留下的阴影比张显宗的大,张显宗还是在她睡着的时候中枪的,唐山海可是眼睁睁的看着... ☆、第四十一章      重庆虽向来多雾多雨,但夏季的天气倒很好。沈兼离在山上住了些时日,不比在军营时每天早上定点起床,总是睡过头,等到了军营时训练已开始了。因此去了几次,就不再去了。每日睡到自然醒,再懒洋洋的逛去司令部。一时混日子混的舒坦,也忘了再提回军营住的事。   他与岳绮罗都不会做饭,一日三餐都由丫鬟从岳公馆送上山来,于是每日就眼巴巴得等着院门被敲响。准确来说,是沈兼离眼巴巴的等着,岳绮罗像是不用吃饭似的,八风不动,成天喝她的茶喂她的鸟和鱼。   岳绮罗嗜甜,送上来的食盒里十样有八样是甜的,她又怕辣,川菜一样也不吃。沈兼离吃了几天,实在吃不下去,琢磨着寻机会下山打牙祭。   只是岳绮罗自打搬来别院住,就极少再回岳公馆,成日喂鸟饮茶。沈兼离若是离开片刻,少不了回来要向她报备,心烦得很,因此一直未得机会。   到了中午,岳绮罗又在堂屋叠声唤他,她怕热,午睡的时候要有人替她扇风。管家不在,也没有小丫鬟上来伺候,沈兼离只能担起这任务,拿了团扇去给她扇风。   岳绮罗躺在风口处的软榻上,只是中午时分一丝风也没有。她穿了件雪青的纱睡袍,额上挂了层薄汗,睫毛长长的,一颤一颤。沈兼离坐在马扎上摇着扇子,打量着岳绮罗的小脸,她一张脸白得没有血色,眼睛是玲珑的杏眼,眼角却向上挑去,薄薄的红唇,鼻子也小巧,有种奇异的令人不安的美。她像个洋娃娃,只是睁开眼就带了股阴鹜的意味。她其实长的很对沈兼离胃口,倘若在堂子里遇见,是掷千金也要带走的。可惜岳绮罗是个只能看不能吃的摆设,又把他拘在这,实在闷坏了他。   他知道今日送食盒的丫鬟递了帖子,说是有要事商量,请岳绮罗到岳公馆会客。沈兼离约莫她睡过午觉就要去岳府,因此多半不会盯着他去哪。他打定了主意,候着岳绮罗沉沉入睡,便悄悄换了衣服下山去了。   到了司令部,林淮清正替他看着士兵训练,驻扎在重庆的除了他们二人外,还有另外几个同在黄埔的同学,因此一并叫上,找个地方吃火锅。   自然是少不得要喝酒,酒过三巡,便有人管不住嘴,揶揄道:“我们沈大师长最近过上了好日子,都不屑和我们这些丘八一起喝酒了。”   “去你妈的,”沈兼离呛了口酒,“不会说话就别说。”   “好了,你们别寻他开心了。”林淮清笑着打断了他,“这些日子要不是憋坏了他,也不至于现巴巴来找咱们喝酒啊。”   沈兼离也笑了,抄过酒坛给自己倒了满满一大碗。夏安在旁边拿肩膀怼着沈兼离,道:“听说那姓岳的是个春光潋滟的美娇娘,此话可当真?”   沈兼离听了这话,脸上莫名泛起一阵燥热,跟个愣头青似的。他平时虽也常说这种话,此番却觉得这等轻薄之言放在岳绮罗身上,简直是对她的大不敬。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,兴许是酒喝得急了,脸上发热。他这样想着,却又倒满了一碗酒,一顿痛饮。   一旁的林淮清听见这话,忙放下酒碗笑道:“我作证,十足的美人胚子,看起来像是才十四五岁,是老沈的菜。”   “老林,你也拿我开玩笑?”沈兼离脸上一热,夹了一筷子菜塞进林淮清碗里,“吃东西还堵不住你那张嘴。”   一桌人又开始哄笑,推搡着沈兼离。他自己喝了口酒,又放下叹了口气,不再喝了。旁边的夏安问他:“怎么?酒也不爱喝了?”   “这酒太次,还不如我在山上喝的。”沈兼离叼了根雪茄,在怀中摸索着火柴。   “瞧瞧,就这还说没过好日子呢,女儿红都看不上了。”   沈兼离笑了,叼着烟道:“女儿红算什么,改明请你们喝洋酒,什么伏特加威士忌的,管够。”   他刚点上烟,对面的顾国良就迭声道:“哎哎哎,你别在饭桌上抽烟,烟都飘过来了。”   “忘了你不抽烟。”沈兼离平时散漫惯了,一时还有些不习惯。夏安在边上一撂筷子,道:“吃也吃差不多了,哥几个换个地方?”   见沈兼离不说话,夏安便揽过他肩膀道:“走,带你开开荤?”   “开什么荤。”沈兼离勉强笑了下,心中隐隐预料到了什么。   “我听说堂子里最近买进了几个小丫头,个顶个的水灵,怎么样,去不去?”   沈兼离还没说话,旁人倒一个个都站了起来:“去去去,肯定得去瞧瞧啊。”   夏安走出去几步,回头看见沈兼离还坐在原地,手撑着头,不知在想些什么。他走过去拍拍沈兼离肩膀,道:“哎,你去不去?”   沈兼离踌躇了半天,也把酒碗一撂,拍着桌子站起来:“去,去就去!”   不过就是逛个窑子,她岳绮罗再神通广大,也不至于管这么宽吧?   一路上,沈兼离心中的鼓愈敲愈烈。他其实并不十分想去,可又找不出不去的理由。岳绮罗十有八九能闻出他身上的脂粉味来,可自己堂堂一个师长,又不是她招进门的入赘女婿,逛个窑子还犯王法了?他借着酒劲犯了浑,豁出去了,今日他是去定了,管她姓岳的怎么数落他,他一概不管。可也不知道是喝醉了还是怎的,岳绮罗那张脸总在他眼前晃,晃得他一阵心慌,脚下的步子也踌躇了。   一直到了书寓里,也还是心不在焉,打头的鸨母领来几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,果真个个水灵。穿着也花样百出,有穿着清末衣裳的,也有人穿了洋装或骑马服,也有个小姑娘穿着身戏服。每人手里都抱了把琴,坐在帘子后咿咿呀呀的唱着。   唱的是周璇的天涯歌女,他在一边听着,只觉这几个姑娘年岁太小,声音还没发育完全,尖细颤抖。这首歌应当是柔婉香糯的,千回百转,她们唱不出来,岳绮罗的嗓子倒很适合。她虽生的稚嫩,嗓音却比外貌成熟的多。想着想着,眼前又浮现出岳绮罗的脸,索命鬼一样跟着他转。   沈兼离越想越心烦意乱,端起酒杯要喝酒。顾国良见状忙按住他的手道:“哎哎,你怎么往衣服上倒酒?”又拍了拍他的脸,“喝醉了?”   “一时走神了。”沈兼离勉强笑了笑,把酒杯搁到一边。   他今日也不知怎么了,像是中了邪,也许他今日诸事不顺,不该来这里。正要寻借口先走时,林淮清突然凑过来在他耳边说:“你看那个女孩。”   他顺着方向看过去,帘子最边上斜坐着个穿旗袍的姑娘,抱着把琵琶边抚边唱。她生了张白净的瓜子脸,五官婉致,短发柔顺的垂在颈边,旗袍在她侧腰上皱起一边来。沈兼离望着她出神,她也像有感应似的,抬起头望了他一眼。这一眼极尽柔婉,眼波流转,沈兼离脑中登时嗡了一声,像被下了什么邪术,脑子一片混沌,眼前只剩下那姑娘的倩影,荡悠悠的,勾的沈兼离想要走近她,去好好看她那张脸。   沈兼离自己都没意识到他离开了坐席,走到了帘子边。他一掀帘子,一众姑娘都住了嗓子,不再唱了。那股荡悠悠的混沌感骤然消失了,留下他一个人意识渐渐清明。那姑娘也抬起头看他,又怯怯的缩了回来。他看着好笑,伸出手去拉她起来,牵着她回了坐席。   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   “奴家叫卿儿。”她扣着手,站在沈兼离面前,贝齿轻轻咬着下唇。   “你...再唱一次歌听听。”   她唱了,嗓音像一勺子桂花蜜,他想起来了,这首歌是岳绮罗唱过的。再去看她,其实卿儿长的有几分像她。想到这一层,他便有些扫了兴致,竭力让自己不去想她。   “将军?”卿儿不唱了,睁着双眼睛看他,“你怎么了?”   “将军,”沈兼离摇头笑了,“怎么说话跟个古人似的。”   卿儿低下头,脸上涌起血色,揪着衣角道:“卿儿是乡下人,没见过世面,叫将军见笑了。”   “别叫我将军了,听着怪怪的。”沈兼离觉得奇怪,这姑娘只要不再唱歌,他的头脑便会清明不少。而一清明下来,周身便如蚁噬般烦躁,他认定这地方有古怪,只想早早离去,不愿再多呆一刻。   “将军要走吗?”卿儿见他作势要站起来,愣了,走上来握住他的手,“卿儿...卿儿给将军唱歌!”   还没等他作何反应,那卿儿自己便坐在了沈兼离膝上,一股子浓烈的脂粉气扑鼻而来,沈兼离皱了皱眉,不大喜欢这味道。然而卿儿开始唱歌了,他像被人浸在了暖洋洋的水中,又像置身于细滑的丝绸中。耳边只有卿儿的声音回荡着,晕乎乎,荡悠悠。他越听,越觉得自己四肢也不听使唤,不知不觉挽上她的腰,像中了邪术似的,唇边也勾起了笑。   “将军?”卿儿忽然不唱了,在他眼前挥了挥手,“将军?”   沈兼离清醒过来,扭头一看,同他一起来的几个人不知何时已没了影子。他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环抱着卿儿,一时手足无措。卿儿的手抚上他的面颊,沿着曲线一路向下,他回过头去看她,只见卿儿像变了副模样,眼底眉梢十足的媚骨风情,沈兼离脑中又嗡的一声,意识重新跌入了一片混沌。   迷迷蒙蒙间,他抱着卿儿站起了身,这女人的身子像是没骨头,轻的很,软软的攀附在他身上。他也不知道是怎么了,脚自己迈开了步,往房间里走去。   卿儿被他放在床上时,手指勾着他的领子,给他也勾了下来。沈兼离贴近了她,那股脂粉味又钻进他鼻间,激得他清醒了几分。撑着床直起身,岳绮罗的脸又浮现在他眼前,阴魂不散的。   他不信邪,卸了大衣去解自己的扣子,然而岳绮罗就在卿儿脸上晃来晃去。一会儿是卿儿的脸,一会儿又是岳绮罗的脸。沈兼离闭上眼,可卿儿的声音又像是她的声音。一想到面前是岳绮罗软软的躺在床上,他周身便一阵寒颤,酒也醒了大半。   “他妈的。”沈兼离服输了,从床上翻身下来,披了衣服边走。   “将军?”卿儿愣了,从床上爬了起来,“将军,你要去哪?”   沈兼离没理她,加快步伐把她的声音远远甩在身后,离开这处销骨断魂的风流窟。刚出了大门,微凉的夜风给沈兼离从头到脚照顾个遍,方才的混沌自然烟消云散。他在门口站了一会,才想到那几个老混蛋多半正醉卧美人膝,没工夫管他了,便披着衣服踢踢达达的走。   刚走了没几步,沈兼离心里边犯了捉摸,这卿儿看似人畜无害,莫不是偷偷给他下了什么药?   可自己方才也没吃喝什么,何从下药?   他想不通,便一并抛诸脑后了。想起自己今天的怪模样来,一时十分尴尬,也不知岳绮罗给自己下了什么降头,人虽不在他身边盯着,她的影子还阴魂不散的跟着他。沈兼离悲凉的想,自己以后莫不是再不能逛窑子了吧?   可自己又和她没什么瓜葛,凭什么处处受她管制?   想到这层,沈兼离恨恨的踢了脚旁边的路灯杆,没想到那杆子是实心铁质的,疼的他倒吸凉气。想来想去,自己身上沾了这么重的脂粉气,却清清白白啥也没干,回去了岂不是平白安了实锤,又要被岳绮罗拧耳朵?   沈兼离登时心如死灰,一时回去也不是,不回去又更使不得,不知如何是好了。   走着走着,便快要走到司令部,前方就是无心的蜜饯铺子,此时早关了门,黑漆漆一片。沈兼离病急乱投医,走过去一通砸门,敲了半天,一个懒懒的声音传来,“来了来了。”   开了门,无心就站在对面,见是沈兼离来了,便皱起眉道:“哟!好重的脂粉味。”   沈兼离顿时紧张:“浓吗?”   “浓,”无心瞟到沈兼离解开的两颗扣子,脸上浮起暧昧的笑,“沈师长,你这是...”   沈兼离把自己的扣子系上,别过脸道:“你别管,也别往外说。我问你,你店里有没有什么气味强烈的东西,能盖一盖这脂粉味?”   于是当夜沈兼离带着一身蜜饯味敲响了别院的门。   岳绮罗来开的门,闻见沈兼离身上那股像从蜂蜜坛子里爬出来的味道,皱了皱眉。他见她露出如此神情,忙抢白道:“无心今天店里遭了老鼠,我去帮他抓,弄得有点狼狈。”   “无心?老鼠?”岳绮罗眯起眼,“抓到现在?”   “恩,我请他去吃火锅了。”沈兼离额上渗出一层薄汗。   “进来吧。”岳绮罗没再多问,让出了一块地方让他进来。   沈兼离径直进了屋,关上房门,这才长长出了口气,算是逃过一劫。回过味来,又想自己何苦这么紧张,即便是他真的睡了小姑娘,又和她岳绮罗何干?   他越想越头痛,之前喝的酒劲全反上来,索性扑到床上,扯了被子盖上,不多会便沉沉睡去,浑然不觉。   无心在岳公馆落座时,月上中天,堂屋里只留了两个丫鬟点了香,又被岳绮罗遣下去了。无心呷了口茶,搁在一边,等着岳绮罗开口。   “替我谢谢白琉璃,”岳绮罗靠在软榻上,静静地望着窗外的弯月,“那几道符很管用。”   “你给他喝了?”无心提起了兴趣,“我以为他还是什么也没想起来。”   “我不指望他一下子都能想起来,反正我还有几十年跟他耗。”岳绮罗收回目光,端详起自己的指甲,“你叫他再画几张给我,我用着甚好。”   “这个容易。”无心点点头,又道,“但我今日找你来是有别的事情。”   “我知道。”   “白琉璃上次跟邪祟交手的时候,下的那道咒术,已经有回应了。”无心顿了顿,“是个妖精。”   “是妖是魔,反正都逃不过你的血。”岳绮罗不感兴趣,“这点小事来找我说什么。”   “可你不觉得奇怪吗?”无心追问她,“我倒觉得它是冲着你来的。”   “想杀我的人多了去了,我没耐心一个个应付。”她皱起眉,挥了挥手“况且你放在我眉心的那滴血,恐怕我是没精力去杀它了。”   无心闻言,也去看她眉心的那个小窝。那处毒血平常虽不显露,可每逢岳绮罗情绪波动或魂力消耗的厉害,便会像渗血一样变红,像颗朱砂痣似的,压抑着她的魔性。岳绮罗上一世是眼中溅了毒血,只是瞎了只眼,但眉心是她的养魂地,不比其他寻常的地方,对她的魂术也有些影响。   岳绮罗下了软榻,捏开香炉盖拿铜拨子去翻那炉茉莉香屑,浓烈的香气从香炉中弥漫出来,熏得无心直皱眉头。岳公馆常年不断香,比寺庙的香火还旺盛。无心受不了这么浓的香气,捏着鼻子道:“你说你总点这么些香干嘛,没那必要。”   “你不觉得,这屋里总是有一股血腥气吗?”   无心愣了,转过头去看她。岳绮罗孤孤寂寂的站在那,月光勾勒出她瘦削的身影。她伸出手端详着,手心里白皙干净,可她总觉得自己握着把浸满血的土,浓重的血腥气熏得她作呕。说来也奇,别人的血都是她的美味佳肴,唯独唐山海的血,像是一味毒药,这么多年来日日缠着她不放。   “岳绮罗,”无心站起了身,“你...”   “我没事。”她头也不回的打断了他,“我该回去了,你也回吧。”   无心也不再说下去,转身要走。没走两步,腰间挂着的一串铃铛无风自响。那铃铛平时怎么摇也不会响,此时清脆的响声回荡在堂屋里,引得岳绮罗也回头看。无心拎起铃铛,僵了好半天,才转过身望着岳绮罗。   “岳绮罗,”他缓缓道,“西南角有异动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这章卿儿的部分写的我自己都一阵鸡皮疙瘩...没办法,为了剧情需要硬着头皮写... 卡了一整天,所以感觉读起来不是很流畅... ☆、第四十二章      那日酒醒之后,岳绮罗半点没问过他的行踪,沈兼离想多半是瞒过去了,自然再好不过,也不再去触她逆鳞。   岳绮罗还是依样每天早上盯他喝下一杯茶,再送他去军营。他虽心有忐忑,倒也没再出过怪事,只是夜里常常做梦。梦见些朦朦胧胧的东西,时而是庙会,时而又是些纸人蜡烛。噩梦也是有的,梦见自己当胸中了一枪,又梦见自己被人活埋。只是醒来后多半忘的一干二净,他便也没当回事。   倒是有天晚上他睡不着,瞧见岳绮罗住的东厢房里还点着灯,便悄悄走过去看。别院的建筑还是仿古式样,没安玻璃窗,贴的还是老式窗户纸。他悄悄捅破一点窗纸往里看,只见不大的屋子里一层层点满了蜡烛,稀奇的是屋里上上下下悬满了上百只纸人,泛着红光飘来飘去,岳绮罗坐在一处香案前,那香炉里插的不是香,竟是三根刻了字的人骨。沈兼离以为自己还在做梦,揉了揉眼睛便回去睡了。第二日早上起来,见岳绮罗仍是神态自若,便认定自己是做个了清明梦。   只是岳绮罗的脸色眼见越来越差了,有一日早上起来,他瞧见岳绮罗额上竟不知何时多了个血点,像颗朱砂痣。问她也不回答,只说沈兼离听了也不懂,便含糊过去了。   沈兼离觉得岳绮罗真是个多灾多病身。   于是今天下班时路过药铺,他在门口站了好一会,想着岳绮罗好歹又借自己钱又供自己吃住,是他的恩人。她最近身体不好,抓几副药给她补补也是合情合理的吧。   可药能是乱吃的吗?   想来想去还是在小贩手里买了只鹅,抓回去煲汤,自己也能蹭一口喝。   没想到岳绮罗今天竟不在别院,大门上挂着铁将军。沈兼离牵着只大鹅在暑气里等着,热的像进了蒸笼,等了半个时辰,实在等不下去。把鹅拴在大门上就下到岳公馆去找她。   到了岳府门口,只见公馆被人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了起来,大门外停了几辆价值不菲的轿车。沈兼离提起气息走进去,只见堂屋的地上摆着十几块形状不规则的石头,个个都有一人合抱那么大。两个穿长褂的人站在石堆前,几个工匠模样的人围着几块石头敲敲打打,似在挑选着什么。   沈兼离远远望见屏风后垂下的珠帘里,岳绮罗影影绰绰的坐在那,便从侧面绕了过去,掀开了帘子。岳绮罗靠在把八仙椅上,闲闲的捡着蜜饯,眼睛透过珠帘打量着外面的人。   “你这是赌石的生意?”沈兼离好歹也是见过世面的人,并不陌生。方才外面两个长褂的面孔也熟悉,细细一想,不正是重庆风云一时的两位富商,便感慨道:“原来你是靠拐骗别人钱财发家的。”   “恩,”岳绮罗挑了块杏脯扔进嘴里,“什么叫拐骗,这都是货真价实的璞玉。他们好赌,又手气不好,怪不得我。”   “......我在别院门口还拴了只鹅,回去晚了怕是要跑。”沈兼离只觉得待不下去,诚实地说了。   饶是岳绮罗也顿了一下,直起身子看他:“你买鹅干嘛?”   “你......你别管了。”沈兼离脸上一热,别过脸不去看她,“你这里什么时候能结束?”   “别急啊,”岳绮罗瞟他一眼,“你坐这儿。”   沈兼离不坐,他向来不喜欢待在岳公馆,香气太重。别院地处风口,香气还能被穿堂风吹淡点。这堂屋两边门一关,香气熏得他脑仁疼。   “我看他们都选的差不多了。”岳绮罗以眼神示意旁边的小丫鬟,又把目光投回沈兼离身上,“你,去帮我也选一块。”   “我?”沈兼离愣了,“监守自盗,不太好吧。”   沈兼离想给自己一巴掌,这用的什么词,他这十几年书是白读了。正琢磨着该换成什么词时,岳绮罗倒是不在意,低声说道:“他们又不认识你,不知道你和我有关系。你尽管去选,若是开出了宝玉,都归你。”   沈兼离推脱不得,只得又从侧面绕了出去,走到几块原石面前。只见那两位爷带来的工匠都已选好了原石,沈兼离分心瞧了一眼,见些石块不是裂缝里能窥见宝光,就是磨损的表面露出了玉质,是八九不离十的。而剩下的这些石块粗劣狰狞,拿来腌咸菜都嫌糙,他一时犯了愁,不知该如何选。   不过既然自己不花钱,当然是随便选,他便学着工匠的模样在石块上敲来敲去。只是一排石块敲了过来,除了自己的手敲得疼了外,什么名堂也没敲出来。此时整个屋子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,前方更是有个岳绮罗目光灼灼地盯着他,沈兼离额前出了一层薄汗,强撑着不动声色。   敲到第二排时,沈兼离忽然愣住了,僵了片刻,又伸出手抚上那块石头。   不是错觉,这块石头确然是暖的。   他瞪着这块丑陋的黄褐色巨石,边缘粗糙,形态无任何可取之处,敲起来也平平无奇。但他冥冥之中有种奇异的感觉,就是它了。   “这块。”他敲敲眼前的石头,抬起头望着面前的小丫鬟。   小丫鬟点了点头,示意门口的保镖走过来,“上切具。”   被选中的几块原石受凌迟之刑时,沈兼离早从旁边悄悄走回了岳绮罗身边,她今日泡的是香片茶,他很爱喝。几刀下去,外面的富商多半一无所获,便有凄厉的呼号声和跪地声传进珠帘。今日来的富商多半是家财散尽,变卖了最后一点细软来岳公馆翻盘的人,只可惜手气不好,一个个栽在了此处。岳绮罗听着外面的哀越声,颊边的笑意一点点加深,眉眼也弯了起来。   “你似乎很爱看他们绝望的样子。”沈兼离端详着岳绮罗的表情,笑了。   “当然,”岳绮罗坦然地看他,“你也喜欢,不是吗?”   他笑着转过头,没有说话。他觉得岳绮罗很有趣。   小丫鬟挑了珠帘进来,望着岳绮罗道:“少奶,原石切完了,只有沈师长选的那块切出了玉石。”   说着,两个漆盘便被送了上来。一盘里垒着满满的银元和钞票,并着些钗环和金银,是那些富商最后的资产。一盘里放着块甜瓜大小的翡翠,宝光璀璨,品相极佳。   岳绮罗见状,更是眉眼弯弯,道:“我果然没看错你。”   沈兼离心下也是惊异,没想到自己一顿乱敲,竟瞎猫碰上了死耗子,被他赌中了。   岳绮罗把那翡翠拿在手里把玩,翻过来覆过去,又咬破自己手指滴了滴血上去,对着光打量半天。把玩够了,又郑重地交在小丫鬟手里,叮嘱她道:“找个最好的匠人打两个坠子出来,剩下的边角料随便打点镯子耳坠。记着,一定去找无心来。”   小丫鬟接了命令,恭敬的下去了。岳绮罗也搁下茶碗,撩开帘子往外走。沈兼离跟在后面仍满腹狐疑,追问道:“你不怕我选错了石头,叫你竹篮打水一场空吗?”   “你会吗?”岳绮罗头也没回,“况且如果你选不出来,那这块翡翠对我来说也不过废物一块,不配到我手里。”   沈兼离是越听越糊涂,只是无论他怎么追问,岳绮罗是无论如何也不肯透漏半个字,因此只得作罢。到了别院门口,鹅倒是好好的拴在那,旁边却多了个无心,正搓着手等着他们回来。   沈兼离愣了,指着他道:“你怎么在这?”   无心却说是听闻别院牵回来一只鹅,料想他们二人也吃不了,便过来帮忙蹭一口,打打牙祭。   沈兼离觉得无心多半长了个狗鼻子。   但一席话他也挑不出什么毛病,便也容许无心也进了院子。岳绮罗径直进了东厢房,沈兼离叮嘱无心牵好鹅,他去找杀鹅的工具。没成想刚走出两步,身后便传来一声哀嚎。回头一看,无心正捂着自己的手倒吸凉气,而那只大鹅正虎虎生风的向前猛冲,擦过沈兼离身边,生生地顶的他一趔趄。   沈兼离定睛一看,那鹅正冲着堂屋铆劲奔去,正对着大门的茶几上搁着一套南宋哥窑冰纹瓷茶具。他来不及管身后喊痛的无心,拿出自己逃命的速度去追那大鹅。   没想到自己刚进门槛便被绊了一跤,直直的向前扑去,好在沈兼离平衡及稳,硬生生在空中转了个弯,把那套瓷器结结实实抱在怀里,这才打着滚倒在地上。眼见怀中价值不菲的古董安然无恙,沈兼离方才长出一口气。身后追着大鹅跑进来的无心没注意脚下,绊在了他腿上,一摔就滑到了堂屋后门,脑袋顶上一边的红木架子,引得架子上的瓷器摇摇欲坠。沈兼离见状忙放下怀中的茶具,冲过去接住一个乾隆官窑的八仙云蝠粉彩双耳瓶,这一着又踩到了无心的手,疼得他直叫唤,引得院里一时鸡飞狗跳,连岳绮罗也从东厢房走了出来。   眼见大鹅跑到了后院胡作非为,又是踩着花圃又是吓到了金丝雀,沈兼离没空管无心,搁下粉彩瓶就去追着鹅。可是鹅哪里是好欺负的,勾的沈兼离绕着院子追它,无心这边连滚带爬的从地上起来,迎面向沈兼离扑来。他躲闪不得,两人撞成一团,刚好把那只鹅压在了身下。   沈兼离虽摔在了地上,仍手忙脚乱的去掐住鹅的脖子,无心也从地上爬起来,伸手捏住了鹅嘴。打算合力掐死这畜生。   结果刚下手就傻了眼,这么长的一段脖子,掐哪里?   岳绮罗当机立断跑出来,袖中飞出一只钢爪,十道利刃死死扣进脖颈。再一挥,竟生生的把鹅头剁了下来,无心摔的不是地方,被喷涌而出的鲜血喷了个正着。   岳绮罗在旁边攥着鹅头,八风不动,血滴滴答答的从指缝里滴下来。她把鹅头往地上一丢,沾满鲜血的手在无心后襟上蹭了蹭,便稳稳的回屋了。   无心抹了把脸上的血,对着她的背影喊:“你怎么不蹭张显宗身上!”   “你身上那衣服又不是拿我的料子做的。”岳绮罗很是理所当然。   无心说不过她,又赌气的喊:“你不怕我折了你的牡丹当柴火,抓你的锦鲤和雀烤肉吃?”   岳绮罗的声音已经飘远了,“你有胆子就试试啊?”   气的无心跑去到她的水塘里洗脸,洗净了脸,又恶狠狠地瞪一眼沈兼离,扔下一句话:“狼狈为奸!”   于是今晚的餐桌上自然多了一道鹅汤。   岳绮罗虽然嘴上不留情,倒也给无心换了身香喷喷的新衣服,留他坐下吃饭。沈兼离没想到她会煲汤,还味道鲜美,因此连喝了几大碗,又趁着今晚兴致好,走去酒窖开了坛女儿红来。走回餐桌时,却见岳绮罗正跟无心说着什么悄悄话。   “你确定是那块石头?”   “八成不会有错。”   “这千年难觅的东西,就这么巧被你找见了?”   “是或不是,拿来试试就知道了,哪这么多废话。”岳绮罗面露不耐,抬眼看见沈兼离,便用眼神示意无心,不再说下去了。   沈兼离知道他俩又有些要瞒着自己的事,一时心情复杂。想了又想,又觉得自己似乎的确没权利去管人家的私事。索性拍开泥封,给三人碗里都倒上了酒,自己先痛饮了一碗。岳绮罗打量他片刻,也垂下眉,不再与谁说话了。   一直喝到月上中天,饶是沈兼离酒量不小,也早醉成一团。无心非凡人身躯,喝多少酒也不醉,便帮着岳绮罗把沈兼离抬回屋子,自行下山去了。   回了蜜饯铺子,那块翡翠早有人送到了他房里。无心站在门口远远看着,只见翡翠在黑暗里熠熠发光,像块夜明珠。可最珍奇的夜明珠也发不出这等明亮透绿的光。他走过去把翡翠握在手里,又附在耳边听。那块玉一时暖,一时凉,像个活生生的物体。透过月光看,岳绮罗的一丝血渗在玉髓中,像滴进了一包水里,随波涌动着。他叹了口气,把翡翠搁进床下的柳木箱子里,倒头睡去了。   第二日早上,无心起了个大早,把店门都敞开透气,自己在柜台后面整理东西,准备开张。正把一坛子梅子干搬出仓库时,门口传来一个清亮的女声:“掌柜?”   无心头也没抬的说道:“姑娘,我们没开门呢,劳驾您待会儿再来。”   搬完了梅子干,他余光里瞥见那姑娘还站在门口,便抬起头道:“姑娘,我们真的还没——”   他僵住了,嘴唇翕动着发不出声音。良久,他才能讲出话,声音沙哑,又像一声喟叹。   “月牙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在我的计划里,唐山海的部分写六万字就结束了,然而一写就是十二万。于是...沈兼离的部分也要写相应的十二万字...开始崩溃。 白琉璃的符是让沈兼离回忆起张显宗和唐山海的,也可以说是沈兼离正因为这道符,逛窑子的时候才总会想起岳绮罗。因为他灵魂里的唐山海和张显宗不会允许他睡别的小姑娘hhh 唐山海和沈兼离各拥有张显宗三魂中的一魂,因此平分了他的性格,长相也一样,并且可以同时存在。除了他们俩之外,其他拥有张显宗魄的躯体都不具有张显宗的性格和长相,即使有,也是在重新投胎后。 再提起角色歌...我认为刘子固的角色歌是《多情种》,张显宗是《裙下之臣》,唐山海是《风声》,沈兼离绝对是《乱世巨星》,建议可以听一下 ☆、第四十三章      他的月牙站在门口,样子似乎是变了,不再穿着土里土气的棉袄,梳着时式的鬅头,顶心的头发用一把梳子高高卷起,刘海还是月牙式的,连着长长的水鬓。但眉眼没变,笑起来的样子也没变。   他走过去看她,以为自己在做梦,月牙死了,血肉模糊的在他怀里断了气。才过去不过几十年,月牙怎么会回来?天底下怎么会有这等稀奇事?   他不说话,他的相好从后门出来了,很奇怪的问他:“无心,你站在那干嘛呢?”   无心转过头去看她,五味杂陈。他的相好跟了他快十年,年纪大了,是个三十余岁的妇人,她没过太多好日子,颠沛流离,一双手上都是茧子。月牙是他记忆里永不凋零的一朵花,可是死了,眼前这个人再像,也不会是她。   他站在那里看着她,仿佛她是个假人,动一动就碎了。天下怎么会有与月牙如此相似的人?他一颗心像是被人揉碎了,流出了血沫子。姑娘被他盯得发憷,眼神闪躲,怯怯的问他:“掌柜?”   无心没吱声,他的相好去招呼客人了,领着那姑娘去抓一把糖渍葡萄。再回过神来时,无心已经不见了,他逃也似的离开了铺子   岳绮罗再见到无心是两天之后,他乘着月色敲开了别院的门,把两个玉坠子塞进她手里。那坠子雕工精细,胜在玉质通透,遍体温凉。岳绮罗在月光下端详了半天,方才仔细收起来。   “这里是边角料打出来的首饰。”无心把一个锦盒塞进她手里,他人站在阴影里,岳绮罗看不清他的表情。   “你是怎么了?”她觉得他今日不对劲。   “岳绮罗,你有没有听过一个故事。”无心闷闷的开口,“数百年前曾有一只玉镯子,通透如水,只是镯子上有一个细小的血点,若戴在人身上,血点会生长出血丝。它能使女子肤白胜雪,容颜娇美,但要是血丝长满整个镯子,便会使人香消玉殒。那镯子里鲜红的都是精血,摔在地上,流出的都是死去女子的血。”   “你同我说这个做什么,不过是个吸精血的把戏而已,低级的很。”岳绮罗不以为意。   “你看一眼那盒子里的手镯。”   岳绮罗依言打开看了,镯子是好镯子,她找了半天,果然在上面找见了一个血点,却冷冷地笑了:“这是我的血,你少拿来混我。”   “岳绮罗,你不觉得古怪吗?”无心还是站在黑暗里,看不清表情,“这石头非玉非髓,石中积水,时温时凉。这种只在古籍里才有记载的灵石,怎么会如此轻易就被你找到了?”   “石头不是什么稀奇东西,只不过能为我所用,且只能为我而所用。”岳绮罗撇嘴,“世间那么多凡人,能运用灵力的有几个?自然少有记载。”   “你好自为之吧。”无心不再多言,转身就要离开。   岳绮罗一把拉住无心,道:“你今天是怎么了?你到底有什么还没对我说的,我知道你有事瞒着我。”   无心不说话,岳绮罗拔高了声音:“快说!”   “我见到月牙了。”   “什么?”岳绮罗一愣,旋即断言道,“不可能!”   无心背对着她,沉默的可怕。岳绮罗急了,又道:“你长脑子了吗?月牙是天津文县生人,怎么会这么巧,偏偏投胎到了重庆来见你?你今日前言不搭后语,我看你是被什么邪祟迷住了脑仁,下了降头罢!”   “你闭嘴!”无心突然暴起,狠狠地把岳绮罗甩到一边。她猝不及防,向后连退了几步,又被冲上来的无心扯住衣领,“岳绮罗,我昨天梦见月牙,她就站在那对我说,她疼,她的四肢都被你拧断了,身上插了几十把钢刀,血流的整个屋子都是。岳绮罗,你心安吗?!这都是拜你所赐!”   “无心,你疯了!”岳绮罗尖叫着去扯无心的手,“你突然犯什么混!”   “我忘不了,岳绮罗!”无心恶狠狠地一甩手,瞪着岳绮罗的一双眼仿佛能冒出火,“我怎么忘?月牙就这么死在你手下,死的那么惨!现在她回来了,你却说她是邪祟?你到底有没有良心!”   “我没有!”岳绮罗也尖叫起来,死死地瞪着无心,“月牙她死有何辜,张显宗的命就不是命了吗!他不过打伤你一枪,她就要了张显宗的命!还被你们逼得魂飞魄散,逼得我在鬼洞里活活困了几十年,我不欠你的!无心,是你欠我!”   “是你作恶多端,得而诛之!”   无心刚吼出来这一句便有些后悔,两人都在气头上,说话都口不择言。其实过去的事都过去了,无心早已学会不去执着于过往。刚刚也不知是怎么了,想起月牙最后他的样子,他心里难受的紧,又有一股无名火涌上心头,一股脑都发了出来。   只是话已出口,哪有反悔的余地,一时庭院里寂静的可怕。沈兼离也闻声从厢房里跑了出来,见眼前的局面,也愣了。“你们这是...?”   岳绮罗气的浑身颤抖,额前朱砂痣一跳一跳,连带着头也疼的要裂开,天旋地转。沈兼离见她站也站不稳,连忙上去扶她,又不知怎么处理,只得学着对付老人的办法替她顺气。   待她顺过气来,转过身不再看无心,颤着声道:“无心,我看你是疯魔了。你回去好好想想,要么去找你的月牙,再也不要来见我。要么等你想明白了,再来说以后的事。”   岳绮罗这些年混迹人间,活的越来越像个凡人。她从前不懂人情事故,也不懂人的感情,今日倒也隐隐意识到自己说了重话。可她是绝不会低头的,况且今日无心的确不对劲,她没错。岳绮罗听见身后院门被关上的声音,头也不回的拄着拐杖,一步步走进了屋里。   沈兼离扶着她,也不敢说话,岳绮罗的脸色比冰块还冷,好在几杯茶下肚,额前的朱砂痣颜色渐渐淡了。陪她坐了半个多时辰,见她情绪慢慢平复下来,沈兼离才悄悄站起身,准备要回自己的房间去。   “张显宗。”   “恩?”沈兼离早习惯了这个名字,听见岳绮罗叫他,便回过身去。只见她枕着手臂,趴在了圆桌上,挽着玉簪的头发散下来,从肩头垂下,她的眼角也垂了下来,望着自己的手臂,低低的说:“张显宗,你恨我吗?”   “恨你?”他听不明白,“为什么要恨你?”   “如果我害死了你,你会不会恨我,怕我。”岳绮罗抬起眼幽幽地看他,“你会不会怨我是个恶人。”   “我不恨你,也不怕你。”沈兼离向前走了几步,歪着头笑了,“恶人怎么了,谁不是恶贯满盈。都说好人不长命,祸害遗千年。好人我做不来,那就当个祸害吧,好歹能活千年万年,叫那些大善人自己功德圆满去。”   岳绮罗凝视着他,脸藏在手臂里,看不到表情。但沈兼离隐隐地觉得她笑了,眼中有丁点光芒闪动。他觉得自己的袖子被扯了一下,岳绮罗在胳膊里闷闷的说:“沈兼离,你过来。”   他又坐回岳绮罗身边,见她从怀中摸出两块玉佩,放在桌子上。又从袖口摸出把小刀,在沈兼离手上割开一个小口,挤出两滴血,各滴在玉佩上。说来也奇,那血滴在玉佩上,竟像蒸发似的消失了,又似融合了进去。岳绮罗松开他的手,又在自己的手上割开了口子,也滴在玉佩上。她自己拿了一块,把另一块交在他手里,道:“你收好它,无论如何都别离身。”   “不离身?”沈兼离虽不明白,但也听话的收好。岳绮罗像是累了,面露倦色,她想要站起来,可伤腿忽然疼了起来,牵着神经一路痛上去。她皱起眉捶着腿,望向窗外的天色,喃喃道:“重庆要变天了。”   她真的累了,斗了几百年,总有人想要她的命。斗垮了这个,还有无数个等着冒出来。她斗得累了,其实她一开始只想好好活下去,却活成了眼中钉肉中刺,人人得而诛之。   但沈兼离说得对,做好人太难,不如当个恶贯满盈的祸害,活上千年万年,让谁也奈何她不得,岂不快哉? 作者有话要说:  好久没写这么少了...今晚可能会更,也可能... 说到石头,不知道还有没有人记得剧里老岳拿来作法的那条项链,一直都没交代清楚,我很在意啊 ☆、第四十四章      无心果真一去不复返,半个多月也没见着人影。岳绮罗越来越深居简出,常常连厢房也不出,前一天放在门口的饭菜,到第二天送饭时还是一筷未动。   沈兼离怕岳绮罗死在里面,于是今天无论如何都要把她揪出来。   “绮罗!”沈兼离把岳绮罗的金丝雀笼子拎来了,“你再不出门我就把你的鸟掐死了!”   没用,岳绮罗不在乎。   “绮罗,你那套冰纹茶具我卖给外国人了!”   岳绮罗八风不动。   沈兼离只能拎来斧头要把门劈开,瞧了眼金丝楠木的雕花门,又下不去手。想了想又喊道:“岳绮罗,你再不出来我就把门劈开了!”   沈兼离刚要下斧子,岳绮罗便从里面把门打了开来。他将将刹住势头,斧子就悬在岳绮罗面前,他顿了一下,忙把斧子收回来,藏在身后。   几日不见,岳绮罗脸色苍白的吓人,见沈兼离站在门口,便把一个皮箱子塞进他怀里,道:“收拾一下东西,我们去一趟皖南。”   “去皖南?去做什么?”沈兼离不解。   “取东西。”   岳绮罗说完这话,便把身后的门关上,掠过他往堂屋去了。沈兼离只来得及往屋里瞥了一眼,仿佛瞥见了几排蜡烛,门便在他眼前关上了。   回过头去,岳绮罗又从堂屋搬出几个箱子,都摆在后院,又从地窖把他的枪支弹药都搬了出来。沈兼离一头雾水,抱着箱子跑过去问她:“绮罗,你这是——”   “别多问。”岳绮罗头也不抬,把几把长枪踢回地窖,又拿出十几个手榴弹来。沈兼离愣了,把箱子放在地上,跑过去拦她,“上前线也用不着这么多手榴弹吧。”   “此行凶险,枪派不上用场。”岳绮罗想了想,又转身指着他道,“你不许趁机逃跑。”   “哎,绮罗——”   岳绮罗没理他,一瘸一拐的回屋了。她的腿疼得厉害,魂力不够,压制不住她的旧伤了。但既然有人要跟她斗,她就要斗到底,斗到对方俯首认输为止。   无心坐在柜台后面拨着墨玉子算盘,心思却不在算账上面。月牙在店里一边逛一边与他相好聊天,笑声像一把珍珠撒在地上。他听着听着,就回到了几十年前的天津和北平,他带着月牙在北平度蜜月,她伴着手风琴跳舞时笑成了一朵花。   “姐姐,这方圆几里就属你们家的蜜饯最入口。”小姑娘笑的甜美,“以后啊,我天天来你们家买!”   “哟,蜜饯吃多了当心牙疼。”嘴上这样说,他相好却是撑不住笑,也跟着她一起开玩笑。   无心在发呆,这姑娘的笑声像有种魔力,勾的他忍不住去听。她一笑,无心就总想起来民国初年的月牙。他不知道这姑娘的名字,因此就权且叫她月牙。   那日从岳绮罗家离开,他并不是真的打算再也不回去了。只是岳绮罗的性子,一时半会大概也不会消气,他去了少不得要碰一鼻子灰。她那日提点他的话,无心不是没有记在心里。他晓得这个月牙有古怪,只是一时找不出证据,她一笑,无心就像丢了魂似的。因此一直没有进展。   想到这,他又瞧了眼自己的相好,在桌子底下狠狠掐了自己一把。他虽不是那等千百年专情的人,但也绝对不做始乱终弃的勾当,眼下不过是诱敌之计,可不是要抛下她跟别人过日子去。   “掌柜?”月牙不知何时已经走到柜台边,“掌柜?结账啦。”   无心这才发觉自己走了神,忙回过神来替她结算。月牙笑起来真好看,天真娇憨,笑的人飘飘然,直到她走出店门好多会,无心还没彻底从她的笑容里走出来。   无心又掐了自己一把,怎么又陷进套里了。那日在岳绮罗面前发的火,现在回想起来,自己仿佛换了个人似的,蛮横无理,口出恶言。这姑娘一笑,一皱眉,他就不再是无心了,总想着去他妈的,管他什么正不正道,古不古怪,他跟月牙没过够,只想和她在一起过日子。   他把自己的胳膊都掐出了青紫,又从怀里摸出白琉璃画的符,贴在柜台里侧。其实没用,画符也讲究对症下药,他还摸不到对方深浅,什么厉害的符都是废纸一张。   贴好了符,他又去数手里的钱,数着数着却不对劲,低头一看,钱里夹着张电影票,日期就是后天。上面用娟秀的字体写了一行小字,说是“斗胆约先生一同观影”   他又看了看,确定自己没有误解这话里的意思。一个素昧平生的大姑娘,竟会约他这个有家室的穷小子看电影?   无心捻着那张影票,陷入了沉思。   沈兼离跟着岳绮罗出来,先是大包小裹的坐上火车,一路到了庐州,下了火车又租了辆汽车,一直开到城外,又换了辆马车往山里赶路。   岳绮罗带来的皮箱子都让他拎,重的很,叫沈兼离苦不堪言,她又不肯让他打开看看。又让他把手榴弹揣在身上,自己拎着几个空箱子,也不知是要装什么回去。   好在一路都有代步工具,倒也没累着他。本来汽车开到城外,沈兼离还以为岳绮罗要拜访的是哪位世外高人,没成想她转眼又雇了辆马车,说是进山的路汽车不好走,要换马车。   沈兼离只得下车把行李都搬到马车上,一转眼,岳绮罗自己已经骑上了马,小小的人骑在高头大马上,他还是第一次见。   “你发什么呆,”岳绮罗一摆头,示意他坐到马车厢里,“快上来。”   沈兼离觉得挺滑稽,笑了,“怎么能让你骑马。”   岳绮罗挑眉,道:“你会骑?”   “当然,”沈兼离听了这话,不甘示弱的道,“我也是在军官学校里学过马术的人。”   “好啊,你来骑。”岳绮罗似笑非笑的看他一眼,便轻盈的从马上跳下来,钻进了车厢里。   沈兼离自然不能服输,当下就跨上马,挥起鞭子策马前进。只是山路难行,多有颠簸,又负重前行,因此走的颇为吃力,磕磕绊绊的。   岳绮罗在后面笑了,道:“太慢了,照这个速度,我们天黑都到不了。”   沈兼离额上渗出层薄汗,不去回她。她倒从轿厢里爬了出来,爬到马上,两手从后面绕过来拿住缰绳。岳绮罗软软的小身子贴在他身上,叫他脸上骤然一热,一时心猿意马,牵着缰绳的手也不会掌控方向了。   “好了,你回去吧。”岳绮罗一拉缰绳,马便停了下来,“要去的地方不算近,若是天黑了,在山里行走怕会有危险。”   沈兼离被赶下了马,回到轿厢里抱着箱子。刚落座,岳绮罗一挥马鞭,马儿吃了痛,撒开腿向前狂奔。他在轿厢里跟箱子一起被颠的东倒西歪,眼见得这马车快要比山路上的汽车还要快,岳绮罗鞭花挥的热闹,人却稳稳的坐在马背上。沈兼离怀里抱着皮箱子,手上扶着厢顶的木头,望着前面岳绮罗的背影,他服气了。   “绮罗,你在哪里学的骑马?”   “我?”岳绮罗的声音从前面飘来,像是带着点笑意,“我骑了几百年的马了,比你加起来活的都长,怎么不会骑?”   沈兼离以为自己听错了,几百年?这丫头看起来还没有他大。   可她又太神秘,要说她真的只有外表那么大,又没法解释她的身家。或许她活了几百岁才是最好的解释,不老不死的小妖女,她的诡异和阴森都刻在骨子里,白天是娇美的小丫头,晚上就脱下画皮变成吸人骨髓的厉鬼。沈兼离越想越觉得有趣,禁不住笑了。   但马车越来越往深山里去,沈兼离也笑不出来了。早几里地外就已经没有人烟,再往山里去是猎户也不去的地方。但岳绮罗还是策马前行,一直到了马车也走不进去的山沟沟里才勒了马,喊沈兼离把箱子都搬下来。   沈兼离在车里被颠得七荤八素,腿脚都发软,把几个空箱子都搬了下来,又抬头望了眼四周。只见此处重岩叠壁,人烟罕至,沟沟壑壑似龙行蛇走,草木茂盛,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样子。他原以为走错了路,可转头一看,岳绮罗已拎着箱子往更深处走了。他连忙也拎着箱子,快步跟上。   “绮罗,你说实话。”他踌躇了半天,开口道,“你来这里到底是做什么的。”   “我没有骗你,确实是来取东西。”岳绮罗瞟一眼他,唇边泛起淡淡的笑意,“庐州乃新安腹地,灵气充沛。我不懂风水,但此地我再熟悉不过。再往前走一段,有一个四面环山的山沟,那就是我要去的地方。”   沈兼离听了这话,隐隐觉得有些不对,倒也没反驳,跟着她继续向前走。岳绮罗对此地果然熟悉得很,没走什么弯路岔路,走了两个时辰就到了一处山洞前。此时太阳西沉,已是下午时分,眼见就要傍晚了。夜晚的深山谁也说不准,连沈兼离心里也有几分打怵,只是岳绮罗脚上不停步,他也只得跟了上去。   进了山洞,没走几步就豁然开朗,再一看此处正是四面环山的腹地,多半就是岳绮罗要来的地方。方才的山洞颇为隐蔽,若非来过的人,绝不知道这山洞可以直接通到山沟里。沈兼离心头愈发沉下几分,心中知道岳绮罗多半不是来此地做什么光彩事的。   走了几步,眼见山沟中央露出一个尖,像是什么建筑物。再走近一点,竟是个小庙,沈兼离着实愣住了,这人烟罕至的地方怎会有庙?   “绮罗,”他喊住她,“绮罗!”   岳绮罗停下脚步回头看他:“怎么?”   “你确定要去那里吗?”沈兼离认真的说,“风水我也是只略知一二,但这地界深陷山中,阴气极重,怎么可能有人建庙?即使有,那庙里也绝不是什么善茬。”   岳绮罗笑了,朗声道:“你不用担心,死不了。”   见岳绮罗固执己见,他也没了办法,只得拎起箱子跟了上去。那破庙有些年头了,残破的只剩个架子,门面都不剩了。主殿倒还剩着,烂的不如土地庙,正中立着个神像,隐约能看出来是个女性形象,只是沈兼离左看右看,怎么也看不出来这塑的究竟是谁。   他又走近了几步,看见神像下面有一块石牌,便一字一字读下来:“尊涅阳郡主宝像”   沈兼离奇道:“这涅阳郡主是个什么名堂,竟还有人给她塑神像?”   岳绮罗从旁边走过来,凝视着斑驳的神像,缓缓道:“她叫耶律钿匿,生在辽代,三岁时便会说出前世往事,长大后又醉心邪术,因此不受喜爱,虽是皇女,但养在宗室,多年不曾见过生身父母,封郡主后,不再加封公主,也不载入族谱史册,不葬于祖陵。”她垂下头,瞥了眼沈兼离,“这是契丹人曾经私下里传过的史实。”   “这么惨...”沈兼离咂舌,“可是,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?”   “因为我就是涅阳郡主,耶律钿匿。”岳绮罗望着他的瞳仁眼波闪动,似在回忆着什么,又垂下头去抚那块石牌,“这里,就是耶律钿匿的陵墓。”   “等等,”沈兼离觉得不对劲,“一个契丹人,辽国的郡主,怎么会葬到皖南来?”   “原因很复杂,我不想解释。”她绕到神像后面,“现在,你需要做的是带好手榴弹,陪我下去取东西。”   沈兼离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,岳绮罗也不知道扳了什么机关,只听一阵机括声从地下闷闷的传上来。他回头一看,身后的地面竟隆隆震动起来,一整块石板被机括牵着向下翻去,露出一个黑漆漆的地洞,直往外冒着寒气。   岳绮罗从神像后面绕出来,手里不知何时已点上了一盏灯。沈兼离瞪着那处地洞,心中的隐虑终于被证实,一颗心沉到了最底部。他沙哑着声音喃喃道:“岳绮罗...你难不成...果真是来盗墓的?” ☆、第四十五章      “进我自己的地方,也叫盗?”岳绮罗不理会他,自己提着灯下去了。   “哎,绮罗!”眼看岳绮罗一个人下去了,沈兼离也不能坐视不管,只得硬着头皮也跟了下去。   岳绮罗在前面提着灯走,微弱的烛光只能照亮一小块区域,他在后面没头没脑的跟着,也不知走了多久,这楼梯像是永远也走不到头。回头看看,已经看不见洞口照进来的天光了。沈兼离觉得再这么走下去,怕是要走到十八层地狱也说不准。   一直走到沈兼离心中打起了退堂鼓,脚上才终于算是踩到了平地。他自己也点了灯,往四周一照。只见身旁两侧都伫立着石刻的雕像,面目狰狞,模样怪异,举着把雪亮的大刀正当面劈下。叫昏暗的灯光一晃,乍一看叫沈兼离出了身冷汗。再看看脚下,却是铺的讲究的石砖地面。他心中觉得古怪,正要去喊住岳绮罗,抬起头却发现她已走远了。   “绮罗,”他小步追上去,“绮罗,我觉得这处墓葬有古怪。”   “有什么古怪?”岳绮罗不以为意。   “哪有建了陵墓的人不希望墓主人安眠的?可这一处墓葬,分明是留给人进来的。”沈兼离思忖道,“我怀疑这莫不是诱敌吧?”   “没有那么复杂,这墓葬是我自己设计的,方便我回来取东西。”岳绮罗瞟他一眼,勾起唇角,“怎么,你怕了?”   “你设计的?”沈兼离一头雾水,“你刚刚还说这是你自己的陵墓...”   “有些东西我投胎带不走,又保不齐日后要用,自然是放在地下最安全。拿着。”岳绮罗把灯塞进沈兼离怀里,又从皮箱里翻出一对火石,在火把头上擦燃了,熊熊火焰登时照亮了不小的一块区域,比方才微弱的烛光管用多了。   借着火把的光亮,沈兼离隐隐约约瞧见前面像是有什么东西,拿了火把一照,着实愣住了。竟是一道巨大的石门,门上刻着些奇怪的文字和图画,该有门把手的地方按着个兽头,面容凶恶,生着两对骇人的尖牙。门边坐落着两尊雕像,怪模怪样,皆做俯首称臣状跪在地上。   岳绮罗轻车熟路的走过去,把火把和皮箱交到沈兼离手里,自己卷起了袖子。他在一旁正研究着门上的符号,转头一看,岳绮罗竟把自己的手伸进了兽头里。只听咔嚓一声脆响,那兽头像有了生命,重重的咬了下去,把岳绮罗半条手臂都吃进了嘴里。   “绮罗!”沈兼离大骇,连忙去拉岳绮罗。却见她面色如常,不见半点吃痛。那兽头静了片刻,又将嘴张了开来,岳绮罗半条手臂又完好的拿了出来。沈兼离一把将她的手拉了出来,原来兽头只在她指尖刺破了一点,出了几滴血。他想了片刻,才明白这兽头只是个吓人的把式,并不会真正的把人手吃下。   兽头得了岳绮罗的血,在门上转了几圈,整个横了过来,张开的血盆大口正露出门缝。只听一阵机括声响起,兽头向左右两边分开,门也缓缓向外打开,露出里面一条长长的墓道。   “只有我的血才能打开这道门,因此千百年来都不会有人能盗的了我的东西。”岳绮罗从沈兼离手上拿过火把,迈进了大门,“走吧。”   沈兼离前脚刚迈进门,后脚大门便重重关上。沈兼离没有火把,因此只能摸着墙走,走了几步,像是摸到了什么黏腻的东西。他借着烛火凑到眼前去看,手上沾了层黑色的油状物质,他认得这种东西,是火油。   “绮罗,这墙上怎么会有火油。”   “照明用的。”岳绮罗向前走了几步,靠着墙边点了支蜡烛,固定在地上。又沿着墙摸了摸,拿过火把点在一处凹槽上。登时一条火龙便沿着凹槽飞快的窜了出来,蔓延数百米,直到沈兼离的视线尽头。整条墓道霎时照的通亮,怎么望也望不到头。   “大爷的...”沈兼离望着眼前不知多长的墓道,两侧的墙壁上都画着精美的壁画,地上也铺着雕花石砖,精美绝伦,“连个墓道都这么长,这辽代郡主得多有钱啊。”   “以前的皇室子女,即使犯了罪被赐死,也照旧是要大葬入皇陵。”岳绮罗的声音里似是带了些嘲讽,“那些所谓的千金之躯,最在乎的不过是什么死后哀荣,面子而已。横死的嫔妃,也要加封个封号,冠上好听的谥号。为了面子,杀妻杀子有什么做不来的。”   岳绮罗这话里似是在暗示此处的郡主墓虽豪华,但并不代表葬在这里的人生前过得好。沈兼离不知个中故事,也不敢妄下评论。他抬头去看墙上的壁画,看着看着,像是看出点名堂。前面的壁画像是在讲这个郡主出生在皇家,虽然身份高贵,但并不受宠。再向前走几步,壁画上的背景就变了,不再是金碧辉煌的皇宫,倒像是在草原上。沈兼离走了几步,越看越觉得这壁画上的内容不对劲。   他走着走着,发现前面的岳绮罗每走三步就停下来,在墓道左右各点一枝蜡烛,将一只纸人用蜡油贴在蜡烛上。他看这纸人莫名眼熟,剪得有鼻子有眼,尤其是脸上还挂着诡异的笑意。沈兼离看了半天,突然想起来,这不就是壁画上的纸人?   那壁画到了涅阳郡主流放草原之后,画面上就开始出现一些纸人,怪模怪样,最离奇的是那些纸人要么悬浮在半空,要么黏附在人的身上。被纸人附上的人不是痛苦挣扎,就是跪伏在涅阳郡主脚下。沈兼离看着这姿势眼熟,想了半天才想起来,这姿势分明就是大门外两尊雕像的模样。   越往前走,壁画上的内容越骇人,活掏人心,劈开天灵盖露出脑仁的活人,又或是身体残破不堪却仍在活动的行尸。若非壁画上画的明了,沈兼离绝想不到这等事会是涅阳郡主这样看似娇弱的女子所为。   壁画还在向前延展着,沈兼离隐隐约约瞥见前方的壁画上像是画着地崩山裂的场景,想去一探究竟,不成想撞上了岳绮罗,她不走了。   “绮罗?”他心下奇怪,“你怎么了?”   岳绮罗扶着墙,垂下头站着,伸出一只手不让他再说下去。又蹲下身拈了些灰尘,在手中搓开,再去抚墙上的纹路,沉默了半晌,方才开口道:“不用走了,我想是有人暗算了我。”   “暗算?”沈兼离大惊,“怎么——”   “这里有人动过手脚,我们所在的墓道不是真正的墓道,而是镜冢。”岳绮罗指了指上面,“真正的那条墓道,在你我头顶上方。”   “什么?!”沈兼离说不出别的话来,只觉身上冷汗直冒,一股寒意直窜到脊梁骨。   “我设在大门处的机关,如果第一个碰到的是我本人的血,就会打开真正的墓道大门。如果不是,就会开启镜冢的门。”岳绮罗转过身望着他,脸庞在火把的照耀下一明一暗,“镜冢是没有出口的,无论走多久,都会一次次的回到原地,直到死在这里。”   “等等,”沈兼离觉得不对,“照你这么说,那这条墓道里该有上一个来过的人的尸体才对。”   “当然没有,因为他根本没来过这里。”岳绮罗冷笑道,“他打开了镜冢后就离开了——那人一定非常了解这座陵墓的机关。”   会是谁呢?岳绮罗脑中飞快的转动着,回想着可疑的人物。当年她作为耶律钿匿的皮囊死去后,她的灵魂夺了建造这座陵墓的主管人的肉体,亲手设计了机关,又把所有工匠都灭了口,绝不可能有第二个人知道。即使有,几百年过去了,他早就化为黄土了,除非...除非那人也有着不灭的魂魄。   “难道这么多年过去了...你还是不放过我?”岳绮罗喃喃道。   “绮罗,你说什么?”   “没什么。”岳绮罗拿着火把照亮他的脸,“我们现在要离开这里。”   “怎么走?”沈兼离回身去看,只见来路上点满了蜡烛,看不到尽头。他刚走了几步,岳绮罗就在身后喊他:“没用的,你走不回大门那里的。”   “他妈的。”沈兼离急了,抽出枪指着头顶的砖,心道大不了把这些砖石打碎炸碎,还怕走不出这地方?他刚要开枪,岳绮罗便走过来按住他的手道:“别开枪!这是天宝龙火琉璃顶,一旦被打碎,会立刻燃烧起来,到时候你我都要死在这镜冢里。”   沈兼离没办法了,垂下枪道:“那怎么办。”   “我留了后手。”岳绮罗摸着墙壁,一点点向前走,“在天宝琉璃顶的间隙里,我设了一处虚位,在那里是没有火油的。既然开启镜冢的人没有进过这里,他即使知道,也绝对不可能破坏掉它。”   沈兼离听了这话,也屏住呼吸跟着岳绮罗,看着她一寸寸的摸过去。也不知走了多久,突然听得一声“有了!”,也不知她按到了什么机关,墙壁中传来一阵机括声。沈兼离举着灯看了一圈,也没见哪处有什么变化。只见岳绮罗后退一步,从袖中掷出一只飞虎爪,紧闭的五枚钢爪旋转着散开,正正刺入砖缝,手上一用力,便拉下来一块青砖。   沈兼离忙凑过去看,果然有一缕气流从漆黑的空隙中吹过来,可见那块砖后面是中空的。岳绮罗在墙上摸了摸,拉出一块活动的砖来,踩着沈兼离的手踏上那块砖,又掷出钢爪攀上天顶的空洞里,轻盈的吊了上去,伸手在洞中摸索着什么,按下一处机关。登时机括连响,洞边的一小块天顶向上翻起,掉下来一架梯子来。   岳绮罗攀在上面轻巧的一翻身,便落在了梯子上,低下头对沈兼离道:“上来。”   沈兼离早看得呆了,经岳绮罗一唤才回过神来,忙拎起箱子跟了上去。   爬上了梯子,岳绮罗已经站在旁边等他,沈兼离也从洞口爬了出来,打量了一周。果然与下面的镜冢别无二致,只是没有蜡烛和点燃的火油沟。岳绮罗接过他手里的火把,走过去点燃火油,又在墓道两侧点了蜡烛。沈兼离直起了身,长长出了口气,道:“谢天谢地......”   “谢?”岳绮罗却冷笑了一声,“还远远没有结束呢!” ☆、第四十六章      “什么?!”沈兼离听了这话,提起十二分警觉四下巡视,以为又有什么变故。被岳绮罗一把拉过来,拖着往前走,又道:“你怎么一惊一乍。”   “......你说的那么吓人,我还以为又有什么危险。”岳绮罗比沈兼离矮一截,拖得他弯下腰来,踉踉跄跄的走着。   “危险?有啊。”岳绮罗轻描淡写的说道,“你知道为什么只有我的血才能打开大门吗?”   “...为什么?”沈兼离不明白,“既然是你设的机关,自然只有你的血才管用吧。”   岳绮罗反倒笑了:“我看你从来也不转脑子,我都转世了不止一次,血管里流的血怎么可能是一模一样的!”   沈兼离倒没有想到这一层,便连忙追问起缘由。岳绮罗却没有回答他,松开他的领子,又点了两枚蜡烛,从袖中摸出一粒铁丸,手腕一抖,便将铁丸向前方不远处的墓道墙壁上掷去。   那铁丸出手力道极大,弹在墙壁上铿锵有声,又重重的弹到另一边墙壁上。沈兼离眼睛也跟着铁丸走,见它弹到对面墙上,竟把一块墓砖也砸的凹陷了下去。他还没反应过来,身边的岳绮罗已低喝一声:“趴下!”,便拉着他一同倒在地上。   沈兼离刚在砖石地上趴了个结实,便听见一阵破空之声从头上飞速掠过,有几枚就贴着他的头皮飞了过去,激得他出了一身冷汗。趴了半天,他见不再有声音传来,便翻身要起来。刚坐起身,迎面便飞来两枚雪亮的利刃,直奔沈兼离面门而来。   岳绮罗手脚敏捷,当即翻过身来,扣着沈兼离脖颈便将他压回地面上,两枚暗器将将擦着她脑后飞了过去。岳绮罗原本趴在地上,现在改趴在他身上,一张小脸凶神恶煞的,狠狠地说:“不是让你趴下吗!”   沈兼离再不敢动弹,直到岳绮罗也翻身起来,他才掸了掸灰站起身,欲哭无泪道:“你说你给自己设计的地盘,何苦放置这么多暗器啊。”   “防人之心不可无,你又不知道背叛是什么滋味,当然不懂我的用意。”岳绮罗觉得他还是小,幼稚!比唐山海还幼稚一百倍。   沈兼离抬头望去,只见面前的墓道两侧密密麻麻插了数十根箭和各式暗器,算上直接沿着墓道走向没有插在墙上的那些,怎么说也有百来件。他不由得不寒而栗,这要是个人站在那,岂不被扎成个刺猬?   岳绮罗一边走,一边丢着铁丸触发机关,一会是从墓道另一端滚过来的巨石,一会又是从头上灌下的毒砂。她看着热闹,沈兼离在后面跟的可是提心吊胆。一不留神,又踩到了地上暗藏的机关,要不是岳绮罗及时拉他一把,恐怕他又要掉回底下的镜冢里了。   也不知走了多久,又触发了多少暗器,岳绮罗的蜡烛早点的看不到头,沈兼离走的累了,在后面嘟囔着:“岳绮罗,该不会你那几箱子里装的全是蜡烛吧?”   正说着,前方赫然是一处拐角,豁然开朗。沈兼离在狭窄的墓道里走了快半个时辰,不见天日,只见拐出墓道,前面一块敞亮的空地,空地那头是一扇精巧的殿门,正是地宫的入口。   沈兼离长长出了口气,想着总算是走完了那条机关遍布的墓道,便迈开步向地宫走去。没走出几步,又忽然想起了什么,掉过身去问岳绮罗:“绮罗,之前在镜冢里没有触碰机关,为什么到了真正的墓道里,反而一路走过来都有机关呢?”   “机关是留给别人的,但既然有人来过这里,就必须要试一试他走到了多深的地方。”岳绮罗从他身边掠过,直直的向着地宫门走去。   沈兼离追上去问:“那结果如何?”   “墓道里的机关没有被触碰过的痕迹。”   沈兼离刚要松口气,又听岳绮罗道:“不过,也许是因为他太过了解这里,留了更阴毒的后手在后面。”   “...你是不是疑心太重了。”沈兼离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,拎了灯跟上去。岳绮罗在前面走着,听了他这话,忽然觉得耳熟。想起来这是自己曾对唐山海说过的,心中硌了一下,一股酸涩蔓延开来。她不去理会,自顾自踏上台阶,踢开了门。   一进地宫,沈兼离不由眼前一亮。只见偌大的殿堂中珠光宝气,堆成小山一样的珍宝被火把一照,宝光璀璨,珠宝堆中间辟出一条道来,尽头一株嵌满宝石的珊瑚树。岳绮罗全当这满殿珠宝都是尘土,看也不看就走了过去。绕过珊瑚树,赫然是一道汉白玉的大门。沈兼离这才明白前殿不过是个藏宝窟,过了这道玄门,后面才是真正的地宫。   他虽在这堆珠宝里看花了眼,倒也一样没拿,只过了过眼瘾,便跟着岳绮罗也进了玄门。古人的地宫讲究修的同活人住的一样,但也都是拿石头修的。这一座地宫倒与沈兼离听说过的不同,建的极其逼真,梁柱家具一并是用木制的,正中一扇屏风,屏风下搁着个软榻,又并一只八仙桌兼几只椅子,两侧耳室里还是闺阁的模样,床榻妆镜一应俱全,跟岳公馆的布置别无二致。最是古怪之处在墙壁上,那墙上挖出了一个个一人大小的窟窿,里面都站着些雕像,没鼻子没眼,抱着手贴在墙上。沈兼离刚踏进玄门,便觉一阵寒意窜上脊梁骨,出言唤岳绮罗:“绮罗。”   “绮罗?”岳绮罗走到屏风前,举着火把端详,不理他。他又接着唤她,“绮罗,这地方是不是有些古怪?”   “恩?”岳绮罗回过神来,转身望他,“怎么古怪?”   “这不是主墓室吗?”沈兼离踌躇的望了一圈,道,“可...怎么不见棺木?”   “你跟我来。”   沈兼离跟在她后面绕过屏风,出了后门。只见这地宫正殿的后头竟然还修了个小院,回廊小亭一应俱全,只是挖开的水潭中空空如也,几处草木也都是些珊瑚树或雕刻。小院的中央正正的摆了具棺椁,横在水潭当中,显得颇为不协调。   岳绮罗打着火把走到棺椁旁,他也跟过去看。只见棺椁表面有阴刻篆体“故涅阳郡主耶律钿匿玄堂志铭”几个字,棺椁是石制的,颇为沉重。岳绮罗倒是驾轻就熟,扳了一处机关就要去推开棺盖。   “等等,”他忽然按住岳绮罗的手,道,“绮罗,已经走到了这一步,你是不是该告诉我你究竟瞒了什么事?”   “你不用紧张,我不是妖魔,也不是鬼魅。”岳绮罗按在他的手上,“你若不信,试试我的脉息便知。”   的确,岳绮罗的脉息就在他手下蓬勃跳动着,不像有异。岳绮罗见他不说话,又开口道:“我曾修炼过一种魂术,能让我的灵魂不灭,因此无论转世过几次也不会失去记忆。耶律钿匿,便是我其中一世而已。”   沈兼离恍然大悟:“原来你是把宝贝的物件带进了墓里,跟你一起下葬。这一次就是来取走东西的?”   岳绮罗歪过头看他,笑了:“你不怕我?不以为我在说胡话骗你,谋你性命?”   “事已至此,你骗我作甚。”沈兼离也笑了,松开她的手腕,“你开吧,我们早些出去,离开这个阴森森的鬼地方。”   岳绮罗听了他一席话,心情甚好,当下便扳开机关,借着机括的力道将棺盖推到一边。沈兼离好奇,在旁边往棺内瞅了一眼,只见里面躺着个华服女子,头戴翠风玉逍遥,脸上罩着个铜面具。岳绮罗毫不客气,伸手就去把面具摘了下来。   沈兼离原本以为面具后是张白骨或干尸脸,没想到真的看见了,却着实愣在原地。那涅阳郡主的身躯百年不腐,竟栩栩如生,肌肤白皙嫩滑,像是刚刚睡着了似的。只见她高鼻深目,唇角上扬,紧闭的双眼连睫毛都清晰可见。沈兼离左看右看打量了半天,奇道:“绮罗,我看这涅阳郡主,长的和你也不像啊。”   “耶律钿匿是契丹人,怎么会和我现在这个皮囊长得像。”岳绮罗身量小,此时整个人都爬上了棺椁,架在墓盒两边俯视着棺椁,“你去把那几个箱子拿来,我要装东西。”   见沈兼离此时正伸出手,想去碰一碰涅阳郡主的脸,便啪的一声把他的手打开来,道:“她嘴里有定尸珠,碰掉了有你好看。”   沈兼离只得收回手,转身去把箱子拿过来。刚走了几步,抬头一看,只见小院四周的回廊里隐隐能看出什么轮廓。他提着灯走过去看,待看清了,结结实实打了个寒颤。这一圈环廊看似雅致,内中的墙壁上竟和正殿是一样的,都密密麻麻的站着一排没脸的雕像,一个个俯视着沈兼离。他凑近去看,只见那些雕像竟不是石制的,身上都包着麻布,他按了按雕像的身体,像是按到了稻草,再一看麻布间露出的空隙,倒有些像人骨和干肉。   沈兼离脑中嗡了一声,登时如堕冰窟。这些雕像...竟不是雕像,分明是一具具干尸!   他惊惶之下想起之前在墓道里看到的壁画,画中的确有一些和这里很像的行尸图画,难不成...他转过头去看岳绮罗,只见她悬在棺椁上,伸出手不知在拿些什么。沈兼离正要开口唤她,忽然感觉自己肩上被人搭了一下,他回过头,只觉一颗心都要跳出咽喉。那墙上的行尸不知何时已走了下来,站在了自己面前,正伸出一只手搭在他肩上。   “我X!”沈兼离脱口骂了句脏话,向后一跳三丈远,抓过背后的冲锋枪举枪便打。突突突几发子弹下去,像是打进了棉花里,行尸连晃也没晃,顿了一会便摇摇晃晃的向他走来。   “他妈的。”沈兼离咬着牙打光一匣子弹,把冲锋枪往地上一甩,又掏出佩枪来射。他此次带的枪不多,还几乎都放在箱子里,身上连个弹夹都没有。眼见子弹就要耗光,那行尸全然不受影响,仍摇摇晃晃的走着,每走一步,便震得地也晃两晃。沈兼离从腰间抽出手榴弹,打算跟这畜生拼了。正在此时,一枚纸人倏地从他背后飞来,正正的贴在了行尸脑门上,不动了。   岳绮罗原本攀在棺椁上,打量着面前那张阔别几百年的脸,一时想起了零星旧事,出了神。待她回过神来,伸手去取耶律钿匿颈下枕着的东西时,耳边突然传来一阵枪响。她转头去看,只见墙上守卫的行尸不知为何竟自己走了下来,作势要攻击沈兼离。她始料未及,情急之下飞出一张纸人,镇住了那具行尸。   沈兼离这边刚刚脱险,回头去看岳绮罗,心中却咯噔一声。镇住了这一具行尸,不成想这整个小院的所有行尸都已苏醒,一个个都从墙上跳了下来,向他们二人走去。沈兼离连退几步,干脆拉开手榴弹胡乱一抛,炸烂几个是几个。   只听轰然一声爆炸响,也不知是炸烂了几具,眼前的包围圈半点没被打破。沈兼离又从怀中摸出一个手榴弹,正要拉开,却听身后的岳绮罗冷冷笑道:“你们这些畜生,连自己的主子都不认得了吗!”   这一声厉喝极有威慑力,透着浓浓的寒意,引得沈兼离回头看她,只见她不知何时已坐在棺沿边,两只小脚晃来晃去,脸上却挂着极阴冷的笑意,怕是阎罗见了这样子也要爬几分。那些行尸听了她这话,倒真的一个个僵在了原地。岳绮罗不给它们回转的余地,手中红光飞舞,纸人像雪花般在小院里乱舞,依数贴在了行尸额上。沈兼离抓住机会,拉开手榴弹往远处一抛,由它炸碎那帮骇人的行尸。   只是这一下子威力未免太大,连带着整个墓室也剧烈摇晃起来,沈兼离脸色一变,心道莫不是自己把地宫给炸塌了?   岳绮罗此时竟然也变了脸色,盯着天顶喃喃道:“不好...这是地宫的自毁机关启动了。”   “自毁?”沈兼离大惊,“那还不快走?”   他扑过去拿那两个箱子,转过身来,岳绮罗跪在棺椁里,口中不住地狂笑着,声色凄厉,又嘶哑的喊道:“虚云!你竟要对我赶尽杀绝吗?!我与你到底何怨何愁,一千年过去了,你竟还来要我灰飞烟灭!”   此时地宫摇晃的更加厉害,又有新的行尸从院门口走进来,沈兼离躲过几块掉下的砖石,冲过去拉岳绮罗,“绮罗!再不走就真的死在这里了!”   “你等等!”岳绮罗挣开他的手,仍然去掏耶律钿匿的颈下,掏了半天,拿出来一个石匣子来,上面似乎刻着些图画。沈兼离见她拿到了东西,不由分说的把她抱了下来,拖着她便往门外跑。   没跑几步,沈兼离忽然感觉自己手上一轻,回头一看,自己手中哪里还牵着什么岳绮罗。再抬头一看,岳绮罗被一具行尸撞到了几丈外的地方,地宫的地面被震出了裂缝,几股黑气从地下窜了出来,渐渐汇聚成一条黑龙,向着岳绮罗汹涌而去。   “绮罗!!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这几章写的太痛苦了,我真的不会写盗墓... 大家有什么想看的梗尽管告诉我嘛,我会写进去的,集思广益,不然我一个人想的梗个人喜好太重了 ☆、第四十七章      沈兼离手里攥着手榴弹,也不敢贸然出手,怕误伤到岳绮罗。那黑龙似烟似雾,不像是寻常物件奈何得了的。只见她翻身从腰间抽出一个瓶子,打开盖子向黑龙没头没脑地一泼,说来也奇,竟也真劈出一道缺口来。岳绮罗抓住机会,抽出两枚纸人,一枚直直的飞向沈兼离,在他身前结起一个护盾,挡住了掉头而去的黑龙。   “绮罗!”沈兼离跑过去拉起岳绮罗,那条黑龙在护盾外胡乱冲撞着,却奈何不了他半分。他扶起岳绮罗,去查看她身上是否有伤,被岳绮罗扣住手腕向前拉去,口中道:“跑!”   沈兼离一边跑,一边还分神问她:“绮罗,你刚刚泼的是什么?”   “无心的血。”岳绮罗低头看了眼瓶子,把它丢在地上,“只能顶一时,这东西我也奈何它不得。百年前我与它打过交道,我的法术只能控制有魂灵的东西,这东西只怕光,在地宫里没人奈何得了它。”   正说着,已跑到了地宫前殿,此时墙壁上的一个个窟窿已经空空如也,行尸尽数复苏,都成了追杀他们的鬼使。地宫正中塌下来一块巨石,砸扁了一套桌椅。岳绮罗此时全心维持着二人身上的护盾,再无余力去收回行尸的控制权,额前的血疤隐隐作痛,眼见已经跑出了地宫殿门,眼前就是墓道口。她一心往前跑,一时不注意,脚上正缠了圈藤蔓。她惊叫一声,被藤蔓拽着摔在地上,向后滑去。   沈兼离跑着跑着,手中的岳绮罗忽然倒在地上,强大的拖拽力拉的他也向后移去。他回头一看,只见岳绮罗的脚腕上不知何时已缠上一圈圈藤蔓,正铆劲地向后拉她。这地宫像是与岳绮罗有仇,凡事都向她身上招呼,似是势在必得要取她的命。沈兼离急了,一脚踢开箱子,拎起杆枪便往藤蔓上招呼。   到底是细嫩的藤蔓,经不住子弹轰炸,几下便断开了。沈兼离扑过去替岳绮罗解开束缚,不经意抬头一看,登时腿也要软了。只见眼前的地宫不知何时攀附上一层密密麻麻的藤蔓,像爬上几千条蛇似的,粗如婴儿手臂的藤蔓将地宫包了个结实,伸出几条臂膀张牙舞爪的向他们袭来。又有不少行尸从地宫中冲出来,再回头一看,从墓道口涌来另一只黑龙。一时腹背受敌,眼见要把性命交代在此处。   沈兼离见了这情景,难免愣在原地,亏得岳绮罗反应机敏,一把将他向后推去,将将躲过了那条黑龙的势头。他在地面上踉跄几步才站稳,又听得岳绮罗在地上冲他喊:“手榴弹!”   他手忙脚乱的拔出一枚手榴弹,拉开引线,左看右看不知扔去哪边,岳绮罗在地上冲他喊:“扔地上!天宝琉璃顶!”   沈兼离来不及思考,往地上狠狠一甩。手榴弹应声炸开,震天一声巨响,震得沈兼离耳中疼痛轰鸣,天宝琉璃顶中灌满的火油皆被引燃,连带着爆炸的力道,震得地砖分离崩析。岳绮罗竭力维持着沈兼离身上的护盾,不让他被烈火波及到,一时没抓住,向着地面上炸出的大洞里跌去。   “绮罗,抓住我的手!”他几步扑过去,迅猛的抓住岳绮罗一只手,还没等他松口气,地宫已经不堪重负,彻底的瓦解了。沈兼离只觉身下一空,自己也跟着岳绮罗一同跌了下去。   饶是岳绮罗落地前作法减缓了势头,沈兼离的后心也还是狠狠的撞上了石块,紧接着几块被炸榻的地砖向他们砸来,堆在护盾外,将他二人闷在了里面。他坐在黑暗里,吐出口血沫子,笑了,道:“还好,命不该绝。”   他打燃了火折子,去看身边的岳绮罗。只见她嘴边也挂了一丝鲜血,额上的朱砂痣红的要滴下血来。她瞥了一眼沈兼离,也淡淡勾起笑,道:“外面那些行尸都解决了吗?”   “都炸烂了,没炸烂的也都烧成了灰。”   岳绮罗在火光里仰起头,脸上挂着嘲讽的微笑:“没想到会落得这么狼狈...设计这个局的人想必极其了解我,我这些年来历过的劫,即使不是他一人所为,也都落在了他的眼里,被他一并拿来整治我。”   沈兼离没说话,低头打量着自己带下来的东西,那一箱子枪支是没了,倒还有最后一个手榴弹。岳绮罗还抱着那个石匣子,脸上灰扑扑的,身上也脏的像个叫花子。他看着岳绮罗,想着自己此刻多半也同样狼狈,便笑了。   他正要说话,耳边忽然传来一阵窸窣声,他起初还以为自己仍旧在耳鸣,但岳绮罗的脸色也变了,她也听见了那个声音。   “张显宗,”她一双黑油油的眼仁在火光里闪动,“我把你害成这样,你怨我吗?”   “怨你什么?”沈兼离笑着看她,“你怎么总提怨不怨这回事,我怨你作甚?就算今日真的折在这,我也心甘情愿。”   沈兼离说完这一席话,自己脸上先是一阵燥热,也不知自己为何没头没脑来了这么一句,像不是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。岳绮罗听了他这话,沉默了半天,突然笑了,伸手擦掉他脸颊旁的黑灰,道:“你放心,你不会死的,我会保护你。”   堆在头顶的地砖传来细微的挪动声,沈兼离直起身子,握紧腰间的手榴弹。岳绮罗把手按在他的手上,轻轻抚掉,又从脖颈间扯下一条项链,他借着火光认出那就是在别院里岳绮罗收下的翡翠坠子,她小小的身体半跪起来,回头看了一眼沈兼离,又道:“你靠我近一点,远了,我怕护不住你。”   沈兼离依言向她那边挪动过去,刚凑到她身边,便听得头顶地砖传来一声分裂的脆响,心头咯噔一声,暗道:来了!紧接着,两块地砖被巨力狠狠的掀翻,沈兼离应声抬头望去,只见那黑龙两只汇为一只,正向着他二人俯冲而来,所过之处,狼藉遍野,巨大的气浪将残檐断壁都掀翻起来。沈兼离直直的凝视着黑龙,挺直了腰杆,誓要与他决一死战。   岳绮罗双眉紧蹙,手上捏了个诀,将玉坠子向空中一抛,一缕红光沿着她袖管爬上指尖,汇聚到玉坠上,竟使那枚坠子悬空浮起,一缕缕红光从她的七窍,四肢,乃至心口和眉心涌出,都在玉坠中心一点汇集。那枚坠子被照的通明莹亮,玉芯澄澈,像是含着一包水,又似血管遍布,经脉密集,一跳一跳的发出萤绿色的光。岳绮罗额上渗出层薄汗,眼见黑龙已冲到了眼前,玉坠猛地一颤,绿光暴起,直直的刺向了头顶巨大的黑龙。   沈兼离此时已被气浪震到一边,刚刚爬起身,便见岳绮罗半跪在地,手上捏了兰花指对着那枚玉坠,那凶神恶煞的黑龙定了格,龙头就悬在岳绮罗面前。她身量那么纤细,在黑龙面前像是个小布偶,然而她此时神色凛然,周身萦绕着一层红光,眉心的疤正流下一滴黑血来,双目却死死的瞪着黑龙。轰然一声,黑龙毫无征兆的炸成了一团黑烟,玉坠上的绿光像是地狱的业火,将黑烟尽数点燃,烧成了灰烬,散落在墓道中的每一处。   沈兼离被眼前的景象镇住,一时僵在原地,直到岳绮罗软软地倒下时,他才反应过来,连忙扑过去接住岳绮罗,又在玉坠摔碎之前接住了它,塞回她手里。   岳绮罗阖着眼,睫毛翕动,握了握手中的坠子,方才睁开眼。她的眼仁已成了浅灰色,像被抽空了墨水,脸颊上不知何时多了些裂纹,有种妖异的美。她虽虚弱,却还撑着笑起来,道:“跟我斗...过去我奈何不了它,到了今日...不还是败在我手下。”   “都这样了,还逞什么强。”沈兼离束手无策,只得替她擦掉额上的血。岳绮罗也摇了摇头,道:“我没力气撑起护盾了...虽然行尸和黑烟已经解决,但以你我凡人之躯还走不出这里。我需要...去补充一些魂力。”   “好。”沈兼离把她扶起来,托着她站直身子,她的腿似乎很疼,又没带拐杖,因此攀附在他身上一瘸一拐的走着。地宫被炸塌了,他们又掉回了镜冢的墓道里,不远处有星点火光,是岳绮罗点的蜡烛。再往前一点,就是墓道塌下来堵住了来路,天宝琉璃顶已经全塌下来了,想要从来时的路走回去,是绝无可能的。   “绮罗......”沈兼离迟疑着开口,“你之前说过,镜冢是怎么走也走不出来的,那我们现在不是被困在了此地?”   岳绮罗摇头道:“地宫塌了,我设下的法阵已经解除,镜冢已经不再能困住人了。只是还需要法术开路,我在地下有百年的积蓄,每一具行尸上都有我的一缕魂力,加在一起,足够补我的亏空。”   沈兼离没再说话,扶着岳绮罗一步步往前走,沉默了片刻,她倒忽然开口道:“你之前是不是想知道,为什么我的血可以打开墓门?”   “恩。”   “这天底下能打开此处的人只有两人,一个是我,一个是我的师兄虚云。”岳绮罗提到这个名字,神色登时沉了下来,“因为这操控魂魄的秘术是我二人独创,只有融入法术的血液才能打开机关。只恨我当年修建陵墓时以为他已放弃秘术,不会再来打扰我,才犯此大错,让他钻了空子。”   “等等,”沈兼离出言打断她,“既然是你的师兄,又与你一起创了秘术,那他为何要杀你呢?”   “因为他悬崖勒马,想要位列仙班,因此转身就出卖了我。”岳绮罗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“我投胎之后以为他已放弃了秘术,从未想过他还会再来杀我。一千年以来他都毫无动静,没想到他竟挖到了耶律钿匿的陵墓,在我的石匣下放置了机关,一旦有人触动,就会引发地宫自毁,行尸出动。”   岳绮罗说到这里,抬头望了眼头顶,道:“那些黑烟是一种食肉甲虫,我百年前曾在京城附近的文县修行,当时与我比邻的就是那些甲虫,多年来我都奈何它不得。而那藤蔓是一处鬼洞里的,我曾经被它困在洞底数十年,肉体被啃食,连灵魂也被那坛子鬼拘着。”   见沈兼离不说话,岳绮罗把目光投回他身上,道:“你怎么不说话。”   “其实你不必这么逞强,”沈兼离静静地望着她,“你累了,你总摆出一副神挡杀神的样子,但心里还是在意的。”   “我知道你恨他们,”沈兼离斟酌着词句,“你虽不说,但心里总想着与他们斗,斗到底才算完。斗来斗去,什么也丢了。可即使斗赢了,你还记得当初想要的是什么吗?”   一时墓道里只有二人的脚步声,安静地几乎可以听见岳绮罗的呼吸。良久,她才低声喃喃道:“......太久了,我不记得了。”   她曾经一心想要走出道观,离开深山,去看看人间是什么模样。烟火,灯市,人来人往的酒铺子,人间的情爱。可等她真的走了出来,却是带着仇恨离开的。她杀了很多人,又有很多人想要杀她,斗也斗不完,人间的罪责都被她一人包揽,什么样的疼都受过。当初向往的东西却一样也没得到,她一直在等着没人再来杀她时,去过她的逍遥日子。可杀是杀不完的,想留的东西,也一样也留不住。   “我想活着。”她忽然开口,转过头定定的望着沈兼离,“生生世世的活下去。你也要活着,我欠你两条命,现在都还给你。”   “什么?”沈兼离听不懂了。   岳绮罗没再回答他,抢道:“你还有手榴弹吗。”   “还剩一个。”   “把这几块石头炸开。”岳绮罗手上一指,又单手捏了个诀,登时整个墓道的蜡烛都比之前亮了几分。沈兼离留心去看,只见蜡烛上贴着的纸人像活了过来,一缕缕红光从纸人的口鼻处冒了出来,流淌在地面上,渐渐组成一个奇怪的法阵。一阵阵诡异的笑声忽远忽近的传来,萦绕在二人身周。   “记住,要把底下的部分炸开。”岳绮罗自己站在法阵中央,红光从中心汇聚成一条细线,流入她七窍中。眼见她脸上的纹路渐渐减淡,眸色也深了不少,便又翻转双手捏诀,张开一个新的护盾,将沈兼离和自己笼在其中。   “就是现在,扔!”   沈兼离得令,拔了引线便向石堆尾端扔去,手榴弹应声炸开,只是这一着威力未免也太大。脚下的地砖沿着法阵的纹路裂开,尽数脱落,掉进了无底深渊。那些纹路并没有消失,却是蔓延上了墙壁,不出片刻,整个墓道荡然无存,身周只剩下纷然坠落的砖砾和腾起的烟尘。   他整个人悬了空,却没有掉下去。低头一看,脚下踩着一堆纸人,将他托在了空中。再向四周一看,只觉头皮发麻,情不自禁的爆了句脏话:“我X”   之前的镜冢和地宫,加在一起也不及此地半分壮观。只见他们正悬在一处巨大的坑洞上空,脚下密密麻麻的,全是排成行列的行尸,形态各异,足有几支军队那样多。被岳绮罗的法术唤醒了,一个个都像有了生命,沿着列队走动起来。岳绮罗手中捏诀,悬在半空,头发被妖风吹散,口中念念有词。只见无数道红光从行尸身上飞出,汇聚到她手心,又凝聚成一道光汇入她七窍之中。岳绮罗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原样,眸色也迅速变回黑色,连额上的血点也淡了不少。眼见那些刚赋予生命的行尸,转眼间便一个个倒的七零八落,纷纷炸成齑粉,灰白色的烟尘扬了几米高。沈兼离瞧得惊心动魄,岳绮罗却不给他机会,抓住他肩膀便驱动魂术向上飞去,口中道:“走!”   岳绮罗补足了魂力,招招着力,手中驱动纸人,不出片刻便在洞穴顶端挖出一个大洞来,刚好够他二人钻过去。沈兼离在空中悬了半天,总算踩到了实地,还没来得及喘口气,便又被岳绮罗拉着向前跑去。   沈兼离一边跑,一边瞧着四周正是墓门外的空地,再往前走就是几尊镇墓兽。只是还没跑到那边,便有一阵刀戈相错之声传入耳中。转过拐角一看,原来那些镇墓兽也活了过来,正持着两把大刀向前会看,刀刃雪亮,刀刀砍入地面,又左右开弓,连绵十几米长,看的沈兼离心惊肉跳。   岳绮罗到不由分说,挥挥手便收回魂力,只见方才还耀武扬威的镇墓兽霎时没了生息,木愣愣的停在原地。沈兼离跟着她一口气跑过去,也不知在楼梯上跑了多久,只觉忽有一道光从头顶照射下来。抬头一看,一轮明月透过庙顶的破洞照了下来,裹挟着草木清香和泥土气的夜风灌进他胸腔,沈兼离深吸一口,只觉像是重活了一次,从地府中逃了出来。   重新回到破庙里,他才觉得方才跑得太狠,两条腿酸痛发抖。岳绮罗也不住的喘着粗气,跪坐在地上,从怀中摸出石匣子,借着月光打开来。   沈兼离从搁在地上的箱子中翻出酒壶,痛饮几口,凑过去看岳绮罗手中的石匣。只见石匣不仅外面刻着图样,内里也刻着些文字,就连石匣中隔着的东西也是块刻了字的石碑。沈兼离看不懂,问她这些是什么。   “是我自己研究出来的法阵,我把它刻在石头上,千百年也不会失传。”岳绮罗轻轻抚着那块石碑,唇角勾起弧度,“这法阵是用来对付最难缠的邪祟的,几百年来,还是第一次派上用场。”   “你...”沈兼离又喝了口酒,喘匀乎气才开口,“你就这么把陵墓毁了,不可惜吗?”   “可惜什么?耶律钿匿死了,她的尸身也都炸成了灰,有什么可惜的。”岳绮罗啪的一声合上了石匣,站起身向外走去,“只要我的灵魂不灭,过往的事不记得也罢。”   沈兼离那袖子擦了擦嘴,拎起箱子便跟了上去。此时已月上中天,也不知他们在里面呆了几个时辰,两个人都脏的像个泥猴子。走了半天,远远瞧见前面有个水潭子,便走到旁边停下歇息。   岳绮罗就着潭水洗净了脸,又把散下来的头发细细洗净,冲去浮灰。月光像银粉似的洒在水面上,被她一搅,又碎成了一把钻石。岳绮罗整个人沐浴在月光下,脸上不施粉黛,白白净净,冷白的月光勾勒出她的轮廓。沈兼离在旁边听着水声,喝着酒看她,忽然想到山中的仙子,大概也不过长成这个样子罢。   “沈兼离,”岳绮罗拧干头发上的水,走过来问她,“我之前在墓里告诉你我有法术,你为何这么容易就相信了?”   沈兼离笑道:“其实我早就知道你不寻常,这么小的年纪,就握着那么大一份家产。怎么可能是凡人?”   岳绮罗也笑了,道:“浅薄!”,想了想又说,“我的法术,你想不想学?”   “法术?”沈兼离不解,“学了干嘛。”   “学了可以灵魂不灭啊,”岳绮罗的头发湿哒哒的,顺着衣服往下滴水,“这样,你就可以一直陪着我了。”   沈兼离只是笑,不回答她。他不认为自己有学法术的资质,他觉得自己就是个凡人,有酒有肉,就够满足了。陪着岳绮罗,也不过是一时的。大战临头,他的好日子快要过完了,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想过活过这场战争,也许死在沙场上才是他最好的归宿。只是眼下的好日子太过安逸,他一直拖延着,不想让它太早结束。   他知道也许自己回不来了。   岳绮罗见他久久不说话,也不再追问他,站起身又接着往前走。又走了半个时辰,才走到拴着马车的地方。沈兼离坐上马车时已精疲力竭,远远看着岳绮罗在前面骑马,披散的头发在夜风中一起一落。快要中秋了,再过几天,就可以吃上桂花糖糕。他在心里回想着重庆的别院,北平的街头,荡悠悠的沉入睡眠。 ☆、第四十八章      出了山,二人一路辗转回了重庆。此番离开陪都足有四五天功夫,沈兼离不曾在司令部请过假,好在他身处闲职,有他没他都差不多。因此便没急着回军营请罪,先回了别院休整。   到了别院门口,一眼便瞧见地上丢着个信封。岳绮罗捡起来看信封上的署名,是无心的字迹。沈兼离还记得无心跟她吵的那一架,因此好奇地凑过去,问道:“写的是什么?”   “空的。”岳绮罗把信封捏开口,给沈兼离看空空如也的内里,又把信封丢在地上,径直去开了门。   空的?   怎么会有人放一个署了名的空信封在门口?   岳绮罗也心知不对劲,但她与无心已经闹僵,要她去讲和绝无可能。反正无心若是真有要紧事,总会亲自登门来与她商量,她不急这一时。   但无心一直没有来。   岳绮罗跟沈兼离挑明了之后,也不再避讳他,成天闷在自己的小屋里作法。沈兼离从外面回来时,岳绮罗盘膝坐在堂屋地面上,手里端着碗黑狗血在地上画法阵,画了半天,又拿剪子剪起了纸人,身旁围了一圈圈蜡烛,一股暖烘烘的风直往他身上招呼。   屋里血气冲天,沈兼离捏着鼻子凑过去,见岳绮罗手里的纸人剪得有鼻子有眼,还梳着两条麻花辫。他瓮声瓮气的问道:“绮罗,你给纸人剪鼻子眼睛干嘛啊?”   “你管我。”岳绮罗丢给他两个白眼,“要不你也来学一学?”   “算了,我手笨。”见岳绮罗又要劝他学法术,沈兼离连忙后退了一步,不成想腿上被踹了一脚,岳绮罗头也不抬的说道:“那你做饭去。”   “做饭?”沈兼离诧道,“岳公馆没送饭上来?”   “闭嘴,叫你做你就去做。”岳绮罗一剪子剪歪了,很是烦躁。   于是今晚的饭桌正中摆了盘炒鸡蛋,有黄有白,泛着金黄的油光,看着煞是喜人。   岳绮罗脸上挂着笑,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:“...你把厨房炸了两次,就做出来这个。”   沈兼离也挤出笑回她:“你非要我做的。”   “好。”岳绮罗也不再与他废话,捏起筷子夹了一块,放入口中细细品尝,脸上神色变了变,又重新勾起唇角,道:“沈兼离,你小时候是不是特别穷?”   沈兼离愣了愣,道:“你怎么知道?”   “你放盐了吗?”岳绮罗笑的甜美。   沈兼离提起兴致跟她解释:“我以前在野外领兵打仗的时候,急行军,打来的野味直接烤来就吃,不放盐的。”   “算了,算了。”岳绮罗听着头痛,单手掌额,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,“你把它拿去喂鸟吧。”   “那你吃什么?”沈兼离愣了,“公馆没有送晚膳上来,别院里只剩鸡蛋了。”   “我要吃鼎香居的葱油拌面。”   岳绮罗把两脚一叉,眼睛像一对龙眼仁似的盯着他,沈兼离禁不住她这样看自己,只得连声告饶,披了衣服便下山去。   时近中秋,重庆的夜里有些凉了,沈兼离拿网兜装了自己的铁饭盒,丁零当啷的响,去替岳绮罗打葱油拌面。   到了鼎香居,刚好是生意最好的时候,偌大的店里座无虚席。沈兼离同店家要了葱油拌面,便四下巡视着,想捡个座位坐下。刚一转头,便意外的瞧见了无心,只是此时他身边坐着个陌生的姑娘,面容姣好。他记得无心相好的长相,和这姑娘不是同一人。  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,无心到先看到他了,伸手招呼他过去。沈兼离没法子,只好走过去坐下,无心这边点了一桌子菜,与那姑娘吃的有说有笑,他看着尴尬,如坐针毡。   “张显宗,你和岳绮罗好几天都不见人影,去哪玩了?”无心兴致很好,给他倒了杯茶,闲闲的问道。   “去了一趟卢州,”沈兼离勉强的笑了笑,“你同岳绮罗,怎么还是不来往?”   “谁说不来往?我还给她递了封信呢。”无心夹了一筷子菜,眼睛有一搭没一搭的瞟着沈兼离。   “哪有什么信,我是只看到一个空信封。”沈兼离也不跟他客气,拿过酒壶就往自己杯子里倒。   无心面上八风不动,道:“想必你是看错了罢。”   酒壶里喝的一滴也不剩,连个福根也没有,沈兼离扫兴的搁下酒壶,一抬头,无心身边的姑娘正定定的瞅着他。那姑娘生的标致,唇红齿白,刘海剪的像个月牙。盯了他半天,方才收回目光,微笑道:“无心,我去一下洗手间。”   眼见她已走远,沈兼离把两臂架在桌上,压低声音问他:“新欢?”   无心倒了杯茶喝下,道:“逢场作戏。”   “你什么意思?”沈兼离愣了,“你同这姑娘——?”   “这姑娘有古怪,但我一时还没能摸清。”无心挑着菜里的肉丝,眼角余光瞟了瞟旁边,“她来接近我,不如将计就计,探探她的底细。”   见沈兼离仍是一脸不信,无心只得撂了筷子道:“我是那等始乱终弃的人吗?我又不是你。”   “?我怎么了?”沈兼离莫名其妙,“既然如此,你为何不去与绮罗商量。”   “商量?你不是看见那个空信封了吗,”无心压低声音,从嘴角挤出几个字,“有人在盯着我的一举一动,岳绮罗不是那么好见的。你要是有心,替我捎句话就够了。”   “我还没活腻。”沈兼离顶了回去,“她这几天焦躁得很,又在庐州...一言难尽,有机会你与她面谈吧。”   正说着,沈兼离要的葱油拌面被小二送了过来,他也不再逗留,拎起网兜便起身道:“走了,晚回去一步岳大小姐又要数落我。”,走了几步,又回过身补充一句:“你还是早点来跟她道个歉,过几天就中秋了,岳公馆熬了桂花糖,你也来尝尝。”   沈兼离拎着饭盒,还没走到门口,便忽然有一阵婉转的歌声传入耳中,声音酥糯,听着莫名的熟悉。他应声望去,只见店那头立了个戏台子,挂着层层珠帘,帘后坐着个抱琵琶弹唱的姑娘,正一字字唱着:“天涯呀海角,觅呀觅知音。小妹妹唱歌,郎奏琴...”   他不知不觉停下了脚步,驻足听着,这歌唱得好,勾的他心已飞到了戏台之上。他一边听,一边回想着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声音,听着听着,身旁的喧嚣声不知何时离他越来越远。歌女唱到了一句:“家山呀北望泪呀泪沾襟...小妹妹想郎直到今...”   那声音里似也添了分哀怨,沈兼离的心头像被揪了一下,酸酸的疼。想了想还是迈开步子,往戏台那边走去,鬼使神差的,他伸手挑开了帘子。   帘后的歌女娇美可人,见他挑开帘子,羞怯的瞥他一眼,又低下头深深作个万福,道:“卿儿拜见将军。”   “卿儿。”沈兼离怔住了,向后退一步,脑海中一片混乱,“你...怎会在这?”   “卿儿一直等着与将军相见,”卿儿一双眼殷切切的盯着他,“卿儿等了许久...找了许久,终于找到将军了!”   “你、你别叫我将军了,”沈兼离勉强笑了笑,避开她的目光,“你找我作甚...我与你并没有什么瓜葛。”   卿儿听了此话,脸上笑意一凉,眼角登时耷拉下来,盈起点点泪光。她站起身,把琵琶搁到一边就来握他的手,口中道:“将军莫走,卿儿有要紧话要说!”   “什么话?”   卿儿双手握住他的手,向他身后瞧了瞧,道:“随我来。”   沈兼离一时不知如何是好,由着她拉着自己从戏台后门出去,他先前不知道鼎香居里还有这样大的空间,从后门进去,是一条长长的走廊,倒有些像长三堂子。卿儿牵着他进了一处厢房,转身关上门。沈兼离向里走了几步,身后突然传来扑通一声闷响,转身一看,竟是卿儿跪在了地上。   “你、你这是——”沈兼离慌了,跑过去要扶她起来。   卿儿不肯起来,盈着泪光抬头望他,道:“求将军救救卿儿!”   “你起来说,”沈兼离艰涩的说道,“究竟是怎么回事。”   “卿儿不想再待在长三堂子里了,”卿儿一边流着泪一边凄然的摇头,“这次...是我冒死逃出来的,鼎香居的老板好心,收了我在这替他唱歌。可万一叫堂子里的人发现...卿儿会被他们打死的!”   “你这...”沈兼离只觉头皮发麻,“你的意思是,堂子里还有你的卖身契?”   卿儿哭的说不出话,只不住的点着头。沈兼离心道麻烦,他与这姑娘不过一面之缘,纵然她颇合自己胃口,然而他对她又没有旁的意思。也不知她为何偏偏缠上自己,但若就此一走了之,他良心上又过不去。正想着,卿儿又开口道:“卿儿统共只遇见过将军这一个好人,实在走投无路...求将军救救我!”   “好了,你别哭了。”沈兼离被她哭的手足无措,想找手帕替她擦眼泪,翻来翻去没有翻到,反倒是摸出了钱包,便抽出两张钞票塞进她手里,道:“你拿着这些钱去赎身吧,或者离开重庆,到别的地方换个生计过活。”   卿儿手中拿了钱,又是扑通一声跪下,边磕头边道:“将军大恩大德,叫卿儿如何报答。”   “不用,小钱。”沈兼离一边去扶她,一边探手去摸网兜里的饭盒,心道若是凉了,免不了惹岳绮罗不开心。   卿儿磕了几个头,爬起来拉着沈兼离的手臂道:“卿儿只会唱歌,不如唱几首歌来报答将军吧。”   沈兼离正要推脱时,卿儿那边已经开了嗓,他脑中登时嗡的一声,迈出半步的脚再落不到实地。卿儿软糯的声音像一壶烈酒,当头灌进他喉咙,托的他飘飘然,分不清东南西北。   沈兼离在一片混沌中挣扎着想,他要回去,他不应该留在这里。可这念头像一豆火苗,摇曳颤抖着,扑的一声就灭了。卿儿的手像丝绸一样软,捏在他手里,他顺着这双手看上去,莲藕般的手臂像一条牛奶,再往上看,是岳绮罗的脸。她笼在一袭鲜红的斗篷里,冲他虚笼笼的笑,其实岳绮罗从来不这样笑,其实她笑起来才是最好看的,平日里总冷着个脸,笑也笑的防备,巧言令色。她这样笑真好看,如饮冷水。   “绮罗......”   他说出这些话时眼眶湿了,脑海中有另一个声音也在喊她的名字,无数个声音包围上来,刺的他鼻腔发酸。忽然间,他像是几百年没见过岳绮罗,她的每一寸皮肤都是他的□□,轻轻一拉,软媚无骨的身子就倒在他怀里,一股子脂粉香也跟着钻入鼻中。   这缕香气倒激得他清醒了几分,低头一看,卿儿正躺在他怀里,那盒葱油拌面掉在地上。沈兼离低头去捡,推开了她。饭盒像是有些凉了,他把网兜揣进自己怀里,抬头望着卿儿。   卿儿不唱了,怔怔的望着他,似是没想到自己会被推开。良久,沈兼离低下头避开她目光,低声道:“时间不早,我回去了。”   “将军!”卿儿扑过来拉住他的手臂。   他没回头,把那只手从自己臂膀上拂下去,道:“姑娘照顾好自己,日后我再来看你。”   那不是岳绮罗。   沈兼离回想着刚才看见的那张脸,抱紧怀中的饭盒,也许是灯光昏暗,他看花了眼。那张脸真像岳绮罗,她若笑起来,大概也别无二致。他想了许久才想到分别,岳绮罗的眼睛是活的,永远流动着光,黑里揉了金子,那黑也黑的不同寻常。可刚刚那双眼睛太空了,黑洞洞的,什么也没有。   那不是岳绮罗的眼睛。 ☆、第四十九章      沈兼离忐忑的拎着网兜回别院时,天色已经晚了,他踮着脚打开门,岳绮罗就坐在正对大门的软榻上,静静地望着他。   沈兼离走过去,尴尬的笑道:“有事耽搁了,面都凉了,我去热热再端给你。”   “不用,拿来吧。”   岳绮罗把两手摊开,定定的瞅他。沈兼离心道她多半是饿了,便把饭盒交在她手里,转身便要回屋。   “沈兼离,”岳绮罗忽然在身后叫住他,“你最近不要常到外面去,危险。”   沈兼离心中咯噔一声,以为她又闻出了自己身上的脂粉味,但岳绮罗没冲过来拧自己耳朵,也许只是他想多了,便笑道:“我还得去军营呢。”   “你不知道外面有多少人要害你,”岳绮罗神色颇为凝重,“总之,不许你跟生人打交道。”   沈兼离只当岳绮罗的疑心病又犯了,不置可否,口上应着:“好,不见生人。”,便自顾自回屋了。   岳绮罗坐在软榻上,两脚晃来晃去,堂屋里没有点灯,只有月光斜斜的照进来。正对的地面上画着法阵,她的脚边搁着只精美的漆食盒,盒盖打开,满盒珍馐。她抱着饭盒盯了半天,一脚把漆盒踢翻,盒中的象牙筷子骨碌碌滚了好远,到了台阶下才停了下来。   她就着手里的饭盒扒了口凉面条,没有温度的月光照在她腕上,眼仁黑漆漆的,像把一切的光都吸了进去。   她的右腿适时的疼了起来,缠臂金从手臂上滑了下来,她伸出手把它徐徐往上推,推了上去,又滑到了手腕边,干脆摘下来狠狠往地上一摔。她这几日消瘦了不少,原本已经几百年没有安生日子,近来更是腹背受敌。缠臂金摔在漆饭盒上,把盒子都砸裂了,雪白的米饭散开来,露出里面一根变成漆黑的银针。   岳绮罗从软榻上站起来,僵硬的膝盖喀拉响了一声。像有什么东西碎了,汩汩的流出一股温热的液体来。她不怕痛,却很怕浑身酸痛乏力,怕这种疲惫的感觉。   她是不能够感到累的,她是没有脚的鸟,一旦掉下来就是粉身碎骨。   虽然嘴上答应了岳绮罗,但军营还是要去,与友人的约也要赴。次日林淮清又约他出来吃饭,地点就定在西餐厅里。沈兼离许久没吃过西餐,久别重逢,倒很新鲜。   林淮清还是老一套,劝他重回战场,前线一泻千里,节节败退,司令部里有段日子没来过好消息了,沈兼离倒想回去,只是总迈不过心里的坎。   “迈不过也得迈,再不回去小心军法处置。”林淮清切了块牛排扔进嘴里,拿刀尖指着他道。   “我最近也是有事缠身,一堆烂摊子且等着收拾呢。”沈兼离心不在焉的回了句,耳朵里听着餐厅伴奏的大提琴声。   “你有什么烂摊子,跟小姑娘在山上逍遥?”林淮清嗤之以鼻,“我知道你还在意王兄的事,但逝者已矣,你消沉一辈子也没用。”   “换做是你,你能走出来?”沈兼离勉强的笑了笑,“我这条命是他换来的,没资格做主。”   大提琴手拉起了《蓝色多瑙河》,厚沉沉的丝绒感,扯成了丝,一圈圈地堆积起来。沈兼离伸头去看,是个清秀的姑娘在拉琴,剪了短发。他招了侍者过来,排出两枚银元,叫他拿给那姑娘做小费。   “老沈,”林淮清抿了口红酒,方才郑重的说道,“我要走了,今天这顿饭,其实是来与你告别的。”   “什么?”沈兼离一愣,“去前线?”   林淮清点头道:“我在重庆呆的够久了,再不出去活动活动筋骨,怕是要锈住了。我没有什么别的愿望,只希望你能仔细考虑一下,日后的路到底该怎么走。”   沈兼离听在耳中,也是禁不住一阵心酸,如今的时局,他们二人告了别也不知能否再见。被他一说,自己也有几分心动,或许真是岳公馆的日子太舒坦,惯酥了他的骨头,是时候出去闯闯了。   正想着,旁边的玻璃窗边晃过去一个小影子,乍一看有点眼熟。沈兼离在脑中仔细的想了想,越想越觉得那影子像是岳绮罗的。   “我靠!”沈兼离从椅子上弹了起来,把林淮清吓了一跳,只见他一把抓过自己的外衣胡乱披上,又拍了拍林淮清肩膀道,“兄弟,我先走了,咱们后会有期江湖再见等我有空再找你去喝酒吧我先走了!”   什么乱七八糟的?林淮清一头雾水。   沈兼离心中连道不好,他今日是趁着岳绮罗去公馆处理要务的当口才溜了出来,这万一要让她发现,可免不了一顿眼刀。他一边手忙脚乱的穿外套,一边走到门口推开了门,刚踏出半步,迎面便撞见了岳绮罗。沈兼离脚跟一转,慌不择路想原路返回,后心领子便被揪住,生生拽出了大门。   “张显宗,”岳绮罗的声音里灌了蜜,“我昨晚跟你叮嘱什么来着?”   沈兼离看不见岳绮罗的脸,只听得自己心跳如擂鼓,口中支吾着解释道:“今日是朋友要走,我来践行,你又不在别院,你看——”   便觉后领一松,岳绮罗放了手,沈兼离得了赦免,忙转过身整理着领子。又听岳绮罗声音转冷,低声道:“早告诉你这几日危险,你还不听劝,非要丢了命才信吗?”   “这大中午的,危险什么啊。”沈兼离笑了笑,又想起来之前暗杀那事,心中仍存了几分疑惑,“你可别再找人来故意演给我看了。”   “不识好歹。”岳绮罗狠狠横他一眼,目光越过他往餐厅里看。沈兼离循着目光看过去,是那个女大提琴手。   “走吧。”沈兼离拉着岳绮罗,餐厅是不想再回去了,大中午的太阳烤人,他心想还不如早些回去。   岳绮罗被他拉了几把,方才扭转过身向前走去。她今日没叫汽车夫开车过来,回去的路上路过不少胭脂首饰店,她一概目不斜视。沈兼离走的无聊,远远在前面瞧见一扇子铺,便来了兴致,转身问她:“绮罗,前面有个扇子铺,你那把折扇上次被暗器割碎了,不如换一把?”   岳绮罗兴致缺缺,倒是沈兼离兴致很高,拉着她便往扇子铺里进。铺子老板娘是个明目皓齿的小姑娘,见他二人进来便甜甜道:“先生小姐,要选把扇子吗?”   沈兼离来了兴趣问她:“老板娘,这几年西洋扇子进来那么多,你们的生意是不是不好做啊?”   “承蒙先生挂心,小店生意还足以糊口。”老板娘笑起来露出两颗虎牙,颇是明艳。   岳绮罗无心听他们聊天,四下打量这店面,说来也奇,刚踏进门槛她便觉着头一阵阵闷痛,时而又钻痛。扇子铺里四面墙都摆上了各式各样的扇子,她看了几圈,只觉头越来越晕,眼前也一阵阵地发黑。   那边老板娘已拿来几把纸折扇,一一呈给沈兼离看,他把这些扇子一股脑都推到岳绮罗这边,叫她选一选。那姑娘见此又笑道:“原来是给这位小姐用的,姑娘家怎使得纸折扇,我这儿有几把上好的檀木扇,待我拿来给小姐瞧瞧。”   “等等。”   岳绮罗手里握着把折扇,一根根扇骨展开。那扇子的最右边画着一头老牛,脚下一片郁葱葱的草地,再展开一点,她的心不知为何提到了嗓子眼,一口气在胸腔中凝滞不散,一直把整个扇面都展开来,最左边赫然画着株胭脂红的珍珠兰。   她倒吸一口冷气,把扇子往前甩去,自己后退了几步抬头望去,僵在了原地。眼前柜台后站着的人是个身着襦裙的陌生姑娘,眉目温润,发上挽了只玉环。   “花月,”姑娘愣了,“花月!是你!”   “花月是谁?”岳绮罗头痛欲裂,脑中空空的,什么也想不起来。   那姑娘从柜台里追出来,没走几步,不知为何向前扑倒在地。岳绮罗迟疑了一下,还是走过去扶她起来,不成想摸到满手湿黏,抽出手一看,自己的手掌上沾满了热腾腾的血。   “你——!”岳绮罗大惊,忙把她翻了过来,只见那姑娘身上开了几个窟窿,汩汩的冒着血,口中也不住吐着鲜血,却还是揪着岳绮罗的袖口,吃力的说道:“花月...你终于...回来了...我好...好......”   “花月花月,什么花月,我不是花月!”岳绮罗打开她的手,站起了身,只觉天旋地转,周身的一切都在飞速扭曲着。她后退了几步,撞进一个人怀里,转身一看却是沈兼离。   “绮罗,你怎么了?”沈兼离蹙眉问她。   她回头一看,地面上空荡荡的,哪有什么姑娘。再瞧一眼手中的折扇,又是钻心的头痛,她干脆把扇子也丢在地上,推开沈兼离,踉踉跄跄的往门口走去。她此时脚也不像是自己的,只有脑子还是,便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喊着:“白琉璃!白琉璃——!!”   只是没走几步,腿也软了下来,整个人像被抽去了骨头,眼前虚笼笼的。她勉强撑住门框,残存的意识努力去分辨眼前的情景,贴着门框滑了下来。   沈兼离在后面想扶她,又总被她推开,忽然听她口中连喊白琉璃,他正想着这名字怎这样耳熟,再一看,她竟倚着门框软软的倒下来了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又是过渡章,我实在憋不出来...后两千字是闭着眼睛打出来的,real痛苦 ☆、第五十章      “你的歌唱得很好。”   沈兼离呷了口正山小种,对面的卿儿抱着琵琶,咿咿呀呀的唱了曲评弹。这屋里点了沉香屑,地方不大,香烟熏得满屋馥郁。岳绮罗说喜香的人都是在掩盖自己一身血腥气,他自己不大相信。   岳绮罗莫名在扇子铺昏了过去,吓得他抱起她就往岳公馆赶,好在碰上了岳绮罗的心腹丫鬟清蟾,扶她在榻上躺下,又起了个小炉煨药,嫌沈兼离碍事,硬是好言把他劝了出去。   但沈兼离手里又没有别院的钥匙,铁将军把门,墙修的又高,他只得怏怏的下了山,在大街上闲逛。路过鼎香居时,鬼使神差的,他想起了卿儿。   过了饭点,店里没什么人,卿儿也不必在戏台子上唱歌,便引他进了房,沏了壶茶要给他唱歌。沈兼离原本就没什么事可做,便留下来打发时间。   发呆的功夫,一只手攀上了他的胳膊,原来卿儿已唱完了歌,坐在他身边殷殷的望着他。沈兼离瞧着那只细白的手,问她:“上次给你的钱,你拿去赎身了吗?”   “赎了,谢将军恩典,卿儿手里还剩下一些银钱。”卿儿眉头一蹙,点点忧愁染上眼波,“只是北平山高路远,想要凑齐回家的路费,卿儿还需在鼎香居待一些时日。”   “你是北平的?”沈兼离诧异。   “将军也是北平人?”卿儿闻言欢喜的一笑,“卿儿远走千里,不想竟能遇见同乡!”   “确实很巧。”沈兼离有些不适,他的确喜欢听她唱歌,但她一开口说话,他便有种莫名的压迫感,沉沉的箍着他。   “将军,你想家吗?”   沈兼离愣了愣,他没想到卿儿会这样问。   “想啊。”他轻轻喟叹一声,他当然想,年少一时负气报了军校,不成想一去十数年,再也没能回过家。他想念北平人说话的腔调,长长的拖出去,穿着马褂拎着鸟,到街边买一份豌豆黄。“只可惜,恐怕是回不去了。”   卿儿在他身边又唱起了歌,这回唱的是北平街头的调子,悠扬婉转,像他儿时隔壁小丫头唱的歌。沈兼离听着听着,思绪也悠悠飘远,卿儿温热的小手扣在他臂上,温度妥帖的渗入衣料。他听的心神骀荡,不禁也伸过手去,覆在卿儿的手背上。   “卿儿,”他低声喃喃道,“我是再难回去了...你若想回家,那我就送你回去。”   卿儿闻言连忙摇起了头,道:“卿儿已经蒙受将军恩情,决不能再收将军的钱了!我虽身无长技,倒也能唱几支曲攒下钱来。将军若想帮我...就、就常来卿儿这里听曲子罢。”   “唱曲?”沈兼离闻言笑了,“那你再唱一遍刚才的调子给我听。”   那日之后,沈兼离有事没事便常往卿儿那里走动,喝一盏茶,听她唱上两三只曲子,也不言语,只沉默的听完,搁下几张票子便离开。岳绮罗自从那日醒来后,每天都喝着清蟾煎的药,住在岳公馆里,沈兼离便不常与她打照面,想去岳公馆见她又总被拦下。清蟾是公馆里跟着岳绮罗最久的侍从,赌石那日也是她来掌管,因此说话很有分量,在公馆可以算是说一不二,沈兼离也没有办法,只得一个人住在别院。   只是别院的日子到底清闲,成天喂鸟喂鱼浇花,又没人陪他说话,没过几日便闷不住,天天往山下跑。眼看今日就是中秋,沈兼离便拎回来一盒子莲蓉月饼,并一瓶桂花酿,打算也附庸风雅一会,喝点小酒赏月吟诗。   还没进别院大门,便瞧见自己出门前锁好的门已被打开,他跨了门槛,闻见一股熟悉的血腥味,以为又是岳绮罗拿黑狗血在画法阵,可见她身体已经大好了,自然心头一喜,边推门边道:“绮罗,你回来了。”   映入眼帘的第一样物什是地上一条莲藕似的手臂,鲜血一滴滴顺着手臂,从指尖上流到地上,染红了腕上一只碧玉镯子,流成一条蜿蜒的红蛇。   沈兼离不知不觉松开了手,月饼盒也掉在了地上。再抬头看,堂屋的地上横七竖八躺了几个人,个个血肉模糊。岳绮罗正对着他,站在堂屋的正中央,低头打量着被血染红的地面。   “你回来了?”岳绮罗的声音冷冷地传过来,“好啊,真是时候。”   “你...”沈兼离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,“岳绮罗,你疯了。”   “我没疯,这些人该杀。”岳绮罗转过身来,走到月光下,姣好的面容沐浴在冰冷的白光下,“被你看见了,也无所谓,我不会瞒你。”   沈兼离一步步的走过去,越往前走,血腥味便愈浓的令人作呕。他走到门边那具带着碧玉镯子的尸身边,用脚尖把那人翻过来,他认得这张脸,是那日西餐厅拉大提琴的姑娘,他给过她两个银元的小费。只是她此时紧闭双眼,七窍流血,早已断了气。他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,指尖也微微颤抖。   “你疯了...”他深吸口气,颤声道,“她...你这疯子,她——”   “她要杀你。”岳绮罗打断了他的话,又踢踢脚边的一具尸体,“她也是,还有她。这屋子里躺着的每一个人,都要杀你,要蛊惑你。”   沈兼离把目光投过去,又是心头一紧,扇子铺的老板娘躺在她脚边,四肢都被拧断了,一双眼还死死的睁着,瞪着世间万物。再一看,又是一个陌生的姑娘躺在地上,脖子被拧断,怪异的歪在一边。   沈兼离伸出手颤抖着指着地上的人,道:“我不过今日在路上撞到了这姑娘,给她赔了不是,你便要杀她?”   “那是假的,是骗你的!”岳绮罗向前走了一步,声音也夹了几分颤抖,“沈兼离,你是信我还是信她们!”   “你叫我如何信你?”沈兼离唇角颤动,艰涩的勾起,“这屋子里的人不过与我只有一面之缘,却都惨死在你手下,顶了莫须有的罪名。我如何能安心?”   “一面之缘?”岳绮罗忽然怪笑一声,从身后拉来一具尸首,扔在沈兼离面前,“你看着她的脸,再说一遍这个词。”   沈兼离低头一看,登时五雷轰顶,是卿儿。他才刚刚见过她,给她留了一份月饼和些银钱,叫她不日便可回北平,但现在她死气沉沉的躺在自己脚下,一身旗袍都被鲜血浸染,苍白着脸,杏眼哀戚的睁着,已再无气息。   “卿儿...”他蹲下来去抚她的脸,触手冰凉,方才还眼波流转唱着歌的少女,此时已成了一具死尸,岳绮罗居高临下的望着他,面无表情,她的脸上还沾着不知是谁的血,眼中神情似冷静又似疯狂。   “你...”沈兼离深吸一口气,闭上眼笑了,“岳绮罗,你说得对,你的确是个不折不扣的杀人魔头。”   岳绮罗听了他这话,反倒高声笑了起来,笑的头也仰过去,声音凄厉。笑罢了,低下头看他,又伸出手指着他道:“张显宗,我倒真没想到,这辈子竟然会从你口中听到这句话。”   沈兼离把卿儿放在自己臂弯间,她的身子是僵硬的,不像过去那样温热柔软。满地都是鲜血,血气冲天,他徒觉周身如堕冰窟,从指尖冷到了心口。   “我不杀伯仁,伯仁却因我而死。”   沈兼离低声喃喃着,不自觉拥紧了怀中的人。   “你喜欢她?”岳绮罗的声音轻轻的,低不可闻,“你真的喜欢她?”   “她本来可以回家的,”沈兼离抬头盯着她,“你若恨她,让她走边是了,为何要下此杀手?”   “你杀过的人还少吗?”岳绮罗勾起笑,“别装出一副菩萨心肠来。”   “我杀的都是该杀之人!”沈兼离霍然站起身来,瞪着岳绮罗,“而今日死在这里的,无一该杀!”   “该不该杀,你说了不算。”岳绮罗垂下头,“这些都是假的,沈兼离,可怜你活在幻象里而不自知,中了他们的计。”   “什——”沈兼离愣了愣,又道,“岳绮罗,你到底——”   “看啊!”岳绮罗忽然拔高了声音,眼仁中氲起疯狂的光芒,一挥手臂,满屋尸首在刺目的红光下须臾化成灰烬,纷纷扬扬,“你看!都是假的,都是来害你的!你为什么不信我?”   沈兼离后退了几步,摇着头笑了,手中的桂花酿摔在地上,满室酒香。岳绮罗颓然的阖上眼,转过身不再看他,面向屏风走了几步,声音低不可闻:“你走吧。”   “岳绮罗。”沈兼离想了想,又叹口气道,“绮罗,你到底有没有人的感情。”   一时庭院寂然无声,中秋的月光洒在他身上,岳绮罗站在阴影里,是个孤独单薄的小影子,她垂着头,不知在想着什么。   “绮罗,”他又去唤她,“你到底有没有爱过人?”   “我没有。”岳绮罗的声音听起来不同于往常,轻的像一缕烟尘。   “但我曾经遇见过一个人。他说他爱我,我相信了。”   “你走吧。”   岳绮罗的最后一句话像一缕喟叹,悠悠的绕在沈兼离耳边。他低头望着打碎的酒瓶,月光像一碗冷水,让他从头凉到了脚。他站了良久,终于还是轻叹一声,转身走出了别院,向山下走去。   庭院里只剩下风吹过枝叶的声音,岳绮罗站在那里,穿堂风吹凉了她的五脏六腑。她的腿其实有些疼,一疼起来,就想起唐山海最后的眼神。沈兼离想必是走了,再不回来了,他带来的酒还留在这里,陪她过这个中秋。   也不知站了多久,门口传来一阵细微的敲门声,她原本不想理,可敲门的人很是执着,一直敲着。她听了半天,想到也许是沈兼离回来了,便拄着拐杖过去开门。   开了门,却是清蟾站在外面,垂着头道:“少奶奶,无心先生登门求见,正在岳公馆等您。”   岳绮罗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,冷声道:“带路。”   正值中秋,公馆里本地的仆从都回家过节,只剩下清蟾一人还在这里。公馆的大堂只点了两盏油灯,光线昏暗。岳绮罗走到椅子边坐下,手边一壶泡好的茶,她给自己斟了一杯喝下,胸口中一阵血气翻腾,咳了好一阵才压制下去。   门口处适时传来吱呀声,她抚着胸口循声望去,走进来的却还是清蟾。她方才咳得头晕眼花,此时勉强抬头看去,沙哑着嗓子问道:“清蟾,无心呢?”   清蟾跪在地上并不出声,她站起来追问:“说话啊,无心呢?”   话音未落,她心里忽然咯噔一声,回身端起茶杯嗅了嗅,心头像沉了块石头,一点点向下落去。   “是你。”她刚说出这句话,又是一阵血气翻腾,忙深吸几口气压制下去,挑开帘子踉跄着向她走去,“一直都是你在算计我。”   “少奶奶说的什么,清蟾听不懂。”   “哈。”岳绮罗反倒笑了,抄起滚烫的茶壶劈头盖脸向清蟾砸去。她却跪在地上纹丝不动,头上破了一个口子,汩汩的往外冒血。   “原来是你!”岳绮罗几步上前,揪住清蟾的领子,迫使她与自己对视,“我想过很多人,却独独没想过是你背叛我。你这傀儡,不要忘了你的命是我救的!”   “救?”清蟾的唇角勾起一抹诡异的笑意,“少奶奶把我这具木偶身子,叫做救人性命吗?”   岳绮罗扼住她的咽喉,冷声道:“区区一个木偶,竟敢给我下毒,谁给你的胆子?”   “难不成,少奶奶以为天下只有你一个人能操纵他人思想吗?”   话音刚落,清蟾骤然发出一阵凄厉的狂笑,直笑的面上的肌肉也扭曲起来,活像个厉鬼。岳绮罗暗自一惊,松开她的咽喉。只见清蟾的身子在空气中迅速变干,枯萎,直至缩成了一个木偶,只是还止不住的狂笑着。一阵无名业火从她心口的位置开始蔓延,须臾间便烧成了灰。那笑声也跟着夜风飘出了窗外,渐渐远去了。   岳绮罗跪在地上,手里握了一把灰,夜风把她也吹了个透。她低头望着自己的手,低低的笑了。   无心走了,沈兼离走了,如今连她最为信赖的人偶也要杀她。   她忽然累的站不起来,这邪祟果真厉害,把她身边的人一个个都离间开,却还是寻不见踪影。它像是她自己的心魔,如影随形,黏附着她的灵魂,要把她逼得灰飞烟灭。   她把自己手上的镯子摘下来,项链、耳坠、簪子,一一都取下来。夜风吹灭了油灯,卷着清蟾的灰飞向窗外,她跟着风扑到窗边,望着当空的明月发了会怔,忽然扯着嗓子唤道:“白琉璃!”   “白琉璃!”她深吸了一口气,后退几步撞到了香炉,半炉子香灰撒在地上,“白琉璃!”   “来了来了,”一个温润且不耐烦的声音在身后想起,“鬼叫什么。”   岳绮罗转头望去,白琉璃就抱着手臂站在她身后,长身玉立。她奔过去想按住他肩膀,又想起他是没有肉身的,便定下神盯着他的双眼,问道:“你告诉我,你有没有被谁蛊惑了心神。”   “没有。”白琉璃笃定道,“我又没有软肋,哪会被谁蛊惑。”   “看来我已经退无可退了,”岳绮罗已经平静下来,额上的朱砂痣闪着微弱的光芒,“你有没有什么办法。”   “办法是有,但需要你配合。”白琉璃望着她的眼睛,“岳绮罗,我需要把你的记忆找回来。”   “我的记忆?”经他一提,岳绮罗到有些印象,“你是说我丢失的那段?”   “如果你真的想解决它的话,就要先知道它为什么要杀你。”白琉璃从怀中取出一枚符咒,道,“你准备好了吗?”   “只要能让它灰飞烟灭,我在所不惜。”岳绮罗蹙起眉,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。   白琉璃听了她这话,暗暗的松了口气,心头的一块石头落了下来。他等这一刻等了很久,却没想到会是以这种方式到来。   只是那邪祟...白琉璃想到这一层,又叹了口气。到底是千年的旧账,他一个外人插不得手。岳绮罗势在必得,是福是祸,只能看她造化了。   “这个符咒效力强劲,你现在就把它烧成灰兑水喝下,虽然不能全部恢复,但我可以保证能想起来大致的轮廓。”白琉璃想了想,还是有些担心,又道,“你要是元神不稳,还是别用这个了,若走不出心魔,怕是会——”   “走火入魔算什么,”岳绮罗嗤之以鼻,从他手中夺过符咒,“我本来就入了魔道,还怕什么心魔吗?”   见岳绮罗这样执着,白琉璃倒有些后悔,盯着她喝下了符水,自己回别院睡下了。他附在岳绮罗那只金丝雀的身上,打算这几日悄悄盯着她,以免她出了大差错,便得不偿失了。   但岳绮罗这一夜虽横生变故,倒睡得很好,白琉璃趴在她窗边瞧了半宿,到底还是不放心,离了金丝雀的肉身便潜入她梦,会一会她的心魔去了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本来还想再往下写一点,太困了,今天就到这...明天再写... ☆、第五十一章      “岳绮罗!”   当空霹雳一声痛喝,震得她霍然睁开眼。四下无人,只有漆黑的长夜,无星无月。岳绮罗站在一片浓雾中,如堕冰窟,徒觉周身撕裂般的疼痛。   “花月。”   她循声望去,前方不知何时多个了身着襦裙的姑娘,背对她站着,头挽玉环,身上素白裙摆上绘着点点红梅。   岳绮罗愈看愈觉的眼熟,只是想不起来,便走过去想去看看她的脸。那姑娘的手凉的像块冰,被她一拉,整个身子软软的翻了过来。   她这才看清这姑娘的模样,心中咯噔一声,原来这姑娘胸腔上赫然几个空洞,已经流干了血,那裙摆上的不是红梅,尽是她的血迹。   “我见过你,”岳绮罗记得这张脸,“你到底是谁。”   “花月,”姑娘空荡荡的瞳仁对着岳绮罗,“好疼啊。”   “岳绮罗!”   岳绮罗还未来得及回答她,身后又是一声厉喝,她应声转过头去,竟是徐碧城站在那,面色苍白,干涸的陈血迹从腹腔蔓延开。   “你...”岳绮罗向前走了几步,不想身边的姑娘忽然拉住了她的袖口,甩也甩不开。她转过身去掰姑娘的手,不成想只轻轻一用力,几根指骨齐刷刷的断裂开,弯曲成怪异的角度。   “你为何要杀我!”   她愣神的功夫,徐碧城不知何时已冲了上来,死死的揪住她领子,双眼血红。岳绮罗正要发作,自己的头发又被谁扯住,艰难的转过头一看,是血肉模糊的月牙。不知觉间,原本空荡荡的四下多出很多人影,每一个都满身血迹,摇摇晃晃的向她走来,口中说着什么。岳绮罗一句也听不清,只觉蜂鸣一般吵得她头都疼。   “我杀过的人那么多,你算什么!”岳绮罗额上青筋暴起,使尽全力去挣扎,但到底寡不敌众,被人群撕扯着,推挤着一步步往前走。   她身上的衣裳已被撕扯的七扭八歪,发髻散乱,走的踉踉跄跄。没走几步,前面又出现一个人影,只是这个人却静静地站在原地,不出声也不动作。   走近了,她才看清是唐山海,他穿着那身最好的西装,头上一个大窟窿,深可见头骨。他垂着头站在那里,眼神冰冷,血滴答滴答的流下来。岳绮罗被人推挤着走到他面前。唐山海的血就滴在自己脸上,凉的彻骨。   “唐山海。”她伸出手去碰他,“你怎么不说话?”   岳绮罗伸手摇着唐山海,摇的他浑身骨架作响,他像一具行尸似的,没生命也没想法。忽然间,他又变成了张显宗,胸口的弹痕淌着血,腹腔中的稻草要满出来了。他的肉一点点腐烂,吧嗒掉下来,露出脸上的森森白骨,眼球也掉在了地上,流出一股黄绿相间的脓水。   “......张显宗?”岳绮罗慌了,“张显宗,你说话啊。”   “张显宗!”   岳绮罗霍然从床板上坐起来,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,一身冷汗浸透了寝衣。月上中天,屋子里黑漆漆的,她只觉头痛欲裂,脑仁像被冰水浇过似的。坐了半天方才稳住心神,又觉口中干渴,摸着黑去够床头柜上的茶杯。   一伸手,没有摸到茶杯,却摸到了一个锦盒。她一愣,缓缓记起这是那日无心送来的盒子,里面的碧玉项链和耳坠她都戴在身上,只有那个血点玉镯还搁在里面。   岳绮罗把那盒子拿在手里,取出玉镯,扑的倒在了床上。她把镯子对着月光举高,让光透过镯子,衬的血点也愈加鲜艳。但那镯子是混浊的,什么也透不过来,只有那个血点像是活着的,微微浮动在温凉的玉质中。   “好啊,”她忽然轻声说道,“那我就来会会你。”   她伸出手腕戴上镯子,沉甸甸的,像个小生物箍着她,又好像是另一颗小心脏,在她手腕处跳动着。岳绮罗在床上仰面躺着,想着刚才做的梦,想起张显宗和唐山海的死状,又想起沈兼离走之前对她说的那两句话。今天是中秋,她的别院里却一个人也没有,她其实很喜欢人间的繁华,只是没人给她,她也绝不会拉下面子去要。   她永远折磨自己,也折磨着别人。所有人都被她逼走了,或者死在她手下。岳绮罗放下手臂侧躺过去,蹭着缎面的枕头,她想自己是栽在张显宗身上了。也许过了几天,最迟在冬天之前,她还是要去找他回来。她寻了他那么多年,该还的没还成,欠他的债是一笔笔的垒起来。她还不想他死,也不想再和他江湖不见,白白浪费了她这些年的青春,她得去把他找回来。   无心在柜台后拨着墨玉子算盘,一只眼睛睨着账本,一只眼睛盯着店里乱晃的月牙。他早寻了借口把相好送到乡下休养,因此这个月牙也常来店里走动,巴着他,要他陪她说话。无心陪她出去过几次,看电影,逛街,吃饭,有一次还遇见了张显宗。他有好几次都想开灵视去看她的底细,但这邪祟深谙摄魂术,懂一点读心,一读到他想要开灵视,就作法让他迷了心神。她的摄魂术与岳绮罗的不同,看起来名头相同,但岳绮罗不能控制没有灵魂的物体,这邪祟的把戏更像是媚术,专挑有软肋的人下手。   无心输了,他有软肋,他确实忘不了月牙。   但今日不同,一进店,无心便觉出她气息不稳,心神不定。以往她步步为营,可以说是天衣无缝的,今日或许是出了什么变故,急于想抓住无心的信任。他嘴上不说,心里却暗暗盘算起来。   “无心,你何时带我去百货大楼啊。”   无心瞧见月牙对自己笑,恍了一瞬,又把目光重新投回账本上。“一会的,等我把昨天的帐算完,就带你去。”   这个月牙身在重庆,却一口北方口音,据她说是生在天津,因在梦中记起了前尘往事,因此寻到了重庆。无心原本还有几分期许,想着她说不定真的是月牙转世,听了她这一席话后,是彻底不信了。世界上哪会有这等巧合,以为自己写的是聊斋志异吗?   无心把算盘拨的噼里啪啦,看似在认真算账,其实是屏息凝神去感知她的气息。以往她的妖气藏的不漏破绽,以致他迟迟不敢确定她的身份。但今日她的妖气时隐时现,像是伤了心脉,无心估摸着机会来了,趁着月牙没看过来,悄悄地从柜台下面取出一张符来。   “月牙,”他伸手招呼她过来,“你来看看这个。”   他把一个首饰盒打开来,递给月牙看。那盒子里装着对钻石耳坠,不大,但璀璨夺目,像是有了些年头,长方的一个坠子。月牙看了半天,唇边溢出笑意来,道:“恩!真好看。”   无心脸上挂着笑,接着说道:“你不记得它了吗?民国初年的时候,我们在北平度蜜月,你看着喜欢,我就买来给你戴上,一直到你死去。”   月牙脸上愣了愣,眼波有些慌乱,游移了片刻又重新扬起笑来,道:“记得呢,那时候真是喜欢的不得了,白天夜里都要戴着。”   无心仍然笑着,笑意却一点点凉下来,一直凉到了心里 。月牙瞧着他的表情,脸上也僵住了,隐隐透出一丝红晕来。   “别装了,”无心敛起笑,“我已经知道你是谁了。”   岳绮罗半夜里突然听见一阵时断时续的敲门声,像在一下下砸着门,她的手下不会这样敲门,沈兼离也不会。她疑心是有人寻仇,因此手上捏了个诀才去开门。   开了门,竟是无心站在那,斜斜的倚靠着门框,半个身子都浸透了血。岳绮罗一愣,收了神通去扶他,无心直直的向前倒下去,正好落在岳绮罗身上。   她先是去扶他双肩,却握到了一只空空的袖管,登时心头一紧,道:“你的手臂呢?”   “断了。”无心被岳绮罗扶着,踉跄着往院里走了几步,完好的那只手把一节血肉模糊的东西扔在地上,仔细看去,像是个皮毛物件,“但我断了她一尾,算我赢。”   岳绮罗只消一思忖,便心下了然:“这么说来,那邪祟是个妖精?”   “狐狸精,起码千年修行。”无心在堂屋的八仙椅坐下,端起冷茶便喝,“你之前大概也断了她一尾,我又断了一条,如今她只剩八百年修为,还是很难缠。”   “原来我那日杀她一次还不够,被她逃过一劫。”岳绮罗冷哼一声,“真是甩也甩不脱。”   “岳绮罗,这狐狸精难缠的地方不止是九命这一点。我看她多半修行了媚术,能蛊惑人心神。”无心说到这里,面色略有些尴尬:“我那日对你说那些话,多半也是中了她的计。”   岳绮罗脸色一沉,道“我知道。”   几杯茶下肚,无心的脸色也好了些,环顾一周又问道:“哎,张显宗呢?”   “走了,被那狐狸精故技重施。我杀了她安插的所有人偶,但还是晚了一步。”岳绮罗脸色愈发愈吓人,像压了层黑云,“没想到她能策反我的人偶,在我的药和茶里下毒,我倒真是小看她了。”   无心啧啧道:“这是有多大的仇啊...”   “有,”岳绮罗顿了顿,“我和她,确实是旧相识。”   “什么?”   “你还记不记得我缺失的那段记忆?”岳绮罗的眼仁映着跳动的烛光,“我用了白琉璃的咒术,虽然想不起细节,但倒有个大致。唐朝的时候我夺了一只小狐狸,做了几百年的灵狐,后来修为散尽,金丹也毁了。因此到现在也记不起来全部的回忆,只能隐隐约约想起,我的死与另外一只狐妖有关。”   “狐妖和狐妖还自相残杀,何必呢?”无心纳罕。   岳绮罗狠狠横他一眼,拔高声音道:“我是女娲座下灵狐,跟那只山野的草狐狸不一样。”   “好,不一样,不一样。”无心息事宁人,“那你准备怎么收拾她?”   岳绮罗不说话,伸出手给无心看手上的镯子。无心定睛看去,只见那枚碧玉镯子上横着一道诡异的血丝,翻过来看,这些血丝都是从一个小血点上生长出来的,颇像一道道血管。   “这——”无心心头一紧,“难不成——她——”   “被你猜中了,”岳绮罗收回手腕,“你送镯子来时说的猜想,没想到会是真的。我那天对着月光,发现这只镯子混浊且不透光,就知道它是被人掉了包。你仔细想想,送镯子那天可有谁见过你?”   “...有。”无心身形一僵,“那天月牙来到店里,我就出去散心,回来的时候,她人已经走了。”   “这只镯子不是那块灵石,而是用人骨磨成,又被她法术伪装成翡翠。”岳绮罗低头把玩着腕上的镯子,“和那些药茶一样,是用来吸我精血的。”   “那你还戴?”无心劈手去夺她的镯子,被她敏捷的避开,道:“我戴着它自然有用,白琉璃用咒术摸不到她的踪迹,但这镯子上有她的法术,戴的时间越久,踪迹就越明显。”   “你不要命了!”无心急了,“这镯子厉害得很,再戴几天,恐怕你只剩副骨架了。”   “我自有分寸!”岳绮罗也直起身来,“她死缠烂打,我自然要让她死无葬身之地才算完!”   “还有,你借我点血。”她放下提起的一口气,换上温和些的语气,又望着无心不再说话。   “好,血可以借你,反正我现在流的够多了。”无心很是无奈,“你告诉我,你这镯子戴多久了。”   “十天,死不了。”   正说着,门口处又传来一阵敲门声。岳绮罗愣了片刻,她的别院还不曾这么热闹过,今晚变故横生,难不成是那断尾狐狸精寻上门来?   无心此时瘫在八仙椅上,不曾听见敲门声,还在岳绮罗耳边迭声道:“我这次元气大伤,在你着借住几日,你叫那厨子做点红烧蹄膀给我啊。”   岳绮罗不去理他,提着拐杖过去开门。门外站着的却不是什么狐狸精,是她山下的管事,正抱手向她行礼。   她眉峰一紧,道:“这么晚,什么事?”   管事面露难色,向她递上一个漆盘,又面色沉痛地娓娓道来。   “你说什么?”岳绮罗晃了晃,又重复道,“你说什么?”   沈兼离从别院离开后,又住回了司令部,林淮清上前线了,训练士兵的任务又落回到他头上。他浑浑噩噩的住了十天,每天伴着军号声起床,胡乱扒几口饭,就去盯着军队操练,到了下午出去喝杯小酒,又到销金窟里去听小姑娘唱小曲。他努力让自己回到以前的生活里,不再去想岳绮罗。   中秋那日见到的景象,像一块烙在他脑海中的疤。岳绮罗最后孤单的背影针一样扎着他,想起岳绮罗口口声声说他不信她,沈兼离其实是想不通的,血淋淋的尸体就摆在他面前,叫他怎么相信她?   但岳绮罗最后一挥手,所有的尸首都化作烟尘时,他还是有几分信的。他不懂法术,也不懂岳绮罗。他在心底隐隐的想去相信后者,可说出口的话是泼出去的水,岳绮罗让他走,他就走了。   这几天来他一直想找机会回去,又觉得自己没有理由。他本来就与岳绮罗没什么瓜葛,不过是她非要留他住下,现在赶他走了,一刀两断。以岳绮罗的性子,多半没有转圜余地。   但这么拖着也不是办法,今天他起了大早,百货大楼还没开门,他就在门口候着,买了条钻石项链,打算今晚厚着脸皮去趟别院,谈一谈岳绮罗的口风。   转眼到了下午,沈兼离拢了拢桌上堆积如山的文件,正准备下班时,副官敲门进来道:“长官,有人求见。”   “叫他明天再来。”沈兼离不耐烦。   “不必了,我现在就要见你。”   一个清洌洌的少女音从门口传来,沈兼离起初以为是岳绮罗,心中莫名一喜,抬起头来却僵住了。竟然是卿儿。   “将军,你怎这样看着我?”卿儿捏着条手帕,袅袅婷婷地走进来,“卿儿好生害怕呢。”   “你、你——”沈兼离面色惨白,蓦然从书桌后站起来,“你不是死了吗?”   “死了?”卿儿脸上也愣了愣,涌上一丝惊恐,“将军,我还活着啊。”   见沈兼离不信,她又几步走上来握住他的手,道:“将军,你看,卿儿还活着呢!”   沈兼离握了握她的手,果然是温热的,再看她面色红润,不像那日断了气的样子。心中犯了嘀咕,难不成果然是什么幻像...?   正出神的功夫,卿儿已走到门边,轻轻锁上了门。沈兼离警惕道:“你要做什么?”   还未等他作何反应,只见卿儿转过身走了几步,又是扑通一声跪下,抬起来殷殷的望着他道:“卿儿远赴千里来寻夫君,如今终于寻到了!”   沈兼离登时头皮发麻,道:“你说什么呢?”   “将军,你可还记得当年在北平,你逃婚时身边跪着的那个新娘吗?”   “新娘?”   “丁丑年,六月二十九。”卿儿抬起的双眼中氲起泪光,“北平沦陷前一月。”   是了,他记起来了。当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,他被安排着与一个从未谋面的女孩子结婚,但他死活不肯同意,到最后上了礼堂,花轿子抬来了身披凤冠霞帔的新娘,礼官连喊了三声一拜天地,他还是扯了红花离开了家,直接踏上了去军校的车。当年那个跪在他身边拜了三遍天地的新娘,一晃这么多年了,他再也没见过她。   “你是...萧氏?”沈兼离艰涩的整理着记忆,“你可怎么会...怎会沦落至此。”   “连年战乱,家父在逃亡中身亡,家财散尽。如今萧家只剩下我一个人。”一颗颗泪珠从卿儿颊边滚落,濡湿了衣领,“我手中只剩下一张照片,和你的名字。四处打听了这么多年,才知道你到了重庆,因此苦苦寻来。将军,你我终于相见了,可叫卿儿找的苦!”   沈兼离望着身前跪着的少女,心却一点点凉下去。卿儿见他久久不说话,也止住了眼泪,担忧的望着他。他沉默了半晌,忽然勾起笑,伸手去抚她的面颊。   “卿儿,你知不知道我今年几岁?”他一字一句的说道,“你今年又多大了?”   “我...我今年...”卿儿慌乱的游移着目光,“将、将军——”   “我来告诉你吧,”沈兼离轻声打断她,“我今年二十九岁,那年的萧氏十五岁,如今也该有二十五岁了。”   卿儿忽然止住了哭泣,垂下头攥着沈兼离的衣角,手上渐渐发力。   “而你看起来才有十三四岁,卿儿,你怎么可能是萧氏?”   “你怎么不说话了,卿儿?”沈兼离冷哼一声,“我不知道你是什么妖孽,是会起死回生还是读心。绮罗说的果真没错,我看你是病急乱投医,连这等事也敢随口乱编。”   “好啊,岳绮罗。”跪在地上的卿儿忽然冷笑起来,笑的双肩抖动,声音凄厉。霍的一下,她抬起头死死瞪着沈兼离,那张面孔已经不再有昔日的温软动人,却是狰狞癫狂,只见她攥着衣角的双手指甲暴长,刺破了他的军装,她攀着沈兼离一点点站起来,厉声道,“你不是想见她吗?我现在就送你去见她!”   话音未落,沈兼离只觉身上被猛地一推,向后连退几步,十根锋利的指甲带着破空声,劈面向他抓来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其实这篇文原本打算十八万就完结,昨天刚刚满十八万,看来有望写到30w左右 回头看看这一篇还在磨合期,架构混乱,写的并不动人,很多想表达的东西没有写出来,力道不够 完结后会彻底大修一下,整理架构,再出个本子,写完这篇就不会再写同人了 题外话,楼主打算写完这篇就写原创长篇,厚着脸皮提一嘴,若诸位哪天文荒闲着没事,欢迎指教一二 ☆、第五十二章   “她不会来的。”   沈兼离吐出口血沫,嘲弄的笑了。   卿儿斜倚在软榻上,八风不动,神情漠然。“她会。”   偌大的堂屋里空荡荡的,只有尽头摆了屏风和软榻。沈兼离动了动手臂,枷锁碰撞发出金属相撞声,牵扯到他腕上的擦伤,疼得他咧了咧嘴。卿儿用铁链把他双臂向上吊起,布下了结界,叫他站不起来也跪不下去,只能被锁链吊着虚虚跪着,两条腿酸痛麻木。沈兼离咳了几声,又是一股血气涌上来,胸口闷痛。   “你凭什么说她会来?”沈兼离冷笑道,“这种老套的招数,她不会上当。”   卿儿此时已现出一半原形,七条尾巴在背后晃来晃去,另有两个断口,仍在滴滴答答流着血。那尾巴毛色虽普通,却油光水滑,尾巴尖还有一撮白毛。两只狐耳在头顶警觉的动着,她张开口,露出两颗尖尖的牙。“就凭我对她足够了解,将军,你的命可很是值钱。”   “你别叫我将军,”沈兼离心中一阵厌恶,“还没演够吗?”   “你不是将军吗?”卿儿瞥了他一眼,又笑道,“对了,我忘记你已经不是具伏哲笃了,自然不是将军。”   “什么?”沈兼离听不懂。   “你不是见过耶律钿匿了吗?”卿儿说到此处,笑意更浓几分,“我可是与她很相熟,她断气时的表情...真是回味无穷,将军,那时你也在我身边看着,竟然记不得了吗?”   正说着,远处隐隐传来一阵笃笃声,卿儿闻声从软榻上支起身子,喜笑颜开,道:“你听,曹操到了。”   沈兼离心下一惊,艰难的扭过头望向门口。只听那阵笃笃声愈来愈近,先是赤铜攒花的包边先杵进门槛,接着一根红木的拐杖,象牙雕花的把手上搭了只纤细的小手。岳绮罗一身红衣踏进大门,雪白的小脸笼在鲜红的兜帽中,神光倦倦,一张脸连同嘴唇比斗篷上滚起的风毛还要白。   岳绮罗进了门,先是望向沈兼离这边,眼波闪烁片刻,又重新把目光投到卿儿身上,神情冰冷,道:“我道是谁,原来是个使媚术的骚狐狸来扰我清净。”   卿儿不为所动,也冷笑道:“废话少说,你我也算是老相识了。你看,我这宅邸怎么样?”   岳绮罗表情纹丝不动,道:“俗。”   “俗?”卿儿咯咯的笑了起来,“我这可是按照你在文县的岳府修的,你还在那住过一百多年,怎么,嫌弃了?”   “一百多年前的式样,你也好意思当成宝贝。”岳绮罗也勾起唇角,“废话少说,你到底什么目的!”   “我要你魂飞魄散!”卿儿向前俯过身,呲出两排雪亮的尖牙,“我要你死的比云骐还惨百倍!”   “云骐?”岳绮罗愣了愣,旋即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,“那只虎妖?真是难得,一千年前的旧事,不想今日还能从别人口中听到。”   “我与云骐情投意合,若非你和那虚云从中作梗,我早与他拜了天地!什么除妖降魔,统统都是假仁义!”卿儿眼中已泛起泪光,声音凄厉,“一千年了,每一夜我都会梦到他的样子!梦见他断气前的眼神,寰清!你良心何安!”   “你想多了,我杀他是为了取他内丹修炼,降妖除魔这种正人君子做的事,与我何干?”岳绮罗笑意渐浓,“你那时候生的真难看,尖嘴猴腮,现在捏了张漂亮的脸,还是小气,俗媚。”   卿儿早气的眼圈通红,大口喘着气,坐回了软榻上,又凉凉地笑道:“岳绮罗,你以为你赢了吗?你以为是虚云害你被逐出师门,是刘子固害你修为尽失。你大概想不到吧?一千年以来你都恨错了人,真是可悲可怜!”   岳绮罗闻言身形一晃,似是不敢置信,死死地瞪着卿儿,颤声道:“你说什么?”   “虚云找我来寻仇时,可真是气势汹汹,他果然很在乎你。”卿儿撑在软榻上,勾起唇角舔自己长长的指甲,“如此盛情难却,我自然要好好招待他一番。你今日手上戴的镯子,就是用他的骨磨成的。”   岳绮罗步伐不稳,向后连退几步,才将将拄着拐稳住身子。她从腕上褪下那只镯子,手罕见的抖得厉害,镯子从指尖滑脱,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,流出一大滩鲜血,是岳绮罗的血。地上的玉碎渐渐褪去的颜色,成了一地碎骨。她凝望着那摊骨血,嘴唇颤了片刻,低低地吐出两个字:“师兄。”   榻上的卿儿忽然爆出一阵大笑,直笑的撑住额头,她右手的指甲齐刷刷的断到了根部,是被沈兼离一记飞刀砍断的。她自顾自笑了半天才止住声,翻身走下软榻,七根尾巴在背后招摇的晃着,剩余的五根指甲互相摩擦,发出喀拉喀拉的响声,柔软的声音里像灌了毒蜜。“寰清,你我之前的旧账,今日也该好好清算一番了吧?”   岳绮罗定下心神,冷哼一声:“是该有个结局了!”   话音未落,岳绮罗手中连捏几诀,血光翻飞,纸人雪花似的从她衣襟中飞出来,利剑般向卿儿破空而去。卿儿手中一挥,划出一道结界来,纸人尽数撞在结界上,迅速烧成了灰烬。岳绮罗额前红光乍射,冷然道:“你这房子我看着厌烦,现原形吧!”   说完,脚上便狠狠在地上一跺,登时周遭陈设墙壁便像被飓风席卷,须臾间卷碎纷飞。沈兼离起初以为是自己在向下飞速坠落,再一细看,却是整座宅邸向上飞去。不出片刻,砖瓦梁柱灰飞烟灭,此地竟是一处漆黑的洞穴,原先的大门处赫然是一处断崖,隐隐有瀑布的轰隆声传来,墙上还挂着星点火把,鬼气森森。   “这才有个狐狸洞的样子!”岳绮罗冷冷笑道,俯冲过去要拿住卿儿命门,然而被她敏捷躲开,几条狐尾迅速生长,蟒蛇一样缠住了岳绮罗的腿脚,只听得卿儿也厉声道:“你我殊途同归,如今竟还骂起自己来了?”   “灵狐乃谪仙,你算什么东西!不过是山野里一只脏兮兮的草狐狸,剥了皮也卖不出钱!”岳绮罗大笑道,边笑边摸出纸人,利刃般向那几条尾巴劈下去。卿儿躲的及时,让岳绮罗扑了个空,从半空掉了下来。只见卿儿旋身站稳,掌间运起灵力,狠狠向她天灵盖拍去!   “啪——”一声巨响震得狐狸洞也颤了几颤,岳绮罗不退不让,伸手接住了她这一章。两相对峙,岳绮罗额上渐渐渗出一层薄汗。卿儿见她似是后继无力,便勾起唇笑道:“寰清,当初我不过一百年修为,而你是四百年的灵狐。如今你百年修为尽失,而我早修成千年狐妖。纵然你身怀邪术,不过也是个肉体凡胎,跟我斗!寰清,今日此地就是你的葬身之所!”   岳绮罗一边全力支撑,一边也不甘示弱的笑道:“那是你太小看我了。”   话还没说完,卿儿眼尖,瞧见岳绮罗颈前亮起一点绿莹莹的光,紧接着光芒暴起,直直向她刺来。她躲得及,还是被那绿光削去几根发丝,向后狠狠摔在地上。   她刚要起身,便被冲上来的岳绮罗扣住脖颈,却是不慌不忙伸出手,五指如鹰爪扣起,指向沈兼离那边,艰难的说道:“你想杀我...好啊...我就算是死了,也要拉着...他去死...也让你也体会一次...眼睁睁看着人断气的感受!”   沈兼离心头一凛,登时一股窒息感铺天盖地袭来,脖颈处像被人死死掐住,喘不上气来。他想大口呼吸,空气却一点点被无形的手挤压出来,口中发出咯咯的声响。他挣也挣不开,只挣的铁链哗哗作响,一边的卿儿见他此状,也荷荷的笑了起来,声音骇人的很。   “你——!”岳绮罗手上加紧力道,“我根本不在乎他的死活!”   “好啊,”卿儿也加了分力气,勒的沈兼离两眼发黑,心跳如擂鼓,“那我...就杀了他!我知道...你最在乎的...不就是这个凡人的命吗!”   岳绮罗闻言愣了,转过头静静的望着沈兼离。几日不见,她像是又瘦了,脸色也不好,眼下一片青黑色的阴影,沈兼离已经挣扎的没了力气,因缺氧而导致的耳鸣眼花让他渐渐看不清他的样子,他已经发不出声音了,却还挣扎着用气声说道:“别...别...”   蓦然地,岳绮罗竟松开了手,卿儿躺在地上大口喘息着,也松了手上的力道。沈兼离从鬼门关走了一趟回来,连着深呼吸几口,方才缓过来。岳绮罗已经收了神通,站在那望着卿儿,不成想卿儿却没有善罢甘休,翻身起来便向她扑去,两手指甲暴长,一时竟长到了十寸长,根根冒着寒光向岳绮罗刺去。   没想到岳绮罗不疾不徐,连躲也没躲,一声令人牙酸的声响,十根指甲齐齐刺入她两边肩膀,沈兼离失声喊道:“绮罗。”   岳绮罗吃了痛,脸上却勾起一丝笑意,两手死死扣住卿儿手腕,竟狠狠地将她拉了起来,在空中掉了个,一只掌心红光暴起,狠狠地拍向卿儿胸口。震得她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,向后飞去,狠狠地砸在了地上。登时身周金光四起,混着丝丝红光,勾勒出一个法阵的形状。卿儿起身想要冲过来,那金光便化作几条绳索,缠在她四肢和胸前,叫她再动弹不得。   岳绮罗向后退了几步,倒在地上,呕出口黑血。方才那一招伤了元气,她又挨了卿儿的招数。吐干净口中的血,却咯咯的笑了,道:“贱人,这一招可合你心意?”   “你暗算我?!”卿儿狂怒的挣扎着,金光在她皮肉上勒出一道道血痕,怎么挣也挣不脱,“你早就知道我的洞府在哪里?你这卑鄙小人!”   岳绮罗仰天长笑,高声道:“我是卑鄙!可今日死的是你,枉你机关算尽,最后还是败在你的愚蠢上!”   “你想的美!”卿儿向地下啐了一口,双目圆瞪,声音尖利似指甲刮擦,“那我们就一起死吧!”   说完便合上掌心,聚起全身修为妖力,狠狠向前拍去。岳绮罗防范不及,竟来不及躲开,刚从脖颈上扯下那枚灵石,便被那道妖力打了个正着,向后高高飞起。沈兼离大惊之下,却瞧见岳绮罗掉过脸来看他,一点翠绿的光向沈兼离所处的结界飞来,击打在他面前透明的屏障上,一声轻微的碎裂声,那块玉佩随着他周身的结界和镣铐尽数粉碎,只剩下面前一把碎成砂砾的翡翠。   沈兼离跪在地上好半天,才意识到自己竟已了无束缚,他抓了把身前的玉碎,又扑到断崖边向下看,口中喊着:“绮罗!绮罗!”   瀑布深不见底,仿佛直直落到地狱里去,他的喊声淹没在瀑布的轰隆声中,渐渐听不见了。他喊得口干舌燥,鼻腔酸胀,怎么也不敢相信岳绮罗竟消失在万丈深渊中。沈兼离只觉一阵天旋地转,她本来有机会救自己的!可她把灵石抛过来救他,自己掉进了深渊里。他心中一阵悔恨交织,恨不得立刻手刃身后那只狐狸精,看着她千刀万剐,永世不得复生!   正想着,沈兼离忽然感到腰间一股炙热的温度传来,他低头一看,自己那块灵石不知为何正一跳一跳地发光。再一抬头,岳绮罗的拐杖就扔在不远处,他鬼使神差的拿过来,象牙的把手有些松动,往外一拔,就露出来一截雪亮的利刃。   一把半人高的长剑,就藏在这支拐杖中,刀锋锐利,能一剑把人刺个对穿。   沈兼离提着剑站起身来,剑尖在地上刮着,发出哗啦啦的声响。他此时表情阴鹜如修罗,黑云压顶,像要来杀尽天下妖孽,一步步向着卿儿走去。   卿儿此时跪在地上,唇边挂着一丝鲜血,见沈兼离提剑向她走来,脸上氲起一点慌张的神色,结巴道:“将军,你要杀我吗?”   “将军,救救我!”卿儿眼角挂着泪珠,泫然欲泣,“我知道你不会杀我的。”   “将军,你救了我,我就跟你走。”她作出一副可怜的模样,大颗大颗的泪珠从颊边滚下,颇是惹人怜爱,“你不要杀我。”   沈兼离已走到了她的面前,迫使她仰着头看起自己。卿儿颤抖着笑着,因为抖,那笑容也像水波一样荡漾,说话的声音也是抖着的:“将军,我知道,你心里有我。”   沈兼离静静凝望着卿儿,此时她已狼狈不堪,血迹斑驳,犹露着两排尖牙和狐耳。她曾经温香软玉的歌声,娇俏的神情,都像一场幻梦似的远去了。她像一个人偶,虚假的一戳就漏,沈兼离忽然觉得无趣,像从一场骗局中恍然醒来,过去种种不过一块鸡肋,食之无味,弃之可惜。   “去你妈的,”沈兼离向地上啐了一口,“我心里根本没有你。”   他提起剑,噗的一声刺进她左胸。卿儿登时瞪大一双杏眼,似是不相信他真的会杀自己,那剑上不知淬了什么东西,一阵嘶嘶的腐蚀声从她心口四周蔓延开,沈兼离松开手,剑掉在了地上,只留下她左胸一个边缘焦黑的窟窿。卿儿震惊的晃了晃,低头看着自己胸口的空洞,发出一声极凄厉的尖叫,脸上冒出一撮撮黑黄色的长毛,腿脚渐渐现出兽脚的模样,竟是现出原形了。一阵黑紫色的光从她周身迸射出来,须臾间,便彻底灰飞烟灭。   沈兼离晃了晃,扑通一声跪在地上,他连吸进几口新鲜空气,激得眼圈也发红。跪了片刻,腰间的玉佩又开始灼灼发热,这回不光是发光,还悬在了空中,拉着沈兼离要向前走。   他不知这块灵石想要做什么,便跟着它向一个方向跑。原来这处狐狸洞有一个下坡,越向前走,越是地势低缓。沈兼离隐隐觉得这块石头是要带着他去找岳绮罗,便不敢怠慢,一口气不知跑出去多远。   一直走到了洞穴的底部,隐隐听见前面传来潺潺水声,原来那瀑布是这条地下河的上游,河道转了个弯流到了此处,眼前赫然是一片浅滩。沈兼离远远看见浅水处躺着一个小人,心中咯噔一声,连忙跑了过去。“绮罗!”   “绮罗!”他跪在岳绮罗旁边,把她从水中捞起来。她此时双眼紧闭,身上的血污和泥迹都被流水冲刷的一干二净,乌黑的长发在水中漂着。她凉的吓人,也不知是水的温度太凉还是别的原因,沈兼离不敢往下想,只轻轻的唤她:“绮罗,你醒醒!”   “绮罗,”他拍着岳绮罗的脸,满心悔意,“绮罗,对不起。”   他忽然想起自己身上挂着的那块玉佩,连忙扯下来。可那块灵石只是发光发热,也不知怎么用,他把灵石放在她心口,又贴在她颈上,塞进她口中。可她牙关紧锁,塞也塞不进去,眼看她残存的温度一点点散失,直叫他急得眼眶发热。   “绮罗,你不能死。”他倒吸着凉气,去掐岳绮罗的人中,“是我错了,绮罗,你活过来,我什么都听你的。”   沈兼离捏着灵石在她脸上乱滑,歪打正着的,正好按在她眉心中央,萤光骤起,刺的他眼睛生疼。只见岳绮罗受了灵力滋养,一阵闷咳,吐出一大口鲜血,睫毛翕动着要睁开眼。沈兼离心下一喜,正要扶她起来,却见岳绮罗头一歪,唇边挂着丝血痕便软软的倒在了他怀里。   “绮罗!” ☆、第五十三章      重庆今日出了桩奇事,说是有人骑着高头大马横闯市区,撞翻了不少小摊。如今汽车当道,马匹已是少见,更别提这样不管不顾东撞西闯的。有在场的人说骑马者是个一身伤的军爷,怀中还躺着个不知死活的少女,一路鞭花打得响亮,直奔山上的富人区去了。   无心原本在别院里喝茶养伤,忽然听得门外传来一阵马蹄声,又有勒马时的鸣叫。走过去开了门,沈兼离直接从马上跌到了地上,浑身伤痕累累,岳绮罗却还好好的抱在怀里,生死不明。他也顾不得自己膝盖剧痛,把岳绮罗从自己斗篷里抖出来,颤着声道:“你救救绮罗。”   无心定睛一看,只见岳绮罗身上虽没有什么伤口,面色却苍白的吓人。他伸手去碰,她的温度凉的吓人,只保留住一丝胎息护住心脉,与死人没什么不同。他不敢耽搁,单手抄起岳绮罗便往屋里冲,口中道:“怎么搞成这样的!”   “她与狐妖斗法,接了她千年的修为。”沈兼离长话短说,“肩膀上穿了十个洞,后来被狐妖一掌震到瀑布下,冲到了下游。”   “张显宗你是死的吗!”无心也急了,如此重的伤,即使是白琉璃出手也未必能治好,眼下只能听天由命了,“她被打成这样,你竟不出手帮她?”   “......是我的错。”   无心这边刚把岳绮罗放在床上,忽然听见身后的沈兼离声音酸楚哽咽,分心回头瞥他一眼,面上也有些尴尬,道:“我口不择言,你别放心上,这形势也不是你救得了的。你要是又为她死了,岳绮罗非得疯了不可。”   岳绮罗此时软软的躺在床上,一只手臂无力地垂下来,指缝间透出一点绿光。无心眼尖,伸手掰开她手指,只见沈兼离的灵石正握在她手心里,烨烨的发着光。   无心眼睛一亮,道:“张显宗,这是怎么回事?”   “绮罗被冲到下游时已经没有气息了,我把这块灵石放在她眉心,她便有了反应。只是还没等醒来就又吐了口血,昏倒现在。”沈兼离眉头紧蹙,“无心,她会不会有事。”   “哈,有了这个就好办了!”无心一喜,又高声唤道,“白琉璃!”   话音刚落,面前的空气中倏然幻化出一个白衣少年的影子,只见他抱着双臂,满脸不耐道:“又来了?”   “有什么话以后再说,你先把岳绮罗救回来。”无心把灵石丢在岳绮罗身边,道,“我不会法术,就靠你了。”   “好了好了,”白琉璃皱起眉,挥了挥手道,“你们都出去吧。”   沈兼离还没反应过来,就被无心连推带拉了弄出了房间,仍是有些担心,道:“他能救绮罗吗?”   “你放心,他比谁都在乎岳绮罗的命。”白琉璃和岳绮罗的交易还没完成呢,无心知道今日他就算不想救,也要为了自己的交易使出浑身解数。   “那绮罗现在怎么样?”沈兼离像是听不见无心的话,一双眼死死地盯着房门。   “元神保住了,但她这肉体凡胎,能不能挺过来看造化吧。”无心摇了摇头,“多亏你及时找到她,用灵石护住她的心脉。不然...恐怕神仙也救不了她。”   那日白琉璃一直在房里待到暮色西沉,方才开了门走出来,摆了摆手示意岳绮罗已无大碍。他似是耗了不少灵力,身形都比之前更加透明了几分。岳绮罗虽然仍在昏迷,但命是救回来了,至于能不能醒过来全看她造化。   岳绮罗受的伤虽不是凡人能承受得住的,但好在她身怀魂术,又有灵石护住心脉,竟挺了过来,一天天好起来了。到了第三天,紧锁的牙关也松动了不少,能从牙缝里灌进去补药,好的更比以前要快。   沈兼离把罪责全揽到自己身上,说全是因为他绮罗才会变成这样,若不是他轻信小人落入圄囹,她也不会这样被动。因此日日夜夜陪在岳绮罗,饭也吃的少,困了就趴在床边小睡一会。几天下来,岳绮罗还没有转醒的迹象,他的身子倒垮了,被无心单手生拉硬拽的拖回屋里,锁上门逼他好好睡一觉休息。   无心替他的班守着岳绮罗,拿小火炉慢吞吞的煎药,暖气熏得他昏昏欲睡,蒲扇又一搭没一搭的摇着,眼看就要睡着了。岳绮罗的手在他旁边动了动,他也没察觉到。   “无心,我又梦见你把我推进鬼洞里,那些恶鬼把我的皮肉都撕咬下来,抓花了我的脸,真疼。等有机会,我一定回文县让他们魂飞魄散。”   无心僵了片刻才反应过来,丢下扇子跳起来,岳绮罗躺在床上,黑油油的眼仁凝视着他。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,有一点喘,伸手想去够茶杯,但又太虚弱,手指抖得厉害。无心也手忙脚乱,险些踢翻了药炉,跑到门边去喊张显宗。回过身,岳绮罗挣扎着要下床,半个人从床沿翻了下来,他又连忙跑过去扶她。   “祖宗,你得了吧。”他把岳绮罗扶回床上,又给她倒了杯茶,“一般人受你这么重的伤早喝孟婆汤去了,你现在能在这喝茶汤,都多亏了张显宗救你?”   “张显宗?”岳绮罗眼中光波闪动,“他还活着,他人呢?”   “守了好几天,去睡了。”无心说着向窗外张望,“怎么还没过来。”   岳绮罗五感渐渐恢复,闻见小炉里炖着的药汤,眉毛皱成了一团,道:“我不喝药,太苦了。”   “你不喝药,我上哪给你找脑浆子去。”无心把炉盖揭开,散一散蒸汽,“阿弥陀佛,现在这世道可不好随便杀人了。”   说着,西厢房那边还是毫无动静,他心里犯了嘀咕,嘟囔道:“怎么睡这么熟?”   刚走到门口,他才想起来自己把沈兼离锁在了屋里,一拍脑门道:“哎,你等我一下!”   岳绮罗这一养就养过了整个秋天,到了秋末,院子里铺满落叶的时候,她才算终于能下地走走。沈兼离问她躺了几个月闷不闷,她说不闷,以前上百年都躺过来了,那时候每天只能盯着面前的一句诗解闷。这几个月养下来,每天蜜饯甜点进贡一样往房里送,沈兼离还给她淘了几本张爱玲的书看,又把金丝雀拎过来给她唱歌,她养的很是安逸。   沈兼离跟她打趣:“那你以前受了这么重的伤,也有人这么伺候你吗?”   “我以前要是受了重伤,没有管我,就死了。”岳绮罗磕着瓜子,丢出去的瓜子皮像一朵兰花,“死了,再找下一个肉身,回去报仇。”   岳绮罗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很是坦然,一副不在乎的样子,沈兼离看在眼里却有些心疼,这姑娘也不知是遭过多少罪,才能练就出这样一副打不倒的铁石心肠来。   沈兼离不说话了,她倒是心情甚好,跟他讲起故事来。其实这故事几月来他已听了不知多少遍,但岳绮罗想讲,他就听着。   原来岳绮罗原本出生在北魏前后,是个弃婴,被道观捡去后赐了法号寰清。寰清长到十八岁上,和大师兄虚云一起研究永生之术,研究来研究去,就琢磨出了魂术。只是魂术还需要一样有灵力的东西做引才能成行,恰好那时隔壁村里有个狐妖为害四方,二人借着降妖的名头就去收了那虎妖,取了金丹来修炼魂术。   没想到那虎妖还有个狐狸精相好,要来替他寻仇。彼时岳绮罗不知道是狐妖背后暗算,以为是虚云出卖了她,白白恨了他几百年。寰清被逐出师门时还被挑了手筋脚筋,扔在路边自生自灭,没多久就死了。   后来虚云脱离了狐妖的控制,登门寻仇,被狐妖剔骨削肉,做成法器。寰清投胎到了庐州林三娘身上,安稳的过了十几年,在庐州山中寻到一灵气充沛的地方修炼数年,趁机夺了一只青丘灵狐的肉身,也做起狐妖来了。   之后的几百年间,岳绮罗也记得含含糊糊,只记得自己叫花月。是只赤狐,修炼到四百年时遭了天劫,被奸人暗算修为散尽,元神却不知为何保住了。到了北宋,又投胎到汴梁萧殷华身上,当年的大瘟疫就是她一手策划,只是自己也折在了瘟疫中,拉了整个王都的人陪葬。   后来辽国的王庭中多了个涅阳郡主耶律钿匿,玩弄邪术不受喜爱,被放逐到偏远草原,建立起自己的部族。当时涅阳郡主座下有个忠心的大将军具伏哲笃,穷人家出身,没有姓氏,因此随着他的部族叫具伏。涅阳郡主风光一时,手下受她控制的军队也有浩浩数十万。   沈兼离听到这打了个呵欠,又被岳绮罗瞪了一眼,连忙道:“绮罗,前面的故事你都讲过了。只是我还不明白你为何总叫我张显宗?那日的狐妖又是怎么被你降服的?”   “你叫张显宗的那会,还是天津文县一个很没出息的小军阀。”岳绮罗瞥了他一眼,想起他穿藏蓝色军装的模样,笑了,“原本只是个参谋长,后来造了反,就成了司令官。可惜还是扶不上墙,没能活长久。”   岳绮罗讲到此处顿了顿,似是不愿往下再细说,便转移了话题:“其实我早就知道那狐狸洞的位置,她留了手镯想吸我精血,却想不到我能用手镯摸到她的踪迹。那次在庐州拿回来的石匣子,里面就刻着能压制她的阵法。我趁她不在时去了几次,布下了阵法困住她。你那天用的刀上淬了无心的血,能克制一切邪祟。”   “就是这把刀?”沈兼离从狐狸洞离开时还带上了那把刀,此时好好的收在拐杖里,被他拿起来细细端详着。岳绮罗望着它,像是在回忆着什么,良久才开口道:“这把刀原是我在上海做间谍时,从一个黑帮家中偷来的,我把它带来了重庆,做成一把拐杖。”   沈兼离笑道:“你还做过间谍?”   “做过,卧底、间谍、特务——随你怎么说,那时候你在汪精卫的国民政府里做行动队队长,名字叫唐山海,我帮你杀了不少人,还拿了绝密计划哩!”她说着又指指自己的右腿,“我这条腿也是被一个混蛋打伤的,烙下病根,治不好了。”   “是挺混蛋的。”打伤这么小的一个姑娘,不是没良心又是什么?   抬起头,岳绮罗笑吟吟的望着他,笑眼乌浓,颇是罕见。“恩,是很混蛋。”   沈兼离摸不着头脑,低下头去替她煨甜汤去了,岳绮罗三餐都要甜汤供养着,一天喝三顿药,每顿也要配着甜汤。别院成了个蜜糖罐子,成天弥漫着一股甜腻腻的气味。   养到了初冬时节,岳绮罗身子已经大好,能自己下山走到岳公馆了。她早闷出了毛病,便天天去岳公馆听戏,她自己买了几个戏班子,越剧徽剧昆曲轮着唱,无心也愿意去蹭她的好茶和好戏,倒把沈兼离挤到一边去了。他闲着无聊,就下山去找兄弟们喝酒去了。   一别多日,一众人皆目光暧昧的瞧着他,以为他在山上过上了逍遥日子,沈兼离一概不理,喝他的酒,又张罗着待会回军营打几局牌,过一过手瘾。   “打牌这玩意,弟兄们成天窝在营里都打腻味了。”夏安摆摆手道,“难得今日沈大师长下山来,不如哥几个找点别的乐子?”   沈兼离立刻摇头摆手:“窑子我不去。”   “去什么窑子啊,多没劲,一个个浓妆艳抹的,香粉味能熏死个人。”夏安大笑着拍拍他肩膀,“我指的是新鲜乐子,没玩过的。”   说完,他把大拇指抵着嘴唇,中间的三个指头握着拳头,小指头翘着。一旁的顾国良已然会意,道:“你是说...抽大烟?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觉得《血腥爱情故事》实在很适合老岳啊......歌词里的“谁可疑,谁可怜,谁无辜,谁苟活”“你尝过的那些甜头,都是寂寞的果实”“眼看失去灵魂的空壳,魂不附体的两个人”,都有种既视感...从曲调到歌词都透着股狠劲 ☆、第五十四章      “你们要抽你们去,我不去。”夏安是个老烟枪,沈兼离平时只抽抽雪茄,鸦|片是绝对不碰的。   “哎,沈兼离,你这就扫兴了啊。”夏安撂了酒杯,走过来抄起他手臂,“难得出来一次,得玩的尽兴啊!”   “......我真不去。”沈兼离苦笑。   “畏手畏脚,怎么,莫不是被收去当了压寨夫人?”当下一阵哄笑,沈兼离面上一阵燥热,声音也低了下去:“夏安,你丫胡说什么呢!”   “那就走!”顾国良也从侧面抄起他臂膀,把他从座位上拉起来,“走走走,爷带你去躺小姑娘大|腿上烧烟泡去!”   胳膊拧不过大|腿,沈兼离被两人一左一右架着,从饭馆架到了大街上,又从大街上架到了福寿烟馆里。上了二层,一群姣美的云烟妓乌泱泱的涌上来,夏安一手搂了一个,也就不管沈兼离了。   沈兼离木愣愣的站在原地,一股脂粉气混着鸦|片香往他鼻子里钻,他觉得自己要完,如坐针毡。他的直觉一向很准,说要出事多半就真要出事。   不大的烟馆里摆着云头的花梨炕,一套套白铜的烟具,屋子里百合香屑混着淡巴菰气,姨娘都穿着前清的衣裳,青莲色的绸夹袄,明油绿的袴子,颜色这样鲜艳的衣服,如今不大有人穿了。民国三十六年的重庆,竟还藏着这样一处守旧的地方!沈兼离呆的难受,他虽不是什么太新式洋派的人物,却也受不了这样佝戚的作|派,那些云烟妓虽然生的好看,脂粉抹的足有二斤重,嘴上的胭脂还是拿红纸抿的,红的太呆。头发也不知道留了多长,挽成又厚又高的发髻,插着几支旧玉簪子,不像岳绮罗的头发薄,披下来也不过在肩膀下面,挽起来清清爽爽,一掌就能把发髻握在手里。   沈兼离越呆越尴尬,正想趁着几人不注意先溜。那边夏安已排|出几枚银元,没空管他,他刚要转身,身后的大门砰的被人重重踹开,沈兼离下意识回头去看,脑中登时嗡了一声。   岳绮罗站在门外,伸出去的脚还没收回来,脸色阴沉的可怕,一头青丝未挽发髻,尽数披在肩上,妖风吹过,竟把满头乌发都吹了起来。岳绮罗周|身像燃|烧着熊熊业火,唬的身后夏安顾国良一流也被镇住了。   “绮、绮——”岳绮罗却没给他结巴的时间,蹬蹬蹬走上前,啪的就是一耳光,打的沈兼离也懵了。只见她一脸恨铁不成钢,指着他的手指抖啊抖的,颤声道:“好啊,沈兼离,你还学会抽大|烟了?你不要命了?!”   “我没有,”沈兼离绝望,“不是我。”   无心在后面袖着手跟上来,睨了眼岳绮罗的眼色,又瞅了眼沈兼离,好声道:“哎,你就认个错。”   “我真没抽鸦|片,”沈兼离欲哭无泪,声音越来越低,“无心,你小子不是会法术吗?读心术会不会?”   “我不会,那玩意你找狐狸精去。”无心事不关己高高挂起。   “张显宗,你人都在烟馆里了,还狡辩!”岳绮罗拔高声音,“跟我回去!”   “岳绮罗,差不多行了!”他一个成年男性,又在兄弟和一群生人面前,被人这样又扇耳光又训斥,连个三岁孩子都不如,长到十五岁的孩子在外面也有几分面子呢!沈兼离恼|羞|成|怒,也拔高了声音,“我他|妈没抽鸦|片!”   “你...你...”岳绮罗越说越气,干脆扯了沈兼离的耳朵,要把他拖下楼。   “疼疼疼疼疼——”沈兼离连声叫唤,“大小|姐,你都不听人解释的吗?!”   “哎,这怎么回事啊。”后面的顾国良走上来了,要去拦岳绮罗,“这位姑娘,你这是——”   “关你屁事!”   于是被岳绮罗一嗓子吼回去的一众人刹住了脚,眼巴巴的看着沈兼离连跌带走,被岳绮罗踢下了楼。   到了烟馆门口,早有一大群人聚在旁边,听说今日福寿烟馆来了个凶婆娘,跑来抓汉子来了。老百|姓平常也没什么娱乐,看见热闹就往上凑,恨不得捧把瓜子边磕边看。   沈兼离踉跄着站稳,见围观的人这么多,更是脸上燥热,血气一上头,回身就把岳绮罗推了一踉跄,借着酒劲道:“岳绮罗!我的事不用你管!”   “好啊,你长能耐了!”岳绮罗梗着脖子瞪眼睛,“是不是嫌自己命长了,还跑来抽鸦|片?”   “我就算抽鸦|片抽成|人干也是我自己的事!”   “哎,张显宗!”无心跑过来按住他,“你少说几句。”   “早知这样,你死在路边我也不该去管你!”岳绮罗气的跳脚。   “祖奶奶,你也少说两句吧!”无心左右拉架,劝的心累。   沈兼离此时狠话也摔出来了,一时不好下|台,岳绮罗又这么不给他面子,叫他此时怎么低头。更何况那边同来的人都下了楼梯,一脸看戏的模样望着他,更是叫他难做,干脆一横横到底,扯着嗓子喊道:“你别以为自己身|体不好就能仗|势|欺|人,老|子不伺候了!”   “你——!”岳绮罗气的额上朱砂痣血红,又引的她浑身疼痛,扶着腰便往后倒,唬的无心连忙过去扶他,又冲沈兼离喊道:“她身|体不好,你还这么气她,气出好歹怎么办?”   围观群众啧啧:“我看这小夫|妻年纪不大啊,怎么还有这么大的儿子?”   无心长的嫩,看上去才十七八岁,不想竟被误认成他俩的儿子。他在这边劝的无聊,一时心中涌上股坏水,添油加醋道:“娘才刚怀了三月的身孕,你把她气成这样,良心呢!全给那长三堂子里的小姑娘去了吧!”   沈兼离把自己的舌|头咬了,结巴道:“你你你胡说什么呢!”   夏安一脸恍然大悟,拿手指点着沈兼离,道:“好小子,瞒着这一出呢?”   “放|屁!”沈兼离慌出满头大汗,“你——我、不是,压根没这出!”   围观的人又啧啧道:“真不是个东西,自家媳妇怀了身孕还出来抽大烟逛窑子,现在还不认账呢。”   “就是,现在当兵的没几个好东西。”   岳绮罗这边头疼欲裂,没功夫管无心,隔着衣服死死掐他的肉,疼的无心连声告饶道:“哎哟,我知道错了,今天就不该带您出来,白白受一场气,我这就带您回去。”说完又瞪了一眼沈兼离,示意他也跟着一起走。   沈兼离脸上青一阵白一阵,挂着僵硬的假笑:“无心,你个狗|娘养的。”   “啧,你瞅瞅,世|风|日|下啊,自家人都骂这么狠。”   沈兼离额头青筋暴起,抽|了枪怒喝道:“奶奶的信不信我一枪崩了你们!”   话还没说完,后领子便被扯住向前拖拽,无心在前面边扶着岳绮罗,边拖着沈兼离,口|中絮叨着:“有什么话回去再说啊,回家回家。”   “我不回!”沈兼离很是屈辱,“无心,你大|爷的给我等着!”   一路又撕又打的,好歹把两人都拽回了别院,刚进大门就是咣咣两声,两边东西厢房大门紧锁,各自生气闷气。无心两边来回跑来跑去劝架,劝的是两边不讨好。   他跑去劝沈兼离:“岳绮罗那脾气你也知道的,她是怕你沾了鸦|片丢|了命。”   “我压根没沾过鸦|片,她今天这一出,叫我以后怎么做人?”咣的一声摔上|门。   又好言去劝岳绮罗:“岳祖|宗,今天的事也是你不对,你几百年没沾过人情世故,也太不给他面子了,好歹他也是个师——”   “滚!”又是咣的一声摔上|门。   两边的门咣咣响了大半宿,无心跑的累了,自己沏了壶茶赏月,只是天公也不作美,刚坐下,一撮乌云就飘过来把月亮挡住。无心讨了没趣,自己干巴巴的呷着茶。   “哎,”他边喝|茶边站在前庭中间喊,“你们随便闹会别扭就够了,别太当回事,我熬不住,先去睡了啊。”   西厢房门啪的一声打开,沈兼离恨恨的倚在门框瞪他:“你还好意思睡?今天的水全是叫你搅浑的!”   “我那是开玩——”   又是一声摔门响,震得后院的金丝雀也叫了起来。   无心又转到东厢房去,开口道:“岳绮罗,您老仔细着点,别气的一口气过去了。”   门开了条小|缝,两枚纸人唰唰从缝里飞出来,打的无心一趔趄。一抬头,东厢房的门又狠狠的摔上了。   “好了!”无心打了个哈欠,“上好的金丝楠|木门,你们不心疼我还心疼呢!”   无心原本以为这场冷战会持续一段日子,没想到才不过半天功夫,在次日中午就宣告终止了。   起因是沈兼离饿了,无心又不负责送饭,逼得他自己开了门去找吃的。   无心守在堂屋提起兴趣问他:“你打算怎么办?”   “我打算怎么办?”沈兼离嗤笑,“又不是我的错。”   “好吧,我说话是有点重。”见无心脸色一变,他也只得改口道,“可是是她无|理|取|闹在先。”   “等着她来低头?你等到下辈子吧,我认识她几十年,还没见她服过软。”无心挑了块蜜饯扔进嘴里,“午饭自己下岳公馆吃去,我吃过了。”   沈兼离拿手指点着无心,气的说不出话来。披了件衣服就下山找吃的去了。   只是岳绮罗也不知道怎么了,连着一周门都不出,天天闷在屋子里。无心走过去拍她的门,问道:“岳绮罗,你可别死在这屋里啊?”   被岳绮罗三枚纸人倒吊起来挂了半个时辰。   到了第二周的周二,沈兼离到底是待不住了,跑过去问无心:“哎,你知不知道岳绮罗的生辰?”   “你要干什么?”无心一头雾水。   “买点东西服个软,等她消气了再跟她理论。”沈兼离很是屈辱,想他沈大师长何时受过这等委屈,被人指着鼻子一顿臭骂,还要巴巴的跑过去讨好人家。   “一千多年的老不死了,谁还记得生日。”无心嗑着瓜子道,“你就随便挑个日子送吧,送什么都行。”   说着又想起来什么:“送她甜食,她保准没脾气。”   沈兼离当天下午从百货商店带回来一盒洋巧克力,端端正正摆在她门前,还附了张纸条。   次日,鼎香居的红绫酥。再次日,杏花楼的枣泥云片糕。第三天,起士林的奶油蛋糕。第四天,一整盒各式各样的蜜饯果子。一盒一盒,垒成了一个小城堡,岳绮罗还是纹丝不动。   沈兼离正犯琢磨时,次日早上醒来,东厢房门口的小城堡消失了,金丝楠|木的门开了个小|缝,隐隐能看到里面的蜡烛和纱帐。   他想了半天,觉得自己多半是养了个小动物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困死了困死了,明天继续 ☆、第五十五章      “你就再服个软,啊?不至于少块肉。”   沈兼离正坐在堂屋替岳绮罗拣去蜜层糕上的玫瑰与青梅,听了这话一撂象牙箸,“我不。”   “你——”无心指着沈兼离道,“投胎几辈子还这么倔。”   “凡事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,她再这样来一次,我在重庆还混不混了?”沈兼离想了想,又说,“别的我都能听她,但她也得讲道理才成。我已经给她台阶了,难道还要我磕头认错?”   “你就耗着吧。”无心低下头,又去抢沈兼离手里的碟子,“那这蜜层糕给我吃。”   沈兼离敏捷的躲开,把那碟子挑出来的红绿丝塞进无心手里,端起蜜层糕站起身,道:“你要吃自己买去,我可是排了一个时辰的队。”   说完就端着碟子,往岳绮罗房里走去。天气颇冷,她还虚掩着门,推开一看,岳绮罗端端正正的盘膝坐在床上,两只手捏了个兰花,是在练功呢。沈兼离知道她是在运气修复心脉,就把蜜层糕放在门边的柜子上,悄悄地走了。   一只脚才跨出门槛,岳绮罗就在他身后唤他:“站住。”   沈兼离想了想,硬着头皮转过身,把蜜层糕搁在她手里。岳绮罗睁开眼静静地望着他,脸上不露端倪,看了半天才开口道:“我腿疼,你给我捶捶腿。”   说完就把两条腿展开来,在床边晃来晃去。沈兼离没法子,半跪在地上给她捶腿,远看去还以为他躺卧在岳绮罗膝上。她倒是心情不错,小口吃着糕,穿着洋花纱袜子的小脚荡悠悠的。   “沈兼离,你想不想听我唱歌?”   “唱歌?”沈兼离头也没抬,“没事唱歌干嘛。”   “哦?你不是最喜欢跑到野狐狸那听她唱曲?”岳绮罗手上用力,一根根地揪沈兼离的头发。   “疼——听,我听。”沈兼离疼的龇牙咧嘴,连声告饶。   岳绮罗真的唱了,她这把甜美的嗓子,最适合唱周璇的歌。沈兼离一边给她捶腿,一边听她婉转的唱着歌,一双脚也不老实,一边捶着腿一边乱动。他问她:“你是跟谁学的唱歌?”   “学什么?靠我自己的嗓子,”岳绮罗很是傲然,“我以前都是不会唱歌的,后来有了唱片,天天听,就会唱了。”   沈兼离失笑道:“你还真喜欢周璇的歌。”   岳绮罗没有说话,她想说她听周璇的唱片是因为唐山海,她以为自己不会想念他,可每次想到这个名字,她都会去听那张唱片,没想到听到了滚瓜烂熟的地步。遇见沈兼离后,唐山海的影子渐渐地淡了,以前她总梦见他,总觉得自己身上一股血腥气,他的血。她的心魔。   沈兼离又叫唤起来了,“哎哎——绮罗,你别把糖粉撒我头上。”   岳绮罗一咬牙,刷的给他揪下来一缕头发,悄悄藏进袖口,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要跳起来,被她迅猛的按下脑袋镇压了起义。   “老实待着。”岳绮罗八风不动。   无心适时从外面走进来,口中说着:“岳绮罗,我回店里一趟啊,我相好刚回来,还——”   僵了片刻,连忙抱起拳向后连退几步,道:“打扰打扰,我退下了,得罪,得罪。”   “哎,无心,你先别走——”沈兼离徒劳的挣扎着,想要逃出岳绮罗的铁血统治,无奈只能眼睁睁看着无心飞一样的逃走,留下自己继续当岳绮罗的捶腿小婢。   捶了半天,他的手也酸了,岳绮罗还是唱着小曲吃甜糕,沈兼离瞧她心情好,旁敲侧击的问她:“绮罗,你还生气吗?”   “生气?生什么气。”岳绮罗装作听不懂,“你捶的力道不对,越捶越酸。你还是下山到岳公馆叫七巧来吧。”   沈兼离得了赦免,长出一口气,如释重负的要走,岳绮罗又在身后叫他:“哎,张显宗。”   “恩?”他转过身。   “你跟我走吧。”岳绮罗想了想,“离开重庆。”   “为什么?”   “你的魂魄是不全的,如果不凑齐,恐怕...”岳绮罗又想起唐山海,喉咙一滞,勉强说了下去,“当初你在文县魂飞魄散,满天下都是你的游魂。重庆已经没有魂魄了,还要去更远的地方。”   “胡闹。”沈兼离笑了,却有些涩涩的。他是走不得的,他其实早知道自己是在拖延时间,得过且过。该来的总会来,他躲了两年,有些事是躲不过的。   岳绮罗见他不置可否,也心知他多半还是不同意,静静地望了他半天,又把他的手拿过来,从床边的针线篓里拣出一只小剪刀,道:“你这指甲长得太长,剪一剪再走。”   长吗?沈兼离打量了半天,不长啊,前几天才刚剪过的啊?   沈兼离下山找了岳绮罗的婢女,却没有在回别院。林淮清刚从前线回来了,约他在老地方喝酒会面。   到了地方,林淮清还是老样子,只是拿绷带吊着胳膊。他的肩膀中了枪,回重庆来养伤,过完年之后还要继续回前线。战事吃紧,一兵一卒都金贵得很。林淮清伤了右手,用左手夹菜喝酒,很不方便。   “我听说,你最近有些风流韵事?”   沈兼离脸上一阵尴尬,喝了口酒道:“你别听他们胡说,都是误会。”   “误会?重庆城都传的风风雨雨了。”林淮清笑道,“听夏安说那姑娘年纪不大,身形娇小,莫不成是那位岳老大?”   “我跟绮罗不是那种关系。”沈兼离面上又红又白,只期盼林淮清能换个话题。   “都叫名字了,还没有关系?”林淮清却不依不饶,笑着打趣他,“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,如今沈大师长也成耙耳朵了。”   “好了,不开玩笑。”见沈兼离又冲他瞪眼睛,林淮清忙收起笑,正色道,“我这次回来,是要带你走的。”   “你们怎么一个两个都要带我离开重庆?”沈兼离皱起眉,“我在这里日子过得安逸着呢,还不想挪窝。”   “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,沈兼离。”   林淮清的语气像冰水一样沉了下来,凉阴阴的箍着他。沈兼离刚喝了一口酒,还没咽下去,火辣辣的酒液烫着他的舌头。他扭过头看外面的人声熙攘。天快要黑了,街上华灯初起,重庆的浓雾就浮沉在黄包车和灯火之间,人们走来走去,像行走在云里。司令部的营房里有打牌的弟兄,影院又上了新的电影,再往前走,百货大楼里摆着新进来的西洋货,舞厅里有白俄的姑娘把自己一张小脸抹的精致,跟着乐曲扭动身体。再往山上走,岳公馆的戏台子上有小生两嗓子了,七巧沏了壶明前的龙井,厨房里热气腾腾的生起火做饭。岳绮罗坐在山上的厢房里,坐在一堆甜食和蜡烛中间,像个不喑世事的娃娃。他沉默的想着这些,手里的酒杯也攥出了温度,林淮清也不说话,静静地看着他,等着他的答复。   “有什么的,无所谓。我从战场上回来的,大不了再回去,又不是什么新兵蛋子。”   他说出来这话,自己心里咯噔了一声。满地血肉模糊的尸首,不加盐的补给,夜晚蹲在战壕抽一支烟,一个手榴弹扔过来,身边的战友就成了一摊骨肉,端着机枪的手也麻了,一直喊到嗓子嘶哑,到了晚上浑身酸痛的入睡,还要警惕着声响......非要回去吗?   “三道军令下来,由不得你了。”林淮清隐隐松了口气,“等到我养好了伤,你就跟我一起回前线上去,带着你的兵,也不算白训练了几个月。”   “最后期限是什么时候?”   “快了。”林淮清伸手过来拍拍他肩膀,“等打完这一仗,你继续回来过你的安逸日子,到时候没人再拦你,你在山里当山大王都成。”   “说这话的人,往往都不能得偿所愿。”沈兼离笑着摇头,“想活的人,往往活不成。想死的人,却总是死也死不成。”   “几日不见,成哲学家了?”林淮清哈哈大笑,端起酒坛道,“说那么多没用的,喝!酒逢知己千杯少!”   沈兼离回别院时,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。岳绮罗就坐在门廊上,抱着个汤婆子,靠在柱子上睡着了。他走过去把她摇醒,道:“你怎么睡这?天气这么冷,不怕冻着吗。”   “刚刚有人放烟花,我就出来看。”岳绮罗揉了揉眼睛,盯着天空,“可惜太少了,年节的时候,一整晚都有烟花可看。”   “你喜欢看烟花?”沈兼离笑了,坐在她旁边,他倒没想到岳绮罗还有这么世俗的一面。   “喜欢,一千多年前就爱看。”岳绮罗像是刚刚睡醒,说话的调子也像个小姑娘,“花灯也好看,只是上一次没看成,以后也不会看了。”   “花灯?”沈兼离也看着空荡荡的夜空,出神的回忆着,“等到下个月过年,满重庆都是烟花和花灯,你可以看一整天。”   岳绮罗吸了吸鼻子,冻的脸颊通红,心里有点涩涩的。她不知道七情六欲是什么,只是提到过年,就想起1940年的上海,唐府的那个春节。那个时候唐山海还活着,徐碧城也没有死在她枪下,无心和相好过来蹭饭,吴妈烧了一桌子菜,白琉璃趴在沙发上打呼噜,她穿着唐山海买给她的新衣服,坐在门廊看烟花。那年上海下了很大的雪,无心点鞭炮的时候在冰上滑了一跤,踢翻了炮仗。那其实是她最开心的一天,从那以后,她再也没有好好过一次年。她想起来唐山海带她去庙会,又答应她去看花灯。可唐山海是个骗子,他死了,她也再也没有回去。   其实那年的花灯会,岳绮罗一个人去了,满街漂亮的花灯,晃得她眼睛生疼。她再也不想看到花灯,长的那么好看,一个个却都是没心没肺的小混蛋。灯熄了,就什么都结束了。   沈兼离见她久久不说话,就轻声唤她:“绮罗?”   “恩?”   “我跟你走。”   “真的?”岳绮罗抽出一只捂的滚热的小手去握他,“什么时候?”   “......春天吧。”沈兼离别过脸,声音低沉。   “你一言为定,不许反悔。”岳绮罗刚说完,话尾便被一阵闷咳盖住,沈兼离拍着她的背,把她从地上扶起来,道:“外面太冷了,你还是进屋吧。”   岳绮罗一边咳,一边点着头。走到门廊转角的时候,她整个人身形忽然一颤,像是被绊了一跤。沈兼离扭过头问她:“怎么了?”   “没事,脚麻了。”   岳绮罗把手从口鼻上拿下来,藏在身后,月光照到她身上,淌过她鲜血淋漓的掌心。她悄悄的舔掉唇角一点血迹,逃也似的进了门,背着手把门上了锁。   一直等到沈兼离的脚步声消失在关门声后,岳绮罗才从门边走进屋里,用手绢擦干净手上的血。面前的香炉里插着三根刻字的人骨,层层蜡烛的中央,有一缕青绿色的光悬浮着,在空中盘旋几周后,缓缓幻化成一个人形。   面前的人身着白衣,梳着民国的发式,面容秀美,身材高大,手中捏了把折扇,眉宇间却总聚着一丝愁绪。他静静的望着岳绮罗,半晌,忽然一掀长褂,屈膝跪了下来。   岳绮罗脸上无悲无喜,张口却像一声喟叹,疲惫的消散在空气中。   “......小青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不行不行我真的不会写甜宠文......难产之痛也不过如此吧 可以说是又OOC又僵硬了,赶紧切回主线剧情 ☆、第五十六章      天气越来越冷,岳绮罗的身子也越来越差,一天天的衰弱下去,像个久卧病榻的垂死之人。沈兼离近来也多事缠身,常常在军营从清晨待到深夜才回来。岳绮罗也足不出户,成天反锁了门不知在做什么,天气好时,就打开一扇窗对着外面作画。   今日又是个好天气,岳绮罗开了靠前庭的窗,窗下种了棵骨红照水梅,还没到花期,几根扶疎的花枝在寒风中抖着。岳绮罗展开一张画纸,拿笔蘸了墨,却不知从何下笔。   “你打算把自己闷死在屋里吗?”   无心拎了一网兜菜,站在窗边抱着双臂,含笑望着岳绮罗。   岳绮罗收起笔,面无表情:“你挡了我的梅花。”   “寒冬十二月,哪有什么梅花?”无心越过岳绮罗的肩膀,向她屋里打量,“你最近怎还装起了风雅?画了这么多画。”   墨汁从笔尖滴下来,落在雪白的宣纸上,洇开一处墨点。她把笔尖搁在笔格上,背过手去看那些画。她画艺其实平平无奇,只是胜在活的年头多,也学会了一些。这里的每一种颜料都混了她的血,她给自己画了一屋子法阵。   “张显宗呢?”岳绮罗侧过头,“他在外面吗。”   “那小子成天成天的没人影,你都不知道?”无心一愣,“岳绮罗,你在背着我们做什么?”   岳绮罗僵了一僵,走过去要把窗户关上。   “岳绮罗,”无心神色一凛,“你到底瞒了什么!”   “我的事还轮不到你来操心,你若气不过,就走得越远越好。”岳绮罗眉头紧锁,啪的一声关上窗子,徒留无心在窗外拍着窗框。   她靠在纸糊的窗子上,颤抖着合上眼帘,胸腔骤然一股血气翻涌。她踉跄了几步,想去扶个什么东西,却一把将架子上的古董花瓶拂下来,掉在地上摔成了碎片。岳绮罗扑到书桌边,撑着桌沿,猛地吐出一大口鲜血,尽数洒在了宣纸上。   无心在窗外喊:“岳绮罗,你别犯傻!”   岳绮罗摇晃着身形,整个人的重心都压在桌上,低低的笑了。那血都渗进了宣纸里,反倒像一幅红梅。只是意到形不到,算不得好画。   “前辈。”   她抬起头望着面前的白衣男子,用手背擦掉自己唇边的血。白衣人面容沉静,一只手搁在肩膀上向她行了礼,又沉默着低下头,等着她发话。   “不够...远远不够,”岳绮罗狠狠地一拍桌角,“再去找!”   哪怕是倾尽整个重庆城,她也非要得偿所愿才行。她想做的事,即使要遗臭万年,也没人拦的了。   沈兼离在军营呆了一天一夜,交接工作,研究战术,又加紧训练士兵。晚上囫囵趴在桌子上睡了一觉,第二天早上起来又接着训练,还是林淮清看不过,替了他的班,他才得以回别院好好歇息。   到了别院时,才刚刚过中午,院子里却是一个人没有。无心不在,岳绮罗的房门也大敞着,小厨房里炖着东西,闻着像是牛肉汤。他喊了几声,却没有人回他。   他疑心遭了贼,只是自己的西厢房锁的好好的,堂屋也没有人走动的痕迹,只是东厢房的大门罕见的敞开着。沈兼离从未一个人进过东厢房,如今见房门洞开,竟鬼使神差的走了进去。   以往岳绮罗在的时候,他走进这里也不过停留在第一间屋。与常理有悖的是,刚进门第一间屋就是岳绮罗的卧房,再往里走,还有一个不小的房间。沈兼离近日虽不常在别院,但也知道岳绮罗这些日子沉迷绘画,以为她闷在里屋画出了神,忘记关门,便径直推开小门走了进去。   刚进里屋,他自己先愣了片刻,而后才意识到多半是岳绮罗把所有的蜡烛都摆在了这间屋子里,除了蜡烛外,屋里又铺天盖地的挂着、放着一幅幅画,一时眼花缭乱,不知该看那边。正对着门口的案几上放着一只香炉,香炉中插了三根刻血字的人骨。香炉后面的墙上挂着什么东西,顺着一路看上去,是一件磁青薄绸旗袍,样式有些旧了,却半个身子都浸透了陈血,肩头的位置有一个边缘焦黑的弹孔,血迹呈喷射状从弹孔处蔓延看。   沈兼离一见这旗袍,登时如同五雷轰顶,一阵剧烈的头痛在太阳穴炸开,痛得他天旋地转,心跳声如擂鼓般敲击在他的耳膜。他愈看愈熟悉,只是怎么也想不起来,恍然间,竟有股悲伤涌上心疼,揪着他的心头肉。他克制着自己不去看它,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移开目光。说来也起,他的眼睛刚从那件旗袍上移开,之前的种种感受登时烟消云散,清醒了过来。   他撑着额又向前走了几步,只见书桌上正摊着一副刚画好的红梅图,还未装裱起来。画上用墨笔勾勒出梅枝,一片红梅灿烂,几近要飞出画纸。只是这红梅的颜色却奇怪,不是鲜红的色彩,却是铁锈红,暗沉无光,边缘还泛着些枯黄。沈兼离伸手捻了捻放到鼻前去闻,隐隐地闻出了些血腥味。   “张显宗!”   背后突然一声断喝炸起,惊得沈兼离周身一颤,下意识抓起了画,回头看去。岳绮罗扶着门框站在那里,面色青白憔悴,眸中神光倦倦,她捂着胸口闷咳几声,摇晃着向他走来,扯着他的手往外拽他,口中道:“谁许你进来的,出去!”   “绮罗,我——”   岳绮罗不听他解释,踉踉跄跄的便将他拽出了门,也由不得他说什么,一掌拍在他后心,将他推出了大门。沈兼离刚想回身解释,一转脸,岳绮罗啪的一声把门摔上,满腔的话堵在了喉咙中。   他在原地站了半天,只得泄了气,攥着手中那幅画转身走了。没走几步,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,无心一脚踢开了大门,神色焦急的冲了进来。见沈兼离手中拿着幅画,便匆忙走过来夺过画纸。凝视了半晌,神色愈来愈严峻,抬起头眉头紧蹙道:“岳绮罗在哪?”   “就在屋里,”沈兼离不解,“怎么了?”   “这蠢婆娘!”无心急得一甩画纸,推开沈兼离便往门内闯。他手里捏着被揉出褶皱的画纸,望着无心的背影,一时愣在了原地。   无心踢开东厢房的门,瞧见岳绮罗就站在里屋的书桌前,背对着他低头看着什么。他大步走过去,一把抓起岳绮罗的手腕,盯着她的眼睛道:“岳绮罗,你再这么续下去,没命的是你自己。”   岳绮罗眉目无悲无喜,挣开无心道:“你都知道了?”   “你施这么厉害的法术,当白琉璃是瞎的?”无心急火上头,声音也越来越高,“我早告诉过你,张显宗魂魄不齐,凭你一人之力是续不上的!就算你用自己全部的精血供养他,恐怕他也活不过几时!”   岳绮罗听了他这话,唇角缓缓的勾起,轻声道:“无心,你觉得我是那等舍生取义的人物吗?我既然敢做,就一定给自己留了后路,不至于闹得耗干我自己的肉身,那等赔本的买卖我何时做过? ”   “那你便施下法术,要吸全重庆的精气来供养他一人?”   岳绮罗脸色一白,厉声道:“胡言乱语!我何时要吸全城人的精气?”   “重庆今日的浓雾,可是你所为?”无心指着窗外道,“这么高级的法术,若非我上次曾在文县遇到过,恐怕还认不出来。”   岳绮罗听了这话,扭过头走到窗边。木制的窗框不知何时开了一条小缝,满城的浓雾就从这条缝里一丝丝的钻进来,她轻轻把两扇窗关紧,压低声音道:“出来吧。”   话音刚落,一个白衣男子的身影伴着一道绿光,凭空幻化出来,落在书桌对面的地上。无心定睛一看,愣了,道:“......俞老板?”   “无心法师,别来无恙。”俞小竹浅浅一笑,合手向他行了个礼,“上次文县一别,如今已数十年光阴,能在此地见到法师,是你我的缘分。”   “你不是修为散尽,烟消云散了吗?”无心怔怔的盯着他,“如今...怎么?”   “托前辈的福,在下虽散尽修为,却保住了元神。如今没有肉身,倒也能苟活一世。”   “那——”   “无心,你别管我的闲事。”岳绮罗霍然开口,将无心涌到嘴边的话逼了回去。她从窗边转过身,一双眼定定的瞪着无心,“张显宗的命,我保定了!”   “逆天命的事,哪有你说得这么轻松。”无心向前走了一步,“你以往就算杀人如麻,也不过小打小闹。魂魄天命这等事,不是你我能插手的。岳绮罗,你怎越活越糊涂?”   “那难不成要看着他死?”   无心见说不动她,转而逼视着一旁的俞小竹,沉声道:“俞老板,我敬你善心尚存,敢作敢为,也是条汉子。如今你为何要助岳绮罗逆天改命,眼睁睁看着她和全城人一同送死!”   说着便要冲将过去,去和俞小竹理论,只是没走几步便被人抓住了手腕,岳绮罗几步从窗边走过来,挡在了他的面前,低声道:“小青是从我洞府中学来的法术,也算是我的半个徒儿,他的元神又是我聚起来的,助我成事又如何?你有心冲他撒气,也未见得能拦的了我!”   小青?无心愣了愣,又把这杂念排出脑海。凝视着岳绮罗,道:“无论如何,我今日来就是要阻止你的法术。岳绮罗,你为何总不肯认命?凡人总有生老病死,你总是这样心急,不怕到最后两手空空吗?”   “认命!”岳绮罗霍然大笑起来,神色凄然,“我岳绮罗还从不知道认命是什么,我若认了命,只怕今日也不会站在这里了! 无心,我意已决,你不必再劝,走吧!”   话音未落,便被一阵闷咳淹没了句尾,只咳的她松开了无心的手腕,弯下腰,哇的吐出一口血。登时天旋地转,站也站不稳,向后踉跄几步扶上桌角,将桌上的东西一股脑全拂到了地上。   “别过来!”岳绮罗不用他去扶,自己摇摇晃晃的站稳了,擦去唇边的血,又道,“我不过一时不济,还不至于沦落到被人可怜。等我身体恢复过来,我就带张显宗离开重庆,干干净净。我找他那么多年,殚精竭虑,绝不能看着他再死一次。”   “恐怕你等不到了,”无心沉重的叹了口气,“岳绮罗,青云观的人找来了。”   “什么?”岳绮罗神色一凛,“青云观远在千里外的文县,怎会到这来?”   “你别忘了你是他们的师叔祖,几百年来他们都致力铲除你。此番有云游的道士来了重庆,向青云观传递了消息,你觉得他们会放过你?”   岳绮罗也沉默了半晌,她不是没想过会有人登门挑事,只是想不到青云观仍不肯放过她。一千年来他们害惨了她,把她一步步逼上绝路,如今她只想过自己的日子,也要被一群臭虫日夜不休的缠着。   “小青,你先下去吧。”岳绮罗头也没回,像是累了。俞小竹闻言微微一鞠躬,便隐去了身形,消失在了空气中。   “哎,岳绮罗,你为什么叫他小青?”无心到底还是没忍住,“他的名字不是叫俞小竹?”   “他还有名字?”岳绮罗微微蹙眉,“我看他原身是条青蟒蛇,就顺口叫他小青了。”   “......你怎么不给自己改名叫白素贞?”无心消了气,倒也笑了起来。其实他满腔怒火都是没来由的,起初是担心自己相好的安危,又气岳绮罗不惜命,把自己往死路上逼。其实仔细想想,他实在没资格生这气。   岳绮罗却无心与他开玩笑,眉头越蹙越紧,沉下声道:“你刚刚说青云观的人,已经到了重庆?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我这几天出门旅游,因此周五、周六、周日停更三天,周一恢复更新。十分抱歉,望各位多担待,我回来尽量加倍补上。 ☆、第五十七章      “我得到消息的时候,他们已经到了四川境内,不日便可抵达重庆。”无心蹙起眉头,“以他们的速度,我猜想他们不是冲着你的法术来的——没准在那之前,就有人通报了他们。”   岳绮罗一愣,瞳孔放大,“原来这就是那狐狸精留的后招。”   “岳绮罗,你不觉得这件事从头到尾都透着古怪吗?”无心追问她,“你之前与我说过,你在庐州的陵墓被人打开过,你怀疑是虚云所为。可那狐狸精跟你说虚云并不曾背叛过你,你便信了?”   “你是说,野狐狸说的是假话?”   “不然她如何与青云观搭上关系?”   “不可能,她虽工于心计,狡诈卑鄙,但这种事上她不会说谎。”岳绮罗冷冷笑道,“她等了一千年,不就是等着看我的反应?她认识我的年头不比虚云晚,青云观...也是她的老对头了,谁晓得她百年来使了什么心计!”   “我看你是被安逸日子冲昏头了,”无心急了,“岳绮罗,不过几年功夫,就磨光你的斗志了吗?”   “斗?她找上门来,我自然会和她斗。”岳绮罗半阖上眼,“只是虚云的事,我不想再提...过去太久了,一千多年,还不够摆脱他吗?无心,我只知道虚云再如何背信弃义,也绝对不会和妖孽结盟。他和我不同,他是个磊落的人,当初研究魂术也不过是想匡扶正义,为天下除千年万年的妖。他大概也想不到百年后我也成了妖,是千世万世的邪祟。他的事...我不再提了。”   无心一愣,倒噎住了。他晓得岳绮罗以前是个道士,只是从未在她口中听到这一层。也许岳绮罗曾经也不是这副混世魔王的模样,未涉人世的小道姑,只想跟在师兄身边降妖除魔,做千万世的英雄。   他望着眼前的岳绮罗,努力去回想他一千年在做什么,只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。他向来喜欢混日子,来了兴致,就到人间生活几十年,谈个相好,交几个朋友。倦了,就缩回山里隐居,吃田鼠喝泉水。但岳绮罗向来活的认真,每一世都怒瞪着世间万物。她的执念也太深,想活下去时,杀起亲人来也毫不手软,现在她想要救张显宗,就连自己最珍视的命也可以豁出去。   “......所以你是救定张显宗了。”   “恩,”岳绮罗点头,“我不能再眼看着他断气了,这笔债,我还不起。”   无心轻叹一声,低声道:“其实眼前的万全之策,就是你和俞小竹收了法术,带着张显宗先离开重庆躲一阵子。等青云观的人走了,再想办法也不迟。”   “不行,这个法术太耗魂力,我只能用一次,一旦中途撤回,可能会因反噬而元神俱散。除非...”岳绮罗神色黯了黯,“除非沈兼离在法术完成前就已殒命,才有可能让法术中断。”   “得,看来是没法子了。”无心一拍手,“这样吧,我先去试试能否挡他们一下。你这些天也收敛些,那个法术...能不施就别施吧,白琉璃费了那么多修为才救回来的命,要是被你这么挥霍了,他多半要气个半死。”   岳绮罗挥了挥手,示意他不必再劝,便作势要送客。无心被她推搡着走到门口,忽然想起来什么,便道:“哎,岳绮罗,你知不知道最近张显宗行踪不定的,是在干什么?”   岳绮罗摇了摇头,刚要说话,忽然神色一凛,厉声道:“谁!”   当下便推门出去,袖中飞出几枚纸人,妖风涌动。无心一时拦她不得,只知道她容不得别人听见半点信息,哪怕门外是她自家的侍从,也多半要灭口的。   但门外竟空无一人,只有地上扔了张纸。岳绮罗愣了愣,捡起来看,是自己的血梅图,不知是什么时候掉在了外面。   无心远远瞧见了,心中咯噔一声,失声道:“......张显宗!”   岳绮罗听了,起初还没反应过来,细细一想,也变了脸色。双唇嗫喏了半晌,终究还是一言未发,阴着脸请无心出了门。   无心的反应落在她眼里,早被她看了通透,这张画多半是沈兼离掉在外面的,十有八九也让他听到了什么。只是不知他从何时起就在门外听着,她也不知该如何应付,正心如乱麻时,厨房那边传来了沈兼离的声音:“绮罗,这牛肉汤炖好了,我开饭了!”   一席饭吃的也味同嚼蜡,二人都沉默寡言,只低头吃自己的饭。岳绮罗心中难得的忐忑,拿筷子一粒粒挑着米饭,咽也咽不下去。饭桌对面的沈兼离倒是吃得香,连下了几碗米饭,像是饿坏了。   正想着,沈兼离又站起身去盛米饭了,岳绮罗伸手接过他的碗,踌躇片刻,故作平淡的开口问他:“沈兼离,你这几天不在别院,去做什么了?”   “前线伤亡太多,援兵补不上,老林回来催我赶紧训新兵。”沈兼离说着,还背过手按按自己脖颈,面露难色道:“累人,成天在军营守着,吃的饭菜跟泔水没两样。这活计我是不打算干了,等过几天局势缓和,干脆辞了官做生意。”   岳绮罗的脸色也平淡了几分,递给他一碗米饭,又道:“你最近在重庆好好待着,外面太危险,别受了他们蛊惑,又跑出去送命。”   沈兼离挑了块牛肉放进嘴里,这牛肉煮老了,发柴,咬在嘴里像一团棉花。他闭着嘴涩涩的笑了,应道:“恩。”   岳绮罗还是不放心,又道:“你听好了,不许回前线打仗,要是敢出去,我把你锁在西厢房里关上两三年。”   想了想又补充道:“要是这两天别院来了什么人,你也躲得越远越好,别让他们发现。”   沈兼离虽目光闪躲,倒也勉强咽下满口牛肉,含糊道:“好,我不回。”心下却是一阵戚然,只不敢去看她眼睛。   岳绮罗他满口应下,倒也松了口气,又在心中盘算起如何应对青云观来了。   只是岳绮罗没想到,他们找来的速度竟如此之快。   今日沈兼离又是早早地出了门,她这些天殚精竭虑,总睡到日上三竿才醒,因此有些日子不曾在早上与沈兼离打过照面。早上起来更是连门也不曾出,梳洗过了便又去画她的图。   到了仲冬,日光像奄奄一息的老者,洒在窗户纸上,还不如宣纸上的金箔显眼。岳绮罗提了笔刚要画,只觉眼侧扫到金光一闪,紧接着窗下梅树一阵窸窣,似狂风大作。她登时捏紧笔杆,厉声道:“什么人!”   立时便有三道符纸唰唰唰地刺破窗纸向她飞来,岳绮罗身形敏捷,旋身躲开,只见地上的符纸正画着百年前镇她在棺材里的式样。符上的朱砂倒是新的,力道也不够,笔画生疏,法力不及当年的万分之一。当下便冷哼一声,道:“如今你们来取人性命,自己的名号也不报一报了?真是疏于管教,出尘子那草包只会装样子,教出一群没规矩的愣头青来!”   门外便传来一个少年声音,像是有些急了:“你怎侮辱师祖名号!”末了又愤愤补一句,“在下青云观至顺,与师兄至玄来伏你这妖孽!”   紧接着又是另一个声音传来:“至顺,你怎随便把底细交付给这邪祟?”   至顺在一旁正要反驳他,却听见厢房里传出一阵冷冽的笑声,只听屋里的女人笑道:“原来是青云观的小弟子,算起来,我可是你们不知多少辈之前的师叔祖。怎么,还不来磕头跪安?”   二人正心下气愤,忽听一声轰然巨响,面前的两扇木窗齐齐炸开,飞出来几十张装裱的字画来,一时如天女散花,一股脑的全散落在院子里,飘的到处皆是。至玄留心去瞧那些字画,见画的不是山水,便是梅花杏花兰花一流,奇的是每张画上都有个小人影,不当不正,很是扎眼。他正要去细瞧,却听身边的至顺惊呼一声,忙不迭的扯他袖子,迫使他回过头看向正前方。   只见在他分心的当口,从厢房的窗洞里跃出一个女人,轻巧的落在了地上。说是女人还嫌老,少女倒还差不多。眼前的少女脸盘不过巴掌大,眉目精巧,肤白若雪,盘了个显老成的双心髻,身上虚披着件雪狐裘。至玄来之前听师父讲过这位师叔祖的往事,还以为是个凶巴巴的老妖婆,没想到来了却是个娇滴滴的二八少女,实在是叫他大吃一惊,看得呆了。   但这女子虽看着娇嫩,但也绝非善茬,此时天气温和,庭院里的一众草木却无风自动,连带着她身上的狐裘也像被狂风吹拂,可见她身蕴魂术,其深厚非同小可。至玄当下如临大敌,拎起桃木剑指着她道:“岳绮罗,你欺师灭祖,为害百姓,天理不容!青云观已饶你多次,怎料你死不悔改,如今还要吸全城精气供养你一人!我们今日奉师父之名,就是要前来将你彻底斩杀的!”   岳绮罗听了他这话,更是朗声大笑道:“饶我?你们是把挑断人手脚筋叫做‘饶’呢,还是把活封棺材叫做‘饶’?还是说,你们以为那出尘子求无心帮忙,把我扔进鬼洞里生吞活剥,也算是饶我一命了?”   说着,双指捏着方才的符在眼前晃了晃,指尖一捻,便将符纸烧成了灰,“小后生,还是省省罢。你们青云观也是一代不如一代,前清的那个师祖还能勉强设计把我封进棺材里。到了出尘子,他画的符连我神殿里的一缕冤魂都镇不住!我看你们的水平连出尘子的一半都及不上,杀我?不如老实点,兴许我还能留你们全尸!”   至顺听了这一席话,早气的浑身颤抖,挥着桃木剑便冲上去,口中嚷着:“你这老妖婆辱我师门,我今日...我今日定要将你千刀万剐!”   岳绮罗面上八风不动,只淡淡一挥手,便有千百枚纸人刷刷地飞出衣襟,带着破空之声向至顺飞去。至玄心中一凛,口中道:“小心!”便将桃木剑在空中挥舞几下,摸出两张师祖传下来的符,向正前方狠狠拍去。   这两道符是专门来克制岳绮罗的魂术的,自然神挡杀神,将那些纸人尽数烧了个精光。只是还没等至玄松一口气,便见岳绮罗不疾不徐,口中念念有词,两手在胸前捏了个诀,登时院内狂风四起,散落在地上的字画皆翻转过来,有画的一面朝上,渐渐泛起一阵诡异的红光,直刺得人眼睛生疼。   至玄眯着眼去看,只见那些字画上竟渐渐探出枝条来,画上的草木都像有了生命,从纸面上爬了出来,张牙舞爪的向他们扑来。至玄心下大惊,高呼到:“至顺,快过来!”   至顺自然不用他提醒,早缩回了他身边,颤着声道:“师兄,这、这...师父可从未提过岳绮罗还有这样的招数啊!”  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,那些枝条都已探到了眼前,至玄挥剑斩掉一根桃花枝,咬牙道:“看来她这些年来精进不少,至顺,你快把师父交给你的法阵图拿出来,那法阵能制住她上百年。如今她虽然花样多了,但本质多半还是个邪祟。只能试一试了,快!”   只是身周的枝条越来越多,砍也砍不完。岳绮罗站在原地,发髻早被妖风吹散,长发狂舞,一缕缕红光从她指间源源不绝的涌出。再定睛一看,那些字画上竟缓缓冒出一个个人头,再往下是身子,手臂。个个缠着绷带,没鼻子没脸,周身弥漫着黑紫色的尸气。至玄当下大惊,这可不就是师父所提及的行尸!这些行尸的厉害可不是他们二人能应付的,今日闹到这般地步,连他也不知该如何收场了。   一旁的至顺早吓得腿脚发软,更别提找什么法阵图,至玄挥剑劈砍的紧,一转头,一具行尸已走到他面前。他惊得向后连退几步,心中惶然,只道难不成今日要折在此处?如此一想,反而坦然了不少。既然九死一生,不如再拼一把,也不枉青云观对他十几年的教导。便心下一横,举剑便刺向了行尸的胸口。   只是这一刺,却没有他想象中刺入稻草的质感,桃木剑毫无阻碍的穿了过去,像刺入空气似的。至玄狐疑的一看,眼前的行尸并没有消失,只是虚软无力,并不是师父口中身带尸毒的怪物。   再一看身后的岳绮罗,只见她瞳色褪成浅灰,脸上一道道裂缝中涌动着红光,额上一粒朱砂痣红的渗血,面色惨白,似是后继无力。至玄一愣,当下心头狂喜,见至顺还在一边乱挥着剑,便一把将他拉来道:“别砍了!这邪祟额上有无心前辈的毒血镇着,又不知受了什么伤,这些古怪都是假把式。她早就魂力空虚,撑不了几时了!你别去理这些幻像,快把师父的法阵拿出来,制住这老妖婆!”   至顺被他说了一通,也捋不顺来龙去脉,只听得最后一句要他拿法阵,便如捣蒜似的连点一阵头,从怀中摸出一张画着法阵的纸放在地上,又掏出三根刻了符的木桩,一股脑交在至玄手里。   岳绮罗这边正勉力支撑,只觉天旋地转,额头上出了一层虚汗。眼见得那边的小弟子掏出张画着法阵的纸来,当下大惊,这可不就是几十年前害她掉进鬼洞的法阵?彼时她虽然分出魂力来稳住张显宗元神,倒也留了五分来与无心斗法。如今她的魂力连两分都没有,如何去应付?只退无可退,干脆狠下心来放手一搏,手指纷飞,连捏几个诀,把这些画里的魂力都逼了出来。   至玄这边正对照着法阵,忽见院子中的枝条与行尸须臾间烟消云散,再抬头一看,满院字画都悬在了空中,正对着他们的纸面上豁然多出一个大洞,洞内红光四射,刺的人头晕目眩。   至玄却是不惧不慌,反倒一阵狂喜,笑道:“至顺,这邪祟露出底细了!这些字画原来是她吸人精气的通道,如今她把弱点都暴露出来,是时候一举拿下了!”   说着,便取出两张符贴在桃木剑上,脚下一蹬,举剑便势如破竹的向岳绮罗心口刺去!   “刷——!”   还未等剑尖碰到岳绮罗半分,至玄只觉胳臂一麻,再一看,桃木剑被削去了大半截。一柄匕首从他身前飞过,削去半截剑身,刷的刺进了身后的石墙里。至玄回头一看,只见那匕首刺进墙里足有三寸长,犹在微微颤抖着,竟是下了杀心的!他不由一阵寒战,再回过头,一个身着军装的高大男子从另一边墙上翻过来,落在地上,手中还转着把雪亮的刀。目光狠辣,竟比那利刃还骇人三分。   沈兼离走到岳绮罗身前,伸出手臂将她挡在身后,丢掉手中的刀,抽出枪上了膛,指着至玄道:“闹事闹到我家里来了?识趣点就快滚,别逼爷爷再开杀戒,场面不好看。”   至玄愣了片刻,又梗起脖子道:“我们青云观替天行道,你一个俗人懂什么,别来插手!若耽误了正事,不怕你身后的邪祟将你剥皮剔骨吗!”   “呸!”沈兼离脸上浮出厌恶的神情,“行你奶奶个道,再不滚老子可真开枪了。看在你今日没伤到绮罗的份上,我给你十个数的时间滚出这院子,要是还不走,老子先扒了你的皮!”   “你...你!”至玄气的浑身颤抖,“你、你为虎作伥!狐假虎威!”   沈兼离听了他这话,反倒笑了,道:“是,我是狐假虎威。只不过绮罗是狐,我护着她,她再怎么恶贯满盈,你们今天也别想动她分毫。就算你们先杀了我,我沈兼离也要拉着你们陪葬,让你们陪我一起下十八层地狱!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仔细算来,张显宗也许才算是“他离开她的回忆重复的活着”,一次次出生、长大、死去,只有岳绮罗还记得一切 ☆、第五十八章      至玄只觉得这人太不讲理,一副丘八相,明明是个肉体凡胎,却处处都帮着邪祟说话。至顺气不过,上前一步道:“我看你多半被老妖婆蛊惑了心神,还不快快让开!若不让开,莫怪我们将你也一并斩除了!”   刚踏出一步,至顺便觉脚下一麻。沈兼离压低枪口,在他脚前方开了一枪,阻碍了他的行进,懒洋洋道:“好啊,你来杀啊。我倒是要看看你能杀的了谁。”   岳绮罗此时被沈兼离护在身后,收了神通,一张脸冷汗涔涔,苍白的吓人。她此时魂力透支,周身虚软颤抖,只扒着沈兼离后襟才能勉强站稳,唇角也挂下一丝血来。只见她附在他耳边不知说了什么,又扯着他的衣襟要他退下。沈兼离却是摇了摇头,低声道:“没事。”又将她向自己身后护了几寸。   至玄见这二人全然不把他放在眼里,自然心中气恨,把手中残缺的桃木剑丢掉,抽出腰间防身的铁剑来。一咬牙,将自己手掌在剑刃上一抹,留了一道血迹在剑伤,又把带来的符水也淋在剑上。整套动作一气呵成,沈兼离正在与岳绮罗说话,还未来得及举起枪,便听至玄断喝一声,提起剑便刺向岳绮罗命门。只见一道寒光刺破空气,劈面而来,躲也无处躲,眼见就要刺入岳绮罗的心口。   刀剑刺入皮肉,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。至玄手臂酥麻,定睛一看,不由大惊失色。那柄剑被沈兼离一手握住,剑尖没入他肩膀,血从他握着剑刃的手上滴落下来。原来沈兼离见来不及退让,竟一把将岳绮罗推到身后,自己向剑尖上迎了上来,替岳绮罗挨了这一剑!只叹恨这剑上的符水,乃至至玄身上所有的符咒法阵,都对凡人没有半点作用。他一时心下慌乱,想要抽出剑,却被沈兼离紧紧握着,抽也抽不出来。只见对面的人吃了痛闷哼一声,冷笑着举起枪,道:“看来真是不想活了,那爷爷便送你们一程,叫你们黄泉路上也有个伴!”   正要扣下扳机,院门外却传来一个懒懒的声音,拖长了调子,“且慢,且慢啊。”   院内几人皆循声望去,只见门外缓缓走来一身着长褂的清俊少年,头发剪的贴着头皮,此时正双手合十举在胸前,口中道:“阿弥陀佛,此地人杰地灵,可不是杀人的好地方。不如各位施主放下屠刀,立地成佛,岂不快哉?”   一时院内寂寥无声,一个个都僵在了原地,愣愣的盯着他。   见无人买他的账,无心只得放下手,干咳几声道:“张显宗,你先把枪放下。”   又把目光投到举着剑的至玄身上,“小道士,你也放下。打打杀杀的,多不好。”   “你又是什么人?”至玄无暇分心,只卯足劲把自己的剑抽出来。忽然剑上一松,他收不住力,向后连踉跄几步才站稳。沈兼离放开了手,掌心鲜血淋漓,岳绮罗抽出手帕来给他包扎,鸭蛋青的绢布登时被染成了血红。   “你...你们怎么一个两个,都来坏我青云观的大事。”至顺在一边气的眼眶通红,“除妖孽...那是匡扶正义的事!你助纣为虐,你也是妖孽!”   无心袖着手笑道:“说起大道理倒是一套套的,怕是出尘子再世也没长了你们这两张小嘴,”说着眸光一滞,似是怀念起什么,“说起来,我还不曾见过你们的师父,也不知出尘子养了什么样的徒弟出来,胆子可比他大一些。”   “你见过师祖?”至顺的眼睛瞪圆了。   “见过,何止见过。他当年被岳绮罗吓得屁滚尿流时,还是我在他后面撑着。”无心含笑睨了眼岳绮罗,又道,“你们走吧,岳绮罗这老不死不是你们能收拾得了的。不如回去学你们师祖的样,闲云野鹤,能躲就躲。世道变了,可不兴逞英雄咯。”   “师兄...这...”至顺没了主意,一双眼求助的望向至玄。   一旁的至玄听了这席话,心中早气愤难当。今日已被岳老妖婆羞辱过一通,又冒出个凡人来挡路,现在这打扮寻常的年轻人操着长辈的腔调,又来莫名的教训他们。他法力不济,奈何不了岳绮罗,只怕回去也不好交差。至顺,也不过是个小废物!只会虚张声势,胆子比针尖还细,一到紧要关头便只会拖他后腿。今日是走也不得,进也不得。走?受师父训导不说,只怕败坏了青云观百年清誉。进,左不过一死,他已探查出岳绮罗底细,这两人虽拦他,倒都是肉体凡胎,若真斗起来,也未必能挡得了他。   至玄想到此处,把铁剑往地上一扔,铛啷啷的响。无心见他弃了剑,以为这小子终于开窍,便要上前去拉他回来。刚迈出一步,只见至玄从怀中摸出一符,向他脚下一摔,登时一道结界设起,无心猝不及防,竟被结界弹了回来,脚尖火辣辣的疼。   “嘿,”无心纳罕,伸出手咬破了指尖,“还真倔啊。”   沈兼离这边已放松警惕,正扎紧手帕止血,忽听“呔”的一声断喝。抬头一看,那小道士不知何时弃了剑,单掌举起向他心口拍去。这一掌蕴了至玄全身修为,又在掌心用血画了符文。但沈兼离不止其中玄妙,躲也未躲,硬生生接了这一掌。   至玄以为终于得手,却还未能碰到沈兼离的身上,便见他心口红光暴起,一股强大的力量顶着他的掌心,硬生生的错开了。至玄全身的劲道被抛在空中,重心不稳,狠狠的摔在了地上,犹自惊愕着,还未能反应过来。   “好狗不挡路!”至玄趴在地上绝望的哀嚎着。自己使尽浑身解数,连岳绮罗的身也不得近。白学了十几年道法,怎连个修炼邪术的凡人都打不过,实在是辜负教导,一时心下羞愧,无颜再爬起来见人了。   一旁的至顺见师兄受了欺负,便冲过去要扶他起来,又捡起地上的铁剑来,胡乱挥舞。还没等靠近沈兼离,眼前便多了块玉牌晃来晃去。再抬头一看,无心不知何时已跨过了结界,从怀中掏出块镂空刻字的白玉牌来,给至顺看那上面的字。   “我当年离开文县时,你们师祖还欠着我一个大人情。”无心懒洋洋的说道,“他给我这块玉牌,说是将来有什么难处,可以到青云观来兑现一个承诺。你们看看,这玉上刻的可是你们师祖的名号?”   至玄从地上爬起来,扯过玉牌看了又看,不得不承认:“是师祖名号没错。”   “好,那我就不跟你们客气了。我只有一个要求,就是你们二人速速离开重庆,岳绮罗的事情,你们不许再管。”无心挑眉,“如何?”   至玄曾听师父提起过玉牌的事,此时也哑了。倒是至顺还在一边嗫喏:“可、可我们回去如何交差啊?”   “拿着玉牌回去,你师父不会为难。”无心也不跟他们商量,弯下腰一边一个,把两个小道士抗在肩上便往门外走。至顺还在手脚乱挥的挣扎,至玄却一言不发。他想不通,那军装男子明明是个凡人,可刚刚他心口的那道红光,究竟是什么来头?   “等等!”至玄忽然拔高声音,“你先放我下来。”   “又怎么了?”无心觉得小孩子真是麻烦。   “无心前辈,晚辈刚刚多有冒犯,还请见谅。”至玄合手敬礼,又把目光投回沈兼离身上,“只是我有一事必须查明,若非如此,只怕我日后死也不甘心了。”   说着,至玄便迈步上前去,要去探沈兼离的心口。被他反扣住手腕扭过去,至玄吃了痛,也咬着牙不放手,另一只手探过来扣住沈兼离的腕部,三指搭在脉上,将他脉息尽数收入心中。   至玄听了片刻,起初还眉头紧锁,猝不及防的,竟“哈”的一笑,眉间窜上一股喜色,朗声道:“我知道了!原来如此,我道邪祟吸了满城精气怎么还如此虚弱,原来...原来她吸的精气全灌入了你的心脉中。逆天改命,这可是自取灭亡!”   说完便一阵狂笑,笑的沈兼离也怔住了,松开了他的手腕。无心见情况不对,扑上来便把他往门外拖。那至玄一边踉踉跄跄的走着,一边还不住的喊着:“自取灭亡,天理难容!岳绮罗,你活不久了!你辱我师门数百年,如今终于走到了尽头,等着灰飞烟灭吧!”   “出去!”无心一脚把满口胡言的至玄踢出了门,连带着一边抱着桃木剑满脸茫然的至顺,一同给关在了门外。又上了两道铁链,牢牢地锁上了门。外面的狂笑怒骂声仍不绝于耳,无心弯腰捡了把石子,一股脑丢到外面,这才算消停了不少。   一转身,沈兼离便冲了上来要出门,无心一把给他推回去,低声道:“你干什么!”   “他刚刚说了什么?”沈兼离面色苍白,“你让我出去,我要问个明白。”   “两个疯子,说的都是满口疯话,你还是少听为好。”无心有意避开话题,“你快把岳绮罗扶进屋里吧,我看她撑不住了,再叫你耽搁一会,只怕小命也不保。”   沈兼离这才发现身后的岳绮罗摇摇欲坠,像一片风中的树叶似的。她这半晌都一声不吭,实则精力耗尽,一直勉强支撑着站立,冷汗出的把衣服也浸透了,脸色白的像雪。他方才一直集中注意防着小道士,竟没发现她状况差成这样,便连忙走过去把她扶进了屋里,放她在床上躺下,又把白琉璃留下来的补药给她服了,才与无心一同出了厢房。   到了院子里,只见是满地狼藉,字画散的到处都是,又有窗框的碎片散落在地上。无心和沈兼离沉默地把字画都捡起来,卷起来丢进空荡荡的窗洞里。一时冬风萧瑟,相对无言。   “张显宗,”无心踌躇了许久,终于还是开口问道,“你老实交代,那天我和岳绮罗的对话,你听到了多少?”   “你们说的那些话,我听不懂。”沈兼离疲惫的阖上眼,“我只知道绮罗身体越来越差,每一天,她都比之前还虚弱几分。我只怕我再待下去,她就真的活不成了。”   “所以你还是要走?”   “我不能拖累绮罗,”沈兼离涩涩的笑了,“再说留不留,也不是我自己能做决定的。”   “只要你想留,有一百种办法能留下来。”无心睨了眼沈兼离,“不过我支持你,岳绮罗现在钻进了牛角尖,你的确是不能再留了。也许等她想明白这个道理,你再回来也不迟。”   沈兼离苦笑着点头:“绮罗救过我不止一次两次,是我的恩人,我却一直害她受苦,是我不对。现在我能做的,也只有不去当她的累赘了。”   “哎,”无心望着沈兼离的背影,忽然不忍,“张显宗,你可要活着回来。”   但沈兼离像是没听到他的话,自顾自走到了东厢房的窗边。被炸开的窗洞下,种着一棵扶疏的梅树,只是还没开花,是光秃秃的枝丫。他站在那株梅树前,想象着它开花的模样,红梅傲雪,想来很美。   “听绮罗说,这株梅树叫骨红照水。花瓣深紫红,芯却是洒金的。”沈兼离的声音在风中飘散,“到了开花的时候,你帮我剪一枝下来,给绮罗当簪花,想来很配她。”   无心心头一沉,干笑道:“说这些有的没的,等你回来,你自己剪,我不帮这个忙。”   沈兼离低低笑了,声音细不可闻:“也许吧。”   沈兼离那晚真的做了梦,梦见一株血红的梅花,开在山巅上。四周白雪皑皑,却种满了梅花树,花丛间有一条小路,一直能通到一条长长的栈桥上。   他是来此处找人的,他手中提着把长剑,沉重的拖在地上,发出喇喇的响声。他的衣襟上还沾着陈血,却不属于他。沈兼离隐隐记得这血属于一个姑娘,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。   转过几个拐角,前方的梅树下站了个姑娘,冰天雪地的山间,她只穿了件薄纱襦裙,也不知道她冷不冷。姑娘梳着飞天髻,背对着他站着,像是在擦掉颊边的泪。   他心中揣着满腔的恨意,驱使着他不由自主挪动着脚步,胸腔剧烈地起伏着。他是恨这姑娘的,只求手刃之而后快,抽筋剔骨也不为过。   可他为什么恨这姑娘?   沈兼离在混沌中自问,他不记得自己是谁了,不记得为何来这里,也不记得这姑娘是谁。只是隐隐觉得她不该杀。但这丝微弱的挣扎很快被镇压下去,他提起手中的剑,加快脚步向她走去。   再走近几步,姑娘听见了他的脚步声,霍然转过身来。说来也奇,他却看不清这姑娘的脸,只模糊的听到她说:“子固,你是来杀我的吗?”   “是你逼我杀你的!”   这声音像一道炸雷,震得姑娘也向后退了两步,声音中染上些许凄然:“好啊,你不信我,我知道。只是我还有一事想要问你,不然,我死也不瞑目。”   沈兼离一言不发,他像是被人困在了这副皮囊里,从手到嘴都不是自己的。他想张口说话,却拼尽全力也动弹不得。他提着剑的右臂要抬起来,把剑刺入姑娘的心口,沈兼离拼命压制着,整条手臂剧烈地颤抖,却是越来越压制不住,筋疲力竭。   “子固,”那姑娘的身形晃了晃,“你告诉我,你最爱的那一个究竟是不是我!”   “我的心里,一直有一个人。”他顿了顿,“不是你。”   沈兼离终于力竭,再也压制不住右臂的力道,眼睁睁看着它提着剑抬了起来,举到了姑娘心口。   快跑啊。   沈兼离绝望的想着,只盼自己的动作能再慢几分,给这姑娘逃脱的机会。   快跑啊!   剑尖扑的没入了皮肉,一路向前,又从她后心刺了出来。一口鲜血从姑娘口中吐了出来,尽数浇在他手背上,烫的他一颤。又是一口接一口的血,混着内脏的碎片,把沈兼离的灰衫染得通红。这剑不寻常,像是淬了法力,把这姑娘的五脏六腑都捏成碎片。眼前的姑娘也不像是寻常人,眼眸血红,两颗尖尖的小牙,身后一团毛茸茸的物什,竟像是狐狸的尾巴。   “刘子固,”姑娘一边大口呕着血,一边恨恨的念着他的名字,“刘子固。”   沈兼离拧动手腕,让剑刃在她心口里转了个弯,顿时疼得她失声尖叫。这一声尖叫像银针似的刺进他脑仁,让他从混沌里清醒出来,看清了这张脸孔。   他是认得这张脸的,杏目樱唇,面色皎白,颊上挂着两行泪,和血混着一同淌下来。沈兼离周身颤抖,头皮发麻,他看的清清楚楚,这张脸不是别人,正是岳绮罗!   “绮罗!”   沈兼离霍然从床上坐起来,大汗淋漓,立时翻身下床,连衣服也不披便跑到院里,口中不住喊着“绮罗”,便昏了头似的去敲东厢房的门。   敲了半晌,岳绮罗才揉着眼睛打开门,谁料刚开门,便差点被沈兼离推了个踉跄。只见他匆忙的按住她肩膀,又去探她脉息,试她额前的温度。直至确认岳绮罗并无什么事,这才松下一口气,放开了手。   岳绮罗见沈兼离神色不对,便狐疑的问他:“你怎么了?”   “我...我...”沈兼离深呼吸几口,忽然觉得自己甚是可笑,这才从方才的梦魇中走出来,坐在了门槛上,“我刚刚做了个噩梦,一时糊涂了。”   “噩梦?”岳绮罗愣了愣,“梦见了什么。”   “梦见我杀了......一个人。”沈兼离顿了顿,略过了实情,“怪我自己休息不好,绮罗,打扰你了,你快回去睡吧。”   “你等等。”   但沈兼离逃也似的走了,对她的话充耳不闻,像是在躲着什么。岳绮罗在寒风里站了半晌,也还是想不通,只得继续回去睡了。   次日早上,岳绮罗盘问他昨晚的噩梦,他只说不记得,问了半天也问不出来。她觉得可疑,总留心去问他,沈兼离只当什么都没发生过,半个字也不肯透露,她也只好放弃逼问,不再去想了。   但沈兼离越来越寡言,甚至开始消瘦,总是早出晚归,有时还连续几天都睡在军营。到了腊八,他拎回来一袋子各式各样的粮食,要煮八宝粥给岳绮罗喝。   热腾腾一锅子八宝粥,却是放多了冰糖,齁的连岳绮罗也喝不下一碗。沈兼离和她都厨艺不精,偶尔下厨房,也只是对付着做点。她喝着这锅不成功的八宝粥,又想起来唐山海做给她的八宝粥。他厨艺好,做什么都比别人好吃,还会煎牛扒,做甜豆花的时候,还留了小心思撒了把糖桂花。他煮的八宝粥也和别人不一样,她喝了这么多年粥,也再没喝到和当年那碗一模一样的。   发了半天呆,沈兼离已经不在饭桌边了,空气里有股焚烧的焦糊味。她循着味找过去,沈兼离就蹲在庭院里烧着什么东西,烟气熏天。见岳绮罗来了,也只是抬起头淡淡道:“吃饱了?”   岳绮罗皱着眉道:“沈兼离,你在烧什么?”   沈兼离不说话,站起身把地上的纸灰踩熄,走过来道:“绮罗,你累了,回屋休息吧。”   “你说什么昏话?我不累。”岳绮罗抬头瞪他,“张显宗,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。”   “你说话啊,”岳绮罗慌了,隐隐窜起不祥的预感,“你、你要是敢偷偷跑回前线,我就把你的魂吸出来,让你做我的傀儡算了!”   这话是气话,沈兼离却不接招,只静静的望着她。那双眼看似波澜不惊,可又包含着太多东西,岳绮罗看不懂。一瞬间,有一丝动摇划过他眼底,转眼间又抓不住了。   岳绮罗看着看着,眼前越来越花,只觉天旋地转。她后退了几步,想要扶住什么东西,却抓了个空。她勉强站着,拿手指着沈兼离道:“唐山海......你竟算计我?”   她是昏了头了,竟对着沈兼离喊唐山海的名字。她在混沌中想了想,才想起来刚刚的眼神太像唐山海,是七年前他骗她去苏州,把她锁在车里时的眼神。她总是落进张显宗的圈套里,这一次,想来又是栽了。她的神志越来越模糊,眼前的景色熄了灯,渐渐没入一片黑暗中,缓缓地沉了下去。   岳绮罗醒来时已是深夜,重庆下起了雪,打的梅枝簌簌作响。她喊沈兼离的名字,喊了不知多久也没有回音,便顶着晕沉沉的身子下车,跌跌撞撞开了门。她的腿在这种天气里疼得厉害,因此拄着拐杖也走得费力。   “沈兼离?”西厢房的门上挂着铁将军,她向前走了几步,心一点点沉下去,“沈兼离!”   庭院寂寥无声,没有人回答她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感觉我是个罪人...大坏人,唉,罪恶感。 写的很潦草,本来还应该再丰满一点,但太困了......等我后期大修一下吧 ☆、第五十九章      无心是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的,这个声音他已经数年未听到。他认得,这是岳绮罗的敲门声。   重庆今晚下起了小雪,无心还没来得及添衣服,冻了一哆嗦。岳绮罗还在不依不饶的敲着门,他叹了口气,拉开了门栓。   岳绮罗站在外面,雪花飘落在她的发顶和冻红的颊边。一开门,便冲上来按住无心肩膀,神色慌张,“沈兼离走了,你陪我去找他回来。”,说完扯着他往外走。   无心没动地方,任由岳绮罗怎么扯也扯不动,她便急了,拔高声音喊:“无心,你怎么回事!”   “岳绮罗,你留不住想走的人。”无心望着窗外的雪,吸了吸鼻子,“张显宗走了...也自有他的道理,你拦不住他的。”   “...你早就知道他要走?”岳绮罗小声的说,“你明知...你明知道我...”   岳绮罗在寒风中冻得发抖,她穿的很少,落了满头满身的雪,像个老婆婆。她忽然把声音放低,一字一句悄悄说着,直至声音低不可闻。张显宗走了,她眼底的慌乱快要溢了出来,无心忽然涌上一股歉疚,也许自己不该这么骗她。   “是,我知道他要走。岳绮罗,他不想成为你的累赘。”无心叹了口气,“你听我的,命有终须有,命无需忘怀。他若想回来,千山万水也会来见你。”   “......胡言乱语。”岳绮罗颤抖着扯动唇角,“我只怕他回不来了,无心,我不能再看着他死在我面前。一次也不能!”   “你还是不肯认命。”无心摇摇头,“难道你还没有发现,张显宗、唐山海...这都是命,风水轮流转,认了吧,你扳不过它的!世上哪有能逆天改命的人,算命先生开了天眼都要折寿。你也听见那道士的话了,再这样下去,你是想活不成吗?”   “住口!”岳绮罗眼中忽然染上一丝癫狂,“凡夫俗子的东西,我不信!我不入轮回,也不信天命,世人做不到的事,我偏要去试试!张显宗为什么会死,凭什么要他死?世上有千万的人,凭什么偏要他死?”   “岳绮罗。”无心看她这幅样子,心有不忍,“你要知道,杀一个人容易,但救一个人...太难了。”   岳绮罗忽然住了口,怔怔的望着他,寒风把她的头发吹乱了,让她看起来像个狼狈的小叫花子。她动了动嘴唇,却什么也没说出来。深冬的雪像渗进了她的头皮,寒意浸过她的脑仁,从头到脚,凉彻骨髓。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还是个凡人,可以毁天灭地,但终究做不成神佛。   “...我救不了他吗?”岳绮罗茫然的移开目光,眼神空洞,“我...救不了他吗?”   无心沉默地望着她,他从未见过这幅样子的岳绮罗,无助,甚至脆弱。她可以杀尽天下人,他也行,每一个起了杀心的人都所向披靡。但救人是比登天还要难,岳绮罗救不了张显宗,就像他当年救不得月牙一样。生、老、病、死、求不得、爱别离、怨憎会,谁也不能免俗。   岳绮罗在寒风中呆呆站了半晌,忽然抬起了头,空洞的眼底氲起一丝神采,轻声道:“我走了,我还是要去找他。”   “你——”无心一拍门框,“你怎么油盐不进?”   “我知道,可我就算真的救不了他,也要找到他再说。”岳绮罗笃定的拔高了声音,“活要见人,死要见尸。”   无心发愣的当口,岳绮罗已经转身走开了,门前停着一辆车,她坐进去发动了引擎。无心站了半天,忽然一咬牙,下定决心开口道:“你等等,我陪你一起去。”   “沈兼离今晚带着军队急行军,北上去支援前线了。”无心向前走了几步,“你不知道路线,恐怕也找不到他。我能带你去。”   岳绮罗一愣:“你为什么帮我?”   “帮你了个念想,省着你日后怨我。”无心叹了口气,摇头道,“快点出发吧,沈兼离已经走了四五个时辰,再不走恐怕追不上了。”   岳绮罗睨了他一眼,点头道:“上车!”   沈兼离的部队走得急,听无心说是前线紧急征援,这才提前趁着夜色离开重庆。军队的车都是越野车或坦克,走山路自然不在话下,但岳绮罗开的是平常的轿车,在山中摸黑开的磕磕绊绊。一直到天亮,也没有发现军队的痕迹。   无心也只知道大概的方向,还是沈兼离临走前告诉他的,那包安眠药也是经由他到了沈兼离手里。他不知道具体路线,只能靠灵视和指南针勉强辨认方向,一路在山中穿行寻觅。   到了第三天,地面上终于出现军队驻扎过的痕迹。但储备的汽油已经用光,不能再走了。岳绮罗和无心跋涉到附近的村镇,买了辆马车继续赶路。岳绮罗把马鞭抽成了一连串,恨不得插上两只翅膀去追赶军队,粗糙的缰绳把她的手也磨破了,渗出了血。她踩着沈兼离的脚步一路疾驰,不敢去想晚一步的后果。心里又隐隐想着,也许来得及呢?也许她能在到前线之前截住沈兼离,这一次,她无论使什么法子也要把他带走,捆也要捆回重庆。再或者天涯海角,去哪都行,唯独不能死掉。   这一追就是一周,七天以来她都寝食难安,恨不得日日夜夜驱马疾驰,饿了就吃些干粮。到了后来,马车也不能拉了,只骑着马,吃田鼠和草根。无心劝不住她,只得每天趁着她撑不住睡着时打几只野兔来,烤好了包在纸里带上,总比饮血茹毛强。   “再往前面,就是前线了。”   岳绮罗一言不发,只定定的望着前方。她这几日又成了个小叫花,脏兮兮的,唯独一双眼睛还晶亮浓黑。她一路上踏过沈兼离的脚印,也许上一个驻扎的地方曾经有他生的一把火,但她总是来晚一步,半个活人也没见到。她想,自己或许还没有来晚,还有可能在前线之前拉沈兼离一把。但她心里知道,这一丝希望是越来越渺茫了。岳绮罗逼自己不去想,心中只认定自己能救他。   第十三天,地上开始有了火药的痕迹,满地弹壳和丢弃的装备越来越多。再往前走,就有不分敌我的尸体横七竖八叠在一起。岳绮罗沉默的可怕,只管驱马向前飞奔。此处已是战场,火线一路推进,沈兼离已经到了前线开始作战。她在跟每一个人抢时间,哪怕只多一秒,也是生与死的巨大鸿沟。   无心跟在后面慢慢骑着马,低头打量着地上的尸体,似乎没有沈兼离的气息。正想着他也许命大还活着。前方忽然一股浓烈的尸气汹涌而来,冲的无心差点跌下马。他体质特殊,对魂魄有着极强烈的感应,如此强烈的气息,前方必然死了不少人。他连忙策马前进,口中喊道:“岳绮罗!”   岳绮罗并没有向前走,她在前方不远处停了下来,静静的望着前面,背影嵌在夕阳的图景里,是一个孤单的小剪影。   无心驱马走到她身边,不由倒吸了口冷气。   尸横遍野。   此处俨然已是人间地狱,血气冲天,地上垒着的尸体没有一万也有几千。死了的人血肉模糊,零星几个活着的,也是气息奄奄,救不得了。谁也不知道这场仗是谁赢谁输,因为眼前的荒原上没有一个完好的人。无心环顾一周,想去感知沈兼离的气息,但此处灵魂太多,迷了他的眼。他颤巍巍的说道:“岳绮罗...我们,好像晚了一步。”   “张显宗...”岳绮罗忽然颤抖着开口,“张显宗!”   她霍然跳下马,踉踉跄跄的往前走。满地都是尸体,她连着绊倒好几次,身上手上都沾了血,她不相信沈兼离就死在了此处,连一句话也不跟她说。她的眉心一跳一跳的,像在喊她过去。她知道沈兼离还没死,他一定在等着她找到自己。   岳绮罗忽然停住了,沈兼离就躺在她前方几步远的地方,睁着眼睛,胸腔一起一伏。他还活着。   她跌跌撞撞地跑过去,跪在沈兼离旁边,他被机枪打成了筛子,胸口几个血窟窿往外冒血,快要流干了。他见她过来,艰难的扭过头,笑了。   “沈兼离!”   “你终于不叫我张显宗了?”沈兼离张开口,吐出一大口血,笑着说,“还是被你找到了。”   岳绮罗用法术护住他心脉,让他能继续说话,却被他移开了手,笑道:“绮罗,我怕是活不成啦,下辈子,我一定娶你当媳妇。”   她愣住了,心尖像给针扎了一下,酸酸的疼。那股疼从心头沿着血管,一直窜到鼻腔中,引得她眼眶发热。她想,张显宗是个傻子。   “下辈子...太远,”岳绮罗声音颤抖,“就现在。”   “好。”沈兼离笑着,鲜血从他嘴角汩汩流下来,“绮罗,其实我见你第一面就喜欢你。后来才知道,原来是我前世见过你。早知如此,一开始就该去找你。”   岳绮罗已说不出话来,颤抖着手去堵他的伤口,堵也堵不住。她徒觉鼻腔酸胀,眼前越来越模糊。张显宗要死了,又一次死在她面前,她也死了,全身浸泡在冷水般的空气里。她不明白自己机关算尽,却怎么还是救不了他。   “你看,我上辈子,上上辈子,都见过你。所以下、下辈子,我也一定能...遇见你。”沈兼离眼角缓缓滑下一滴泪,“我要死了,绮罗,你别怨我。”   他要死了,这几个字在岳绮罗脑海中炸开,炸得她神志不清。沈兼离的血渐渐流干了,呼吸越来越温柔。她精通如何夺人性命,此时却不知道怎么把他的命塞回去,逼他好起来。她有那么多次差点死掉,不也还是好了起来?张显宗为什么不行!她慌得手足无措,眼角渐渐湿润起来,这大概就是凡人的眼泪。几百年不见了,上一次张显宗死时,这滴泪就含在眼边,可到了也没掉下来,被她咽了回去。   沈兼离又呕出几大口血,混杂着内脏的碎片。他本来视死如归,早就做好了死在这里的准备。可岳绮罗来了,他就开始后悔,心中涌上一股歉疚。自己不能再照顾绮罗了,他舍不得她。   “等你回去,就把我...埋在后院里。坟上...种一棵桂花树,”沈兼离勉强支撑着,一字一句的说下去,“等来年开了花,给你做...桂花...糖吃。”   沈兼离说不出话了,他静静的望着岳绮罗,眼神在她的脸上搜寻着什么。他的眼睛像死去的湖,映着血红的夕阳。那一刻,她以为他认出了自己,但那双眼里最后的光芒旋即熄灭了,真正的成了一潭死水。   “愚蠢!”岳绮罗尖叫一声,咬住下唇,眼角流下一滴泪来,张显宗,这个蠢货,他死了!他的灵魂从眉心飘了出来,和千万死去的士兵混在一起。他不让她去追,她抓也抓不到,弄丢了。   她把怀中的人抱得更紧,人还是暖的,可任凭她怎么喊,他都不回答她了。张显宗长了能耐,又是给她下药,如今又是不理她,她要好好和他算这笔账。张显宗统共就骗过她三次,她记得清清楚楚。第一次,他骗她说要带她去看牙医,可他死在了月牙枪下。第二次,他骗她要和她去苏州,可最后只有她一个人上了车,他却死在了寒冬二月的野外。第三次,他还是骗她,骗来骗去,断气的还是他。岳绮罗想不通,为什么每一世兜兜转转,还是走不出这个老套的迷宫。   那滴眼泪从她颊边流下,伸手去擦,眼泪从下巴边上掉了下来。一阵疾风霍然利刃般切来,竟接住了那滴眼泪,也不知是否因夕阳的缘故,眼泪的边缘还闪着金光,像一颗珍贵的宝石。   岳绮罗愣了,怔怔的低头去看。金光灿烂的眼泪悬在空中,渐渐溶解消失了。忽然旋风四起,金光刺目,眼前幻化出一个有手有脚的人形,她定睛一看,竟是白琉璃。   “岳绮罗,你我的交易完成了。”白琉璃沉声道,“你内丹上的封印已经解除一半,依照约定,我拿走这一半,你拿走回忆。剩下的封印,就全看你造化了。”   “什...”岳绮罗听不懂,她还沉浸在沈兼离的死中,一时竟想不起来什么交易。无心从远处冲了过来,见了此情此景也愣在原地。白琉璃拿了她半颗内丹,化出了肉身,不再是一缕游魂了。无心愣了半天也反应过来,冲上去扯住白琉璃的领子厉声道:“白琉璃,你做事也分个场合,怎可趁火打劫?!”   “无心,你冷静点。”白琉璃挣开他的手,“她的内丹就封印在眼泪中,此时不拿,只怕下一次又不知是什么时候了。怎么能是趁火打劫?”   “什么内丹?”岳绮罗这才反应过来,“我记得千年前,我不是遭了天劫,修为尽失了吗?”   “具体的事情我解释不清楚,你自己去看吧。”白琉璃单手聚起一团光芒,叹道,“这段回忆我一直替你收着,如今,也是时候还给你了。”   话音未落,白琉璃掌心翻转,将那团光芒拍进岳绮罗眉心。她只觉当头一股热流涌入,紧接着天旋地转,魂魄离体,像是失去了倚靠,荡悠悠地向深渊中跌去。一时意识模糊,眼前一黑,便什么也不知道了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这篇文其实是老岳认清自己的整个过程,从死不承认自己喜欢张显宗一路走到最后,而老岳又是个吃硬不吃软的主,当年要不是张显宗殒命,估计她一辈子也不会发现自己对张显宗的感情。 对老岳来说,她第一次深刻的意识到,杀人容易,救一个人太难了。 很不舍得把老沈写死,当初把唐山海写死也非常不舍得...以至于第二卷写到一半偶尔还会想念唐山海 但没办法,整篇文的架构在写大纲的时候已经固定下来,如果在这里he,很多事情还没办法解释。还有很多剧情要讲,很多人物要有个结局。现在已出场的人物中,除了已经盖章死亡的普通人,例如徐碧城月牙之流,其他的都还有出场的机会。有很多故事要讲啊。 刚刚又看到有读者说原作者也认为“张显宗不死个三五次感天动地,老岳是不会意识到自己对他的感情的”,哈哈哈,老岳就是这种死傲娇。想要从妖魔成为人,可要经历一番磨难才行吧。 其实一开始的构思,这篇文顶多两三万字,所以过程也不会太折磨人。谁想一个没刹住,二十二万了,恩...所以过程可能有点残酷吧。 但是,好事多磨嘛。 希望大家不要一伤心就弃文,我会努力发糖的QWQ ☆、第六十章      岳绮罗睁开眼睛时,自己躺在一张六柱床里,方方正正,像个小棺材。   “小姐!您可算是醒了!”小丫鬟把手里的药碗摔了个四分五裂,踉跄着扑到她身边,“小姐,你可吓死香落了!”   岳绮罗望了她一眼,把自己的手抽出来,警惕的问她:“你是谁?谁是你小姐?”   “小姐,你怎么说胡话?”香落两眼盈起泪光,“小姐上次被妖孽袭击,足足昏迷了半个月,大夫人都要替您备棺材了!”   岳绮罗一愣,挥开她跌下床,只见屋内陈设赫然是前朝的式样,自己身上也穿了件襦裙。不远处摆了个梳妆台,镶的还是面铜镜。她扑过去照自己的模样,愣住了。   这不是自己的脸。   这是谁?她捂住自己的面皮,以为是假面,便伸手去撕。可撕来撕去只有她自己的皮肉,岳绮罗浑身颤抖,尖叫了一声:“谁!”   香落适时走过来扶她,被她一把按住肩膀逼问:“你告诉我,我究竟是谁!”   可怜香落被她一吓,哆嗦的说话也不成句子:“小、小姐...你...你这是怎么了呀?”   “快说!”   “您、您是周家的大小姐啊!”香落吓得直掉眼泪,“您父亲...是宣州长史周其光周大人,这里就是周家的府邸!”   “长史...?”岳绮罗像被铁锤当头猛击,“现在是什么年份?”   “贞元八年了,大小姐。”   “贞元八年......”岳绮罗低声念着,心底一片寒凉,“现在是唐朝...”   她忽然想起来什么,又去问香落:“你刚刚提到了妖孽,是怎么回事?”   “大小姐,你都不记得了吗?上个月宣州城里出了个狐狸精,常常在夜里杀人,什么道士法师也奈何不了他!连小姐你也差点死在那妖怪手下,可把老爷给吓坏了!”香落讲到这里,摇了摇头,“说来也奇,大小姐你昏迷的这半个月里,那狐狸精倒是消停了呢!”   这不对,岳绮罗松开她向后退了几步,贞元八年,她哪里做过什么周大小姐,那时的她还是个叫花月的小灵狐呢!她虽想不起个中经历,却还记得自己是做满了四百年灵狐才重新投的胎。这张脸她不认识,便定然不是她自己的。难不成...这狐祸竟和自己有关?   “大小姐,你怎么了?”香落担心的凑了上来,端详着她的脸色,“您要是不舒服,我扶您回床上躺着吧。”   “不用,”岳绮罗摇摇头,站起了身,“你找身衣服,我要出门。”   一直走到了集市,那小丫鬟香落还不停地附在她耳边唠叨,说她贵为名门小姐如何如何不该出门,要是被老爷发现了又会如何如何惨,絮叨的岳绮罗一阵心烦。她这次出门戴了顶幕篱,面纱从头顶一直垂到脚尖,看人都笼上了一层雾。集市里人声熙攘,是岳绮罗阔别数百年的大唐风光,她行走在长衣宽袖的人群中,一时有些恍惚。   “大小姐,您出来是干嘛啊?”香落小心翼翼的跟在她身边,一边走一边还张望着四周,“这要是被老爷发现了,那可...”   “好了,闭嘴。”岳绮罗很是烦躁。   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里,只不过白琉璃把她带到这段回忆里,必有他的用意。贞元八年时她是个小灵狐,是她游历人间的第二年,宣州城就是她的地盘。此地的狐祸即使不是她所为,也必然与她有关。想要走出这段回忆,只待在周府里干等着是不可能的。   “香落,我要去城外,你知道路吗?”   “城外?”香落打了个哆嗦,“您去那荒山野岭的地方作甚么?”   她还记得自己游历人间时,在宣州城外的山间搭了个小屋,山上还有一片梅林。也许到了那里,她便能想起来自己在游历时到底经历过什么。见香落一脸茫然,多半是从未出过城,便也不再指望她,心中盘算着找一个出城的脚夫捎自己一程。   没走几步,只见前面的布告栏前聚了一堆人,正指手画脚的议论着什么。她平日是不屑关注这些琐事,如今却也不能免俗,也凑了过去。只见布告栏上满满的贴着几张寻人启事,正中画着个姑娘的头像,下面几行蝇头小楷。岳绮罗挑开面纱挤了进去,一把扯下其中一张,打量着告示上那张脸,忽然心中一凉。   这分明就是她的面孔,属于岳绮罗的脸。   只是这头像上的人梳着飞天髻,带着道姑似的头纱,口若点朱,额发高高梳起。画像下方还写着名字,她费了好一会才辨认出古体字,正是两字:花月。   岳绮罗站在人群中央,如堕冰窟。花月,她记得这个名字,是她做灵狐时族中长老起的。可她游历人间,这告示是谁贴的?难不成,她在人间竟还有朋友记挂着她?   再往下读,便是描述这姑娘的打扮和特征,又提到她已失踪两月,若能提供行踪,当以金银相赠。岳绮罗心中又是咯噔一声,两月前,正是香落口中狐祸开始的时间。难不成自己竟不是花月?可她的记忆不会出错,这张脸也不会有错。而自己眼下这具周氏的身体,又分明不属于她。她一时心如乱麻,不知该如何是好了。   “姑娘,你撕下这告示,可是有何线索要提供?”   岳绮罗被人一唤,不由抬起了头。眼前是一张熟悉却不知道名字的脸,她曾经在幻境和噩梦中见过不止一次,这不知名的姑娘就站在她面前,眉目清秀,头上挽着玉环,脸上担忧与焦虑混杂着,正殷殷的望着她。   “我......”岳绮罗愣了,迟疑的举起手中的告示,“这张寻人启事,是你贴的?”   “正是小女。”   “你与画上人是什么关系?”岳绮罗顿了顿,“你又是什么人?”   “这画上的姑娘是我好姐妹,已失踪两月,我找她找的心急,这才贴出了告示。”姑娘脸色迟疑,“我叫阿绣,在城北开了家扇子铺。姑娘,你若曾见过花月,请您务必要帮帮阿绣啊。”   阿绣。   岳绮罗反复念着这个名字,只觉五脏六腑像被一双大手揉捏着,难受的紧。这个名字太过熟悉,又像卡在她喉咙的一根鱼刺,吐不出也咽不下。她望着眼前的阿绣,又想起来她满身血迹的模样,竟涌上一阵反胃,几欲作呕。   “姑娘?”阿绣见她久久不说话,担忧的蹙起眉,“你怎么了?”   “我不认识什么花月。”岳绮罗把告示塞进她手里,移开目光,“也劝你不必再找她了,告辞。”   说完,便扯着香落逃也似的离开了,一直走出三四百米,那股反胃感才算彻底消失。刚才那阿绣身上分明有股似是非是的妖气,不是她的,倒是与妖精相处时间久了才会沾上的。她大约没有说话,花月的确是她的朋友。想到这一层,岳绮罗便泛上一股奇异的情感,百年前的自己,竟会和这等普通的凡人做朋友吗?   “小姐,你是不是又不舒服了?香落扶您回府上吧。”   “我不回。”岳绮罗摆摆手,又瞧见前方有一处茶楼,便领着香落走了进去,捡了窗边的位置坐下。店家沏了一壶白毫银针送上来,香气馥浓,她就着茶盏呷了几口,从钱袋里拿出锭碎银子,交给香落,叫她去外面找辆出城的马车。   眼见得香落捧着钱战战兢兢的走了出去,岳绮罗这才放松下来,又呷了口茶,望向窗外的街景。她花了大半天时间,才能彻底接受自己回到了唐朝。过往的事都是来路,孰好孰坏都翻了篇,她从未想过回头再看。如今迫不得已身陷其中,到叫她心中平添了几丝酸涩。人怀前年忆,花发故年枝。她隐隐预料到自己丢失的这段回忆,或许远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简单。   正喝着茶,门口走进来两个小道士,身着乾道道袍,将两把剑往桌上一放,很是疲惫的坐在椅子上。为首的那个叹了口气,端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,咕噜噜饮下。小一些的那个撑在桌子上,开口道:“师兄,你我出来也有一月有余了,这狐狸精不但抓不到,这半月以来更是连踪迹也没有。你说,那妖孽是不是已经逃了?”   岳绮罗原本在喝自己的茶,听见狐狸精这三个字,耳朵不由自主竖了起来。只听那年长些的道士说道:“不可能,这宣州城内分明有它的妖气在,我敢断言,那只狐妖十有八九还在城内。只是听到了风声,躲起来罢了。”   “话虽这样说,可你我二人又拿它有什么办法?”小道士又叹了口气,“我看这次还是白搭,天下的狐狸精都精的很,说不定早就跑了,留下点妖气金蝉脱壳而已!”   “那就等着。”另一人沉声道,“我就不信,我还奈何不了一个妖精了。”   岳绮罗正坐在一边屏息听着,忽然临街的窗门吹来一阵狂风。这阵风可非同小可,吹得她的幕篱也飞了出去,连头上的玉簪也摇摇欲坠。岳绮罗眯起眼,不让掀起的风尘迷了眼睛,再去看窗外,只见街边的小摊子被吹得七零八落,杆子布幡倒了一地,一众路人也被狂风掀倒在地。漫天风沙中,一缕红光一闪而过,倏然消失在了一处巷口中。   “有妖气!”年长道士将茶杯一摔,拍案而起。旁边的年轻道士也连忙抓起佩剑,跟着师兄的脚步追出了门。   岳绮罗一愣,连忙也丢出一锭银子,跟着二人的脚步追了上去。只是外面一团混乱,她跟着红光追进巷子后,便没了二人的身影,竟是跟丢了。   人虽不见了,但那股妖气却还在,这妖气甚是熟悉,她一时又想不起来。便不由自主跟着妖气左拐右折,一路深入,渐渐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了。   越往前走,便越能闻出这妖气中夹杂的血腥味,每走一步,血腥味便浓重一分。一直走到一处拐角前,骤然一股浓烈的血气扑鼻而来,引人作呕。岳绮罗掩着鼻子拐了进去,陡然僵住。   眼前的地面上赫然是一具刚死不久的尸体,仰面朝天,双目无神,胸口十个血窟窿,正往外汩汩的冒着血。尸体口中也流出大股的血,可见是脏器俱被捏碎,死状凄惨。   岳绮罗望着这具尸体,脑中一片混沌,只觉大事不好,她多半又是被人算计了。正要快速离场时,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叫喊:“不好了!!狐狸精又杀人了!!!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想要文评啊...厚然无耻的QWQ文评就是力量 张显宗太闷骚了,这俩人可能几百年都没拥抱过几次吧。下辈子我要想个办法出来,让他俩多有点身体接触...恩... 题外话中的题外话,这两天看射雕英雄传,看到欧阳克35岁,黄蓉15岁,哇当场被戳到奇怪的萌点。 随手选一段改一下名字【张显宗见她语意和善,心中大喜,道:“有我陪着你,有甚么寂寞?再说,将来生下孩子,那更不寂寞了。”岳绮罗笑道:“谁生孩儿呀,我可不会。” 张显宗笑道:“我会教你。”说着伸出左臂去搂她。】 不行了...好想写老岳生孩子啊! ☆、第六十一章      岳绮罗心头一凛,转身便见身后站着一人,正呆呆的望着地上的尸体,吓得面如土色,抖若筛糠。她心道不好,不假思索便伸手扼住那人脖颈,将这碍事之人先除去了事。   只是不知怎的,这具身体竟半分力气也使不上,当真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小姐。她试着催动法力,说来也奇,她的法力明明刻在魂魄中,无论换哪个肉身都不会丧失。但此时她像被困在了笼子里,别说法力,连普通人的力气也没有了。   她正想放手,身后扑扑落下两个人,转眼间两柄剑已架在她脖颈上,只听其中一人道:“大胆妖孽,竟敢闹市杀人!看你还往何处逃。”   岳绮罗触电般的松开了手中人,只是被人用剑胁迫,转不过头,便道:“人不是我杀的,你们匡扶正义也要讲道理。”   “人证物证俱在,你还要什么道理!”又有一声音传来,“师兄,待我拿了这妖孽,让她给死去的百姓陪葬!”   岳绮罗嗤笑一声,道:“满口的忠良之词,不腻吗?我劝你们看清楚点,再不去追,怕是真凶要跑远了!”   不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,岳绮罗用余光瞥见是从街市上跑来的一群人,鱼龙混杂,登时四下议论纷纷,又有人伸出手对她指指点点,一时围了个水泄不通。岳绮罗心头像压了块大石头,知道自己再难脱身,眼下她身无法术,再脆弱不过。只得收起惯常的跋扈,细细思量对策。   正想着,人群中忽然有人拔高了声音道:“哎,那不是周家的大小姐吗!”   说话人是西市上卖菜的,专往长史府里送青菜,因此他此言一出,没人不信。四下的议论声便更是热烈,只道原来为害百姓的妖孽竟是周家千金,此番周大人恐怕再难辞其咎。   岳绮罗见自己身份被揭穿,心头更沉了一分,竟暗暗祈盼起白琉璃前来带她离开。她曾经施法将月牙困在自己的回忆中,如今自己也落得同样下场,当真是世事无常,风水轮流转。   “小姐!小姐!”   香落从人群中跌跌撞撞的冲出来,扑倒在岳绮罗脚下,吓得花容失色,连忙去求她身后的两个道士:“道长,你们放了我家小姐,小姐她不是妖孽啊!”   “她被我们在现场抓到,又想杀证人灭口,她不是妖孽,谁是妖孽?!”   香落这才看见身后巷子里躺着的尸首,“啊!!”的尖叫出声,向后连连退去,面色惨白,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了。   岳绮罗见此情景,反倒朗声笑道:“愚蠢至极!臭道士,你说我是妖孽,那你可好好看看,我身上可有半分妖气?”   “你——!”年少的道士将剑更贴近她肌肤一寸,划出一道血痕,岳绮罗却连眼皮也不眨一下,只静静的站着。另一人伸手拦住了他,以眼神示意他。年少道士只得收了剑,伸手扣住岳绮罗气脉,仔细探查。   屏息了片刻,那道士脸色一变,转过头低声道:“师兄,她身上确实没有妖气。”   难不成竟抓错了人?他心中犯了嘀咕,眼下这场面也不知如何收场,又听旁人说这位姑娘是宣州城长史的千金。他们江湖人士,虽不在意这些名利,但无缘无故抓了别人家的女儿,终归也是不好交代。   进退两难之时,人群尽头一阵喧哗,几个家丁模样的人一边喊着“让一让啊,让一让”,一边排开人群往里闯。瘫坐在地上的香落还没能站起来,见此情景,又是大惊失色,扑通一声跪在地上,口中道:“老爷!”   岳绮罗一愣,应声望去。只见眼前站了个四十岁上下的男子,须发花白,面若黑铁,神情严峻,正居高立下的望着她。身边的两个道士早收了剑,站到一旁,向他行了个合手礼。   “两位道长,不知找小女是有何要事?”   “只不过是一场误会,贫道得罪,望令千金莫要怪罪。”为首的道人向周长史浅浅一鞠躬,“也望大人多加海涵。”   来人却并不以为意,摆摆手便叫他们退下了。香落整个人趴伏在地上,抖成了秋风中的树叶,头也不敢抬。周长史低头瞥了她一眼,便移开了目光,重新看向岳绮罗。   此人目光凌厉至极,像两把刀子,要在她身上剜出两个窟窿。岳绮罗毫不示弱,也回瞪着他。大约是没想到自己素来乖巧懂事的女儿,今日竟如此叛逆,周长史反而愣了,但他眼中的神情旋即冷却下来,别过目光,压低声音对身边的家丁道:“带走!”   岳绮罗回到周府后便被关在了闺房里,三把重锁,又有锁链加持,任她插翅也难飞。香落每天给她送来一日三餐,也是从门下的小缝送进来的。   “小姐,我真的不能放您出去!”香落隔着门向她解释,“宣州城里都在传,说小姐你是被狐狸精附体了!老爷还在气头上,大夫人嚷嚷着要把你送走。小姐,你再忍几天吧!”   三天之后就是花灯节,岳绮罗乖乖的在房间里呆了三天。第三天的傍晚,香落过来送晚饭时,却发现房门下的缝被堵住了。她弯腰一看,堵住门缝的是小姐的手腕,岳绮罗软软的倒在了地上,不知生死。   “小姐!”香落吓得饭也不要了,连忙找来了钥匙开门,“小姐,你怎么了!”   香落走到岳绮罗身边,正要扶她起来时,手腕却猛地被她扣住,整个人翻转摔倒地上。岳绮罗睁开眼按住香落,把她的惊叫声捂在嘴里,低声道:“我要出府。”   “小姐,不行啊!”   岳绮罗松开她,跑到梳妆台边捡了只磨尖的金簪子,吓得香落跑过去拦:“小姐,你可不能想不开!”   寒光一闪,那枚金簪子却横在了香落颈边,“放我出去,不然宰了你!”   岳绮罗到底还是得偿所愿的出了府,换了身香落的丫鬟衣裳,让她待在周府闺房里替自己做几天的周小姐。她此时只想尽快离开这段记忆,但回想起自己施过的法术,唯一中断的方式只有回忆主人的死去。想到这一层,她便隐隐有些担心,当年...她在宣州城到底经历过什么?   出府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,岳绮罗凭着自己对街道的记忆走着,竟走到了花灯市。她向来喜欢花灯,却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。现在想来,也许是始于花月。   灯市里的花灯种类繁多,看得她眼花缭乱,此时已经入夜,有人放起了孔明灯。岳绮罗一边走一边看,一不留神撞到了不少人,一路跌跌撞撞的走着。   忽然前面传来店家的声音:“猜灯谜咯——猜灯谜!谁要是拔得头筹啊,我就把铺子里最精美的花灯送给他!”   岳绮罗应声望去,只见前面不远处是个灯谜摊子,热闹得很,被人群一圈圈围了起来。她弯下腰挤了进去,瞧了眼摊子上摆着的几件物什,登时犹如被重锤击中天灵盖,一股极熟悉的感觉莫名涌上心头。那摊子正中摆着一只漂亮的大花灯,旁边一盘珍珠矮兰,开的正好。岳绮罗看了这两样物什,内心莫名一阵酸涩,只觉见了阔别多年的故人,虽不明为何,却仍难以释怀。   那灯谜摊子老板正卖力招揽顾客,忽然一个小姑娘踉跄着冲到他面前,一把将花灯抱在怀里,道:“店家,你这花灯多少钱?”   “多少钱?”他愣了,“小姑娘,我这花灯不卖的!你要是喜欢啊,就去猜灯谜吧。”   “你等等...我给你钱...”姑娘颤抖着翻出钱袋,把几锭银子抖在摊位上,“这些,够不够?”   “哎,小姑娘,你等等——”眼见这姑娘把钱往桌上一放,便抱着花灯跑了出去,老板一愣,连忙追了出去,“你拿了我摊子上的头筹,叫我怎么做生意啊!”   岳绮罗充耳不闻,只抱着花灯四下乱跑。她是疯魔了,也不知着了什么道,只想把这只花灯拿在手里。她只顾低头猛跑,一不留神,结结实实的撞进一人怀里。   当下便有些急了,抬头便道:“你走路长不长眼——”   剩下的话便噎在了喉咙里,一个字也说不出。   良久,她忽然伸手抚上眼前人的面庞,颤着声道:“张显宗。”   “张显宗,”岳绮罗望着眼前这张脸,一时五味杂陈,又惊又喜,“张显宗,你又活了!”   “姑娘...可是认错了人?”眼前的人一脸困惑,“在下姓刘,名子固,并不是姑娘所认识的人。”   她一愣,方才反应过来,便泛起一丝苦笑,是了...贞元八年,哪里有什么张显宗呢?   刘子固见这姑娘脸色风云变幻,却还死死抓着他不肯放手,便为难道:“姑娘若无要事,可否放小生走?小生今日是来寻人的,恐怕不能耽搁太久了。”   “可是...我没有地方可以去。”岳绮罗不肯放开他,胡乱编了几个理由,“我迷路了,走不出灯市,公子好心,能否带我离开这里?”   迷路?刘子固只觉得奇怪,在灯市里怎会迷路?但这姑娘不依不饶,说什么也不肯放手,他只得做件好事,带着这姑娘一同离开灯市。   一直到了灯市外面,便能瞧见小河上已有不少人放了水灯,水面上映着烟花,煞是好看。刘子固走到码头边,一直拽着自己衣袖的姑娘放开了他,自己跑到水边去撩水花。   “你刚刚说,你叫刘子固?”岳绮罗偏过头问他,“你在找什么人?”   刘子固笑了,只觉这姑娘好生奇怪。但自己约定与阿绣在此处见面,此时也不好离去,只得回道:“一个故人而已,不足挂齿。我对她知之甚少,只知道她喜欢看花灯,以为她会来花灯节。现在看来,大约是我妄自揣测了。”   岳绮罗心头咯噔一声,似是想起了什么,便迟疑着问道:“你要找的人...是不是叫花月?”   “姑娘认识?”刘子固愣住了。   “阿绣是你什么人?”   “阿绣...”刘子固怔怔的望着眼前人,心中敲起一阵乱鼓,“阿绣,是我未婚妻。”   她认识这个人,岳绮罗想,她一定认识这个人。眼前的刘子固长的如此像张显宗,绝非偶然,千百年前,她一定认识这个人。只是越努力去想,越觉得头痛欲裂,心头酸涩。她突然不像自己了,她是花月,不是岳绮罗。她想不起刘子固是谁,也想不起花月是谁。只觉得像有根鱼刺硌在她喉咙里,一直硌到了心里,说不出来的不适。   刘子固见她一直不说话,走到她身边,也蹲了下来。望着她手中的花灯,反倒笑了:“姑娘的花灯倒叫我想起来那位故人,第一次见到她时,她的怀里也是抱着一只一模一样的花灯。”   “是么。”岳绮罗脑海中忽然闪过些许片段,可抓也抓不住,一转眼就消失了,她摇了摇头道,“你胡说,一只花灯怎会记得清清楚楚?怕不是在骗我罢。”   刘子固看着她,一时竟看愣了。花月负气出走已有两月余,他与阿绣找遍了宣州城,也未能找见她半点踪迹。但眼前这眉目陌生的姑娘,神态间竟仿佛看出了花月的影子。只是想到这一层,又是一阵歉疚涌上心头。见他久久不说话,那姑娘便开了口:“你在看什么?”   “唐突了,只是...姑娘神态有几分像小生的故人,一时思念友人,这才出了神。”刘子固移开目光,“望姑娘莫要怪罪。”   岳绮罗立时心跳如擂鼓,只觉声音也不像是自己的了。“你是说,我很像你认识的那个花月?”   想了想又摇头,道:“你胡扯,世上哪有人能不看相貌就认出一个人呢!你敢说,倘若世上的姑娘家都长成一幅模样,你还能分出谁是谁吗?”   刘子固闻言愣了,神情复杂,放低了声音道:“别人不能,可花月...无论她长成什么模样,我都能认出她来。”   “什么......?”岳绮罗没料到他会这样说,一时怔住了。   “说来惭愧,恐怕姑娘要耻笑我了。”刘子固掩饰的笑道,“终究都是我的错。”   “你但说无妨。”   刘子固静静地望着她,奇怪的是,自己明明与她素味平生,却莫名想对她敞开心扉。这姑娘身上有股浓烈的熟悉的气息,让他难以抑制的怀念起花月来。   “我爱上了两个姑娘。”   岳绮罗蹲在水边,手指慢慢的搓着花灯的纸花瓣,一瓢冷水缓缓从她头顶灌下,凉意一点点渗了下来。   “我遇见阿绣,是几年前的事了。我与阿绣心灵相通,互相欣赏。我与她因对画相识,我在山外的花丛边等了她半个月,才终于能够见到她。一直以来,我都希望自己能娶她为妻,琴瑟和鸣。”刘子固缓缓说道,“但后来,花月出现了。”   “花月不是人,她是只狐妖。起初,我也不相信这件事。直到我有一次大病初愈,发现阿绣像是变了一个人。以前她恬静,拘谨,是个规矩的女孩。但那时的阿绣变得爱笑了,爱饮酒,也总拉着我去抓田鼠。”他说到这里,苦笑了一声,“后来我才知道,那根本不是阿绣,而是花月变的。”   “阿绣是水,花月就是一团烈火。她太过耀眼......以至于我即使发现了她并不是阿绣,也不愿戳破这个事实。”刘子固远远望着天边的烟花,轻声道,“阿绣笑起来的样子,真的很美。但她从来不会这样笑,只有花月才会。”   岳绮罗像给针扎了一下,鼻腔骤然涌上一股酸涩。她低头望着花灯,几片纸花瓣上已经被她戳破了洞。她的声音低低的,几欲细不可闻:“......所以你还是喜欢阿绣。”   刘子固苦笑道:“我不知道。”   “你说阿绣笑起来美,可花月不美吗?”   “花月远比阿绣要美,她的容颜世间罕有,只是...”刘子固叹了一口气,“我也不知道,我究竟是爱上了披着阿绣外表的花月,还是爱着另一种样子的阿绣。”   岳绮罗呆呆的望着花灯,忽然伸手拿起蜡烛,唰的给花灯点燃了。刘子固一愣,伸手拦她,道:“姑娘,你这是做什么?”   “你都有你的一画知己了,这花灯,我不想要了。”   岳绮罗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这话,她想,这应该是花月的心声。花月大概很忿忿不平,爱来爱去,只做了别人的替身。岳绮罗忍不住在心里想,倘若张显宗也只把她当替身,她大概会气的杀了他。可她怎么想也想象不出来,张显宗怎么会有不爱她的一天?   “这只花灯再怎么好看,再如何天下第一,又有什么用呢。”岳绮罗呆呆的望着花灯的灰烬,“就算它是头筹的奖品,可也许偏偏有人只想要那第二名的兰花。每个人都夸花灯好看,可灯市散了之后,只有花灯剩在了那里。那些美言都是假的,不作数的。喜欢一样东西,眼里看它便是天下第一,那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。其他的,都不作数。”   岳绮罗自己说完这席话,心中酸涩难当,她又想起来沈兼离死前的眼神。他快要死了,眼神却那么温和,像在看着自己最宝贵的东西。她岳绮罗是个大魔头,卑劣冷血,可张显宗看她却是天下第一,任她如何胡闹,他都纵容她,惯着她。她习惯别人对她好,从来也不珍惜,等到张显宗再也不能陪着她了,她反倒才发现自己离不开他。   “看来姑娘也是愁绪难解。”刘子固静静的说道,“不妨说出来权当排解,总好过闷在心中,自怜自伤。”   “我没有什么可说的。”岳绮罗闭上眼“两情相悦才叫爱,我不懂,你也不懂。你有你的一画知己,你是爱她的!花月,她不过自取其辱罢了。我以前不懂,到了后来...也宁愿从未明白过!”   刘子固听了这一大通话,怔怔的望着她,竟说不出来半个字。正在此时,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姑娘的声音,“子固!”,他转过头,是他的阿绣站在那里了。   “阿绣!”他几步跑过去,握住她的手,“怎么样,找到花月姑娘了吗?”   岳绮罗蹲在水边回头看,夜色朦胧,只有阿绣头上的玉环在烟花的映照下莹润清澈。那就是他的一画知己了,也许他真的喜欢她,他的天下第一。岳绮罗想,她的心里是没有天下第一的,她只爱自己。以前也许有,在以前,师兄就是她的天下第一,却是无关情爱的,天底下只有师兄对她好,她就想一直跟着师兄,到了后来,几千年没人再对她这么好,除了张显宗。但他又死了,大概她真的是天煞孤星,最好谁也不爱,也不讨人喜欢,当她天下第一的大魔头,才是说不完的逍遥自在。   “没有,还是没有花月的踪影。”阿绣叹了口气,“也许花月真的走了吧。”   “你别着急,慢慢找,总会有希望的。”刘子固好言安慰她,又道“对了,我今天在灯市上认识了一位朋友,我介绍你们认识吧。”   “什么朋友?”阿绣好奇。   “就是那边的姑娘。”   刘子固转身想要介绍,一回头,却愣住了。码头上空无一人,只有满地燃烧过的灰烬,哪里还有什么姑娘? 作者有话要说:  老岳现在是爱张显宗的了。只不过她自己还是不能够看清,在这篇文里,岳绮罗和张显宗之间的感情爱恨交织,非常复杂。可以说剪不断理还乱了,我一直觉得青丘狐原剧里刘子固已经相当过分,我写的又更加过分了一点。所以...真的不好说爱还是恨。 很多时候,有些误会即使解开了也会造成不可磨灭的伤害,这就是他们之间爱恨难分的原因。 原剧里刘子固去花灯下找阿绣,说“因为我们心灵相通”时,花月流泪的样子看着太心疼了。 话说回来,这篇文章我打算写四部分,是因为原作也是四部分,只不过我的第四部分不会写太多了而已。所以就拉长了主线,这样,不知道大家会不会看腻,觉得折腾的太厉害啥的... 再说到原设想,我本来打算写张显宗转世从一开始到最后都没能爱上老岳的。后来拦住自己了,真要这么写恐怕我自己先打死自己好了... 其实古代篇只剩下一点点内容了,但我实在太困啦就先睡了...明天见! ☆、第六十二章   第六十二章   岳绮罗在外面兜兜转转晃了一夜,到了天亮,从城南走到了城北,那股若有若无的妖气还没有散去。   她是昨晚在河边发现这缕妖气的,因觉着事出有因,就跟着它一路找过来。只是这妖气时有时无,让她足足找了一整夜。日上三竿,她已是又饿又困,前面的扇子铺拉开铺面,一股饭菜香传了出来,勾的她不由自主迈步走过去。   这家扇子铺的老板是个姑娘家,正在柜台后整理着什么,靠街的铺面上摆着几把纸折扇。岳绮罗捡起一把端详着,只见扇面上左边画着一头黄牛,右边却画了一片兰花。画功不俗,意境玄妙。   “姑娘,那把扇子是不卖的。”老板娘走到她身边来,笑道,“姑娘家怎使得纸折扇呢,我这儿有几把上好的檀木扇。喏,就在这边。”   岳绮罗正觉着这话听着有些耳熟,抬头一看却愣住了,“阿绣?”   阿绣见了她的脸,也愣了愣,“你是...那位揭告示的姑娘?”   岳绮罗脑中一片混乱,她跟着妖气找到这里,却偏偏见到了阿绣,世上会有这么巧的事?她忽然想起什么,放下扇子问道:“刘子固呢?”   “他不在......”阿绣怔怔的望着眼前人。   岳绮罗拨开她向里走了几步,只见店铺后门打开,几个小厮正在院里扫地,靠门边的地上摆着一盆兰花,香气馥郁。   “哎,姑娘——”阿绣没能拦住岳绮罗,看着她跑到兰花边蹲下,呆呆的看了半天,忽然抬头问她:“这盆兰花从哪来的?”   “兰花?”阿绣一头雾水,“一年前的花灯会上,子固猜灯谜赢来的。”   岳绮罗心中咯噔一声,似是想起了什么,细想却又头痛欲裂。此地令她感到分外熟悉,脑中的回忆像一只困兽,正要挣脱出来了。她努力压制着回忆,却突然嗅见一股浓烈的妖气,便猛然站了起来。   “你必须离开这里了,”她抓住阿绣的手臂,“快走!”   “什么?”阿绣越听越糊涂,“为什么要走?”   “我也不知道为什么...总之,再不走怕是要出事。”岳绮罗扯着阿绣往外走,她虽不认识这姑娘,却隐隐觉得应该救她。或许是花月想要救她,岳绮罗不去细想,只不由分说的拉着阿绣。   还未走到门口,店铺的门便被人重重踢开。岳绮罗一愣,望向前方,身旁的阿绣已经挣开了她,呆立片刻,霍然冲到那人面前,“花月!”   岳绮罗木愣愣的站着,在清晨的空气中浑身颤抖。   走进门来不是别人,而是她自己。   花月就站在门口,脸上无悲无喜,梳着飞天髻。她泛着红光的眼睛矜持地向岳绮罗投去一瞥,而后转投到阿绣身上,唇边勾起一丝诡谲的笑。   电光火石间,岳绮罗忽然看出了什么,她伸手去抓阿绣的衣襟,扑了个空。一急之下喊她:“阿绣!别过去!”   十根指甲齐刷刷的刺入皮肉,发出噗的声响。   阿绣的胸膛被花月暴起的指甲刺了个对穿,血缓缓地在她衣襟上洇开。花月抱着怀中的阿绣,将她放倒在地面上。阿绣已经不能说话,只定定的瞪着她,呼吸急促,眼看是不成了。   “好久不见,”她在地面上仰望着岳绮罗,“寰清师父。”   岳绮罗脑中一阵嗡嗡作响,只觉声音也不像是自己的了。   “你...究竟是谁!”   “我是谁不重要,”花月笑容加深,“重要的是,你是谁?”   她是谁?岳绮罗愣了,她究竟是谁?   “...我是花月,”她深吸了一口气,缓缓跪在地上,“我就是狐祸。”   那假花月忽然爆出一阵大笑,笑够了,重新把一双血红的眼望向岳绮罗,道:“寰清,你这新找的灵狐身子还真不错,比我的狐狸身好多了。可惜,眼看就要不成了!寰清,众叛亲离的滋味,如今你也来尝尝吧!”   “你——”岳绮罗想起了什么,惊叫道,“你是那野狐狸!”   阿绣躺在她怀里,血流了满身满地,她的嘴边也挂下一丝血迹。岳绮罗知道此时她已听不见了,只是震惊的盯着眼前的花月,似是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死在他手里。   “原来是你...”岳绮罗十指抓着地面,“是你杀了那些人,要嫁祸到花月身上。你移魂换魄的法术,做的很精湛。”   “猜得不错,是我,都是我。是我杀了阿绣的父亲,让你不得和刘子固长相守。也是我杀了那些凡人,又杀了周氏,让你住进她的身体。你的记忆和法力都被我封住,如同废人。可惜,你已经没有回转的余地了。”假花月颊边笑意更浓,直笑的眼角也弯起来,“寰清,我不杀你,是因为自有人来杀你。你杀云骐时说他情孽深重,没想到百年后你做了灵狐,不也是堕入情网?你那些可怜可笑的回忆,如今都还给你吧!”   话音未落,只见她手上一用力,竟生生捏碎了阿绣的心脏。可怜阿绣连动也不得动,抽搐了一下,头便软软的偏到了一边,口中涌出一大滩混着碎片的污血。岳绮罗惊叫一声,向阿绣爬了过去。一抬头,假花月口中呵出一团浓重的烟气,兜头盖脸向她汹涌而来。   岳绮罗还未反应过来,便忽觉一阵天旋地转,眼前的扇子铺也扭曲消散在视野中。待她再次定下心神时,映入眼帘的第一样事物是地上躺着的少女,正是不知生死的周家大小姐。再一看,自己的十根指甲正钉在阿绣胸膛中。阿绣已然断了气,双眼无神的盯着地面。野狐狸的狂笑声在扇子铺里四下流窜,她抬起头去看,只看到一团烟气窜出门缝,再也不见了。   她正要起身去追,忽的天灵盖被什么狠狠击中,咚的一声,整个人跌入一团混沌。她脑中封存的回忆像决了堤的洪水,张牙舞爪的吞没了她。   “你叫什么名字呀?”   “我呀,我叫花月。”   岳绮罗跪在地面上,大口的呼吸着,像一只刚被抛出水面的鱼。   她全都想起来了。   她是花月,是青丘的灵狐,宣州城的花月。她想起山顶的梅花,山下的田鼠,阿绣在铺子里养了盆兰花,天晴的时候,她提着篮子到山中采花。她携着刘子固逛花灯市时,笑的像山野里最美的珍珠兰。   “刘子固......”   她徒觉鼻腔中撕裂般的酸痛,激的她眼眶发烫。他的音容笑貌,他醉酒时吟诗的模样,刘子固最爱在她小屋的溪边作画,但他的画里只有阿绣。他是阿绣的,他的身和心都属于阿绣。即使望着她时,眼中的温柔眷恋也都给了阿绣这张脸。   但阿绣死了,冰冷的躺在她怀里。一滴眼泪啪嗒的落到阿绣颊边,她死了,岳绮罗以为自己对死亡已经麻木。但此时她是花月,她想要救回阿绣。  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,她转头去看,僵住了。   刘子固站在门口,也僵在了那里,他死死地望着地上阿绣的身体,脸上混杂着震惊与心痛。他看了看死去的阿绣,又认出了一边周氏的脸。良久,他把目光投回到岳绮罗身上,眼中像要迸出血来。   “...花月。”他颤抖着声音,“你竟然...你竟杀了阿绣!”   “我没有。”岳绮罗倒吸一口凉气,她想要解释,可一低头就看到她自己的指甲插在阿绣胸口,“我没有...阿绣不是我杀的!”   “是我信错了人,”刘子固晃了一晃,稳住身形,“阿绣是你的好姐妹,你却下此杀手。花月,他们说的没错,你果真是个罪孽滔天的邪祟!”   “不是我!”岳绮罗慌乱地将指甲抽出来,站起身向刘子固走了几步,“子固,你听我——”   她还未站稳,便被刘子固狠狠挥开,又跌倒了地上。岳绮罗头一次感到手足无措,她从不在意世人如何看她,也不在意一两个凡人的命。但刘子固和阿绣不同,她在意阿绣的命,而刘子固,她唯独不想从他口中听到这些话。所有人都可以误解她,只有刘子固不能。   “刘子固,我花月做事光明磊落,杀了就是杀了,绝不会矢口否认!”她坐在地上凄然笑道,“我没有杀阿绣,我没有!子固,你为何不信我!”   “你要我如何信你!”刘子固望着她,眼角淌下一行泪,“阿绣就死在你怀里,你却告诉我,你没有杀她?”   “我没有!”岳绮罗尖叫着,两手胡乱的挥舞“我没有杀阿绣!”   一道红光从她指尖飞出,击穿了刘子固的肩膀,血雾飞溅。岳绮罗愣住了,向后连退几步。她低估了自己的法力,方才她情绪失控,失去了对法力的控制,竟伤到了人。   “你...”刘子固吃痛的捂住肩膀,“花月...你...”   她连连后退几步,直到被门槛绊了一踉跄。刘子固像是变了个模样,她不认识他了。天也不是从前的模样,而她也不是大杀八方的岳绮罗。她像是堕入了冰窟,四肢骨骸都冻的麻木,她转过身,飞也似地逃开了。   岳绮罗一路只胡乱的跑,一直跑到了城外的山林中,她只想跑的越远越好,一时竟没注意到自己被人跟上了。一柄剑忽然横在她面前,挡住了她的去路,是卓云。   “花月,你怎么了?”卓云愣了愣,旋即神色一冷,“你身上怎么血腥味这么重?”   “我......”她不知如何解释,正要越过他跑开,手腕却被他扣住。她掰不过他,被他翻转过手心,一阵烟雾升腾而起,是血红色的。   “你果然杀了人!”卓云周身一震,将剑横在他脖颈上,“花月,你答允过我的!”   “我没有杀人!”岳绮罗辩了一句,忽然愣住,而后凄然的笑了起来,“罢了,罢了,反正你们一个两个都不会信我,都想要我的命而已。是!我是杀了人,这天下我杀的人千千万万,那又怎样!杀吧,杀啊!卓云,我手里的人命债够我下一万次十八层地狱,也不差你一条了!”   话音未落,卓云眼见对面人双眼骤然染上血红,两颗尖牙探出唇边,身后四条赤狐尾无风自舞。他正心道不好,还未来得及躲开,心口便一阵剧痛。低头看去,五根雪亮的指甲已刺入他皮肉,鲜血瞬间在衣襟上蔓延开。   “花......”他想开口唤她,却被她一把推开,心口五个血窟窿喷射出几股热血。他重重的摔在了地上,眼前瞬间模糊一片,剧痛让他的意识渐渐沉入深渊。他艰难的扭转过头,只能瞧见花月的身影一晃便消失在了林中。他呕出口血,颓然的阖上了眼。   岳绮罗一直跑到了山顶之上,才被凛冽刺骨的寒风激醒了头脑。她满手满身的血,把地上的积雪也染红了。眼前便是成片的红梅林,她走了几步,软软的倒在了雪地上。   她在冰冷的雪中躺了不知多久,浑身上下被冰雪浸透,冷的像上海的那个冬天,她也是一身血的躺在雪里。岳绮罗不想再爬起来,她太累了,原来这就是人间。她一直向往的熙攘和欢喜,扒开外表,原来只有猜忌和恨。   岳绮罗在雪中躺了良久,闭上眼,眼前只有刘子固望着她的眼神,怨毒,悲愤,恨不得杀之而后快。睁开眼是染上斑斑血迹的雪地,像一幅红梅图,她便想起来山上的红梅。人是混蛋,梅花却是无辜的。她爬了起来,一步步向前走去。   山下已是四月的春天,山上的红梅却才刚刚开。岳绮罗折了枝梅花拿在手里,紫红的花瓣,金色的花蕊,是一株骨红照水梅。她突然想起来自己在重庆别院里也种了一株骨红照水,只是还没来得及开花,沈兼离就死了。   她是死在这里的,岳绮罗忽然意识到了什么,这一事实令她浑身颤抖,经脉酥麻。她小声的说着:“我是死在这里的。”每一句出口,悲凉之意便加深一层,到了后来,眼眶也疼得厉害。   她听见远处传来一阵咯吱的轻响,是人踩在雪地上的脚步声。她没有回头,只静静欣赏着眼前的梅花。脚步声在她身后不远处停下了,山顶寂无人声,细细听来,能听出身后人呼吸的声音。   “子固。”   岳绮罗转过头,大方地与他对视。   “我知道,你是来杀我的。”岳绮罗神色坦然,“动手吧。”   “是你逼我杀你的!”   这句话如同一声炸雷,震得她向后退了几步,垂下头笑了,“好啊,你不信我,我知道。只是我还有一事想要问你,不然,我死也不瞑目。”   刘子固就站在他对面,像是个陌生人,她从未见过他有这种表情。他的手里提着把长剑,剑刃流金,不似凡物。   “子固,你可还记得有一日,我化作阿绣的模样捂住你眼睛,要你猜我是谁。”岳绮罗顿了顿,艰涩的回忆道,“你说,是你最爱的那一个。”   “你还记得吗?”岳绮罗向前走了一步,“子固,你告诉我,让我死也死得明白。你最爱的那个人,究竟是不是我?!”   刘子固陌生的望着他,他的五官奇异的颤抖着,像在克制着什么。良久,他才低低的开了口。   “我的心里,一直有一个人。”他缓缓提起手中长剑,“不是你。”   “什——”   岳绮罗接下来的话被堵在了喉中,一把剑贯穿了她的心口,久违的疼痛蔓延开来。她伸手抓住剑刃,鲜血滴答滴答的流了下来。岳绮罗呕出一口血,笑了。   “原来如此,”她忽然仰头长笑,血顺着她的脖颈流入衣襟,和胸前的血混杂在一起,“你果真深爱她,你我之间的种种,不过是一场幻梦罢了。刘子固,早知如此,当初我便不该来此。枉我嚣张一世,如今,竟会折在你手里。”   他竟然真的要杀她,岳绮罗忽然有些难过,两股温热的液体从颊上滑落。她伸手去擦,满手的热血也擦到了脸上,分不出泪和血了。   刘子固还是一言不发,脸上挂着奇怪的表情。他的眼神里像是有情的,有惋惜,有震惊,似乎还有些别的东西。但她的意识越来越模糊,看不清了,这剑上不知有什么东西,竟能伤到她。她大约真的要死了,这一次,多半是魂飞魄散。也好,死了清净,她累了。人间的情爱原来是这么一回事,只要动情,死期就到了。   “刘子固,”她缓缓地念着这个名字,像是要把它刻在魂魄里,“刘子固。”   心口中的剑突然狠狠一扭,豁开了一个大洞,岳绮罗原本混沌的意识被痛的清醒,尖叫一声,又呕出一大口血。她的血快要流干了,死也不得好死。   他竟这样狠毒!岳绮罗愈想愈悲哀,枉她真心一片,竟换来这等下场。她拼尽全力凝起内丹,抬起头,恶狠狠地瞪向刘子固。   “好啊!今生是我花月信错了人,爱错了人。若有来生,我必屠尽天下人,来做我今日的陪葬!”她尖声狂笑道,“刘子固,我诅咒你生生世世,深恩负尽,不得好死!”   这一声厉喝可谓是震耳发聩,刘子固的眼中像突然亮起了光芒,有如一粒石子丢入湖面。他猛地松开了手,向后连退几步,大梦初醒般望着岳绮罗。   但她看不到了,方才这一吼已耗尽了她全身修为。她的内丹要散了,也许她不会再有来世,只能做人世间一粒微茫的灰尘。她握着心口的剑缓缓倒下,周身的一切都在飞速离他远去,朦胧间,她只隐隐瞥见不远处亮起一道光芒。而后彻底跌入黑暗的深渊,再也睁不开眼。   岳绮罗恢复意识时,自己仍旧跪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,怀里的沈兼离已经凉了。无心和白琉璃站在她身边,沉默的俯视着她。   她用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,那些千百年前的旧事仍历历在目,花月,阿绣,刘子固。原来她也曾是个天真善良的小灵狐,青丘的四百年像一场大梦,梦醒了,她也死了。   “沈兼离...”   她抱紧怀中的人,满心的爱与恨都纠缠在一起,胜负难分。她是恨他的,但张显宗爱她。她想,她自己也是爱他的。她忘记了花月,就忘记了什么是爱。如今什么都想了起来,她才知道原来这种感情是什么。她眼睁睁看着张显宗被烧成灰时,她看着唐山海深爱她人时,如今沈兼离死在她怀里时。那种鼻腔酸胀的感觉,原来不是一种病。   原来这就是爱。   “相爱是很难的,更多的是像我这样。”   她忽然想起张显宗对她说过的这句话,脸上有湿凉的的液体。她擦了一把,满手是泪。   “两情相悦......”   她垂着头低低的笑了,笑声愈演愈烈,直至长啸一声,空荡荡的大地上以她为中心,掀起了一阵气浪。无心站在气浪中,长衫也被风掀起。岳绮罗笑着,哭着,泪流满面。她的眼中氲着怜惜和疯狂,那是张显宗的眼神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哇,印刷宣传这种事真的可以磨光人所有的写作激情... 我一直认为,老岳不懂爱,张显宗其实也不是善于表达的人。他只会默默保护岳绮罗,献出生命也不足惜。 青丘狐里,花月虽然伤透了心,但其实刘子固也很痛苦吧。他最后没有做阿绣的相公,应该是真的爱上了花月。 红玫瑰白玫瑰,见过了红玫瑰,白玫瑰就成了衣襟上的饭粘子。刘子固生□□游历天下,爱饮酒,他爱阿绣是因为阿绣与他心意相通,但花月才是最适合与他在一起生活的人。刘子固即使跟阿绣结婚了,也过不来柴米油盐的生活吧。 其实究竟是背负回忆的人痛苦,还是眼看着自己生命结束无能为力的人更痛苦呢。 这篇文里老岳有些ooc,难免的,毕竟花月善良天真,和老岳的人设会有冲突。不过可以理解为老岳是在这一次之后才慢慢变成现在这样的。 古代篇结束了,待会还有一个简短的结尾。明天开始新部分。 谢谢大家的支持。 ☆、第六十三章      后来,岳绮罗真的把沈兼离带回了重庆,葬在了别院里。她把岳公馆和别院都给了无心,让他们夫妻二人和白琉璃住着。无心在沈兼离坟上种了棵桂花树苗,光秃秃的,看着可怜。   岳绮罗失踪了一整个月,待回来时,已是形同枯木,她像一颗死去的胡杨木,虽死而不枯,却再也不会发芽生长。   “我要走了。”   “你又要走?”无心抬头看了她一眼,“去哪?”   “我不知道,”岳绮罗静静地望着地面,“沈兼离的魂魄不在我手里,他不会入轮回。天南海北,我总能找到他。”   “你真的还要找他?”无心于心不忍。   白琉璃适时挑了帘子出来,看见岳绮罗,便迎了上去。   “胡四哥。”岳绮罗向他低头示意。   “你想起来了?”白琉璃笑道,“算了,你还是叫我白琉璃吧,我听着不习惯。”   岳绮罗点点头,道:“白琉璃,我想知道当年发生的事。”   “你确定?”白琉璃叹了一口气,道,“当年你被野狐狸算计,本来必死无疑。其实她不止是夺了你的身体杀人,连刘子固也是被她施了法术。他用来杀你的那把剑,就是野狐狸给他的法器。”   “后来呢?”   “后来,”白琉璃敛起笑意,“后来啊,你被他一剑刺的内丹也散了。彼时我正在满天下找你回青丘,赶到的时候已经晚了,你那时已修为尽失,魂飞魄散,眼看是不成了。”   “刘子固那时不知怎么挣脱出野狐狸的法术,见我来了,便求我救你一命,他定当不惜代价。”白琉璃定定的望着她,“我答应了。”   岳绮罗仍是沉默着,并不说话。   “刘子固用自己的魂魄作为代价,聚起了你的内丹。因你的内丹已经根基不稳,不得不上了一层封印养护。他的魂魄便陪了你几百年,一直到北宋时才去投胎。”   “我原本以为你们之间的心结可以解开,到那时候,你的内丹也就恢复了。没想到,这一耗就是一千二百年。一直到今天,你的内丹还有一半的封印没有解开。你们二人之间的纠葛已经远比当初复杂,解铃还需系铃人,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。”   岳绮罗听完这些前因后果,没有说话,迈步走到窗边的梅花旁。良久,她才低低的开口道:“原来如此。”   “深恩负尽,不得好死。”岳绮罗低声念着,唇边勾起苦涩的笑,“我当年,可真的说过这句话?”   白琉璃点头道:“我亲耳听见的。”   她站在春风里,静静地望着眼前的梅花。春天到了,花开的正好。她在梅树前像站了一生一世,生死别离,恍然如梦。   “我要走了。”   岳绮罗已经走到了大门口,无心才反应过来,喊住她:“哎,岳绮罗,那桂花树还没长成呢。到时候做好了桂花糖谁来吃?”   “寄给我就是了,”岳绮罗头也不回,“还有,你把那颗骨红照水梅砍了吧,烧在桂花树下,给它当肥料。”   “也许死了,就结束了。”   岳绮罗真的走了,她走的时候从来不会回头。重庆的偌大家业都丢给了他,她什么也不要,只带走了一枚玉坠和一件旗袍。后来,她在上海给无心寄了一封信,又在天津寄了下一封。等到了秋天,无心熬了一锅桂花糖给她捎过去。岳绮罗从广东给他寄了一封信,说她吃着甚好。   再后来,无心再也没收到过她的信。一晃过去了一年,两年。之后的几十年间,再无人见过岳绮罗。 ☆、第六十四章      崇祯十七年,煤山。   北京城已经破了,李自成从彰义门攻进了皇城,满城烽火,大势已去。他拔剑杀了两个女儿,逼死了妃嫔。东华门乱箭阻行,齐化门闭门不纳,安定门守军星散。他在前殿鸣钟至拂晓,百官无一人前来,他已退无可退。   朱由检在乱军中跑丢了一只鞋子,此时煤山上天色将明,地上的杂草树枝刺破了他的脚心。他想,国将不国,苦我民尔,他半生的努力,到底还是化作了乌有。   “诸臣误朕也,国君死社稷,”他在薄雾中苍凉长笑,“二百七十七年之天下,一旦弃之,皆为奸臣所误,以至于此!”   话音未落,一阵清越的笑声忽的从他头顶传来。宫城已破,尸横遍野,他本以为煤山上断不会有人。这笑声阴测测的回荡在耳际,惊出他一身粟粒。   “谁!”他四下环顾。   那笑声是个姑娘的声音,娇嫩清澈,显得更为诡异。朱由检循着笑声走去几步,便瞧见前方的树杈上竟坐着一个身着深衣的姑娘。   “皇帝老儿!你这江山守不住了,何不拿来给我玩玩?”姑娘收了笑,朗声道,“我行走人间千百年,什么样的人都做过,唯独皇帝还未做过,想来有趣的很!”   “你...!”朱由检心下惊惧,“你是什么人!”   “我是什么人,你认不得我了吗?”   她两只脚在树杈上晃来晃去,原来是个二八的小姑娘,那身衣服还显得有些老成,借着微弱的晨光,他隐隐觉着样式有些眼熟。走近看时,那姑娘便轻盈的跳下树杈,走到了朱由检面前。   “你...你是昭仁的——!”他认得这张脸!这分明就是昭仁公主的贴身侍女,只是方才他斩杀幺女时,这侍女分明也死在了他剑下。可如今站在自己面前的,分明是个活生生的人。见她周身上下完好无损,一丝伤也不见,朱由检更是惊惧万分,以为自己遇上了恶鬼寻仇。   “哈!皇帝老儿,你以为你杀的了我?”她向前逼近一步,唇边勾起诡谲的笑,“你刚刚杀的不过是我的傀儡,可怜你自负一生,最后怕是连自己的气节也守不住了!”   朱由检已说不出话来,他被这阴森的少女逼得连连后退,一时不慎,绊到了地上的树杈,瘫坐在地上。少女走到他身边居高临下的望着他,脸上神情颇为玩味:“狗皇帝,你怎的不说话?二十万禁军在瘟疫里灰飞烟灭的时候,你的表情可比现在有趣。”   “你什么意思?”朱由检艰涩的说着,“那瘟疫...那瘟疫不是天灾吗?”   “哈,世上哪有那么多天灾。”少女咯咯的笑了,她的双目在破晓的微光中闪烁着红光。朱由检心下惊惧,仔细去看,那双眼已是血红骇人,眼中的神情却如冰泉浸寒玉,叫人看了心生寒意。不过须臾间,红光便流出了她双目,蔓延至周身上下。少女手中捏诀,口中念念有词,一身长衣无风自动。借着几道诡异的红光,朱由检隐隐瞧见少女衣襟中飞出几样东西,还未来得及反应,其中一道便直奔他面门飞来!他终于瞧清楚那东西的模样,竟是枚有鼻子有眼的纸人。   “受死吧!”少女神色一凛,眸中杀气骤起,手中纸人化作利刃,向他脖颈破空劈来!   但那道利刃并未如期挨上他颈项,一枚铁菱打着旋飞来,直奔少女手腕而去。她反应机敏,向后猛退一步,铁菱穿透了纸人,将它牢牢地钉在了地上。   “谁!”少女恶狠狠地环顾四周,双手红光暴起。   只听几声簌簌的声响,几道身影从天而降,须臾间便将二人团团围住。为首的是个道士,仙风道骨,手执拂尘。余下几人却并非道家子弟,有人手持狼牙棒和银鞭,也有人着西域打扮,手中捏着一沓符咒。角落处有人抱剑而立,身形颀长,不似他人那般虎视眈眈。   为首的道士上前一步,挥起拂尘,指着那少女厉喝道:“妖孽!我与诸位同道中人寻你多年,如今你犯下滔天罪孽,还不悔改么!”   “呸!”少女不屑的睨他一眼,“我看你们这些法师,除了满口仁义道德,也只会多管闲事吧!”   “天行瘟疫,朝发夕死,民死不隔户,你竟说这是闲事?!”旁边一大汉向前一步,将手中的锁链抖得哗啦作响,“道长,我看这婆娘死到临头,仍不悔改。还与她废话什么,不如一举了结了她!”   “做梦!”少女清喝一声,从衣襟中抖出百十来张纸人,个个化作利刃,乱箭般射向一众人。只见她脚上蹬地,人已压低身形飞了出去,手中寒光一闪,带着杀气刺向大汉胸膛。   此时众人正各显神通,去挡那些无孔不入的纸人。大汉也无暇分心,正挥挡纸人时,却见少女已腾空而起,手中利刃直取他咽喉。他心下大惊,亮出板斧硬生生接了这一招,一时刀兵相接,二人手臂皆震的酥麻难当。   这少女看着身量娇小,手上力道却大的惊人。大汉一时招架无力,正要败下阵时,便听身后有人道:“贤弟,我来助你!”便执了狼牙棒向少女迎面挥来。   少女余光瞥见一道阴影劈来,心下一惊,立时收了手中利刃向后退去,避开了一记狼牙棒。只是来者仍不罢休,挥着兵器向她左劈右砍,这狼牙棒少说百十来斤中,砸在地上陷进去十来寸。少女不惧不慌,从怀中抽出另一枚纸人,向那人手腕旋飞掷去。那纸人也化作一枚利刃,锋利无比,切豆腐一般将他手腕齐根削下,登时鲜血喷涌,洒了身旁大汉满头满脸。   那人起初只觉手腕一凉,再一看,自己的整只右手已随着狼牙棒一同掉在地上。登时痛的跪地哀号,声音凄厉。旁人见同伴如此凄惨,更是不能姑息,挥舞着手中兵器便向她劈来。   少女面色沉稳,手中捏了个诀,便有纸人劈头盖脸的把来人埋了个透。纸人散去,人只剩了个骨架子。道士见同伴死状凄惨,倒吸口凉气,厉声道:“妖孽,今日再留你不得!”   少女朗声笑道:“你们这么多人围攻我一个,也不算什么英雄好汉吧!我倒要看看,今日究竟是谁留不得!”   话毕,少女腾空飞起,手中寒光向道士心口刺去。道士躲也不躲,由着她将利刃刺向他心口。少女原以为自己得手,不成想却刺到了一道坚硬的屏障,并未碰到皮肉。   护心镜!少女心头一凛,正要收手时,断臂人的银鞭已缠上她脚腕。那银鞭上有倒刺,登时痛的少女惊呼一声,转身一道纸人劈去,瞬间削开那人脖颈,一时血雾弥漫。她也不管脚腕上的银鞭,驱动纸人便要离去。不成想银鞭又被人拽住,将她狠狠拉回地上,倒刺扯动皮肉,痛得她又是尖叫一声。   少女不敢停歇,正要从地上爬起,便见一道剑光迎面劈来,停在了她额前。来者正是那修长剑客,只见他以面具遮脸,身着玄色长衣。那剑长约三尺,剑身极薄,如同一张白纸,剑刃寒光四起。少女一惊,用手生生接住了那把剑,立时鲜血淌过剑刃,滴在了她颊边。   出乎她意料的是,剑客见了她的脸竟愣住了,那把剑就悬在她面前,多一寸就能要了她的命。但剑尖一动也不动,像是故意要留她一命。   少女却并不领他的情,屈膝一脚将他踢开,翻身爬起,手中掷出一枚纸人。那纸人寒光凛冽,势道劲急无伦,剑客侧身躲开,那纸人不当不正,竟正巧穿过了道士咽喉。   一行人见为首的被杀,当下便红了眼,使出浑身解数来取她性命。少女手持纸人左劈右砍,一时血花横飞,杀出一条血路来。   去路忽然被一彪形大汉挡住,少女抬头去看,只见这大汉足高出她两个头。少女八风不动,挥手便要去割那人咽喉。   身后突然有人唤她:“姑娘。”   少女一时分心,转头去看,只见那剑客抱剑而立。她一时分了心,背上结结实实挨了大汉三掌,登时口吐鲜血,飞扑在地。这三掌中内力深厚,已将她心脉重伤。还未等她爬起来,一张怪网当头落下,将少女罩了个牢固。那网上浸过黑狗血,又贴着十来张符咒,足以镇住一般的邪祟。   此时一行法师死伤惨重,除了大汉之外,只剩下剑客和施下符咒的巫师。见这邪祟终于落网,众人皆松了口气,今日的邪祟好生厉害,险些要栽在此处。好在到底还是将她收服,也算是为民了却一害。   只是还未等巫师取出法器,便听大汉一声惊呼:“小心!”,再一看,网中的少女身周红光暴起,眼仁褪色成淡灰,颊边爬上一道道血红的裂纹,两颗尖牙缓缓探出。竟是魔化了。   “就凭你们这些凡夫俗子,也想杀我!”少女狂笑道,“痴心妄想!”   话音未落,红光已化作刀刀利刃,向几人迎面劈来。巫师躲闪不及,须臾间魂魄已被摄去,肉身在刺目的光芒中燃起火焰。红光熄灭,二人的身体竟在风中灰飞烟灭了,连带着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,一同化作了煤山上的一把灰尘。   空荡荡的大地上只剩剑客一人,他站得远,竟幸免于难。   少女举刀割破网,腾空而起,劲道凌厉,直取剑客命门而来。   刀兵之气掀开了剑客的面具,她与他在晨曦中两两相望。少女原本满脸的恨戾之气僵住了,片刻烟消云散。她死死地盯着他的脸,周身颤抖,口中喃喃:“你...你是...”   剑客不曾拔剑,他也惊愕的望着少女。这女孩面容娇俏,脸上还挂着血迹,他有种与故人相逢的熟悉感。可仔细想来,却并不曾见过她。   “你...你!”   少女一咬牙,竟收回了法术。只见她身形灵巧,跳上了旁边的树杈,一转眼,便消失在了清晨的煤山中。   剑客环顾着四周,满地残缺的尸体。朱由检已经在一旁自缢而死,他的身体在晨风中无力的随风摇晃。大明王朝就在这一刻崩塌了,连带着京城数万人的性命,都在这个早晨一同步入了坟墓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偷了个懒,还是回忆杀,明天开始新部分。 ☆、第六十五章      1974年,无心和白琉璃收到来自岳绮罗的信。此时距离岳绮罗上次来信,已过去了足足27年。   信是从内蒙古草原边的小镇寄来的,邀请无心和白琉璃到村上插|队。此时全国的知|青上山下|乡运圌动一浪接一浪,无心和白琉璃在夹缝中摸爬滚打,打一枪换一个地方,早快撑不下去。不想能收到岳绮罗的邀请,自然是收拾行囊奔赴草原。   几十年间,世事剧变,无心卖掉了重庆的家产,带着相好和刚化肉圌身的白琉璃离开了蜀地。他相好年纪渐渐大了,最后还是饿死在了大饥|荒中。他和白琉璃两个不老不死的在地堡里住了几年,等到出来时,天地也不同了。   他起初还住在城市里,只是形势越来越紧张,街上也总有武|斗。他和白琉璃没有身份,也花光了钱,日子渐渐过不下去。这次来草原的火车票还是想尽办法才凑齐的,听岳绮罗在信中的口气,她似乎过得也不如从前富贵。   到了最近的火车站,岳绮罗就在月台上接他们。这么多年过去,她应该已经有五六十岁,然而看起来还是当年那个十五岁的小姑娘,可见她的法术仍然奏效。只是她瞧着有些狼狈,身上穿了套半旧的军|装,编了两条麻花辫,手上沾了满手的白色粉末,看着像是面粉。   无心致以诚挚的问候:“哟,你还没死啊。”   岳绮罗接过他手里的行李:“借你吉言。”   三个老不死站在月台上互相问候,空气中弥漫着祥和安逸的气氛。   岳绮罗脸上半点表情也没有,拎着行李转身便走。她的腿更跛了,想来她虽然驻颜有术,内里的肉|体还是衰老了。人老了,什么毛病都涌上来。她的心也老了,以往萦绕在她身上的那股阴测测的气息,如今越发淡了。   无心凑到她身边问:“哎,你有介|绍信吗?”   “没有。”   “那我们怎么办身|份|证明?”   啪的一张纸人拍在无心脸上,岳绮罗一瘸一拐的走远了。   无心把纸人从自己脸上揭下来,望着她的背影,白琉璃在他耳边说:“我说什么来着?岳绮罗准变成凶巴巴的老太婆了。”   “你小点声,要是让她听见,咱俩还得再住二|十|年的地堡。”无心把声音压低,跟了上去。   “岳绮罗,你怎么来这插|队?”无心望着四下,“怎么不选个好地方?大兴安岭也成啊,棒打狍子瓢舀鱼,还能打只黄大仙玩。”   “张显宗要来了。”   无心收了声,静静地望着她。半晌才开口道:“还是被你找到了?”   “找了很多年,重庆之后,我再没见过他。”岳绮罗望着前方,“他今年二十岁了,我知道他要插|队到这里,就提前过来等他。”   “你这回是打算...?”   “我以前,遇见过一个江湖中人。”岳绮罗忽然打断了他,“他告诉我,剑术中拔剑砍断大树不难,难的是不动声色的把剑收回来。”   无心听着,不知道岳绮罗想要表达什么。   “我已经想明白了。”岳绮罗阖上眼叹了口气,“杀一个人,杀千百个人都不过一眨眼。但救一个人,太难了。”   无心笑了,“你终于想通了。”   “恩,”岳绮罗点头,“我现在只想陪他走完这一生,就够了。”   即使他注定短命?但无心没有问出口,有些事心知肚明就足够,血|淋|淋的剖出来抛在人面前,太残|忍,他不做这种不积德的事。   白琉璃在他后面抄着袴袋走着,散散漫漫,他做了几百年的游魂了,如今再做人,几十年也没习惯,还是孩子心性,什么都想试一试。他体|内有半颗灵狐内丹,因此是个半人半妖,一张脸细皮嫩|肉,也是不会老的。说来也是因缘际会,做人难免有生老病死,做妖,也躲不过五百年一次的天劫。唯独半人半妖躲在夹缝里,才算是肆无忌惮,神仙也管不了他。   白琉璃说:“你这地方空气倒不错。”   此处是草原边陲,已经看不到游牧痕迹。再往里走,一直走到两个村子外,才是真正的大草原。此地的知|青大部分都在村子里插|队,少有人被安排到草原上放牛。岳绮罗就是在奶粉厂做工,她手上的白色粉末原来不是面粉,而是奶粉。   一路走到了镇子中心,前面跑过来几个泥孩子,嘻嘻哈哈的从他们身边跑过去,撞了无心一趔趄。无心也没当回事,继续往前走,忽然太阳穴上挨了岳绮罗一记,啪的往旁边偏过去。再一看,岳绮罗头也没回,紧攥的拳头里握着个石子,是刚才几个小孩扔得。   岳绮罗转过头,狠狠地横了一眼,吓得小孩屁滚尿流,边跑边喊:“不好啦!!岳跛子又要吃|人了!!”   白琉璃失笑:“你在这倒结了不少仇家。”   “几个当地的毛孩子,成天欺负人,被我教训了几次就吓成这样。”岳绮罗瞟了一眼无心,“他们看你们是新来的,就来找你麻烦,想看你出丑。”   无心揉|着自己太阳穴苦笑:“你打我和他们打我有什么两样吗。”   被岳绮罗一记眼刀噎了回去。   “前面就是接|待站了。”岳绮罗站定,望了望无心,又瞅了眼白琉璃,“你们两个机灵点。”   “什么意思——”   白琉璃不往下说了,只见岳绮罗从怀中摸出张纸人,刷的一下从门缝里飞进去。再推开门时,书|记在办公桌后被纸人定住额头,一屋子人都成了她的傀儡。   她走到桌旁翻出一沓子纸,扔到无心面前,一手控|制住纸人,道:“写上名字,动作快点。”   “不能写无心!”她见无心拿了纸唰唰唰就写,便凶巴巴的补了一句。   “不写无心写什么?”无心迷茫的停了笔。   “你傻吗,哪有人姓无?”白琉璃适时凑上来,“你编一个姓吧。”   “有啊!”无心提起兴趣跟他解释,“《姓考》记载:郑公子后。或云:无氏出尧臣之后......”   “早绝后了,你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?”   无心只得改了名字,把无心写成吴新,勉强算是个正常名字。   轮到白琉璃了,他在纸上写了个白字,抬起头问岳绮罗:“我就叫白琉璃行吗?”   “名字太花哨,改。”   “绮罗这两个字也很花哨啊!”   岳绮罗的眼神可以杀圌圌|人。   “要不叫白柳黎?”无心绞尽脑汁,“白六利?”   “你哪学来的口音?”白琉璃绝望,“算了,你给我写胡四吧。”   岳绮罗的纸人脚尖蘸了墨水,唰唰编完了资料,两个人就算是落|户了。到了晚上,上面安排了住处,无心和白琉璃都住在同一个村|民家里,大通铺,一条被子扯过来扯过去的盖。   岳绮罗住在奶粉厂宿舍里,她把室友都赶跑了,自己睡一整个火炕。   无心觉得岳绮罗还是比较有本事,在哪都能过好日子。   但张显宗的转|世还是没有来。   无心学会了开车,被安排了从草原上送牛奶的活,每天开着空荡荡的小卡车到草原上,再载着一车刚挤下来的牛奶送到奶粉厂。他自己捡了个小瓶,洗干净揣回来,每天偷一小瓶牛奶,但到最后多半还要被白琉璃抢去一大半,叫他很是窝火。   送知青的大火车一辆辆往村子里开,卸下一批批知|青,眼看这几个村子快要饱和,也没见张显宗的影子。岳绮罗每次都站在前排,死死地盯着那些货车,仿佛要给它看出两个窟窿来。她想,也许张显宗长的不一样了,打扮的土气,或者被批|斗的没了人样。她来之前查过,张显宗这辈子是个资|本家的儿子,黑|五|类,在城里吃了番苦。她是因为无法接近他身边,这才退而求其次,先到了乡下等他。   到了第二个月,卡车不怎么往村里来了,岳绮罗成天听了汽车声就溜出厂子,抱着膝盖坐在地上等。她老了,呆坐时的眼神常常是空泛的,像一口古井。她大杀八方的煞气已在多年的寻找中磨的差不多,以前她坐下来时喜欢晃着脚,开心时眼睛是流动的,唇边的笑也各式各样。现在她蹲坐在那里,正像是一截枯木,在风中一蓬蓬的沙子里纹丝不动。   无心知道,只有张显宗才是她的药。   岳绮罗在场部等到了第三个月,日上三竿,无心开着车送来了牛奶。外面忽然有人喊:“有车来了!”   她跟着旁边的女工一起出去,走得很慢,她累了,腰酸背痛,是多年奔波烙下的老|毛病。   文|工|团又开始唱起了歌,一众人都拍着手一起唱,从车上下来的知|青都背着大红花。岳绮罗站在人群后头昏昏欲睡,快要站不住,无心和白琉璃一边一个的架住她,不让她倒在地上。   忽然,无心猛地把她摇醒了,低声道:“岳绮罗!你看那人!”   岳绮罗提起精神,踮起脚尖去看。从卡车上跳下来最后一个人,身上没有红花,但身形修|长,腰杆挺得很直。他低下头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,抬起了下巴。   她心中轰的响了一声,这声音只炸在她心窝里,谁也听不见。那张脸无数次出现在她梦中,只是这次年轻了些,有些稚|嫩,晒黑了,又瘦了点。但她死也不会忘了这张脸,天地间好像只剩下他们两个人,满地尘土,寂寥无声。她听不见,也看不见了,只有张显宗站在她面前,像一场荒诞的白日梦。   顾止站在卡车的边缘,知|青们把他们团团围起,唱着,笑着,欢迎着。他是一枚格格不入的眼中钉,在这里充当着碍眼的存在。   忽然,人群里刺出一根针来,有人胡乱的扒|开人群走了进来。他转头去看,是个十五岁左右的小姑娘,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,下|半|身是条椒盐点子长裙。她手上和脸上都沾了奶粉,麻花辫乱七八糟的呲着毛。她的脸美的不像寻常人家的姑娘。   顾止被她死死瞪着,觉得很奇怪,便转过身问她:“同志,你怎么了?”   女同|志愣愣的盯着他,脸上一瞬间闪过无数种情绪,快的抓也抓不住。末了,她声音颤|抖着开口:“你...你叫什么名字?”   “顾止。”   她的声音比一般姑娘要成熟,与她稚|嫩的外表极不相符,她向前走了一小步,道:“我叫岳绮罗。”   顾止笑了,“你好,岳同|志。”   岳同|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,眼睛里的光亮的要飞出来。她的脚尖在地上挪了挪,手臂乱晃,似乎想要走过来,磨蹭了片刻还是收回手,扯着衣角点点头。“恩!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为什么要写这段时期呢,因为原作也写了这段时期。我完全是拙劣的模仿原作模式啦,三世都有对应。 再有就是老岳要是活到21世纪,已经是个老太婆啦,不忍心让她再满天下折腾。不如到时候来个he,开开心心的过日子。 ☆、第六十六章      顾止干的都是脏活累活,整个村子所有没人愿意做的活都落在他身上。他是资本家的儿子,劣迹斑斑,长得又细皮嫩肉。没人可怜他。   除了那个奇怪的小岳同志。   岳同志年纪小,才只有十五岁,出身很好,三代贫农,长的却不像个贫农,是村子里最美的姑娘。她跛了一条腿,听说是给地主打断了,她跑出来烙了病根。她个性古怪,不爱说话,看人的时候阴森森的,从不主动和别人打交道。   除了顾止。   岳绮罗天天翘班出来看他,他在牛棚挑粪,她就趴在栅栏上看他。眼珠黑亮黑亮,看的顾止身上发毛。   吃饭的时候,顾止身边坐了两个白净的男孩子,对面就坐着岳绮罗。她把顾止碗里的菜堆成了尖,然后带着两个男同志扬长而去。   男同志一个叫吴新,一个叫胡四,听说是岳绮罗的同乡,三个人很是要好。   没人敢说岳绮罗的闲话。   这天顾止又在牛棚铲粪,一抬头,岳绮罗坐在栅栏上晃着脚,围了条红纱巾,衬得她脸色莹白如玉。   顾止放下手中的铁铲,无奈道:“岳同志,你找我什么事?”   岳同志歪着头:“看你长得好看咯。”   顾止拿她没办法,低下头继续干活。一本巴掌大的书从他口袋里掉出来,岳绮罗敏捷的跳下栅栏,在书掉进牛粪堆之前接住了它。   这本书却不是人手一本的红宝书,封面是牛皮纸糊的,上书《飞鸟集》,里面也都是手抄的文字。岳绮罗眼神一亮,抬起头望着他:“你喜欢读书?”   顾止有些慌,他是不应该读这些书的。用他们的话说,这些都是小资本主义情调,是大毒草。他顾止读这些书,更是罪上加罪。他从城里偷偷带来的几本,还都是手抄在牛皮纸上的,每天贴身带着,生怕落了话端。   岳绮罗见到这本书,反而爱不释手的翻阅起来,读了几页,便又抬起头道:“你借我读几天好不好?”   话音未落,岳绮罗已经晃着手中的书,翻出栅栏跑远了,不给他拒绝的机会。顾止在原地愣了片刻,缓过神来,已经追不上她了。   当天晚上,顾止被一阵敲门声惊醒,他那扇破门被敲的摇摇欲坠。他怕临近的村民听见,披了件衣服便起床开门。   岳绮罗站在外面,头发也没扎,清汤挂面似的披在肩上。月光把她的小脸照的皎洁细嫩,四月的天,她只穿了件薄纱的衬衫,怀里用军装抱着什么东西。顾止愣了。   “顾止,我来换你的书看!”   “什么?”顾止低下头,岳绮罗从他腋下钻进了屋,把怀里的包摊在桌子上。借着月光,顾止瞧见那衣服里包着的竟是几本书。   “你哪里来的书?”顾止凑了上去,眼睛发亮。他的书都在动乱中遗失了,有些被人烧了、撕了,剩下的都跟着他家宅子被锁了起来。他来到草原,是干干净净一个人,什么也没带来,什么也没剩下。他很久没有新书可读了,手抄的几本书早读的滚瓜烂熟,闭着眼睛也能背出来。   他点起油灯,就着昏暗的灯火拿起一本书,是小仲马的茶花女,又一本是呼啸山庄。他正要翻看开,却被岳绮罗劈手夺回。只见她捏着手里的书,冲顾止扬起笑:“顾止,你要是想看书,可要答应我一个条件。”   顾止一愣:“什么条件?”   “你以后不许再叫我岳同志了,”岳绮罗歪着头故做沉思,“你以后,就叫我绮罗!”   “绮...罗?”顾止艰涩的吐出两个字,“岳同志,这——”   “那我拿走了。”岳绮罗啪的把书收回去,转身就要往门外走。   顾止舍不得书,连忙喊住她:“岳同——绮罗。”他硬着头皮叫出了最后两个字。   岳绮罗掉过脸看着他,眼角染上一丝喜悦。她很少这样笑,一笑起来,好看的顾止都看愣了。她向前走了一步,摇曳的灯火照亮她的脸,“你再叫一次!”   “绮罗。”顾止涨红了脸,他从未叫过姑娘的名字,想了一想还是不妥,又道,“不行,岳同志,这样被人听见会误会生活作风的。”   岳绮罗的脸拉下来了,“什么作风不作风,你叫就是了,谁敢来动你?”   顾止苦笑,这岳姑娘大概因为出身好,从未尝过被批斗的滋味。什么作风问题也是一概不曾有,她还不知道人心险恶,一张嘴能把白的说成黑的。他已如此人微言轻,又怎么能拖累别人。   岳绮罗见他面色为难,便也缓和了表情,道:“好吧,那...你以后在外面叫我岳同志,也不是不可以。但是,倘若只有你我两个人,你就得叫我绮罗。不然,我不仅不借你书,还要告发你的飞鸟集呢!”   岳绮罗这话是说着当玩笑,她自己也笑着。顾止看着这姑娘笑眼乌浓,想起自己已许久没见过这样的好脸色,一时心头涌上暖意,点了点头,道:“好。”   岳绮罗脸上挂着笑,心里想让他再叫一声,再叫一声。她想听千百遍的“绮罗”,听到耳朵起茧也不罢休。她已经三十年没听过了,最后一次听见还是在南边的战场上,沈兼离的血流了一身,把她的衣服都染脏了。他摸着她的脸颊,说绮罗,我要死了,你别怨我。她记了三十年,盼了三十年。如今听来,还是很好听。   她把书一股脑都塞进顾止怀里,叮嘱他道:“你说好了,可不许变卦。”转身走了几步,又回过身往他手里塞了块糖。   顾止低头一看,是块奶糖,供销社是没有奶糖的,这块糖多半是知青从城里拿回来的。顾止愣了,“绮罗,这是...?”   “你每天干那么多重活,又吃不到肉。我怕你饿死了,就没有人还我书了!”岳绮罗别过脸,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糖,全塞进他手里,“喏,你都拿着。”   这堆糖块各式各样,有几块都融化了,和糖纸粘在了一起。可见是珍惜的收了很久,不舍得一口气吃掉。顾止呆呆的看着糖,觉得不妥,抬头喊住她:“可是,绮——”   大门洞开着,岳绮罗已经不见了,顾止追出去看,只见一个小小的背影一瘸一拐,长发在夜风里扬起又落下。他愣了半晌,手里的糖被他握的又化了几分,和他的手掌黏在一起。他剥开一颗放进嘴里,甜味从舌尖蔓延到全身。顾止很久没吃过糖了,这一块糖甜过他以前吃过的所有糖块,甜的他周身暖意骤生,流进了心里。   岳绮罗的糖块断了顿,躺在床上作死尸状。   无心在旁边抄着手:“你把糖块全给他了?”   岳绮罗头也不偏一下,极细微的点了点头。   白琉璃凑上来:“我偷拿来的奶糖你也给他了?”   “那奶糖是你偷来的?”无心猛地转过头,“你怎么不分我一块?”   “你吃不到糖又不会往死里掐我。”白琉璃捏捏自己青紫的胳膊,暗自吸了口凉气。   岳绮罗想吃糖,想的面如死灰,无心和白琉璃也好久没尝过甜味,嘴里寡淡的很,一时也暗自流口水。想了半天,无心一拍手,道:“岳绮罗,你能搞来几把土枪吗?”   “你干什么?你别打抢劫供销处的主意。”白琉璃提起精神,他分配在供销处当售货员,是个肥缺,苹果水果糖都得经他手里卖给知青。   “就为了几块水果糖?”无心不屑,“你大可放心,我是听说草原深处有狼群,不如带上枪去打一只回来,拿皮毛和肉到供销处换几斤水果糖回来,大家都有得分。”   岳绮罗听见杀来杀去的事,立时提起精神,从床上坐起来道:“好主意。”便翻身下床往门外走。   无心喊住她:“哎,岳绮罗,你去哪?”   岳绮罗的声音远远传过来:“找土枪!”   岳绮罗说是去找土枪,结果带回来两把土枪不说,手上还扯着个顾止。   顾止被她拽着衣袖,面色尴尬。他原本正在村里知青点喂猪,岳绮罗忽然找上门来,说什么也要拉着他走。顾止拗不过她,被她一路拉到了村边,才知道是要进草原里。   “原来这就是你说的好地方。”   “怎么,草原不是好地方吗?”岳绮罗牵来了马,扬着头看他,“上马吧。”   无心这边已经跨上了马,转头看见岳绮罗此刻神采飞扬,倒是暗暗称奇。与岳绮罗重逢以来,他极少见她展露笑颜,即使笑了,也多半含着几分疲惫或讽刺。唯独和张显宗待在一起时,她才像个小姑娘似的,好像她从未老去过,还是当年文县那个千娇百媚的九姨太,横行四方。   白琉璃接过土枪,已经挥动马鞭先行一步,他与无心都活了有些年头,骑马是不成问题的。岳绮罗自然不用说,也扯着缰绳跟了上去。只是却苦了顾止,他一个城市长大的南方人,别说起码,怕是连马也未见过几次。好不容易爬上了马,却怎么也无法让马儿前进半步。   岳绮罗笑着掉转马头,过来牵顾止身下马的缰绳,道:“你不会骑马么!”   顾止尴尬的摇了摇头,引得岳绮罗咯咯的笑了,只见她一按马背,身形轻盈的从自己的马上飞起,竟跨在了顾止的马上。她两条手臂环着顾止,绕过来握着缰绳,声音从他肩头飘过来:“我教你。”   顾止一时连话也说不出来,他家风严谨,从未和姑娘挨得这么近过。眼下又是敏感时期,更是不曾和女同志有过来往。这岳姑娘性格犷悍,竟手把手教他骑马,他一动也不敢动,面上发热,心跳如擂鼓般的敲着。   也不知岳绮罗使了什么办法,这马竟听话的向前迈开步,跟上了前面二人的步伐。顾止只觉岳绮罗的呼吸暖暖的呵在他颈后,痒酥酥的,激起他一身粟粒。他屏住呼吸,一时周身汗毛竖起。   “顾止?”岳绮罗忽然开口,“我问你,你可曾听过张显宗这个名字?”   “张显宗?”顾止小心的开口,“没有。”   “一点印象也没有么?”岳绮罗似是有些泄气,“那唐山海呢?沈兼离?刘子固?”   顾止木愣愣的摇头,不敢回头看岳绮罗,怕和她脸对脸地碰上。   岳绮罗轻轻叹了口气,道:“好吧,不记得就不记得吧。”   马蹄声硌哒硌哒的,踩得草地窸窣作响。四月的草原还颇冷,一蓬一蓬的风吹拂过他的发际,裹挟着浓烈的青草气息。风把他的衬衫打了个透,又有岳绮罗的温度暖暖的贴在后心。顾止骑的心猿意马,不知是该看风景好,还是该专心学骑马好。   前面传来一阵紧一阵的马蹄声,是无心和白琉璃骑了一圈,又骑回到他们面前来了。只听无心远远地唤道:“岳绮罗,你干嘛呢!我们可不等你了。”   岳绮罗在他身后笑道:“你们敢!”说着便要翻身下马,她之前的那匹马一直牵在她手里,此时轻巧的一蹬便跨上了马,又睨了眼顾止,叮嘱他道,“你记住,想让马向前走就用腿架马肚子,想让它停下来就拉缰绳。它要是不听话,你就拿鞭子抽它。”   正说着,无心又在前面喊了:“岳绮罗,你的枪呢!”   “那土枪都是拿来吓唬狼群的,能打中什么!”岳绮罗拔高声音道,“想要杀头狼还不容易?用不着土枪!”   无心在前面嘘了她一声,调转马头便去追白琉璃了。岳绮罗也拉住缰绳要追上去,顾止见她要走,到底忍不住开了口:“绮罗,你刚刚说的那几个名字,是什么意思?”   岳绮罗愣了,麻花辫在风中被高高扬起,风掀起她的刘海,露出光洁的额头。她望着顾止的脸,眼中一时风云变幻,五味杂陈。末了,眸中神光又黯淡下来,不再看他了。   “我这辈子,生来就是还债的。”她低着头说完这句,又重新扬起下巴,灼灼的望着他,“我真羡慕你,你什么都忘了,你不欠债了!”   岳绮罗没头没脑的说完这句话,口中“驾”了一声,一夹马肚子,头也不回的去追无心了。马蹄声哒哒的敲在顾止心口,他望着岳绮罗在风中飘舞的红纱巾,像一面鲜红的旗帜,永不降落的摇曳在这片草原上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突然间进展超快...可能是我自己也写烦重新认识的剧情了。 我尽量把剧情都放到草原上,不去写插队的事,毕竟容易被屏蔽。 希望今天这段不要被删... ☆、第六十七章      岳绮罗把马骑的飞快,风声呼呼的掠过耳际,让她有种化作白雕的错觉。   她在草原上做过二十年的郡主,曾经也是个地道的草原儿女。弯弓射雕,快意恩仇。只是她的王国已经消失在了草原上,百年来,她再也没能回到王城中。   白琉璃骑着马跑在最前头,无心在后面追他,岳绮罗记挂着后面的顾止,跟在无心后面。白琉璃一边跑,一边学着狐狸的叫声,学的惟妙惟肖。岳绮罗笑道:“胡四哥,你怎么学起狐狸叫来了?”便也跟着他学,两只狐狸一前一后的鸣叫在草原上。   “嗳,你们这两只千年老狐狸,净欺负我们这些凡人。”无心笑着勒住缰绳,让岳绮罗驱马追上白琉璃,自己走到了顾止身边,与他并肩骑马。   顾止扯着缰绳慢悠悠的前进,瞥了眼无心,垂下头笑道:“你们几个关系真好。”   “也就那样吧,好歹认识几十年了。”无心弯下腰,从地上扯了根草叼在嘴里。   “你们是发小?”   无心看了他一眼,从嘴里取出草根,尴尬道:“说来话长,以后等岳绮罗讲给你听吧。反正,你多半也不会信我的话。”   正说着,前面传来白琉璃的惊叫:“有狐狸!”   无心循声望去,果然有一只草狐狸从遥远的地平线方向跑了过来。这狐狸的毛皮油光水滑,身形优美,像一匹缎子飞舞在草原上。无心眼睛一亮,抄过土枪端起便射。   “无心!”岳绮罗喝止了他,“把你那枪收起来,用不着。”   “不用枪,还带来干嘛?”无心不满。   “若是打狼,随便你怎么开枪。”白琉璃也收了枪,“但这只草狐狸皮色好,你那散弹枪一打上去,就一分钱也不值了。”   “老狐狸。”无心嘟囔着收回枪,“我看你是心疼同类吧?”   白琉璃笑了,倒是岳绮罗在旁边说:“你又把我们和野狐狸相提并论?”   说着,岳绮罗一挥马鞭,弓下腰向草狐狸俯冲而去。顾止这才看清她背上是一副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弓箭,她一边拉着缰绳,一边从箭筒里抽出一支白羽箭来。那狐狸跑的飞快,岳绮罗便把箭咬在嘴里,两手放开缰绳,取下弓要射那只狐狸。   “小心!”顾止见那匹马跑的凶,岳绮罗又两手都搭在弓箭上,只用脚稳住身形,一时担心她摔下来。然而身旁的无心却神色平静,半点也不怕岳绮罗会出事。   “唰——”只听弓箭破空划过的声音,紧接着是狐狸的惨叫声,凄厉刺耳。走近几步看,原来那狐狸两眼被一根箭穿过,已然气绝,身上的皮毛却完好无损,甚是罕见。   岳绮罗骑着马过去,拿弓箭一兜便把狐尸兜在手里,走过来扔进无心怀里,扬起下巴道:“喏,你看看。”   无心拿在手里,情不自禁的赞了一声:“好皮毛!”他把这草狐狸翻来覆去的看,啧啧称奇:“这怕不是只狐仙姑吧?岳绮罗,你哪里学的好箭法?”   “那是自然,你别忘了我可做过耶律钿匿。”岳绮罗拿下巴点着,“这狐狸够换不少好东西了,除了糖块,还能换点白面和鸡蛋。”   无心想到了白面馒头配着香喷喷的炒鸡蛋,一时勾起了馋虫,拎着狐尸便掉转马头,跟着岳绮罗的后头回镇子上的供销社去了。   说来也奇,顾止原本以为自己擅自离岗,少不了一顿责罚。然而村子里平静得很,他装猪食的桶还搁在原地,却没人来找他麻烦。岳绮罗像是神通广大的,想做什么便做什么,她在这里说一不二,所有人都是她的小傀儡。   知青原本是不允许私自开小灶的,要吃大锅饭,但因顾止住得偏远,是以前村民废弃的旧房子。因此能在屋子里偷偷生一把火,做点小菜。无心自告奋勇的下厨,炒了一盘鸡蛋端上来,又张罗着拿个笼屉来蒸馒头。白琉璃不知道去哪找笼屉了,无心蹲在灶边生火,饭桌边只剩下顾止和岳绮罗两个人。   岳绮罗夹了一筷子炒鸡蛋,放进嘴里嚼了嚼,放下了筷子,呆呆的盯着盘里黄白相间的鸡蛋。   “怎么了?”顾止很好奇,这盘炒鸡蛋虽然只放了盐,倒也色香味俱全。他有日子没吃过鸡蛋,此时闻着蛋香味,腹中一阵咕噜乱响。   “以前也有人给我做过炒鸡蛋,炸了我的厨房,还没有放盐。”岳绮罗望了眼顾止,“他还说这是军队急行军的做法,其实难吃死了,蛋黄都窝在一起,又干又淡。”   顾止听不懂她在说什么,以为是她旧友的故事,便笑着摇了摇头,取了筷子去夹盘里的炒鸡蛋。岳绮罗的眼睛黑亮亮的定在他身上,像一盏孤灯。顾止尝了口蛋,抬起头望着她,低声道:“谢谢。”   “谢谢?”岳绮罗愣了。   “我在这边没什么朋友,”顾止苦涩的勾起唇角,“能认识你们三个真好。”   岳绮罗没有说话,只是定定的望着他。那一刻,顾止还以为她要说些什么,但她眼中的潮水汹涌片刻,到底还是退下了,又成了一口幽深的古井。   “哎,哪跟哪的话。都是老交情了,顾同志,革命伙伴不分你我。”无心端过来一盆肉,“来,尝尝这个。”   “无心。”岳绮罗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,眼神里能迸出火花。   “你瞪我干嘛?”无心浑然不觉。   顾止捏着筷子,笑的尴尬,伸手去夹盘里的肉。   岳绮罗盯着眼前的肉脸色发绿:“无心,你告诉我这不是狐狸肉。”   “怎么,心疼了?”无心嗤笑一声,“放心吧,狐狸肉一股骚味,谁吃?这是牧民家的牛肉,我用多出来的白面换的。”   岳绮罗这才放开筷子吃,一连好几块下肚,白琉璃才抱着笼屉回来。把笼屉放在灶台上,又到堂屋来说话:“文工团马上要在场部演出,去不去?”   “去!”   “不去。”   无心扭过脸望着岳绮罗。   岳绮罗坦然的夹了一筷子肉,抬起头望着他:“有什么好看的,翻来覆去那几个节目。”   “你吃的那牛肉是我换来的。”   “没有我你连白面都吃不上。”   无心输了,他想去看文工团的小姑娘演出,但岳绮罗不让他去。她不想做的事,谁要是忤逆了她的意思,她能往死里整他。   他在屋里绝望的环顾几周,突然看见旁边的顾止,灵机一动道:“小顾同志刚来村里,他可还没看过文工团演出,你就当带他去吧。”   岳绮罗咬着筷子瞪他,又睨了眼白琉璃,最后望向旁边的顾止。顾止脸上没什么波动,眼神却有几丝光亮。她放下筷子叹了口气,“好吧。”   文工团原本只有部队里才有,知青们在乡下无聊,也要搞文工团。几个小姑娘穿着军装在台上唱红歌,跳忠字舞,团长会唱点评剧,知青们不知道好赖,一并跟着叫好。   下乡日子苦,姑娘们一个个也灰头土脸,脸上两坨红扑扑,胸前还要带朵大红花。岳绮罗坐在队伍最后面,兴致缺缺,想靠在顾止肩上打瞌睡,被白琉璃和无心两人合力扶住,可不能叫别人看了去。   听说文工团里来了个新人,是个叫龚红梅的南方姑娘,长得水灵,又能歌善舞,没多久就评上了文艺骨干。无心听人说龚同志有一把好嗓子,唱起歌来婉转好听,眼看就要当副团长了。   岳绮罗不关心,无心和白琉璃都很关心,成天面朝黄土背朝天,生活过的没滋没味的。好不容易来了批新人,他们可要好好看看是何方神圣。   天色渐渐暗下来,木板搭的舞台上扯了电灯线,人群里一阵喧哗,是文工团上台了。岳绮罗抱着膝盖,心里惦记着口袋里的水果糖,便伸手去取。   “东方红,太阳升。”   岳绮罗手一抖,糖块掉在了地上。   这个声音熟悉的让她心悸,香糯入骨,她抬起头望向台上,僵住了。紧接着浑身颤抖,脸上渐渐失去血色。   野狐狸!   台上站在最前面开嗓唱歌的,分明就是三十年前死在她手下的野狐狸卿儿!   岳绮罗蹭的站了起来,不管不顾要往台上冲。白琉璃和无心俱是一愣,亏得反应机敏,一人一边给她扯回马扎上。   “岳绮罗,你又怎么了?”无心压低声音在她耳边问道。   “野狐狸又活了,”岳绮罗恶狠狠的瞪着台上,“我去杀了她!”   “什么野狐狸,这里就你和白琉璃两只老狐狸。”无心纳罕,“岳绮罗,你别是今天见了狐狸傻了吧?”   “你没见过她,自然不认得!”岳绮罗指向台上的人,“那个人分明就是三十年前要害我的野狐狸卿儿!”   “你说龚红梅?”白琉璃凑了过来。   “龚红梅又是哪根葱?”岳绮罗想要挣脱出两人的桎梏,“你别拦着我,她今天非灰飞烟灭不可!”   “岳绮罗,你冷静点。”无心好言劝她,“你好好想想,三十年前野狐狸是什么下场?”   “我用法阵困住了她,她又被沈兼离一剑刺碎了内丹。”   “我记得你说过,那把剑上淬了我的血。”无心摇摇头,“我活了这么久,还没见过哪个邪祟沾了我的血还能活的。台上那个怎么可能是她?”   “可她们长的一模一样,世上会有这么巧的事?”   “不会的,她不是妖怪。”白琉璃也摇了摇头,“她的身上没有妖气,是个凡人。”   “可......”   “哎,兴许只是她的一缕残魂投胎了呢?”无心打断了她,“人家都魂飞魄散了,你也得饶人处且饶人吧!”   岳绮罗气的眼睛发红,浑身上下的旧伤都隐隐作痛,她死死瞪着野狐狸这张脸,只觉得令人作呕。她恨毒了野狐狸,每一天都想将她碎尸万段。野狐狸杀了师兄,又借刘子固之手杀了她,害得她众叛亲离身受重伤。若不是她从中作梗,害她魂力大减,也不会逼得沈兼离远走,最后死的那样惨!岳绮罗心中恨极了,只想冲到台上把她的四肢骨骸都一寸寸扭断,撕烂她的脸皮。可白琉璃说得对,她身上果真半点妖气也没有,是个普通的凡人。她红着眼睛扭过头,看了看无心和白琉璃,又看了看另一边茫然的顾止。她泄气了。   “一个两个的,都被色相冲昏了头!”岳绮罗恶狠狠的剜了眼龚红梅,站起身就走。临走前还给了无心白琉璃一人一个弹指,又瞧见旁边的顾止,想起沈兼离躺在卿儿大腿上听曲的模样,更是气不打一处来,也狠狠地赏了他一指,扬长而去。   无心望着更加茫然的顾止,忍不住笑了。白琉璃转过脸继续盯着台上,龚红梅已经唱完了东方红的第一段,下面的知青都跟着一起唱。她长得确实好看,虽然不如岳绮罗美的出挑,但也是肤白娇小,五官清秀,眉目间有几分岳绮罗的影子,也不知是蓄意还是无意的。   龚红梅站在台上边跳边唱,眼神飘到台下,被白琉璃探寻的目光吓住了。他原本是想看她是不是妖怪,她却被看的脸红了,低下头把鬓边的发丝夹到耳后,不敢再看他。   白琉璃怔住了。   无心跟顾止说完话,转过头来摇她:“哎,你看什么呢?”   白琉璃的眼神凝在舞台上,不愿离开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 有一件事情一直很想说,关于设定。 其实一开始构思的设定里有很多都因为太虐舍弃掉了,比如咸粽魂魄聚齐前一直都没有爱上过老岳,有各自的爱人。这个...太残忍了,糖堆写到一半的时候就弃掉了。 但有一个设定一直舍不得弃,直到开始写第三卷之前还是不舍得。刚刚跟基友讨论过,她哭着喊着不让我弃。 和生离死别无关,是个虐老岳又给发糖的设定。 单纯觉得这个设定放在嫌弃夫妇身上太凄美了不舍得弃啊啊啊啊。 想问一下大家对设定的接受程度...能接受多虐的剧情呢? 其实也不是很虐啦也不是很折腾人。 我已经胡言乱语了... 想一想为啥我写的桥段掰开都是刀……我也好想写甜宠啊,自责 整理完大纲就觉得老岳这几辈子太折腾了……入魔只是一念间,但变成人却太不容易了…… 顺便,这里的龚红梅没有前面那么坏,她真的是个人类。 ☆、第六十八章      顾止犯了错,被分配住到了牛棚里。   其实他没犯什么错,是因为新知青到村里来,没地方住。他住的原本就是个破烂屋子,如今也住不得了,一来二去,只有牛棚能留给他住。   巧的是分配来分配去,最后是龚红梅住了他的房子。   这下可彻底惹恼了岳绮罗,气得她连工也不上,成天锁在屋里剪纸人,说是要将龚红梅碎尸万段。   无心和顾止在门外喊她出来,白琉璃去陪小姑娘吃大锅饭了,找不见人。无心饥肠辘辘的   趴在门上,心里直惦记着豆腐炖白菜。   “岳绮罗,你再不出来场部那边可不好交代了。”   屋里面檫檫作响,是剪刀划开纸张的声音。   顾止不知道岳绮罗生气是因为他,此刻被无心怨毒的瞅了一眼,心里发毛。   他忽然灵机一动,说:“要不拿铁饭盒给岳同志打份菜来。”   无心没好气:“她吃不吃饭关我屁事。”要命的是岳绮罗不出门,他们就得跟场部撒谎说她病了,一个谎接一个谎,眼看就要圆不下去。岳绮罗要是再不出来,他们也别想在村里混了。   “岳绮罗,你看顾止都冻病了。”无心试图打感情牌。   顾止站在四月末和煦的春风中,奇怪的瞅了眼无心。   “岳绮罗,”无心急了,“我看你是瞧人家龚小同志长得好看唱歌又好听,嫉妒了吧?”   门咣当一声打开,给无心拽的一趔趄,岳绮罗站在门后眼睛冒火,仰着头看无心:“我嫉妒她?!”   唬的无心往后退了一步。   岳绮罗不依不饶的向前走一步,把脖子扬的更高:“我嫉妒她什么,嫉妒她是长三堂子里唱小曲儿的?”   无心讪笑:“岳绮罗,你跟一小姑娘置什么气?人家又没招你。”   岳绮罗憋着一股气,看了看他身边的顾止,那张脸让她卸下气来。她低低地说:“我就是忘不了她那副嘴脸。”   “有什么忘不了的,大家都是革命伙伴,你和我以前不也杀来杀去?”无心见岳绮罗好不容易出宫,自然不能让她再回去,想方设法的劝她,“大不了你不和她说话,当她不存在,不就得了?”   岳绮罗到底还是被劝出了屋,一路到了知青点食堂。白琉璃坐在那吃饭,对面坐着龚红梅。她刚刚松开的眉头又缩成了一团。   食堂里虽然是随便坐,但特殊时期不兴男女私下交往,大家都自觉地不坐在一排。岳绮罗例外,她去哪都带着左右护法,一边一个,颇为显眼。   白琉璃正伸筷子去夹白菜,忽然一个小身影挤过来,把他推到一边,自己坐在他的座位上,白菜也掉了。他心疼的去看,原来是岳绮罗坐了过来,抱着胳膊瞪龚红梅。龚红梅被她瞪的发慌,脸上红一阵白一阵,愣了。   无心坐在岳绮罗另一边,顾止没地方坐,只得尴尬的坐在龚红梅身边。岳绮罗又把目光转到顾止身上,瞪的他坐立不安。   白琉璃出来解围:“小顾,我跟你换座位。”   刚站起来,后领子便被人扯住,岳绮罗在后面说:“无心,你坐过去。”   岳老大说一不二,无心屈服了。   龚红梅好好的吃着饭,忽然这么一折腾,又被岳绮罗灼灼的目光看的心慌,随便扒拉几口就站起身走了。岳绮罗这才罢休,起身取了一副碗筷打饭。   今天食堂做了一大锅汤,说是西红柿蛋花汤,其实清汤寡水,粉面子多的跟鸡蛋清似的。可怜的汤水里漂着几丝西红柿,尝起来一股抹布水味。但日子苦,聊胜于无,岳绮罗打了一碗米饭,便伸手去取汤勺,也打一碗汤。   “哎,岳同志,有日子没见了。”身后突然有一个声音迎上来,“听说你生病了,身体还好吗?”   岳绮罗收回手,看见一个男青年走到他身边,原来是村里的牛大荣。他和顾止一同从广东来草原插队,却不怎么与顾止来往。牛大荣生了一副粤东人长相,紫黑面皮,身形高壮,来草原没多久,脸上倒多了些风霜的痕迹。他是队里负责帮牧民放羊的,成天风吹日晒,岳绮罗却觉得这种日子比奶粉厂自在多了。   “恩,”岳绮罗勉强应了他,伸手给自己盛了碗汤,“我好多了。”   牛大荣很是热心的替她舀了一勺子菜,铺在她碗里的饭上,“岳同志,身子虚可多吃点啊,不然怎么与阶级敌人作斗争?”   岳绮罗低头望着碗里的菜,末了,低低的“嗯”了一声。牛大荣低头看着她,她的头顶才刚能够到他下巴,剪了齐头帘,乌黑的头发编成麻花辫。她的头发像一匹缎子似的,和那些女知青发黄毛躁的头发都不同。岳绮罗长得真好看,乌沉沉的大眼睛,白面似的肤色,听人说她来自江南,牛大荣心中的江南女子就长成她这样子,像一块玉,也像藕粉盒子上刻的西湖。   岳绮罗一手端着饭碗,一手端着汤,抬头瞅了眼牛大荣。他误会了她眼中的神情,以为她是不好意思了,他的心里也一热。岳绮罗脸上总有种孤儿般的神情,最是打动他,她是可怜的,也是可爱的。她转过身走回饭桌,一瘸一拐的,看着怪让人心疼。她的腿是怎么瘸的?没人知道她的故事。   牛大荣看着她走回吴新和胡四身边,想起知青之间的传言,说岳绮罗跟吴新胡四不清不白的。他心里是不信的,但他一转头看见了对面的顾止,脸便垮下来了。岳绮罗看谁都是冷冰冰一张脸,吴新胡四也不例外,唯独对着顾止,她的眼睛是活的,黑里揉了金子。那些金粉刺出来扎痛了牛大荣:顾止人生的细皮嫩肉,比他好看,又是资本家的儿子,好日子没少过,就连读书也比他好。牛大荣心里嫉妒,他看不惯顾止。   岳绮罗端着两个碗坐回桌边,顾止坐在她对面,望着牛大荣的方向。又看看岳绮罗,筷子给米饭堆上扎出一个坑,踌躇着开口:“你与牛大荣很熟?”   “不熟,怎么了?”岳绮罗夹了口菜,抬头望着顾止。   “没什么。”顾止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饭碗,“只是他...总之,你以后还是少跟他来往为好。”   “恩。”岳绮罗巴不得如此呢,她才没有那么多时间和凡人打交道。   顾止今晚又是睡在牛棚里,夜风凉阴阴的,没有棉被,他用草席给自己裹了个扎实。空气里一股牛粪味,地上的石头硌得腰疼,顾止把后脑勺放在一块砖头上,盯着棚顶裂缝中的夜空发呆。   忽然一阵窸窣窣的声音传来,他撑起身子,竟是岳绮罗从牛棚外翻了进来。她身上披着件军大衣,手里握着什么东西。一走过来,她身上那股幽沉沉的香气顿时压过了牛粪味,直往顾止鼻子里钻。   到了他跟前,顾止才看清她手里捏着的是他的飞鸟集,便惭愧的笑道:“绮罗,你借我的那些书我还没有看完,不能还你了。”   “那书归你了。”岳绮罗不以为意,凑到他身边坐下,“你这本书我读完了,过来还给你。”   顾止笑了:“你不怕被人发现?”   “发现又怎样,难不成杀我灭口?”岳绮罗仰头看他,一脸的无法无天。   顾止笑着从她手里接过书,这书上还有岳绮罗的余温,他握了半天,忽然想起来自己还剩了块糖,是岳绮罗上次给他的。就从口袋里掏出来递给她,那糖块化了又凝固,已经不成形,岳绮罗却不嫌弃,撕开糖纸便往嘴里送。   顾止坐在草席上,望着前方发呆,忽然一个硬东西抵上他嘴唇,他下意识松开牙关,舌尖一甜。是岳绮罗给他喂了块糖。   “还你一块糖。”顾止偏过头看她,飞鸟集暖烘烘的,他心里也暖烘烘的。岳绮罗像一个小火炉,静静地挨在他身边。隔膜的薄冰融化了,被雪和谜掩埋的生命,都在火光中复活。   “顾止,这个是什么?”   顾止回过神来,看见岳绮罗手指间夹着张纸片,上面手画着密密的线和一些蝌蚪似的符号,是他的琴谱,夹在飞鸟集的中间,被岳绮罗翻到了。他涩涩的笑道:“是我的钢琴谱。”   “你会弹琴?”岳绮罗的眼睛亮起来了。   “学过十几年,”顾止心中一阵苦涩,“可惜,往后大概不会有机会再弹了。”   “谁说的?”岳绮罗直起身子,“知青点就有一台钢琴,我带你去弹!”   “弹琴?”顾止愣了,钢琴是资本主义的消遣,知青点的琴不过是为了给红歌伴奏用的。他以为自己此生都不会再有机会弹钢琴曲,因此从未打过知青点的主意。   “走吧。”岳绮罗已经站了起来,拉着他要走。顾止拗不过她,只得跟着她一起翻出牛棚,悄悄走到镇上的知青点。   已经是三更半夜,知青点自然大门紧锁,岳绮罗却不打怵,驾轻就熟的找到一扇窗子,喊顾止过去。他凑过去隔着玻璃一看,屋里果然摆着一架钢琴。   岳绮罗打开窗户,陈旧的窗框发出刺耳的吱呀声,顾止忧心这声音会被附近的知青听见,然而岳绮罗已跳进去了。他望了眼空荡荡的身后,也跟着翻进了窗子。   旧屋灰尘大,琴凳上已经积起了一层灰尘,凳子里的棉花已经糟了,坐上去软塌塌的。岳绮罗先坐在了琴凳上,顾止坐在她旁边,她就凑过来挨着他。他不爱与人亲近,却不觉得岳绮罗唐突,对于她,顾止总有种奇异的熟悉感,像是一个认识多年的故友。即使面对面坐着一言不发,也不会觉得气氛尴尬凝固。   他揭开琴盖,拂了拂灰尘,问她:“想听什么?”   “恩...”岳绮罗蹙起眉想着,“肖邦的夜曲。”   “你对古典乐也有研究?”顾止笑了,这姑娘总是给他无穷尽的惊喜,像一口源源不断的泉眼。   顾止起初尽量轻柔的按着琴键,怕琴声惊扰到旁人。弹到后来,也不顾轻重了,只是随心所欲的弹。月光正巧从旁边的窗口洒进来,泼在钢琴上和他的身上,岳绮罗的脸沐浴在银白的月光中,一半阴影,一半光明。光明的那一半里是容光焕发的,沉浸在乐曲里,然而阴影的那一半里似乎有些悲伤,又像是疲惫。她的两张脸静静地望着他,像把他看了个透,又像是透过他看到了别人   顾止弹完了肖邦,又去弹莫扎特,柴可夫斯基。弹到巴赫时,他的左肩上一沉,是岳绮罗睡着了。她的眼皮恬静的紧闭着,像一只乖巧的娃娃。顾止不敢再弹琴,也不敢动,怕惊扰了她。就由着她睡在月光里,呼吸声荡悠悠的,像蓝色多瑙河里的小提琴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瓶颈,瓶颈,瓶颈。明天出门,可能停更一天...本来打算今天预先写好,然而憋到现在才一章。日常我真的写不来,打算给老岳和顾止安排点事做了。 ☆、第六十九章      岳绮罗是被窗外照进来的阳光晃醒的,她一边的脖颈酸痛难忍,像是落枕了。   她睁开眼睛,面前是外壳剥落褪色的钢琴。岳绮罗转过头,看见身边挂着黑眼圈的顾止。   “你...”岳绮罗愣了,“你就这么坐了一整夜?”   “呆瓜!”岳绮罗咬住下唇,她趴在顾止肩膀上睡了一整夜,他就坐在琴凳上一直睁着眼,熬到了天亮,“你——你怎么不叫醒我?”   顾止笑道:“你难得睡了好觉,叫醒你做什么?”   岳绮罗呆住了,她总是半夜来找顾止聊天,白天又常常打瞌睡。顾止不知道这是因为她上了年纪,以为她是失眠,看她在他肩头睡着,竟然没有叫醒她。她愣了半天,心头酸酸的,又骂了句“呆瓜”,盯着顾止青白的面色,很担心他会死掉。   “你这么熬,不怕突然就没命了吗?”   顾止愣了一下,笑道:“人命哪有那么脆弱。”   有的。岳绮罗在心里悄悄地想,只是没说出口。顾止强撑着跟她说话,没压住,打了个哈欠。她便拉着他往门外走,要他回去补回笼觉,刚走几步,门外却忽然传来了脚步声。   岳绮罗僵住了,这是知青点值班的人来了。   眼看脚步声越来越接近他们所在的房间,这屋里没什么陈设,除了窗边的钢琴就是几把破烂椅子,大概原先是个教室,正前方还有个木制讲台。躲是没有地方躲的,若按原路翻出窗户,此时日上三竿,外面已有三两知青走动。岳绮罗原本以为这房间废弃,可以躲过检查,不成想木门吱呀了一声,来者已经打开了门。   “躲这边!”岳绮罗反应敏捷,钻进了讲台下面的空当,又把顾止一把拉了进去。原本她一个人身量娇小,躲在里面绰绰有余,然而顾止少说有一米八左右,两个人蜷缩在空当里挤作一团,呼吸声都听得清清楚楚。   “哎,龚同志。听人说昨晚这屋里闹鬼,有钢琴声传出来。”来者嗤笑一声,“我看啊,全是封建迷信,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怎么能信这些牛鬼蛇神?简直胡来!”   龚红梅!岳绮罗颈后的汗毛也竖了起来,没想到检查知青点的居然是她。尽管她的确是个凡人无误,但那张和野狐狸一模一样的脸一直是梗在她心口的一根鱼刺,她不得不防。龚红梅怎么这么巧,偏偏就在今天检查到这间屋子?   但龚红梅并没有说话,她的脚步声踱到了窗边,在钢琴边停下了。岳绮罗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如擂鼓,一下紧一下,听着听着,又觉得有重音。这才知道原来不是自己的心跳声,而是顾止的。   岳绮罗偏过头去看顾止,看他年轻的五官和皮肤,他鼻尖上的那颗痣。这辈子的顾止很年轻,才只有二十岁,她遇见沈兼离时他有二十九岁,唐山海二十七岁。张显宗大约是三十出头,她愣了,想起来自己从未跟张显宗长谈过,对他知之甚少,连具体的年龄也不知道。民国初年的文县,她跟无心拍了一沓的照片,却从未和张显宗拍过一张合照。   顾止蜷在讲台下弓着腰,后脑勺顶着木板。这地方太小了,小的迫使他不得不和岳绮罗面对面挨着。她的额上有一个浅浅的小窝,离得近才能发现,除此之外,她漂亮的小脸上毫无瑕疵,像一个瓷娃娃。她的眼仁不同常人,黑的出奇,又比正常人要大一圈。顾止看了半天,太阳穴一丝丝的疼,脑海中有什么东西要跃出来。他别开目光,不敢再看她了。   岳绮罗看着他耷拉下的眼皮,几缕头发掉下来挡住额头,别过目光局促的看着鞋尖。她想,张显宗这辈子是个文艺的青年人,喜欢读泰戈尔,说话也文绉绉。唐山海是个冰窟窿,沈兼离是个兵痞,只有顾止像张显宗安静时的样子。她还记得张显宗说他爱她时,脸上的表情和顾止是一模一样的。每一部分都是张显宗,张显宗是千变万化的,哪一面也少不得。   “龚同志,你发什么呆呢?”   这一声霍然把岳绮罗的意识拉了回来,她这才想起龚红梅的存在。讲台虽然背对门口,但若她有心,只消绕过来就能发现他们的藏身之处。   但龚红梅没有。   “没什么,”龚红梅的声音低低的,“也许是他们听错了吧,这个房间没人来过。”   末了又补上一句:“林同志,走吧,我们去巡查别的房间。”   一直等到二人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,岳绮罗才从讲台下钻了出来。她走到钢琴边查看,这房间不常有人来,又灰尘大,钢琴盖上明明有显眼的手指印,琴键也被擦出了痕迹。琴凳上凹陷的坑还在,她走到窗边,窗框上还有一个脚印。   龚红梅又不是瞎子,她怎会看不出?   岳绮罗从知青点出来后,早饭也来不及吃,就要赶去上工。等到中午去了食堂,没有见到龚红梅,连顾止也不见人。一问才知道龚红梅去了邻村办事,而顾止还在草原上没回来。负责帮忙放牧的牛大荣坏肚子,就派了顾止去顶他的班,替他放牛。   岳绮罗知道事情不好,借了匹马便出了村子。从村口到最近的牧民家,要骑马走上大半个钟头,等找到顾止时,已经是下午两三点了。   顾止骑在一匹小红马背上,牛没吃完草,他也不能回去吃饭。他第一次放牧没有经验,不曾带干粮来,因此饿的饥肠辘辘也没有办法。   “吁——”   身后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,转头一看,是岳绮罗勒住了马。顾止便笑道:“绮罗,你不去奶粉厂了吗?”   岳绮罗没说话,解开怀中的小书包,把几个窝头拿给顾止。窝头一直被她捂在怀里,还有几分余温,顾止接过来咬了一口,道:“谢谢你。”   “你不用谢我,”岳绮罗小声说,“是我给牛大荣的饭里下了巴豆的,害你来替他放牛,才吃不上饭的。”   “你给他下了巴豆?”顾止想起牛大荣面色惨白嘴唇脱水的模样,笑了,“又不是你让我顶替他的,我怨你做什么。”   “他们这么欺辱你,你不生气吗?”   顾止摇摇头,又僵住了,片刻低下头苦涩地说道:“生气又有何用?在这个大熔炉里,我原本就不该有任何个人情绪。”   又抬起头看了眼岳绮罗,笑道:“绮罗,你已经帮过我很多忙了。谢谢你。”   “你谢什么谢?”岳绮罗竖起眉毛,不爱听他的客套话。想了想又缓和面色,道,“我陪你放牛吧。”   岳绮罗不容他拒绝,将马鞭一挥便策马前行。她的背上仍旧是那副弓箭,箭尾的白羽随着起伏刮擦着她的发际,风把她的衬衫鼓鼓的吹起来。她学着牧民的样呼唤牧群,四下的牛都向她聚拢。顾止突然明白,岳绮罗是属于草原的,属于万里的山河。她不属于奶粉厂,也不属于任何集体——她才是真正的自由自在。   几个窝头下肚,算是止住了腹中饥饿。此处的牧草已经被吃的差不多,再过几个月就要迁徙,再换一处牧场。到那时候牧民就要走的离村子更远,村里的知青也不能再往返上工了。场部最近在着手指派一批知青跟着牧民迁徙,没人愿意去。远离了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城市已经够艰苦,如今还要彻底远离文明生活,过蓝天做被地当床的日子。这几年已经有知青陆续返城,大家都愿意在村里争取名额,哪怕不能被推荐到大学当工读生,回城进个工厂也是好的。因此一直决定不下来,时间拖得越久,顾止反倒越是有股不详的预感。   此时已是下午三点半,太阳的光辉渐渐弱了,顾止也该把牛群带回牧民的蒙古包旁。他骑在马上点了一遍数,脸色一变,又点了一遍,便有如浸入寒冰深潭,神情沉了下来。   “怎么了?”岳绮罗见他脸色不对,便去问他。   “少了几头牛。”顾止的心沉了下去,这些牛都是公家财产,一头也丢不得。即使在牧民手里丢了也要追责,更何况是他。顾止不敢再想下去,一挥马鞭便向草原深处追去。   “哎,顾止——”岳绮罗一愣,摸出枚纸人向牛群中央一扔,也追了上去,“你等等,我陪你一起去。”   “你留下来吧,看着这些牛。”顾止停了下来,“天快要黑了,草原深处很危险,你还是早点回村里为好。”   “你明知道天黑后的草原危险,还要一个人去?”岳绮罗不由非说的跟上来,“你不用担心,牛群已经被我圈住了。我陪你快去快回,找到牛就折回来。”   时间紧迫,顾止也不再劝她,二人一路策马前行。顾止的马术不如岳绮罗精湛,但走出几里路,也掌握了些要领。一直走到天色将晚,太阳落到了地平线下,整个草原沉入一片茫茫的黑暗中。四下都是荒原,没有任何地标,想要回去只能靠老马识路。草原这么大,谁也不能断言牛向哪个方向跑去了,一时没了方向,只是干着急。   再往前走,地上的牧草会越来越少,即将进入蒙古大漠的区域,情况只会更加棘手。岳绮罗正想着干脆偷别人家几头牛来,充作是顾止的牛了事时,前方的草地上忽然有光芒闪烁。她起初以为是狼,走近一看,原来是口水潭。   “你看,有水潭!”草原上不常能见到这样的水潭,正如同沙漠中的绿洲,只是没有海市蜃楼。二人正走的口干舌燥,瞧见前方的水潭,更是如逢甘露,加快了速度向水潭骑去。   一直走到水潭附近,才听见流水声潺潺,水潭边有几个庞然黑影在低头喝水,走近一看,正是顾止丢的几头牛。找回了牛,又发现了水潭,自然是天大的好事。岳绮罗和顾止都跳下了马,牵着走到了水潭边。顾止拿绳子将牛角都拴在马背上,便于牵它们回牧区,一转身,岳绮罗半跪在水潭边,解开了自己的麻花辫。   “绮罗?”他看着岳绮罗伏在水潭边,把一头黑发浸入水中,原来是她爱美,想要洗一洗头发了。这水潭中还有不少鱼,游得颇为自在,水花翻滚。岳绮罗的头发像一团烟雾散在水中,引得不少鱼儿好奇的去叨。   顾止点了一支火折子,走到水边去看。这潭中的鱼只只肥美,见了他手中的火光,纷纷游拢过来。顾止见状笑道:“这鱼都不怕人的。”   “草原上的人奉鱼为神明,不敢吃它们,当然养肥了它们的胆子。”岳绮罗侧着抬起头来,拧干头发上的水,披散着直起身,“不过,他们敬他们的,我们吃我们的。两不耽误。”   “你要抓这些鱼来吃?”   “我不仅要吃它,还要红烧、清蒸、炖鱼汤喝!”岳绮罗望着水潭的眼仁黑亮亮的,“我都好久没尝过鱼味了,顾止,你不想吗?”   鱼——他当然是想念的,广东乃鱼米之乡,沿海的海鲜多的吃不完。他过去最爱吃母亲的生滚鱼片粥,如今来了草原,知青食堂只有寡淡的菜叶子,即使跟着岳绮罗吴新开荤,也只能吃上些牛羊肉,鱼肉是断断吃不到的。如今见了这么多肥美的黑鱼,他的确已动了心思,想抓几条来烤烤也好。   顾止还站在原地发呆的功夫,岳绮罗已经从马背上取了皮袋子下来。这皮袋子是牛皮缝成的,十分结实,她把皮袋里的杂碎都倒在地上,走到潭边舀了一兜水,递给顾止拿着,又卷起了袖子,重新走回水潭边。   顾止愣了:“你要徒手抓鱼?”   “恩,”岳绮罗偏过头看他,“不仅要抓,还要带回去炖汤喝呢!” ☆、第七十章      原来岳绮罗取下皮兜子,是想充作水桶装鱼。她手中没有鱼钩鱼叉,就掰了点窝头扔进水里,那些黑鱼不怕人,一窝蜂的凑上来。岳绮罗身手敏捷,伸手便抓,只一阵水花翻腾,手中便多了条肥硕的黑鱼。   一连抓了三四条鱼,岳绮罗才肯罢手,顾止系上了皮袋,拴在马背上。月亮升起来了,水潭里波光粼粼,岳绮罗把半湿的头发拧成麻花辫,站起了身。她的衣服都在抓鱼时打湿了,夜风一吹,凉飕飕的,她打了个寒颤。   顾止走过去给她披上自己的外套,没出几步,忽然听见身后声音不对。两匹马忽然奇怪的躁动起来,紧张地用蹄子刨着地。顾止转身一看,只见黑暗中有两点光芒一明一暗的闪烁着,他僵住了。   岳绮罗已经看到那两点光,惊呼道:“是狼!”   那两点光向他们更接近了一步,便有闷闷的咕噜声传来,闷雷一般。顾止环顾一周,没有见到其他可疑的光点,便说:“是匹孤狼。”   岳绮罗的脸色已经沉了下来,狼是群居的动物,通常都是成群结队的出现。这匹狼多半是掉了队,兴许还饿着肚子,只会比群狼更加危险。眼下她的法力不比从前,自己一人倒也应付的了,但此时她身边还有个顾止。岳绮罗只怕自己无法同时护两人周全。   “顾止,你先走。”她推了顾止一把,“快。”   “不行,我不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。”顾止觉得这想法很不可思议,此刻他虽然也乱了阵脚,但也绝不会做出抛弃同伴的事。   “快走啊!”岳绮罗急了,用力的推了顾止一把。两匹马突然嘶叫一声,顾止抬头一看,只见岳绮罗的马已经迈开腿向来路逃去,他心知在草原深处丢了马就是死路一条,便也不顾面前的狼,扑过去便扯住了另一匹马的缰绳。   但马已受了惊,一阵死命的挣扎,顾止被它当胸踹了一脚,铁蹄蹬在心口,痛得他血气翻涌。他不敢放手,跌在地上也死死抱住它一条前腿。马背上拴着的几头牛躁动不安,顾止知道这几头牛若是被惊到,发起狂来谁也拦不住。到时候恐怕连狼带人都要在它们蹄下被踩成肉饼,一时腹背受敌,只觉命不久矣。   忽然间,身前不远处传来一声狼吼,紧接着是岳绮罗的惊叫:“顾止!”他还未来得及反应,便有一个小小的身躯扑在他身上。那匹狼飞跃而起,炙热的吐息从头顶向他们兜头袭来,岳绮罗翻身屈膝,想要将狼踢到一边。还未踢出这一腿,她右腿的膝盖僵硬的响了一声,岳绮罗心底一沉,她一时情急,出的竟然是那条伤腿。这一脚踢得便绵软无力,连带着右腿一阵剧烈地疼痛,从狼的胸口擦了过去。那头狼亮出满口尖利的牙齿,两只爪子向她面上破空挥来。岳绮罗翻转过身,硬生生的挨了这一爪。   顾止被她严密的护在身下,只听她吃痛的闷哼一声,一股浓烈的血腥味钻入鼻中。他脑中顿时一片空白,伸手去扶她,却摸到一手温热的鲜血,大惊失色:“绮罗,你怎么样!”   “我没事,”岳绮罗的声音颤抖着,疼的直吸气,“你快走...你骑着这匹马,它会带你去找无心。”   一道红光从她手中飞出,啪的一声定在了马身上。顾止顺着红光看去,却是一枚纸人贴在了马腿上,那马也乖乖地停了下来,不再逃跑。顾止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,一转头,岳绮罗已经站了起来,双手捏了个诀,诡谲的红光像一盏萤火在她手中氲起,一张张面目诡异的纸人像有了生命,在她身周悬浮盘旋。   “唰——”   绵软的纸人像一道利刃般挥去,须臾间便斩掉一只狼爪。那饿狼嘶吼一声,红了眼,劈面便向岳绮罗咬来。它虽受了重伤,但一口牙还是寒光四射,若咬在人身上也难幸免于难。顾止一时周身酥麻,只恨自己反应不如狼机敏,此时眼看着岳绮罗要落入狼口,竟然来不及去拉她回来。   岳绮罗已经退无可退,便将头一偏,右手红光暴起,刺入狼颈。只听噗的一声,岳绮罗的纸人连带拳头都刺入它咽喉,又从后颈穿了出来。她抽回手,浓腥的狼血喷射而出,扑头盖脸的淋了她与顾止一身。   那狼在死前把一排牙刺入了岳绮罗的右肩,此时也软软的松开牙关,轰然倒地。顾止借着月光看出这狼足有一人多高,是匹成年的狼,即使是四五个知青一起上,也未必能将它斩杀。   但岳绮罗做到了,她一个小小的姑娘家,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。她站在顾止面前,月光从她头顶浇下来,给她照的剔透皎洁。她转过头来看顾止,脸上的表情阴森森,像个恶鬼。顾止却并不感到害怕,反倒看愣了,他竟觉得岳绮罗适合这幅样子。阴测测的,诡谲狠厉,小女鬼一样。   此时她满身血迹的站在草原上,眼底一明一暗泛着红光,额心的小窝也是血红的,她的手里捏着枚怪异的纸人,血滴答滴答的落到顾止身上。起初他还以为这是狼血,但岳绮罗向他走了几步,一句话也没说,软软的倒下来了,他才意识到这是她自己的血。她右肩的咬伤止不住的流血,左肩上四道抓痕深可见骨。她倒在顾止怀里,已经是痛晕了过去。   “绮罗?!”他拍着她沾着狼血的脸,心底一沉,“绮罗!!”   岳绮罗的马自己跑回来了,无心知道出了事,拉着白琉璃便到草原里找她。   没出几里地,前方出现一个骑着马的身影,后面还牵着几头庞然大物。走近一看,原来是顾止抱着人事不省的岳绮罗,马背上还牵着几头牧牛。一问才知道是丢了牛,到草原深处去找,却碰上了落单的狼。   无心看着马背上成了血人的岳绮罗,一时头大:“怎么又把自己搞成这样?”在他看来,岳绮罗三天两头给自己弄一身伤,光是人事不省的状态,无心都已经伺候她三次了。   顾止的身上也到处是血,面色惨白,抱着岳绮罗的手微微发抖,道:“我要送绮罗去镇上卫生所。”   “卫生所治不了她,再说了,你怎么解释?”无心挥挥手,“找个牧民家借宿吧,放心,岳绮罗死不了。”   “可——”   胡四骑着马走上来,在岳绮罗额上一点,一丝红光顺着她七经八脉流去,在她额心一聚,便缓缓熄灭了。岳绮罗闷声咳了几下,睫毛翕动,竟悠悠转醒了。   “绮罗!”顾止又惊又喜,虽不知道胡四使了什么办法,但岳绮罗已经醒来,眼看是无大碍了。只是她仍十分虚弱,说不出话来,顾止不敢耽搁,依着无心的话去到最近的牧民家中,留宿在此养伤了。   岳绮罗的伤好的比旁人快,到了第二日早上已经能坐起来。无心帮不上忙,是白琉璃催动内丹给她疗伤,又拿出压箱底的符咒给她冲水服下。如今特殊时期,黄纸和黑狗血不好找了,符咒也是用一张少一张,叫他心疼了半天。   岳绮罗的伤口虽然好的快,到了中午却开始发烧,一直是昏昏沉沉的睡着,顾止就守在她旁边,拿冷毛巾替她敷额头。无心觉得自己待在帐篷里也是碍事,便拉着白琉璃悄悄出去了。   顾止在帐篷边起了风炉炖汤水,无心就着东风喝了口马奶酒,转过头瞧见白琉璃脸色青白,眼下一大片阴影,忍不住笑了,道:“你现在是知道岳绮罗这祖宗多难伺候了。”   “她好歹曾是我同族小妹,”白琉璃叹了口气,“虽然后来多有不和,但现在我和她公用一颗内丹,俱枯俱荣,不管也不行。”   “行了,别嘴硬了。”无心推了白琉璃一把,把手中的酒壶塞给他,“大家都几十年的交情了,哪来的隔夜仇。”   “......你这话听着有点奇怪,”白琉璃喝了口马奶酒,眉头缩成一团,又把酒壶塞回无心手里,“你喝吧,我喝不惯马奶味。”   “不识货。”无心把酒壶收起来,远望着草原深处,倒泛起了琢磨,“哎,白琉璃,你说这狼无缘无故的就袭击了岳绮罗,是不是有些奇怪?”   “怎么?你不要阴谋论。”白琉璃一脸疲惫,“这都什么年代了,就算是青云观恐怕都化为乌有了。你是嫌安稳日子没过够吗?”   “我是无所谓,但岳绮罗恐怕不行。”无心的脸色一沉,正视着白琉璃,“你老实告诉我,岳绮罗的元神是不是快要散了?”   白琉璃一愣,面色神色旋即转冷,良久,才低低的嗯了一声。“她已经很久没杀过人了,这地方小,杀人容易引火烧身。她现在不用法术还好,一旦用了法术......怕是不出几次,她就要油尽灯枯。”   “可她不是有什么灵狐内丹吗?”   “内丹封印还在,有也没用。”白琉璃叹了口气,“我替她疗伤时,给她渡了一些法力。但也绝对撑不过半年,半年之内,她若不能解开封印,恐怕......”   无心也愣了,半晌,深深叹了一口气。“岳绮罗这辈子过得苦,不如转世投胎,换副好皮囊,也比现在一身病痛要强得多。”   “顾止还在那呢,她肯吗?”   无心正要说话,一抬头看见白琉璃身后,脸色便变了。白琉璃也转头看去,只见顾止不是从何时起已经出了帐篷,站在风炉边静静的看他们。   “哎,顾止。”无心想解释,“是这样,我们说的是——”   “你不用解释,”顾止笑着摇摇头,蹲下去揭开风炉的盖子,“我知道绮罗不是普通人。”   “你知道?”无心愣了,“那你不怕她是牛鬼蛇神?”   “我怕她做什么,即便她真的是女鬼,我也认了。”   顾止说完这句话,便端着手里的碗进了帐篷,留下无心和白琉璃两人在外面当雕像。岳绮罗已经醒了过来,虽然面色煞白,但精神好多了。顾止在床边的马扎坐下,扶她坐直,“这是拿昨天的鱼炖的汤,没什么调料,只放了盐。你多喝点,长伤口。”   岳绮罗接过碗喝了几口,黑油油的眼珠望着顾止,低声道:“我刚刚听见你在外面说的话了。”   “恩。”顾止点点头,弯下腰在水盆里把毛巾弄凉。   “你为什么不怕我,”岳绮罗追问,“你不怕我杀了你吗?”   “你为什么要救我?”顾止看着她,又笑了笑,“你看,哪有那么多为什么。”   岳绮罗哑了,低下头连喝了几口鱼汤,果然鲜美可口。她舀了一块鱼肉,伸手端给顾止吃,不料扯到了伤口,痛得她倒吸口凉气,鱼肉也掉了。   顾止见她痛的眼圈泛红,又看见她两边肩膀都缠了厚厚的纱布,直往外渗血。想起她这些时日对自己多加照拂,一时心中酸楚,低声道:“绮罗,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?”   岳绮罗听了他这句话,周身一震,似是不敢相信的问他:“你说什么?”   “我说,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。”顾止静静的望着她,“绮罗,谢谢你。”   “我,我对你不好的。”岳绮罗心里想着这句话,难受的紧,别开了目光,“我以前对你坏得很,从来也不在意你,还害你送了命。如今,也不过是还给你而已,算不得什么。”   顾止见她神情躲闪,眼波流转,不知在想些什么。他想起自己一度人微言轻,是过街人人喊打的老鼠。流放到草原边界,却遇见了岳绮罗。她对自己向来百般照拂,与他一起读书聊天,带他到草原上散心,如今又为了救他而重伤。他心中一时五味杂陈,低下头涩涩的笑了。   “我还不了你什么,”他把毛巾敷在她额头上,道,“以后有什么事情,即便是死,我也替你担下来。”   岳绮罗望着顾止认真的脸,一时说不出话来,心中一阵翻涌。她又想起张显宗当年的样子,几十年过去了,她快要记不起他穿军装的样子。但张显宗还在,他就坐在自己面前,换了名字,也记不得以前的事。六十年过去了,他一点也没有变。   “恩,”岳绮罗点了点头,“但你可不许死,你要是敢没了命,我追到阎王殿门口也不会放过你。”   “好。”顾止笑了,端起碗,“把汤喝了吧,待会凉了就有腥味了。”   岳绮罗端起碗刚喝了一口,门外传来一个清冽的声音:“胡大哥,你在这里吗?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断章这种事很尴尬的,有时候连着好几章其实是同一部分,不应该断开。但我没法一口气写上万字,实在是困得写不下去... 四月四号到十三号在外地旅游,还不知道怎么抽时间写存稿... 恭喜老岳和顾止在这一章升级为生死之交,说起来最近怎么写怎么没感觉,可能是我还很想念老沈吧,恨自己一秒。 这一卷的感情发展比较快,因为要给主线收尾,没有太多篇幅用来暧昧。好吧,说实话,我也不想再写老岳单方面付出情节了,像唐山海前期那样,可以说是又虐身又虐心。心疼老岳。 ☆、第七十一章      白琉璃正蹲在地上偷喝顾止熬的鱼汤,突然后面有人叫他,他给自己烫了一下,嘶嘶的吸着气。转头一看,是龚红梅站在他身后。白琉璃连忙站起身,手上在背后一擦,低下头笑了:“龚同志。”   龚红梅被他逗乐了,咯咯的笑着,手中抱着个小布包。“你要的药我拿来了,小岳呢,她在帐篷里吗?”   “在,”白琉璃点点头,伸手去接她怀中的小包,“我送进去吧,怕她吓着你。”   龚红梅一转身,从他臂间溜走了,钻进了帐篷,还笑着丢下一句话:“胡四哥,我们女孩子说悄悄话,可不要你来掺和!”   说着已经掀开帘,踏到顾止和岳绮罗面前。帐篷帘一股子鱼汤的香气,龚红梅深深嗅着,笑道:“真香!”   岳绮罗从床上直起身,警觉地看着龚红梅,眉头缩成一团。顾止在旁边发愣,她睨了他一眼,想从他脸上看出一丝旧情。但顾止显然是茫然的,是在琢磨龚红梅怎么会来这里,并没有记起她。岳绮罗满意的松了口气,低声道:“顾止,你先出去吧。”   顾止放下碗出帐篷去了,龚红梅一跳一跳的走过来,坐在马扎上,把布包里的西药都拿出来,又摸出包草药来,说:“这是草原上的蒙医给的,说是敷在伤口上会好的快。胡四哥和他们都是男同志,不方便,我来帮你敷吧。”   岳绮罗很警惕的往床里缩了缩,不让她碰到自己,她疑心野狐狸还是要害自己。她最会使这一招,装作纯良天真的模样,其实背地里心思比她还毒辣。   岳绮罗认为自己要杀便杀,从不使什么离间计,比野狐狸敞亮多了。她是真小人,野狐狸是伪君子。   龚红梅却不怕她的眼神,笑吟吟的凑过来要给她上药,口中还哼着歌。她的声音真好听,倘若在三十年前,岳绮罗的声音比她还好听,但她现在老了,虽然外表还是个小姑娘,但声音不行了。她想到这一层,心中更是生气,便不让她给自己上药,一挣扎,扯到了伤口,痛得她倒吸了口凉气。   “嗳呀,你看你。”龚红梅拿卫生棉花给她擦血,“我又不会吃了你。”   岳绮罗狐疑的看着她,她认为野狐狸无事献殷勤,非奸即盗。   “你怎么知道我受伤了?”岳绮罗按住她的手,“是谁告诉你我和顾止在这里的?”   “胡四哥呀。”龚红梅瞪大了双眼,“是他托我到镇上卫生所拿点消炎药来,说是你被狼咬伤了,还叫我不要告诉别人呢。”   “白琉璃?”岳绮罗认为白琉璃很忘恩负义,拿了她的内丹还要出卖她。   “白琉璃是谁?”龚红梅一脸迷茫。   岳绮罗没有办法,她在想也许杀了龚红梅能补充自己的元气。但眼前的人分明没有半点妖气,野狐狸虽然修行媚术,有办法让一般的道士巫师发现不了她身上的妖气,但这招却瞒不过她。即使在重庆时她化身成人类,身上也有若有若无的妖气,逃不过她的眼睛。龚红梅是个实实在在的凡人,不是个妖怪。   她不懂西药,草药倒还通晓,便把她手里的药拿过来端详。那包草药碾成了糊,岳绮罗捻了一撮放到鼻下闻,确实没有毒药。   她肩上和背后的伤口疼得厉害,就由着龚红梅给她涂上药,果然舒缓不少。龚红梅涂完了药,倒了杯水要给她吃消炎药片。岳绮罗不肯吃,问她:“你到底图什么?”   龚红梅收回了手,低下头片刻,眼圈有点红:“岳同志,我也不知道做错了什么,被你误会了什么。可我是真的想和你好好相处呀,胡四哥跟我说了,你是个好人。我就想,要是我对你好一点,你是不是就不讨厌我了?”   岳绮罗闻言,反倒咯咯的笑了:“白琉璃说我是好人?我们四个里,没有一个是好人。”末了看着龚红梅,想起那天知青点的事,又问她:“那天你巡视知青点,明明发现有人来过的痕迹,你为什么不说?”   “我知道是你和顾同志去弹钢琴,胡四哥跟我说了!”龚红梅笑了,“我也喜欢听钢琴,为什么要举报你?”   胡四哥胡四哥,听得岳绮罗脑仁生疼,她从龚红梅口中问不出什么,又不肯吃药。两个人对峙了半天,最后是龚红梅赶着回去上工,只能告辞了。龚红梅走了不一会,白琉璃就挑帘子进来,定定的盯着她,问道:“你跟小龚说什么了?”   岳绮罗非常烦躁,就说:“你出去,离我远点,去找你的小龚去。”   白琉璃说:“可是,岳绮——”   岳绮罗抓起床上的药往白琉璃身上扔,冲他撒气:“出去!出去!”   岳绮罗在牧民家里养伤,无心也懒得替她打圆场,就跟场部说岳绮罗保护牛群受了伤。牛群是公家财产,场部自然准了她的假,还总派知青来看她,其中就有牛大荣一个。牛大荣抓住这个机会,三天两头便往岳绮罗这跑,烦的她拉起帐篷不见人,送来的东西就在帐篷口推成了小山丘,给无心绊了一趔趄。   无心说:“岳绮罗,你不能这么任性。”   岳绮罗倚老卖老,半躺在床上说:“我不管。”她其实已经养好了伤,只是不想走,她还是喜欢过大爷的日子,像是回到了重庆的岳公馆,她还是叱咤一方的岳老大。   无心不跟她打嘴仗,袖着手走到火炉边坐下,四月末的草原,夜里还是冷的。顾止像个压寨小媳妇似的忙里忙外,还给岳绮罗生了一把火取暖。无心坐在火炉边烘的脸上发热,火光照的他脸上一明一暗。他从怀里摸出两块水果糖,扔给岳绮罗一块,自己撕开另一块含在嘴里,含混的说:“岳绮罗,你打算什么时候出山啊?”   “出什么山,我最近懒得杀人了。”岳绮罗裹在被子半眯着眼,要睡着了。   “你是不杀人,可挡不住别人要杀啊。”无心冷笑一声,“醒醒吧,有人动土动到你头上来了。”   岳绮罗清醒了大半,支起身子道:“你说什么?”   村里出事了,村口的杨婆家里住了两个女知青,一天早上被人发现人事不省的倒在地上。抬到镇卫生所,什么招数都用上了,就是醒不过来。呼吸心跳都正常,但人昏昏沉沉睡着,掐人中泼冷水用针刺穴位都叫不醒,成了活死人。   无心知道的是,那日知青们在杨婆家里搜出了一堆画着符的黄纸,还有两个扎满银针的草人。但因为是封建迷信的东西,知青们都封了口不敢往外说,私下里却传开了。这批知青大多在城里做过红卫兵,个个是唯物主义者,村里的村民却不一定。便有传言说那两个女知青是被人下了咒,中邪了。   无心统共也就认识几个会法术的人,青云观山高皇帝远,不会跑到草原上来。俞小竹现在还是一缕游魂,不知道在哪修炼肉身。白琉璃和他天天在一起,不会无聊的去找女知青麻烦。岳绮罗更是不可能,她伤成这样,成天闷在帐篷里养伤,连村口都没进过。可会是谁呢?   他想了想,觉得此事多半有蹊跷。   “岳绮罗,你不觉得这种手法有些像你吗?”无心睨了眼岳绮罗,“夺人魂魄,做成行尸走肉。你那时候就用纸人封住了月牙,跟死人没两样。只不过这一次两个女知青魂魄还在,只是学到了皮毛,比较拙劣。”   岳绮罗嗤笑一声,冷冷道:“我才不会做这种无聊的事。”   无心烤着火,有些热了,汗从手心出到了袖子里,前胸后背一片溽热。他的声音却凉凉的,像一根纤细的银针:“可万一和你有关呢?”   岳绮罗霍然睁大眼睛,坐了起来,“你怀疑我?!”   “我知道不是你做的,”无心站起来,向岳绮罗走了几步,“可如此相似的手法,天下这么大,草原边那么多小镇,偏偏在这个村子里?岳绮罗,我只怕......这东西是冲你来的。”   她愣住了,想着自己的仇家。青云观的人大概已经死绝了,没死绝的,破四旧也破了,大概不会有人剩下。除了青云观之外,如今天下大概也没几个人还知晓她的名号。百年前追杀她的人被她杀的灭了族,只活下来一个剑客,也死了,没有仇家。虎妖云骐修为散尽,内丹也没保住。还有一个野狐狸卿儿,死在了重庆的狐狸洞,剩了副和她一模一样的皮囊,在她面前天天给她添堵。   “只有一种可能,”岳绮罗缓缓地说,“龚红梅......也很古怪。”   无心没有反驳她,他从来都不相信巧合。天底下长成一个样的人有几个?岳绮罗想找一个和张显宗长得像的人,就找了六十年。三十年前的月牙是假的,三十年后的龚红梅,难道真的只是个普通的凡人?   无心这晚辗转难眠,在床上翻来覆去,把一条烂棉被扯得打了卷。白琉璃被他搅得也睡不着,怒道:“无心,你再抢我被子就别怪我不客气。”   无心干脆不睡了,瞪着天花板问他:“白琉璃,你说最近村里的事有没有可能跟龚红梅有关?”   白琉璃哗啦一声掀开被,支起身子看着无心:“你说什么胡话,梅梅是无辜的。”   无心愣了,也坐了起来,死命瞪了眼白琉璃,诧道:“你还叫起人家小名来了?要不要脸?”想了想又说,“白琉璃,你该不会是中了什么邪术吧?”   “我没有。”白琉璃没好气的躺下了,裹在被子里闷闷的说,“你要是不相信她,就拿你的血去试她。你那毒血对所有法力都有效果,有没有邪术,一试便知。”   无心醍醐灌顶:“是个办法。”又坐在炕上想了半晌,再想去跟白琉璃说话时,却见他已经睡下,呼噜声一阵阵传过来。无心叹了口气,也躺回被窝里睡下了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这章都没有顾止什么事,写的很无聊。写到最后无心睡觉,我也困得不行了。先睡一步。 想问一下诸位,同人本的价位定在多少比较好?因为是小规模印刷,可能没法压到出版读物的价格了。也是很苦恼,正在琢磨搞些新鲜的小赠品哈哈哈。 ☆、第七十二章      岳绮罗回奶粉厂的第二天,村里又出了怪事。   这一次是卫生所的赤脚医生,早上起来被人发现昏迷在屋中,和那两个女知青一模一样。几日后,村东头的王书记一家都中了招,人事不省。一时人人自危,胆子小的女知青都不敢在太阳落山后出门。场部为此事焦头烂额,只是无计可施。   无心已经急了,岳绮罗却八风不动,吃得好穿得暖,还有心思陪顾止聊天。无心这么多年来一路求生,培养出一身的危机意识,他觉得十有八九是有人要陷害他们。   “要不,你们俩先跑吧?”   这话是说给白琉璃和岳绮罗听的,他们两个都是会法术的主,事情一旦落到他们头上,长了十张嘴也未必能说清。   没人回答他,无心抬头一看。白琉璃已经窝在他的床上睡着了,把被子全搂到自己怀里。岳绮罗坐在床边纳鞋底,针插在鞋帮里许久不动弹,低低垂着头,也是睡着了。顾止坐在桌边抄书,装作是聋子。   无心气的把外套拧成股,卷起来在桌子上一顿猛抽,吵醒了岳绮罗。又走到床边对着白琉璃一通劈头盖脸的打,口中喊:“起来,起来!”   无心认为这两人越活越窝囊,很是不像话。   岳绮罗从女煞活成了老婆婆,该斗的也不斗了,成天只想跟顾止混日子。白琉璃自从得了肉身,也成了社会闲散人员。如今大难临头,却躲也不躲,成天琢磨着跟小姑娘套近乎。   无心不能坐以待毙,他要去试试龚红梅。   第二天无心下了工,拖着岳绮罗和顾止去食堂吃饭。白琉璃早坐在了桌子前面,见无心来了,便招呼他:“无心,你听说没有,那几个人被送到省会医院了。”   “送?送也白送。”送到中央医院也是白搭,若没人解开法术,只怕这几个人要当一辈子植物人了。   白琉璃笑道:“我是羡慕他们能回城。”又问对面的龚红梅,“小龚,你想不想回城?”   龚红梅低头笑了,小声道:“想呀。”   无心提起兴趣坐过去,问她:“龚同志,你家是哪的?”   龚红梅眨眨眼:“重庆。”   “你是当地人吗?父母叫什么?有没有兄弟姐妹?”   “滚,你查户口吗?”白琉璃烦的不行,一把推开他,“你去那边吃去。”   无心去了,回来的时候端了一碗热腾腾的米饭,放在龚红梅面前,殷勤的劝她:“龚同志,你多吃点。”   龚红梅很茫然,看了眼无心,又看了眼白琉璃,迟疑的摇了摇头:“我...我吃饱了。”   “你就吃一口,吃一口,啊。”无心不依不饶。   龚红梅拿起筷子,夹了口香糯的白米放进口中,嚼了嚼,缓缓地咽下去。   无心盯着她吃完这口米饭,奇怪的问她:“完了?”   “......恩。”龚红梅点了点头,看着无心,眼里有点害怕。   “你再吃一口,”无心不容分说的把碗推近了点,“吃完它。”   龚红梅求助的看了眼白琉璃,想求他解围。白琉璃也无计可施,知道是无心在试探她,便也没了词。龚红梅孤立无援,很可怜的拿起了筷子,一口口把白饭塞进肚子。   一碗饭见了底,连个米粒也没剩下,无心很是失望,盯着她问:“怎么样?可有什么感觉?”   “没有呀...”龚红梅扑闪着睫毛,完好无损的坐在无心面前,魂魄是完好的,肉身也没有损坏。见无心一直瞪着她,便砸了咂嘴道:“好像...有股铁锈味?”   无心败了,他把自己的血混在了饭里,给龚红梅吃下。她果真是个普通人,不仅不是妖,身上连半点法术也没有。他的线索又断了,不知道是谁做的手脚。除了龚红梅,这村子里难道还有另外的可疑人物?   白琉璃忍无可忍,脸上却还有些自鸣得意,便抬着下巴瞅无心:“满意了?”   无心哑口无言,走到一边去找岳绮罗,她正和顾止坐在一起吃饭,见无心来了,一双乌浓的笑眼便投到她身上,声音里也挟了笑意:“无心,之前说要配给牧民的名额,你听到什么风头了吗?”   无心没精打采的回了句:“没有。”   岳绮罗想和顾止两个人去草原上逍遥,当个甩手掌柜。无心也想,他向来活的得过且过,累了就离开凡世,跑到山野里过几十年再出来。如今遇到这些烂事,他自己是不会被牵连进去的,无非是想替白琉璃和岳绮罗打点打点。只是这两人都是扶不上墙的阿斗,他也懒得周旋,还是混日子舒服,天塌下来还有高个子顶着呢,关他什么事。   他一边想着,一边取了副碗筷给自己盛菜。刚夹了两筷子,外面连扑带跄的跑进来一个知青,面色惊恐之至,满头满脸的煤灰。他跑进来时给门槛绊了一下,扑倒在地上,爬起来不管不顾的喊:“出人命了!出人命了!!”   无心愣了半天,把筷子一摔,站了起来。旁边的岳绮罗盯着知青,脸色一点点变白。顾止不知道发生什么事,只是看见岳绮罗脸色不对,想握住她的手安慰她,又顾及到旁人,最后还是按了按她的肩膀,静静地望着她。   岳绮罗看了眼顾止,心中敲起了鼓。她不怕死人,但怕顾止又出事。她现在患得患失,什么事一扯到他就成了丧家犬,她只怕自己护不住顾止。   正想着,无心一把扯她起来,道:“走,去看看!”   死的是文工团团长,十八岁大的姑娘,死的太惨了。屋子里满地满墙都是她的血,她就躺在地板中央,身体旁边用她的血画着一个法阵。她的四肢都断了,连着皮,关节处软软的凹陷下去。一柄钢刀穿透了她的胸口,又有几柄匕首穿过她的咽喉,手腕,脚踝。她是被人钉在地上的。   团长的脸血肉模糊的对着无心,她的皮被人划花了,死不瞑目。无心看的心中绞痛,他想起来月牙,也是和她死的一模一样,看着难过。   屋里满地都是黄纸,符咒,人骨,全是法器。整个村子的知青都跑来看,人群中沉默的可怕。场部瞒了那么久,到底还是瞒不住了。这些封建迷信牛鬼蛇神全摊开在知青面前,再厉害的一张嘴也没法瞒天过海。   良久的寂静中,有人颤抖着喊了一句:“回城...我要回城!”是个小姑娘,被惨状吓得口不择言。她这句话还没说完,便被人捂住了嘴。   但捂住了她的嘴,却捂不住所有人的嘴。喧哗像沸水一样在知青间弥漫开,有人已经打了退堂鼓,有人后知后觉的开始反胃,跑到屋后吐了个痛快。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句:“我们要给吴同志报仇雪恨!”便又有一群年少的男同志激昂的附和,像是回到了批斗的年代。   一片吵闹声中,无心底下身捡起一张纸,是个纸人。但这纸人剪的粗劣,只有个轮廓,岳绮罗的纸人有鼻子有眼,还剪了小辫子,这不会是她的。无心把纸人递给岳绮罗,她沉默着看了半晌,抬起头看了看无心,一句话也没说。   无心沉声问她:“怎么办?”   “兵来将挡,水来土掩。”岳绮罗盯着地面上的血阵,“既然来了,就让它了结在这吧。”   无心笑了:“这就对了,与天斗,与地斗,与人斗,其乐无穷!你可算回过味了。”   白琉璃也凑过来了,沉默的打量了半天,道:“岳绮罗,看上去像是你的手法。”   “不,他只是了解我。”   岳绮罗闭上眼,又想起自己在文县横行的那段日子。杀过数不清的人,爱过人,也恨过人。她杀人从来不顾忌手段,杀的痛快才尽兴。她胡作非为时总有张显宗在她身后护着她,给她源源不断的供脑浆进补。她杀月牙的时候,让张显宗把她钉死在床板上,又看她的脸不顺眼,拿刀子划花了。杀文工团团长的人到底是谁,连这种隐秘的细节也能了解?   “大家都静一静,静一静!”岳绮罗抬头看了一眼,是牛大荣跳出来了,站在人群前面张开手臂,“这一定是反革命分子干的!他们是为了瓦解我们的力量,打压我们的斗志!同志们,我们一定要抓出这个反革命分子,让吴同志的血没有白流!”   “对!”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句,“死亡不属于工人阶级!”   “死亡不属于工人阶级!”   一时间群情激愤,四下的人都举起拳头呐喊着,挥舞着。几个胆小的姑娘止住眼泪,也怯怯的跟着举拳呐喊。岳绮罗冷冷地看着他们,眉眼沉下来,眼中只剩下满地的血。她多年没吃过人肉,没闻过血腥味。此情此景,勾起了她封存的回忆,她已经太累了。   人群中站着四个不合群的人,像一根突兀的银针。不知是谁推搡了岳绮罗一把,让她向前抢了一步,伤腿在地上一杵,丝丝地疼。牛大荣因此瞧见了岳绮罗,她小小的影子站在人群中,有点可怜的意味,看得他心头一热,生出保护她的念头来。文工团团长死的这么惨,他不想看岳绮罗也落得这种下场,她是个娇滴滴的姑娘,是该娶到家里好生供养的。牛大荣决心要保护她,不让那个小白脸顾止逞英雄,抢了他自己的风头。   岳绮罗呆腻了,转身要走。旁边的白琉璃一直捂着龚红梅的眼睛,不让她看到屋里的惨状,她一双晶亮的眼仁就透过指缝惊恐的瞪着,与岳绮罗对视着。她睨了一眼,疲惫的收回目光,扒开人群走远了。   岳绮罗走了几步,忽然听见后面有人叫她,转头一看却是牛大荣。他不知何时抛下了一群义愤填膺的知青,追了上来。   “岳同志,你怎么一个人走了?现在村里不安全,还是要小心为上!”   岳绮罗站在原地静静地瞅他,脸上没什么表情,她在等着牛大荣露马脚。   “岳同志,你怎么不说话?”牛大荣以为她是被吓到了,不敢说话。便从口袋里东摸西找,翻出一包饼干来,塞进她手里,“你吃饼干,压压惊。”   那包饼干被牛大荣握了半天,有点碎了,包装上还有他的余温。岳绮罗看了半天,隔着包装把饼干捏成了碎块,慢悠悠的嗯了一句:“恩,那我走了。”   岳绮罗说走就走,头也不回。牛大荣望着她的背影大失所望,知道她这一走,下一次同她说话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。她成天和顾止混在一起,也许真的发生了什么不清白的事也说不准。牛大荣越想,越觉得自己窝囊,可恨,怎么就被那小白脸处处压着。当下便心中一横,喊道:“绮罗,你等等!”   岳绮罗僵住了,转过头看他:“你叫我什么?”   牛大荣浑然不觉,还继续说:“我听说,最近镇上——”   “我问你,你叫我什么?”岳绮罗几步走过来,眼中带了点危险的意味。她扯动嘴角,眼中涌上一股厌恶,“你也配?”   牛大荣懵了,他不知道岳绮罗为什么会露出这一面。   “牛大荣,我劝你给我安分一点。”岳绮罗冷冷笑道,“我知道一直以来都是你在给顾止找麻烦,我忍过了。你若再来招惹我,就别怪我不客气。”   他听见顾止这两个字,愣愣的说:“顾止是黑五类,是下乡来接受再教育的,做点苦活累活又怎么了!小岳,你不要成天和他混在一起,他是颗大毒草,是会腐蚀你的!”   “哈!”岳绮罗嗤笑一声,“顾止是什么样的人,我用不着你来告诉我。他即便是恶贯满盈,也轮不到你来说道。我劝你还是少来管我的闲事,也少去给顾止添堵。听懂了吗?”   牛大荣望着岳绮罗,心底巴掌大的凉了一块。他是懂了,原来岳绮罗是讨厌他的,她竟真的和顾止不清白!眼看着她转身要走,他也不管不顾的走上前去扯她,说:“小岳,你怎么一心向着顾止!”   “你滚开!”岳绮罗一把甩开他,怒道,“你听好了,我就算不向着全天下人,也要向着顾止。和你半点关系也没有!”   牛大荣松开她的手臂,向后退了一步,仿若五雷轰顶,四肢骨骸都在响雷中酥麻疼痛。他傻住了。   岳绮罗拍了拍袖子,露出一幅嫌恶的表情,冷冷道:“愚蠢。”   牛大荣像给针刺了一下,他连遭岳绮罗羞辱,已是心中羞愤难当。她这句话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,给牛大荣当头一击,激得他恼羞成怒,什么也不顾了,冲上去便道:“好啊,你去找那个顾止吧。不过一个资本主义反革命,你不知道罢,他以前在广东,可是犯过流氓罪的!”   岳绮罗僵住了,良久,她回过身走了几步,定定的望着牛大荣,声音颤抖:“你说什么?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我发现我在拖剧情...不行,要赶快写了,现在速度太慢 提前剧透顾止是被冤枉的啦,小顾这么乖不会耍流氓的哈哈哈 ☆、第七十三章      岳绮罗动了怒,跑到无心和白琉璃家中发脾气。   无心心疼自己那水曲柳桌面被她拍的震天响,就劝她说:“好了,你也不是不知道,这年头牵个手都成流氓。再说张显宗就那爱好,你也不是不知道。”   岳绮罗冲他瞪眼睛:“什么爱好?”   “你忘了张显宗遇见你之前天天逛窑子睡十二三岁的小姑娘,还有八个姨太太?”无心回忆,“沈兼离那时候还去窑子听小姑娘唱曲呢。”   白琉璃适时补上一句:“刘子固不也是拐跑良家姑娘脚踏两条船。”   被岳绮罗抓起一盆鞋底打出了门。   岳绮罗又一拍桌面,怒道:“他张显宗竟敢调戏小姑娘!”   无心蹲坐在墙角,摸出把瓜子磕着。   “我知道了,”白琉璃从门外溜回来,自鸣得意的说,“现在判流氓罪的,除了男女关系不正当之外,还有可能是个兔儿爷。”   无心把瓜子撒了一地,站起来看着白琉璃:“你话不能乱说。”   岳绮罗直勾勾的盯着他,问道:“什么意思?”   “就是......”白琉璃睨了眼岳绮罗的脸色,向旁边闪了一步,“就是说他喜欢男人。”   无心头疼欲裂,把白琉璃推出了门:“你出去,你除了添乱还会什么?”   回过身来,岳绮罗五个指甲在桌面上抠的沙沙作响,无心叹了口气,走到岳绮罗旁边坐下:“哎,岳绮罗,你看看你。就算顾止真的犯了什么流氓罪又如何呢?”   “他不可以,”岳绮罗瞟了眼无心,放低声音,“他上辈子还说要娶我,这辈子......他怎么又说话不算数。”   无心笑了:“岳绮罗,我快不认识你了。你以前不是叱咤风云,看不起张显宗是个凡人吗?”   岳绮罗一张脸时红时白,干脆换上副凶恶的表情,手在桌上一拍:“张显宗要是敢喜欢别人,我就剥了他的皮!”   “你舍得?”无心睨了眼她,“再说唐山海那时候还跟徐碧城结婚,也没见你剥他的皮啊。”   “那我剥了他相好的皮!”   这倒是实话,无心想起徐碧城和卿儿的下场,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寒颤。岳绮罗不是寻常人,她喝起醋来也是不寻常的。他瞧着岳绮罗气的面皮红涨,便又去安慰她:“我觉得这事多半是牛大荣信口胡说,流氓罪可不轻——倘若他是个兔儿爷,弄不好还要枪毙的。”   岳绮罗心中明白这道理,却还是气不过。她认为自己花了六十年时间找张显宗,吃了那么多苦。张显宗还要去喜欢别人,就太没良心了。她在气头上下不来,就干脆晾了顾止好几天,晾的他摸不着头脑,就来敲无心的门求助。   无心在煤油灯下搓烟卷,他以前是习惯抽烟的,也不缺烟。到了乡下不好买烟了,他又很懒,挣得工分少,平时的白面都靠岳绮罗接济,烟是抽不起的。这一把烟丝还是省下他两天的牛奶换来的,无心数了数烟卷,很是凄苦的叹了口气。   “顾止,你要是想知道岳绮罗怎么了,就去给我整包烟,我就告诉你。”   顾止苦笑:“算了,我上哪替你搞到烟来。”   “哎,你别走。”无心正无聊呢,见顾止要走,连忙喊住他,“我逗你的,你坐下,我跟你慢慢说。”   顾止坐下了,摆出一副学生的面孔望着无心。   “顾止,你知不知道岳绮罗为什么瞧上你?”   顾止摇了摇头。   “算了,你们俩的事太复杂,我一个外人不好说太多。”无心望着顾止陷入了沉思,“你给我说说,你在广东时犯的流氓罪,是怎么回事?”   顾止脸色变了:“你怎么知道?”   无心也变了色,道:“真有此事?”   顾止没有说话,卷起袖子给无心看。一道长长的疤从他手腕三寸处一路延伸到手肘,有些年头了,但伤的太深,肉已经凹陷了进去。无心倒吸了一口凉气,道:“怎么弄的?”   “在广东,批斗的时候拿藤条打的,有人拿了条铁鞭,就打成这样。”顾止沉着脸放下袖子,“牛大荣和我同城,他也参与了那次批斗。”   “所以你的罪名......?”   “老一套了,资产阶级,修正主义。到后来有人拿出几封书信,指控我是同性恋。”顾止顿了顿,望向无心,“指控我的人,就是牛大荣。”   顾止解开自己的衬衫扣子,给无心看他胸膛上几道骇人的疤。无心觉得这气氛有些尴尬,咳了一声:“你把扣子系上吧,跟我说说,你和牛大荣有什么仇?”   顾止苦笑一声:“无冤无仇。”   “那就怪了,我有一点想不通。那几年我也在城里,也见过被批斗的同性恋。他们不是被批斗的疯了,就是被枪毙。你怎么......?”   “证据不足,那几封书信......其实并不是我的,”顾止叹了口气,“你知道,我并不是...”   “我知道,”无心伸手打断了他,“可他们就凭几封莫须有的书信,就给你安上个罪名?”   顾止笑了:“欲加之罪,何患无辞。”   无心也哑了,他知道这年代百口莫辩是什么滋味。之前他在城里,身份证明是没有的,东躲西藏,还要被人说闲话,恨不得把他也拉出来批臭批倒。想要整一个人,一百张嘴能把白的也说成黑的,哪容得当事人争辩?   顾止问他:“绮罗是因为这件事生气?”   无心很是热心的说:“我去跟她解释,她就不生气了。”   “别,”顾止却制止了他,“这件事你还是不要和她说。”   “为什么?”无心很不理解。   “我虽然认识她时间不长,但也能了解一些她的个性。”顾止手中搓着无心的烟卷,静静地望着他,“我问你,倘若绮罗知道了这件事,她会怎么做?”   “她知道了这件事,无非——”无心顿了一下,恍然大悟,“你是怕岳绮罗替你出头。”   “现在情势紧张,人人都是惊弓之鸟。牛大荣是知青骨干,在这里说话很有分量,而我...”顾止苦笑道,“绮罗已经帮了我太多,我不能让她再冒险。”   “可你若不说,她会误会你是——”   “误会便误会吧,倘若绮罗能安全,也不辜负她对我的救命之恩。”   无心瞧着顾止这幅样子,心有不忍:“哎,你不用这样。你俩的恩怨多了去了,算不清。”   顾止听不懂了:“什么恩怨?”   “岳绮罗没叫过你别的名字吗?”   “叫过,有一次她叫我张显宗。”顾止回忆道,“还叫我唐山海,沈兼离,刘子固。问她却也不说,只说我什么也不记得,就不欠债了。”   “这样,你要是想知道真相,就去岳绮罗的床头找一个小匣子。”无心提起兴趣叮嘱他,“你拿着这小匣子去问她,她多半会给你讲清事情原委。”   顾止笑了:“有时候我真弄不懂你们几个,古里古怪的,像从山间里出来的谪仙人,从来也不属于这里。”   无心也笑道:“等你知道了真相,再来说我们是谪仙人也不迟。”   顾止依样去了,他知道岳绮罗爱干净,给她烧了一盆热水洗漱。但岳绮罗不在屋里,门是虚掩的,他把水盆放在地上,热气蒸腾。岳绮罗把这块地方收拾的很干净,牡丹花的被头整整齐齐的叠着。顾止想起无心的话,就到床头去翻,可柜子里没有,枕头边也没有。他捏了捏方形的枕头,忽然觉得这棉花枕硬的不寻常,就从旁边的笸箩里捡了把剪子,把枕头划开,里面果然缝着个小木匣子。   顾止把木匣子拿在手里,看出这是檀木做的,匣子上雕刻精细,是值钱的东西。扣子是鎏金头,顾止拨开搭扣,匣子里铺着块旧磁青绸面料,绸缎上躺着块翡翠坠子。上好的玉,只是玉佩中心有一个血点,又多了几处裂纹,不值钱了。   顾止把玉坠拿在手里,只觉触手温凉,却莫名一阵头痛,便放下玉坠去拿那块绸缎。拿起来才知道这原是件旗袍,剪裁精致,只是右肩上一个大洞,边缘微微焦黑,陈血染黑了半面旗袍。顾止越看越觉眼熟,只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在哪见过,看着看着,渐渐头晕目眩,眼前也一阵阵发黑。忽然背后有人叫他:“顾止!”惊得他周身一震,意识也清醒过来。   回头一看,是岳绮罗回来了,见他手中举着那件旗袍,床沿上还放着木匣子,便愣了:“你怎么偷剪我的枕头?”   顾止很是尴尬的笑道:“无心让我拿着这个匣子,来问你这当中的故事。”   岳绮罗的脸色沉了下来,走过来把东西放在桌子上,她原来是出去跟人换毛线去了。天气转暖,毛线没那么难换到,她想着自己慢慢织,到了秋天,她和顾止就都能穿上件毛衣保暖了。顾止就站在床边,手中还攥着那件旗袍,她看了心中扯痛,偏过头,床底下一盆热气腾腾的水。“你打热水来做什么?”   “你不爱去公共澡堂,我就烧水来让你洗洗。”   岳绮罗很是遗憾:“我洗过了,拿食堂那边的冷水管冲的。”   顾止放下旗袍,走过来:“那洗洗脚吧。”   岳绮罗坐在床沿,由着顾止给她脱下棉袜子,她的脚才巴掌大小,纤细的一手就握的过来。她静静地瞧着顾止,想起六十多年前,她的脚踝受了伤,赤脚蹬在人怀里,脚心贴上一粒冰冷的铜扣。她叹了口气:“顾止,你这样子真像张显宗。”   “是吗?”顾止笑着,把她的脚浸入热水中,一阵暖流酥麻的爬遍全身,“你总叫我张显宗,可张显宗是谁?”   “我说实话,你不许怕我。”岳绮罗叹道,“你早知道我不是普通人,却不知道我活了几千年罢?我幼时修炼魂术,能让我的灵魂不伤不灭。你看我现在是十五岁的模样,其实我这辈子,已经活了六十年了。”   顾止没有说话,静静地听着,屋子里只有水花撩起的声音。   “那个无心,是个老怪物。没有灵魂,肉体是怎么折腾也不会坏的。胡四以前是只灵狐,后来成了西康的巫师,叫白琉璃。”岳绮罗低下头,盯着顾止的头顶,“你在一千多年以前,名字叫刘子固。后来我死了,你也死了。到了民国初年,就成了张显宗。”   岳绮罗不愿往下说了,她不愿意提起这些事,就跳过不谈。“后来张显宗魂飞魄散,我就满天下找你的魂魄。去过上海,也去过重庆。我在广东时,你还没有出生,后来我到了内陆,知道你要来草原插队,才终于找到了你。”   “原来是这样,”顾止抬起头望着岳绮罗,“难怪我见你第一面,就有种莫名的熟悉。”   “真的?”岳绮罗笑了,“你比唐山海听话多了,你在上海的时候,是个卧底,生性多疑。我跟你相处了大半年,你才相信我不是敌人派来骗你的,很伤脑筋。”   顾止给她洗完了脚,水淋淋的提起来,拿毛巾擦干净。岳绮罗坐在床边晃着小脚,打量着顾止,她想也许是因为顾止魂魄比之前都要齐全,也许胎里带了点前世回忆,更容易相信她。   只是他还缺着一魂一魄,这辈子也还不回去了。岳绮罗想到这一层,心里空落落的,她想念张显宗,也想念唐山海和沈兼离,甚至想念刘子固。她迫不及待的想让他记起来一切,她想与他聊聊这些年的波折。她孤单怕了,尝过了甜头,再也做不成独来独往的邪祟。   顾止出门倒掉了水,回来坐在床沿,望着她道:“我父亲曾告诉我,我三岁之前是个古怪的小孩,常常说自己前世如何,又说自己不是顾家人。到了三岁之后,突然什么都忘了,之前说过的前世也不再提,成了正常人。”顾止顿了顿,“现在想起来,只有一些零散的片段。我常在梦里见到一些纸人,漫天的大雪,花灯,或是一株梅花。有时候,我梦见自己是一颗桂花树,种在山间的庭院里。到了秋天,就有人过来摇我的花瓣,拿去做桂花糖。”   岳绮罗心里咯噔一声,沈兼离让她在坟上种一棵桂花树,他就真的守了别院那么多年。可她却没见过它开花的样子,白白的找了他那么多年。别院毁了,他才离开重庆,来找她了。   她试探的问他:“那你...还能想起来什么吗?”   顾止摇摇头:“想不起来了,每做一次梦,这些回忆就淡一些。恐怕再过几次,我连这些碎片也都会忘得干净。”   岳绮罗心中一热,很老成的拍了拍他的肩膀,道:“我会帮你。”话音未落,便打了个哈欠。顾止笑道:“睡吧。”便扯过被子给她盖上。   岳绮罗缩在被窝里,忽然想起来一件事,扯着顾止的袖子不让他走:“顾止,我听说你以前被判过流氓罪。你告诉我实话,你到底是男女关系有问题,还是因为喜欢男人?”   顾止愣了愣,脱口而出:“我没对姑娘耍过流氓...”又想起来不能让岳绮罗知道实情,免得她去找牛大荣报复,便沉默了,一句话也不说。   岳绮罗见他不再说下去,以为他是默认了,心里空荡荡的,寒意从头顶灌下来。她躺在床上想,原来顾止这辈子喜欢男人,她心里空的难受,松开了他。天花板是泥糊的,微弱的灯火照亮了它,盯得久了,眼圈生出一阵酸意来。她阖上了眼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其实一开始,顾止的设定真的是同性恋。 一来,我想给老岳和顾止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互相接近,之前那么多年都以礼相待,可能都没好好的拥抱过一次吧。这么多年过去了,我终于有一个理由可以接近你,而你也不会觉得突兀。二来,草原上的资本家同性恋儿子,喜欢读泰戈尔,这个设定太凄美了。 但写到一半就觉得残忍...就放弃了,不能这么写,太虐老岳了。 于是小顾现在是个伪gay真直男,但被老岳误会。所以,后面该有的身体接触还是会有。 两全其美! ☆、第七十四章      到了五月中旬,上面革|委会派来个干部,来深入调查村里发生的几起恶性事件。无心远远看了眼,是个瘦干中年人,戴着副玳瑁眼镜,中山装松松垮垮的挂着。无心知道他是不行的,搞不好还要死在真凶手下,就回去又殷切的劝二人跑路。   岳绮罗自从那天给了牛大荣不痛快,因为怕麻烦,见面也绕着走。她以为顾止是同性恋,很是消沉了一段时间,后来也不知怎么想通了,又回归没事人的状态。无心见她泰然自若,也不敢再提这事,怕她冲出去给牛大荣抽筋扒皮了,他们四个全都得流落他乡当盲流。   干部开始挨个排查知青,一时村里风声鹤唳。顾止不用说,已经被叫去喝茶好几次,牛棚里里外外被搜了四五次,好在他提前把书都转移到岳绮罗手中,没有落下话柄。岳绮罗虽然和他关系密切,但因为出身太好,还没有被查到。倒是无心和白琉璃被叫去几次,自然也是无功而返。   岳绮罗也懒得用法术替他们解围,借口韬光养晦,缩在炕上喝奶茶。气的无心怨气连天,握了把瓜子在岳绮罗房里磕完,给她留了一地瓜子皮。   后来发现这招对岳绮罗没用,地面都是顾止扫干净的。   岳绮罗活的自在,无心不自在,他快过不下去了。吃不饱穿不暖,没烟抽没相好,还要成天被拉去谈话。他撺掇不动岳绮罗,就去撺掇顾止,他知道顾止去哪,岳绮罗就去哪。   顾止被无心一天八百遍的叮咛烦的不行,只好去问岳绮罗:“绮罗,你有没有想过离开这里?”   “你想去哪?”   顾止愣了愣,笑道:“我想回广东。”   岳绮罗想了想,说了几句粤语,顾止的眼睛亮起来了,“你的粤语很标准。”   “我在广东待过五年,后来又去了香港。”岳绮罗提起兴趣,“我以为你会在香港投胎,还置办了房子。白色大理石的宅子,院子里种英国玫瑰和柠檬树,门口摆着鸟澡盆。漂亮得很,只是十几年没回去看过,也不知道还在不在。”   顾止笑道:“的确资本主义。”   岳绮罗问她:“你要回广东做什么?”   “回广东...?读书,弹琴,也许找一份工作...在哪不是过日子呢。”   “那可不一样,”岳绮罗很看不上他这份志向,“每天工作,读书,柴米油盐。那种日子最无趣了,顾止,等以后我带你游历山河,那才有趣。”   顾止剥好了一碟瓜子,递到她面前,笑道:“你既然这么想游历山河,为何还不肯听无心的话,离开草原?”   他低头继续剥瓜子,许久没听到岳绮罗回答,抬头一看,她嗫喏着不知说什么。就问她:“怎么了?”   “没什么,”岳绮罗别开目光,勉强地笑道,“我快死啦,顾止,我已经活了六十年,没多少活头了。你要长长久久的活下去,十几年后,我再来找你。你不许结婚,也不许找什么相好。到那时候,我再带你游历山河,去香港的大宅子住着去。”   顾止心里有巴掌大一块凉,匝的他丝丝地疼,他剥瓜子的手指滑脱了,剥了几次才把仁剥出来。颤抖着放进盘子里,笑道:“好端端的,说什么死不死。”   岳绮罗看着年轻的顾止,想他还不知人间疾苦。也好,还不知道死是怎么回事,以为只是长辈口中的不吉利。她已经太厌倦死了,她的死,别人的死。她一想到死,心里就犯恶心。   小屋的门被人敲响了,岳绮罗以为是知青,就让顾止先藏一藏。打开门,是无心神色凝重的站在外面:“岳绮罗,场部那边批|斗反革|命了,要每个人都过去。”   岳绮罗转过头,看见顾止从衣柜后面走出来,他的脸上带着一种复杂的神情,那是长久的批|斗遗留下来的厌倦,惶然,和麻木。   批|斗,1974年还搞什么批|斗?这里的知青过去在城里都是红小|将,但到了乡下,成天再教育干苦活累活,身边的人都是知青。该批的已经在城里疯了死了,没人可批,也没人有精力批。这一连串的诡异事件给了知青们一个导火索,让他们宣泄自己心中的苦闷。场部的舞台拉起了电灯,以往是文工团唱歌跳舞的地盘,如今跪着一个无辜的人。文工团团长的惨死更给这地盘增添了一分悲壮的气质,知青们叫着,喊着口号。这是一场恶毒的狂欢。   岳绮罗站在人群中,面无表情的望着舞台。身旁的顾止已经陷入一种麻木的状态,谁也不能把他拉出来。他的父母都死在批|斗中,万贯家财散尽,他也成了大毒草。他很幸运的没有疯,但也留了一身的疤和阴影,一辈子都不能碰。   台上的人是个老地主,已经被批|斗了多年,幸存下来,在村里干最苦最累的活。他不会是杀人凶手,不知道为什么又给人揪出来。无心看着看着,忽然恍然大悟,也许这就是革|委会干部来的目的,他从来没想过要抓真凶,只是想立威。真凶是谁,无所谓,群情激愤的知青是最好的枪,指哪打哪。   牛大荣在台上振臂一呼:“为吴同志报仇雪恨!”   下面跟着喊:“报仇雪恨!革|命万岁!”   便是一皮带拍上去,铁头打在老地主的头上,登时鲜血喷涌。   牛大荣喊:“死亡不属于工人阶级!”   “死亡不属于工人阶级!”   劈头盖脸的皮带藤条打上去,老地主头上戴着马粪纸糊的高帽子,胸前挂着牌子。以往都是铁牌子,但乡下没有,就在牌子上挂了几块石头,把草绳勒进了肉里。   打了不知多久,岳绮罗站的浑身僵硬,她的伤腿开始疼了,想扶着顾止的手换个姿势。顾止的手凉的像冰块,给她冰的一颤,他手心里浸满冷汗。偏过头看,额头上也是一层白毛汗。   岳绮罗压低声音:“你闭上眼,别看。”   可闭上眼,耳朵还没有聋,震天的呼号吵的顾止头痛欲裂。台上的老地主已经不会叫了,他一直一声不吭,顾止也一声不吭。   忽然间,牛大荣把矛头转向他了,举着皮带说:“顾止!你个反革命流氓分子!你也参与了吧?”   “什么!”岳绮罗万万没想到牛大荣会扯上顾止,她左右看了一眼,眼神几乎是惊恐的。她知道顾止落到他们手里是什么下场,她已经护不住唐山海,难道连顾止也护不住了?   但已经晚了,激昂的知青连踢带推的把顾止拥上了台,掰开岳绮罗的手指。她眼睁睁看着顾止的手从她手中一点点被拉开,最后抓了个空。顾止被推上了台,戴上了高帽子,胸前挂着牌子。上面几个狗爬一样的黑字,资本主义,流氓,反革|命。   “你这混蛋,你早就准备好了!”岳绮罗的咆哮被淹没在口号中,“牛大荣,我杀——”   白琉璃冲过来死命捂住她的嘴,无心把她的手反剪在背后,不让她冲上去就顾止。岳绮罗疯起来是不惜命的,眼下这状况,谁也救不了顾止。   “岳绮罗,你冷静点,不要命了吗!”无心在她耳边压低声音,“你放心,就算顾止被打剩一条命,我也让白琉璃把他救回来!”   岳绮罗几乎挣出了眼泪,她想不通,无心和白琉璃怎么能眼睁睁看着顾止挨打!她甚至开始恨起无心来,恨他总拦着自己去救张显宗。张显宗每一次的死亡,都和无心有分不开的关系。她恨他。   岳绮罗一边挣扎,一边脚上连踢带打,两个人几乎按不住她。好在周围的知青都很激动,还不是很显眼。白琉璃看着台上的顾止,他的头上也挨了两记皮带,血从额头流下来,划过他半张面孔。顾止不肯跪,牛大荣一脚踢在他膝盖窝里,他踉跄了一下,竟然勉强站稳了。牛大荣急了,抄起一根棍子向他脊背上挥去,顾止闷哼了一声,摇摇晃晃的倒在了地上。   “妈的。”牛大荣啐了一口,走到角落拎起一桶冰水,劈头盖脸的向顾止泼去,桶砸在他背上,滚落到地面上,叮呤咣啷的响。   顾止挺直腰板跪在台上,发梢挂着冰碴子,他在五月的夜晚里冻的嘴唇发紫,浑身颤抖。他低着头不看岳绮罗,眼中盛着看不到头的麻木。但这种麻木和旁边的老地主还不同,他的麻木里还有一丝希望的风骨,是傲然的。知青们看不出,但岳绮罗看得出来。也许是他笔直的身形激怒了牛大荣,他不知从什么地方找出一把铁蒺藜,缠在木棍上,做成了个狼牙棒。他要拿这狼牙棒去打顾止。   白琉璃的手心忽然一阵剧痛,痛得她松开了手,低头一看,岳绮罗给他咬了个带血的牙印。无心的手上也被她用指甲抠了两个血窟窿,她下手狠,两个人都吃痛的直吸气。再一看,岳绮罗已经挣开他们跑上台了。   “哎——”无心急了,想去拉回岳绮罗。但她已经三两步跳上了舞台,扑倒在顾止身上,那一记狼牙棒就打在她后背上。血从窟窿里渗出来,染红了椒盐底的的确良衬衫,牛大荣愣了。   台下的知青也愣了,谁也没见过这场面,岳绮罗再怎么孤僻,也是个根正苗红的红|五类,谁也想不到她会给顾止挡棍子。牛大荣提着狼牙棒,血滴答滴答的淌下来,他望着岳绮罗严严实实的护着顾止,像一对如胶似漆的小夫妻。一时心中羞愤难当,因爱生恨,挥起另一手的皮带便劈头盖脸打去!   “这...这...”无心望着台上闷声不响挨打的岳绮罗,急得一跺脚,“她怎么不还手啊!”   “她元神要散了,怎么还!”白琉璃也着急,只是无计可施。   顾止耳中听着皮带打在岳绮罗身上的声音,心中焦急,连声道:“绮罗...你快走啊!绮罗!”   “休......想...”岳绮罗咬着牙,一个字一个字的吐出来。   顾止不能看着她挨打,干脆一翻身,反把岳绮罗护在身下。金属的皮带头打在他后脑勺,痛得他几乎要昏过去,藤条上的倒刺抽裂了他的衣服,又划开了他的皮肤。顾止倒吸着气,只顾不让岳绮罗挨一点打。   “你...你们这对狗男女!”牛大荣气的面色紫涨,喊人拎来一桶盐水,兜头冲顾止泼下来!   “有了!”白琉璃急得额上冒汗,突然一拍手,“我去给岳绮罗渡真气,让她用我的内丹施法,不就成了!”   “那你还站着干什么,快去!”无心一脚把白琉璃踹开了。   白琉璃跑上台,无心跑在后面拦住牛大荣。牛大荣正打的兴起,忽然一个人影冲出来把他向后一推,他定睛一看,竟是吴新这小子。只见他把自己两手按住,不让他动手,口中还劝道:“消消气,消消气吧。”   白琉璃顶着虎虎生风的鞭子跑过来,啪的一声扑在岳绮罗面前。岳绮罗被顾止护在身下,满头满脸的血和盐水,见白琉璃跑过来,便偏过头看他。白琉璃身上也挨了一记鞭子,吸着凉气握住她的手:“岳绮罗,我现在渡你内力,你赶快施展法术,让这些人放你走!”   岳绮罗茫然的眼眸定在他身上,缓缓地聚焦,点了点头。白琉璃便催动内丹,把妖力从掌心灌给她。岳绮罗只觉一阵热流通遍全身,意识也清醒了几分,连带着伤也没有之前疼了。她用空出的手捏了个诀,几十张纸人刷刷刷从衣襟里飞出,不消片刻,打在三人身上的藤鞭停了下来。   无心正苦于拦不住牛大荣,忽然一阵红光掠过,面前的牛大荣成了木偶。再一看,他额上贴了枚纸人,魂魄已经被岳绮罗摄住。回头环顾一周,一群知青都木愣愣的僵住了,此处只剩下四个有意识的活人。他松了口气。   白琉璃也松下气来,吸着凉气爬起来。顾止还保持着护住岳绮罗的姿势,一动也不动,她想要叫他起来。一推,顾止软软的倒在了她怀里。   “顾止!”岳绮罗尖叫着坐起身,顾止人事不省的闭着眼,脸颊凉的吓人,“张显宗!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今天这一章有一点虐的...以后我尽量在下午更新,恢复正常作息 ☆、第七十五章      无心和白琉璃两个人合力把顾止架到床上时,他的意识还没有恢复。顾止的身上已经皮开肉绽,血肉模糊,又泼了盐水,他是痛晕过去的。白琉璃身上只有一点伤,沾了盐水已是火辣辣的痛。岳绮罗的状况也不乐观,后背的伤口仍在不住的渗血,但她已经疯魔了,红了眼,感觉不到疼。   “岳绮罗,你冷静一点。”无心想去安抚岳绮罗,她此刻浑身颤抖,额心的朱砂痣要滴下血来。   但她耳中什么也听不见,天地间只剩下顾止一个人。他气息奄奄的躺在床上,嘴唇白的和面皮一样,他全身上下都是冷的,怎么捂也捂不热。顾止的血腥味钻进她鼻中,闻的她几欲呕吐。岳绮罗想救他,可她的魂术只能救自己,救不了别人。她转身望着白琉璃,眼神中带着罕见的绝望。   “胡四哥,”岳绮罗吸着气,小声说,“我求你救他。”   “好,我救他。”白琉璃不忍看到她这幅样子,“你别这样。”   白琉璃能救自己,也能救岳绮罗。但顾止是人类,他的身体不受法力供养。白琉璃没有办法,只能用凡人医生的药和方法医治他。顾止最严重的伤在后脑,恐怕会有淤血,其他的皮肉伤敷过药便无大碍。他被泼了冰水,又在风中晾着,一时寒气侵体。到了深夜,便发起高烧来。   岳绮罗一直在顾止床边守着,白琉璃已经精疲力竭,回去睡了。无心不敢回去,又熬不下去,便在堂屋的桌子上趴着睡到天亮。一进屋,岳绮罗还坐在床沿盯着顾止,竟是一夜未合眼。   “不是吧,岳绮罗?”无心惊得合不拢嘴,“你是被谁上身了吗。”   岳绮罗抬头看了一眼无心,神光倦倦,她的脸色也和顾止一样苍白。昨晚的批斗在她颊侧留下一道划伤,因为有她自己和白琉璃的法力,已经好的差不多。但顾止不会有这么幸运,无心看见他额头上的伤口,还是触目惊心的一片红。   无心叹道:“他们是真的想打死他。”   岳绮罗沉默的握着他的手,昨晚的顾止像个冰块,但现在顾止的体温烫的吓人,是一个小火炉。她望着顾止紧闭的双眼,觉得自己留不住他了。   “难道真的深恩负尽,不得好死?”岳绮罗短促的笑了一声,声色凄然,“无心,我不信什么诅咒。”   “我也不信,”无心很诚实的回答她,“我活了这么多年,还没见过应验的诅咒。岳绮罗,你多心了。”   岳绮罗坐在床沿,晨光从她身体一侧打过来,是个僵硬的小影子。她垂下头,忽然气若游丝的吐出一句话:“无所谓了。”   “什么?”无心竖起耳朵,以为自己没听清。   “他能活多久,我就陪他多久。”岳绮罗站起来向门外走,掠过无心,“我出去找药。”   “哎,昨天晚上刚出了事,你现在出去不安全吧?”无心喊住她。   岳绮罗的声音从门外无波无澜的飘进来:“我用法术修改了他们的记忆,现在所有人都只记得顾止捡了一条命,没有人会怀疑我。”   无心望着床上昏迷不醒的顾止,坐在了马扎上。他其实也不希望顾止死,其实他和张显宗原本没有什么恩怨的,他的月牙杀了他,他还有些隐隐的愧疚。和张显宗的转世相处了这么多年,也有些故交的意味。顾止若死了,陪他说话的人又少了一个。   他想让他活,整个村子里仅有的三个老妖精都希望这个凡人活下来。   无心伸手探探顾止脑门,是滚热的,他低声喃喃道:“半大小伙子了,身子骨怎么还这么弱...唉呀......”   顾止生了重病。   岳绮罗跑遍了方圆十里地的草原,向蒙医求了草药来,一副副煎给顾止喝。稀奇古怪的草药熬成水,苦的舌根都麻了,岳绮罗给他喂完药,再往他嘴里塞一块糖。但顾止不会咽也不会嚼,就在口中化成了糖水。   灌到第三副药时,顾止睁开了眼。彼时岳绮罗正在拿着小勺给他喂药,顾止一睁眼,岳绮罗的手抖啊抖的,把半碗药都洒在了他的衬衫前襟上。   顾止很虚弱的活过来了,他顶着青灰的脸色靠在床头,久久的凝望着岳绮罗,嘴唇翕动:“绮罗。”   他的胸前是一片溽热的药香,岳绮罗拿着手帕给他擦,药在空气中风干了,她一边擦,一边止不住的笑了:“张显宗,你活了!”   顾止伸出手撩开她一边鬓发,她的颊侧有一道粉嫩的新肉,是刚刚长好的疤。他便担心的问她:“脸怎么了?”   “死不了,”岳绮罗躲闪开他的手,她不愿让他看到自己不好看的地方,“你看你脸上的疤,可不许笑我。”   顾止笑道:“不笑你。”便伸手去摸额头,果然两块伤口,便道,“反正都一起破了相,还在乎谁多谁少么?”   岳绮罗见他已有心情开玩笑,便也松了口气。手中的药还剩半碗,她干脆撂在一边,“这药太苦,不吃了。顾止,你想吃什么?”   “吃什么都好。”   岳绮罗缠着他,非要他说想吃什么。顾止心里想的是广式早茶,但嘴上却说:“那......我想吃生滚鱼片粥。”   他知道白米和鱼都能在草原上找到,至于广式早茶,未免太奢侈。他怕一句话就引得岳绮罗带着他南下回广东,两个半条命的人长途跋涉,兴许没吃上早茶就一命呜呼了。   于是理所应当的,倒霉的是无心。   “我X,岳绮罗!”无心急得爆了粗口,屋前屋后的躲避岳绮罗的追捕,“你要吃鱼拉我干嘛?草原深处有狼你不是不知道!”   “无心,你少来。”岳绮罗很是不屑,“你那身子被机枪打剩一只手也能活,怕什么狼?”   “敢情疼的不是你?!”无心悲愤的想起被岳绮罗踢出去挡枪子的往事,气得七窍生烟。   岳绮罗挟持了他的牛奶和烟丝,脚下放着一只水桶,随时都能处死他的命根。无心屈服了,他除了一身毒血外,没有任何治岳绮罗的办法。   无心开着公家的小卡车,车上载着水桶和岳绮罗自己拿绣花针做的鱼叉,一路进了草原深处,又载着一车鱼回村里。岳绮罗在自己的小院子里养起了鱼,又胁迫白琉璃从供销处顺回来油盐酱醋,一天三顿不重样的做鱼汤鱼片粥红烧鱼,在草原边上过起了渔民日子。   无心在蹭了岳绮罗几顿鱼肉后,不由得生出两个感叹。一是岳绮罗离开重庆后,闯荡江湖几十年,厨艺果真长进不少。二来,无心不得不承认去抓鱼是个好决定,鲜鱼肉养的他已经吃不惯食堂的白菜叶子,成天跑到岳绮罗家中蹭鱼汤喝。   顾止在一条条黑鱼的舍命供养下,脸色也日渐红润起来。那次批|斗后,全村的知青都当他已经是个死人,谁也没想到他会在村子的角落一天天康复起来。顾止活了,岳绮罗也活了,她活的像一朵张牙舞爪的罂粟花,眉眼间越来越有当年文县九姨太的风姿。   岳绮罗没想到,这种平静的好日子会以这种形式被打破。   无心冲进来告诉她消息时,她眼皮也没抬一下,低头打着毛衣。她不太熟练,总是错针。无心盯着她缓缓拆掉一行,点了点头,轻声道:“我知道了,你出去吧。”   岳绮罗放下毛衣,端了杯水给卧床的顾止。顾止的伤寒褪下去了,身上的疤也开始结痂,只是后脑的淤血还有些危险。岳绮罗怕他突然失忆,每天都要问他一次自己是谁。   “绮罗,怎么了?”   “没什么,”她顿了顿,“那个革委会的干部,刚才死了。”   老地主到底还是被批|斗的没了命,干部立了一功,却没急着回省城。草原上的牧民宰羊杀牛,招待这位远方来的革命干部。干部在蒙古包里喝了几天马奶酒,今天早上被人发现死在了帐篷里,满地的符咒和法器。人身上没有伤口,只是死死地瞪着眼,像是被吓死的。   “我听无心说了,”顾止也沉下脸色,“杀人的真凶,似乎是想要陷害你。”   岳绮罗无声的喟叹道:“这个地方,到底是待不下去了。”   她忽然生出一阵恐慌来,像踩进了一片灰茫茫的浓雾中,什么也抓不到。脚下是空的,她想要走出去,可没有一处能借力。她这辈子已经一退再退,退到现在,已经冒着元神消散的危险不再杀人。到底是谁要把她逼上死路?   “我们逃吧,”她忽然抬头凝望着顾止,“去雪山,海边,大漠,或者草原深处。不在这里呆了!”   “逃?”顾止愣了,“逃去哪呢,天下都是一样的。”   岳绮罗也愣了,天下都是一样的,容不下他这样的异类,也容不下她这样的妖怪。她走遍这么多地方,不还是被仇家找到?她徒觉周身如堕冰窟般寒冷,冷得她打了个哆嗦。   “还是有钱来的自在。”岳绮罗愣了半天,忽然冒出一句很世俗的感慨来。   顾止笑了,他知道在这年头,越是有钱的人反而越不自在。   “好,”他望着岳绮罗,“我们不在村里呆了,走的远远的。”   岳绮罗把水杯放下,悄悄攥住顾止一根手指。顾止没有抽出来,她每到这种时候才想起来,顾止是同性恋,所以才不会顾忌男女关系。以前那几辈子他总是不敢与自己亲近,尤其是唐山海,想要抱她一下,都不敢碰到她。岳绮罗心中五味杂陈,像喝了口热糖水,甜滋滋的,但这糖水又烫的她舌头火辣辣的痛。她憋住这股感觉,一根根把顾止的手指攥在手里,握住了他整个手掌。   顾止的手攥在她手里,动也不敢动,怕她松开了。他的手心紧张的全是冷汗,耳后也一阵阵发热。他偏过头,不让岳绮罗看到自己的窘态,心中想着,没有城里的楼上楼下电灯电话,在草原上骑马打猎,也很好呀。   岳绮罗嘴上虽说要走,但也不是那么容易周转的开。她知道场部正在指派名额去草原,但孤男寡女两个人,住在一起恐怕要成搞破鞋。更何况顾止身份尴尬,保住一条命已是多亏了她的魂术控制,想要争取名额几乎是天方夜谭。   今天是个好天气,岳绮罗又翘了奶粉厂的班,借了匹马去草原上,想打一只野味回来烧。但走了很深,也没见到半只活物。   她以为白天的时候,狐狸和狼都不出来走动,正打算打道回府。刚调转马头,背后忽然是一声悠长尖细的狐狸叫。她心头一喜,转身循声望去,果然有只小狐狸站在土坡上。   岳绮罗自己虽忌讳吃狐狸肉,但炖给别人吃是不忌讳的。当下便从背后取过弓箭,凌空一箭射去,小狐狸躲也不躲,心口挨了这一箭,倒在地上。   她跳下马,走过去拣小狐狸的尸体。刚蹲下来伸出手,小狐狸头颅一挺,一排尖牙便向岳绮罗手指咬去。   这狐狸竟还活着!岳绮罗躲闪不及,被它咬出个洞,汩汩地流血。它的心口都被穿透了,绝不可能还活着。再一看,小狐狸已经化作了烟尘,只留下牧草上一杆箭。手指上的洞已经变黑,流的血也是紫黑的毒血,岳绮罗站起来环顾四周,厉声道:“谁暗算我?!”   猝不及防的,她后心挨了谁一掌,向前踉跄几步,呕出口血来。她站稳身形时看清后面站着的是个黑袍人,戴着兜帽,脸藏在深深的阴影中,怀中还抱着把半人高的长剑。   “你是什么人!”岳绮罗擦去唇边的血,另一只手在身后悄悄捏了个诀。   黑袍人不言不语,举剑便刺!这一剑凌厉无比,剑风有破空之声,岳绮罗向后折腰将将躲过。另一手已捏了诀,催动魂力向黑袍人胸口击去。   但这一击是绵软无力的,她周身魂力像是瞬间荡然无存,半点也使不出来。岳绮罗试着催动魂术,只觉全身气脉堵塞,手足酸麻。黑袍人收回剑,另一掌已拍向她胸口,将她击飞了出去。   这掌打的岳绮罗气血逆流,伏在地上连定心神,才将胸腔的血气压制下去。正要起身反击,不远处传来了马蹄声和无心的声音:“不好了!岳绮罗,出事了!”   岳绮罗心头一凛,从地上爬了起来。只是空荡荡的草原上哪有什么黑袍人,只有无心从马背上跳下来,不由分说的扯住她的手,道:“岳绮罗,你快骑着这匹马走罢!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虽然小顾又乖身子骨又弱,但还是很福大命大的...你看这不是又甜回来了嘛... 草原地图还要几章才能开启,莫着急,先把眼下的小怪清一波 ☆、第七十六章      “走什么?”岳绮罗愣了,“顾止呢?”   “顾止没事,你有事。”无心急了,“你走不走?”   “不行,我要回去看看顾止。”岳绮罗甩开他的手,跳上自己那匹马,一挥马鞭便向村子赶去。   “哎,岳绮罗!”无心见岳绮罗又不听劝,气的没办法,只得也骑上马,追着岳绮罗回了村子。   一直追到了村口,岳绮罗才从马背上跳下来。无心把马拴在柱子上的功夫,一转脸,岳绮罗已经跑的没了影。他一通狂追,一直追到她家门口附近,只见那间土坯房已经被知青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住,才不得不停下了脚步。   岳绮罗跑过转角,见自己的房子旁围着整个村的知青,不由愣住了。她扒开人群不管不顾的往里闯,却发现顾止已经不在里屋,正发呆时,旁边的牛大荣指着她一声厉喝:“岳绮罗,你还有什么话可说!”   “什么?”岳绮罗像被一桶冰水当头泼下,她晓得事情不好了。   牛大荣瞪着她,脸上燃烧着复仇的火焰,一脚把地上的衣服箱子踢翻。箱子的搭扣撞开了,从里面散落出的不是衣服,而是大把大把的符咒。   “什——”岳绮罗后退几步,这些符咒不是她的,她被人陷害了。   “你再看看这是什么!”   有人把一个香炉摔在她面前,岳绮罗看了一眼,心重重的沉了下去。香炉中的三根人骨是她的,她从文县带到重庆,又带来草原的法器。人骨上还刻着字,是她的手笔。   “这是诬陷。”岳绮罗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,“牛大荣,你凭什么说这些都是我的?”   “就凭你身上的东西,”牛大荣向身后一扭头,“搜!”   几个人高马大的女知青冲上来,两下便扣住了岳绮罗手臂。龚红梅站在她面前,踌躇着不肯上来,牛大荣在她背后推了一把,逼她走到岳绮罗面前。龚红梅把两眼一闭,颤颤巍巍的将手伸进了岳绮罗衣襟,掏出一大把纸人来。她睁开眼,触电似的松开手,让纸人撒了一地。   岳绮罗望着满地的纸人,一股寒意窜到了指尖。竟有人翻出了她的老底,甚至知道她的杀手锏是什么。她望了眼牛大荣,知道他不会是那个人,无心和白琉璃担忧的站在屋外,她看不到顾止的脸,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。龚红梅还站在她面前,吓得浑身发抖。岳绮罗已经退无可退,干脆恶向胆边生,两下挣开左右的女知青,向前一手扣住龚红梅脖颈,迫使她向后退了两步,厉声道:“野狐狸,是你陷害我的罢!”   “不是我...!!”龚红梅吓得花容失色,两眼泛起泪花,拼命地摇头,“真的不是我啊!”   眼见龚红梅被她掐的气也喘不上来,旁边的知青已经看不下去,个个高声喊道:“把她抓起来!为吴同志和言同志报仇!”   “你们愣什么呢!”牛大荣呵斥那两个女知青,“还不快把她抓起来!”   岳绮罗掰不过她们,又被扣住了手臂,反剪在背后。牛大荣示意二人将她押出门,便又是一阵厮打踢咬,其中一人被她咬了一口,吸着凉气道:“嘶!这岳跛子怎么跟条疯狗似的。”   岳绮罗原本还在挣扎,听到她这一句话,忽然停了下来,转过头冲她笑道:“你说我是疯狗?”   女知青愣住了,岳绮罗脸上的笑甜蜜诡谲,像一颗裹着毒液的糖果,一股阴测测的寒气直往她骨缝里钻。她正被这个笑容唬的不敢动弹时,牛大荣又在身后喊了:“把她关进禁闭室!”   无心在一旁看着干着急,又踹了一脚白琉璃,道:“你他妈愣什么呢?!”   “她怎么不用法术?”白琉璃心中奇怪,“我明明已经渡给她足够的法力了。”   “你别那么多废话,快去!”   岳绮罗已经被两个女知青架到了门口,一路上用恶毒的眼刀扫过每一个人。白琉璃挤到她身边,伸出手按在她肩上,要渡自己的法力给她。   忽然间的,一股不属于岳绮罗的力量从她气脉中涌出,直直的撞向白琉璃。他猝不及防,被这股力量狠狠一打,手弹了回来。再一看,掌心一块焦黑的伤痕,正在法力作用下迅速愈合。他看了眼岳绮罗的背影,忽然大惊失色的对无心说道:“不好,她的魂术怕是被谁封住了!”   “什么!”无心愣了,然而岳绮罗已经被人扭扯着推出了门,人群一波一波的涌上来,他挤不过去了。   岳绮罗手无缚鸡之力的被人关进了禁闭室,要等到明天批斗会上处置。说是禁闭室,其实不过是个上锁的房间,到了晚上,月光从天窗里洒进来。岳绮罗抱着膝盖坐在地上,看上去有些可怜。   门锁发出喀拉的轻响,她抬头看去,是白琉璃悄悄开锁进来了。   “你怎么来了?”她没精打采的瞅了他一眼。   “你没吃饭吧?”白琉璃在她对面坐下,递给她一个火勺,“顾止让我给你的。”   岳绮罗的眼仁在月光里亮晶晶的:“顾止没事?”   “他没事,我们听到了风声,提前把他接到我和无心那里去了。”白琉璃瞥了眼她,无奈道,“岳绮罗,你也够没良心的了。你知道吗?是梅梅给我们通的信。”   岳绮罗咬了口火勺,尝出面里混了白糖,是她喜欢的甜火勺。她闷闷的说:“我上哪知道去。”   “行了,我不能跟你多说。”白琉璃望了眼门外,压低声音,“镇里混进了法师,这个禁闭室被下了法阵,我没法带你出去,无心也进不来。我只能勉强打开一个缺口,进来告诉你一声。”   岳绮罗放下火勺,静静地望着他。   “岳绮罗,昨天你回村子之前,有没有遇见什么可疑的人?”   “有,”岳绮罗顿了顿,“我在草原上遇见一个法师,他用计弄伤了我的手指,又打了我两掌。现在我的魂力被他封印,半点也使不出来。”   她把受伤的手指举给他看,只见伤口已经彻底焦黑,一道道细小的裂纹向四周放射状蔓延开。白琉璃点了点头:“是了,”又想起来什么,问道,“你说他打了你两掌,是打在了哪?”   “第一掌在后心,第二掌在前胸。”   白琉璃沉思片刻,直起身道:“你给我看看你的后心。”   岳绮罗俯下身,露出穿着薄纱衬衫的后背。白琉璃伸手按上去,只觉后心有一块诡异的灼热。他伸出两根手指,小心的挑开她后领,果然瞧见一片散发黯淡光芒的符咒,正正的贴在她后心上。   “是个符咒,”白琉璃收回手,“不像是西康的巫术,我也不会解。也许......无心的血会管用。”   “你让无心照顾好顾止就行了,我死不了。”岳绮罗把脸埋在膝盖里,声音闷闷的。   “这种时候还逞强?”白琉璃头痛,“我跟你说——”   不远处忽然传来哗啦一声响,有人拉开了铁栅门。   白琉璃一愣,从地上弹了起来,瞥了眼岳绮罗,快速地说:“岳绮罗,我先走了。明天你随机应变,能逃就逃。等解开了你身上的封印,再报仇也不迟。”   岳绮罗兴致缺缺的望着他,低低嗯了一声,目送着白琉璃飞也似地逃出了门,带上门锁。   她蹲坐在地上,背心果然有一股暖意。她伸手去碰,嘶的一声,收回来的手指上一片灼伤,在空气中嘶叫着愈合。   岳绮罗明白,这一次她遇见了对手。   无心今天起了大早,他听说场部要在老地方批斗岳绮罗,白琉璃留下来看住顾止,不让他出去冒险。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邪气,自从岳绮罗被抓后,这个凡人的小镇已经被嚣张的邪祟统领。   无心不知道为首的牛大荣有没有被邪祟控制,场部的书记一流已经被架空,大权握在牛大荣手中。言干部死后,没人再相信革委会的人能够保护他们。牛大荣是实干派,他抓捕岳绮罗一举为他赢得了民心,每一个人都是愤怒的,恨不得立刻将她手刃于刀下。   他不知道岳绮罗现在是什么心情,无心自己是很愁的,他认为此行凶险,少不得要多几处伤口。   无心在腰上揣了把小刀,他除了一身血之外什么都没有,什么也不会。他原本想让白琉璃去救她,但白琉璃解不开封印,只有他能试一试。   他一边向场部走,一边手里攥着袖口,一心要扯出两个窟窿来。他想着要是救出岳绮罗,就离开这个地方,不过文明日子了,他回大兴安岭的深山里去,吃几年野味露水,等到革命结束了,他再回城里吃白面馒头。   无心心中惦记着馒头和红烧肉,没注意到眼前掠过一阵黑风,身后的树叶簌簌的响了,他转头去看。回过头来,怀中一空,面前多了个黑袍人,手中捏着他的匕首。   无心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,凛然道:“你是谁!”   黑袍人没有动手,也没有回答他。他的眼睛在兜帽后面静静望着无心,声音粗哑:“这么多年过去了,你还是一点没变老,果然是个妖怪。”   “你认识我?”无心愣住了,认识他的人,还有几个仍活在世上?   黑袍人一言不发,已是提起了手中长剑,劈面向无心刺来!   无心躲也不躲,反倒向前一步,伸手握住了剑。锋利的剑刃深深地割破了他的手,毒血淌了出来,顺着剑身一路流下去,所过之处,瞬息便焦黑发烫,成了一块废铁。   无心愣了,这柄剑上有邪术,他就是那个邪祟!   既然是妖孽,就逃不过他的血,无心顿时有了信心,咬着牙把剑向前一松,逼得黑袍人向后一踉跄。无心的手沥沥啦啦的滴着血,很是自鸣得意的把血在另一只手上一抹,脚上一蹬,两只血手便拍向了黑袍人的兜帽下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我咋觉得看的人越来越少... 更新的更早了哈哈哈,牛大荣便当预热中昨天写着写着觉得少了点什么,刚刚一拍手想起来,这一世的小顾和老岳没吵过架啊。唐山海那时候跟老岳吵过好几次,沈兼离也吵过一次。总觉得过日子就会有摩擦,但是...我想象不出来小顾这么乖还吵架的样子哈哈哈,可能就没有了吧。 ☆、第七十七章      还未等无心碰到黑袍人,只听得背后一声:“无心!”他分了心,被黑袍人屈身闪开,满手的毒血扑了个空。   无心回头一看,只见是白琉璃赶来了,神色焦急道:“无心,我听到动静就赶来帮你,你怎么样!”   无心气的七窍生烟:“你要是不来,现在邪祟就已经是一缕青烟了!”   二人正说话时,黑袍人已经折过身来,弃了剑,两指拈着一枚符咒便往无心头上贴。白琉璃为表示自己有心弥补,一把将无心推到身后,钳住黑袍人的手腕。白琉璃的手心画了符,铁钩一样箍住了他的手腕,叫他动弹不得,被白琉璃拿去了符。   白琉璃把这张符翻过来覆过去的看了一遍,愈看愈眼熟,沉声道:“你就是封印岳绮罗法术的人?”   “哼!”黑袍人冷冷一笑,“那老妖婆自取灭亡,我封了她的邪术又如何!”   无心莫名觉得这话有些耳熟,便上前一步道:“你自己用的不也是邪术?还说什么自取灭亡!”   “胡言乱语!”黑袍人大怒,被白琉璃扣住的手五指呈鹰爪般扣起,抓向他的手背。白琉璃一惊,忙松开手躲避,却还是躲闪不及被他抓破一处,登时淌出一股黑血。   无心神色一凛:“好毒辣的邪术!”便咬开自己的食指,涂在白琉璃的伤口上。两股毒血混合,便升腾起一阵白雾来,痛的白琉璃额上一层白毛汗。但无心的血果然管用,青烟散去,白琉璃手上的伤口已恢复了正常。   黑袍人将手背在身后,冷冷道:“两个邪祟,不过苟延残喘罢了。”   无心抬起头,定定的凝视着黑袍人,沉声道:“你一口一个邪祟,却使出这些下三滥的手段来,恐怕也不是什么好人罢!你想除掉岳绮罗,却只是封印住她的法术,想假他人之手除她。看来也不过是个胆小鬼!”   “废话少说,我今天是来替天行道的,你若想救她,就别怪我将你们一并除去!”   白琉璃附在他耳边:“杀吗?”   “再等等,”无心压低声音,“这人似乎认识我,我一时还想不起来,等我去探探他的底细。”   白琉璃已经低声念起了咒,这黑袍人克制他体内的灵狐妖力,他就拿出在西康的老本行来。他能不吃不喝念上十天的咒,能咒死法力高强的大喇嘛。眼前的黑袍人只是招数毒辣,法力却只是中上,他赶着去救岳绮罗,便也效仿他,念一个压制他法力的毒咒。   无心指尖上的那滴血给了白琉璃,他的血本来就少,情急之下更是难挤出来。便作势咬了自己手指,不管不顾的便冲了上去。   黑袍人见识过毒血的厉害,侧身要去躲他的手指,不成想无心这一招是虚晃的,还没碰到他的身上,整个人便一弯腰,撞上了黑袍人的腰腹。黑袍人猝不及防,被他撞了一趔趄,怀中哗啦啦掉下一堆法器来,无心俯下身胡乱抓了一把,拿起来一看,却愣住了。   所谓法器,也不过是什么人骨,念珠,银针和桃木剑,唯独有一块白玉牌晶莹剔透。无心把玉牌拎起来透着光看,忽然想起自己戴过这块玉牌。   “小道士?”无心很是不可思议的抬头,望着面前笼在黑袍中的人影,“你是至顺,还是至玄?”   黑袍人僵了片刻,缓缓摘下兜帽,露出一张饱经风霜的脸,一头长发已经花白斑驳,在头顶挽成了发髻。三十年过去了,当年的小道士已经年逾五旬,是老道士了。无心见他眉宇间黑气缭绕,知道是多年修炼邪术又技艺不精的后遗症,方才的杀气便荡然无存,叹道:“你师祖若知道你走了歪路,怕是能活活气的从棺材里爬出来。”   “你与岳绮罗同流合污,还来指责我!”老道士举起手指着无心,“我不过是为了匡扶正义,肃清天下邪祟,有什么错!”   这老道士言辞激烈,想法偏激,满口的正义邪祟。无心记得当年的小道士至顺是个温吞的少年,没什么主见。反倒是另一个下手毒辣,被他扔出别院时还疯疯癫癫的,口中不住喊着什么,便一拍掌道:“你是至玄?”   至玄听得无心唤他法号,登时面孔扭曲,额上青筋暴起,将身上斗篷一摘,兜起一阵黑风向无心扑来。这黑风来势汹汹,唬的无心连退几步,撞上后面仍在念咒的白琉璃,两人俱是一趔趄,险些摔成一堆。   无心见白琉璃只是站在那里,口中念念有词,一时急了,推了他一把:“你在这干看着什么呢,快把他制住!”   白琉璃被他推了一把,咬了舌头,皱着眉道:“......我在念咒,被你打断了,制不住他了。”   无心看着白琉璃,想起当年的出尘子来。他想不通为什么和他一起抓鬼的搭档都和他毫无默契可言,是个手忙脚乱的组合。   但至玄已经攻过来了,他丢了长剑,就把法器一股脑全用上来,一时间黑雾弥漫,逼得无心连连后退。白琉璃这时候才拿出点巫师的样子,不慌不惧的迎上去,一边咬破了自己的手指,在手心上连画了几笔,挡在了黑风面前。   无心躲在白琉璃身后喊:“至玄,你一心想斩妖除魔,如今反倒堕入魔道,还是回头罢!”   至玄勃然大怒,吼道:“住口!”便将衣襟一撩,人却从黑雾里探出来,露出一张面皮紫涨的脸来。无心知道他是丧心病狂的了,使出了最毒辣的招数,却也露出了破绽。便从捡来的法器中挑出一把匕首,一咬牙,把自己的血抹在刀刃上,捅捅白琉璃的后背,道:“喏,你拿这个刺他要害。”   白琉璃自顾不暇,偏过头睨了眼无心,单手扯过他的领子,将他推到至玄面前:“你去,我顶着!”   无心踉跄了几步,只觉扑面而来的煞气将他汗毛也冻结住了,便下意识一合手,握着匕首一通胡乱的刺。   因他的匕首毫无章法,至玄一边与白琉璃斗法,一边手忙脚乱的躲着他,一不留神,竟被匕首划破了肋下。沾着血的刀刃给至玄划出一道寸深的口子来,痛的他登时惨叫一声,再不恋战,化作一道黑风逃去了。   至玄逃得毫无预兆,白琉璃的法术收不回来,飞出去劈倒一棵百余年的大树。无心也向前踉跄几步才收回势头,只见匕首上沾了两人的毒血,嘶叫着腐蚀成一块废铁,不能用了。   无心泄了一身的劲,蹲在了地上,白琉璃在一边纳罕道:“他怎么跑了?我还没和他打够。”   “滚,”无心有气无力的吐出一句,“人都走了,你还逞什么英雄,刚刚谁把我推出去的?”   白琉璃没理他,思忖道:“我看他的路数,还是以道家为基础,但和岳绮罗又截然不同。他的血液里怕全是毒,没有你的厉害,只是一般的生灵也都能对付了。”顿了顿又奇道,“只是他为何要跑?方才那等形势,他未必会败下阵来。”   无心蹲在地上听着,忽然想起了什么,一拍大腿跳了起来:“坏了,岳绮罗!”   日上三竿,村子里没人去上工,舞台下人声鼎沸,所有的知青都聚在了此处,要处死一个祸害。   岳绮罗站在舞台中央,早晨的阳光照的她白皙晶莹,像个漂亮的瓷娃娃。她站在台上睥睨着众生,这一鄙夷的眼神更加激怒了知青们。有人写好了牌子,要来给她戴上,没人相信她一个瘸腿的小姑娘会跑,因此也没人用绳子捆住她。岳绮罗伸出手,抓住那人的胳臂,喀啦一声。她下手何其毒辣,竟生生把那人的手臂扭的脱了臼。   知青的惨叫声淹没在愤怒的呼号中,冲上来按住她的女知青被她抓破了脸,又有人被她一掌打在后颈,两眼翻白昏了过去。岳绮罗是一头没人敢靠近的恶狼,在阳光下安静的亮出了她的尖牙利爪。她是打不倒的,她单薄的小身体站在那里,摇摇晃晃的,嘴边挂着丝森冷的笑意。一股冷冽的傲然从她骨缝里渗出来,满场的知青都被这丝凉气浸泡的微微颤抖。有人开始怕了,他们不敢再接近岳绮罗。   牛大荣站在角落,没有冲到第一线批斗她,他心里是恨这小妮子的,但也怜惜她的美貌。她那样娇小玲珑的身体,他只怕给她打坏了。那天他在气头上抽她的几鞭子,事后他还暗暗后悔,好在岳绮罗竟像个没事人似的,他便放下了心。说来也奇,整个村子都没人记得那天发生过的事,除了他。他心里一直梗着根鱼刺,记着岳绮罗挡在顾止身前的样子。顾止是该死的,但岳绮罗不该。他甚至对她有些不可告人的幻想,也许每一个人都有,岳绮罗是村里最美的女知青,龚红梅的美都不及她的一半。倘若这一次岳绮罗服了软,他就放过她,也许...也许......牛大荣心中有一千个也许,每一个都盛着岳绮罗的影子。   两个壮实的女知青走上来了,一棍子抽在岳绮罗脊背上,她起初还摇摇晃晃的站着,女知青踢在她的肋下,岳绮罗闷哼一声倒下了。村里的女孩子嫉妒岳绮罗,嫉妒她光洁的皮肤和揉了金的眼仁,她没有朋友,却和生的最好看的顾止形影不离。顾止是个黑五类,所有人都自觉不和他走近,但十几岁的少女心中是倾慕他的。顾止是一株开在狗尾草里的白玉兰,岳绮罗就是旁边的罂粟花,两朵花衬的周围的狗尾草都粗鄙不堪。所有人都恨他们,又向往他们。   岳绮罗麻木的坐在地上,手撑着地,挺直脊背。她想起这种场面并不陌生,她做了几千年人人喊打的大恶人,这种场面不是头一次了。最近的一次也是在草原上,她被自己的臣民斩杀在王座上,每一个人眼中都燃烧着怒火,除了一个人。她的大将军被人押着跪在一旁,死死地盯着她,岳绮罗知道他想救自己,可惜她没有看到。几百年过去了,她忽然想起具伏哲笃,也许他也在那不久后被愤怒的臣民斩了首,投胎转世,与她失散了。   藤鞭挥到她头上之前被她一手抓住,一用力,把人高马大的女知青拽倒在地上,甩下了舞台。另一个女知青要泼她冰水,被她劈手夺过来,从下向上泼过去,湿了大半个身子。岳绮罗把水桶砸向下面的知青,冷冷地笑了。她还是大杀八方的岳绮罗,对手封住了她的魂术,但封不住她的傲骨。她向来睚眦必报,今日欺辱过她的人,来日没有一个会死得好看。   她漠然的望着沸反盈天的人群,想要爬起来走出这里,去找那个黑袍人报仇。但她远远地瞧见人群外围的一个影子,心重重的沉了下去,起初她以为自己看错了,但仔细看了看,果真是他。这个草原边陲的小镇里,没有人能像顾止一样特别,顾止来了,他撑着虚弱的身体一步步走过来,扒开人群,有人认出了他,便上来推搡他。顾止踉踉跄跄的走着,没有停下脚步。   “打倒反革命分子!”   顾止在一路推搡中走近了,他苍白的面色和虚弱的身体在阳光下几欲透明,但他是个高高大大的影子。顾止在人群中久久凝望着她,嘴唇翕动着,吐出几个字。   岳绮罗读懂了他的唇语,“绮罗”   她傻住了,从来没有人这么声势浩大的来救她。顾止走的并不好看,他的腿脚发软,头晕目眩,一边走着,一边粗重的喘着气。牛大荣冲上来给了他一鞭子,顾止倒在地上,又咬紧牙关爬了起来。   “绮罗......”他的目光中有灼灼的火焰。   他不断地倒在地上,又不断地爬起来,几米的距离,他像是走了一万年。岳绮罗望着他的身影,鼻腔酸胀,顾止的身体挡住了阳光,也挡住了打向岳绮罗的鞭子。他走到了她的身边,用冰凉的手扶着她起来。顾止身上有一股冷冽的气息,像是冬风的痕迹,温柔而生涩的席卷过她全身。   “你疯了......”岳绮罗笼罩在顾止的气息中,浑身颤抖,“愚蠢...愚不可及!”   顾止淡淡的笑了,他的声音微弱成了气流,呵在她颈侧:“绮罗,我带你走。”   顾止真的带着她一步步走下了台,其实他已经耗尽体力,看上去是他在搀着岳绮罗,事实上他整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她身上。两个人相互扶持着,所有的知青都傻在了原地,没人上前阻拦他们。   牛大荣是第一个反过味来的,他向前冲了几步,气急败坏的喊:“顾止!你若回头是岸,之前所有的事都可以既往不咎!你还可以归队,重新做知青!”   顾止站住了,重新做人,是多么好的一个机会。他已经被打到了最底部,没有人权,连生命的权利都差点被剥夺。如果重新做知青,他还可以攒工分,也许可以回城,高考,读他梦寐以求的大学......但顾止笑了,头也没回的说:“我不要了。”   这句话说得没头没脑,但岳绮罗却听懂了。他已经放弃了回头的机会,他的过往和未来,都在这一刻被他踩在了脚下。顾止疯魔了,他真的抛下了作为顾止的前二十年,愿意陪她在草原上当一个盲流,什么也不顾。   岳绮罗的心口像给针刺了一下,她偏过头看着顾止,他比她高半个头,阳光给他的面孔勾上一层金边。她细声唤他:“张显宗......”   顾止没有回过头来,他已经走得头晕目眩,额上一层虚汗,快要撑不住了。   又走了几步,岳绮罗瞧见前面跑过来两个影子,是无心和白琉璃。两个人都很有几分狼狈,不知道经历了什么,见顾止和岳绮罗相互搀扶着走向他们,一时皆是愕然。无心望了眼顾止,又剜了一眼旁边的白琉璃。白琉璃偏过头去,只当什么也没看到。   知青们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,冲上来要拦住他们。无心当机立断,拉住岳绮罗便向前跑,口中大喊:“白琉璃!!”   白琉璃闪身冲到知青与三人中间,两手叠合,他的眼仁从中央开始,涌出一股湛蓝的光来。他在西康做巫师时便已是一双蓝眼睛,只是装作人类需韬光养晦。如今他法力全开,那股蓝光充盈了整个瞳仁,又顺着气脉溢出,从掌心迸发出一股气浪来,将冲上来的知青掀了个七七八八。   白琉璃的蓝眼睛像一对宝石,浸在一湾寒泉中。无心扶着顾止,白琉璃护着三人一路逃离,一直逃到了岳绮罗的小屋附近。   知青们不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,只是红了眼,豁出命也要追上他们!   一群人一路穷追不舍,一直到了小屋门口,白琉璃不再恋战,跟着三人钻进了门,将门窗紧锁。知青们搬来了重物砸门,白琉璃就顶在门上,防止门闩在撞击中被打开。   顾止坐在圆桌旁,已是面色青灰。岳绮罗把衬衫第一颗扣子解开,向后抖一抖,露出一点符咒的边缘。无心刚刚已经出了不少血,眼下把十个手指都咬破了口也挤不出一丝血,急得头上直冒汗。   “无心,快顶不住了!”白琉璃勉强的按住门闩,“你还行不行?!”   “你别急啊。”无心其实也急,他越急,越是挤不出血来。岳绮罗和顾止的神色都出奇的平静,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。无心还很惜命,主要是怕疼,他虽然死不了,但挨知青一顿打还是很受不住的。   白琉璃突然生出一计:“要不你砍掉一只手,总会有血吧?反正日后都能长出来。”   “去你妈的!”无心惊怒。   牛大荣指挥着知青拿水桶撞门,他今日非要把他们四个揪出来不可!   “打倒反革命分子!”   白琉璃整个人贴在门上,被撞的腰酸背痛,苦不堪言。   “有了!”无心忽然惊喜的大叫一声,只见他的指尖上好不容易渗出一滴血,便连忙按在了岳绮罗背后的符咒上。   无心的毒血果然有效,那枚符咒挨了他的血,在一阵青烟中嘶叫着燃烧殆尽了。岳绮罗咬着牙忍着,一声也不吭。她试着催动内力,果然有效。   外面的知青仍在撞门,撞着撞着,有眼尖的瞧见门缝中渗出一股红光来。这股红光像一缕毒气,所过之处,每一个人都登时手足酸麻,僵直着一动也不能动。水桶从知青的怀中掉了下来,每个人面面相觑,像一尊尊雕像。   一个冷冽的声音伴着笑声从屋内传出,是岳绮罗的声音,“牛大荣,你回头是岸罢!”   牛大荣目呲欲裂,只是动也不能动。忽然间门缝中钻出一只纸人,岳绮罗的狂笑在上空盘旋回荡,这纸人便在笑声中旋转着向他飞来,纸人也咯咯的笑着,声音极为诡谲,像是索命的冤魂。   牛大荣只来得及看见那枚纸人劈面向他飞来,纸制的眼仁转了转。一道血红的光从它口中吐出,烧瞎了他的眼睛,他周身的皮肉都在红光中被烧干了,凄厉的惨叫声刺痛了所有人的耳膜。牛大荣在空气中活生生被烧成了骨架,摔散在地上,成了一摊焦炭,散发出浓烈的焦臭味。   纸人唰唰地从门缝中飞出,贴在两个女知青身上。每一个批斗过岳绮罗和顾止的人都摊上一只纸人,一个个的烧焦在了空气中。一时间惨叫连连,活着的知青被法术定住,只能惊恐的看着,连眼皮也不能合上。红光散去,一群知青已经倒下了一半,剩下的一半站在满地焦炭中,已是吓得发不出声音来。   不知过了多久,才有人发现自己已动弹自如,胆子小的已昏厥在地,几个大胆的冲上去踢开了门,想要替死去的兄弟姐妹报仇。   知青们在空荡荡的屋子里面面相觑,门窗仍然是紧锁,圆桌上还散落着符纸燃烧的灰烬。但除此之外,此处没有一点活人的痕迹。四个活生生的人就在空气中蒸发了,像一个诡异的幻觉,谁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恭喜便当发放完毕,开启草原地图 ☆、第七十八章      “哎,岳绮罗,你少抽几根。”   无心一边开着车,一边忍不住频频回头,盯着岳绮罗手上的烟卷。   草原上的风吹拂过四人的发际,天色已经暗了下来。顾止半倚在小卡车里,喝着岳绮罗抢来的牛奶。白琉璃坐在车的一侧,远远地望着村子的方向。岳绮罗坐在车斗后侧,她已经许久没抽过烟,此时刚点了新的一根,烟头在夜色中一明一灭。她仰过头,满头乌黑的发在夜风中飘散着。   “岳绮罗,你们想好要去哪了吗?”   “找个牧民的蒙古包,随便去哪都行。”岳绮罗不以为然。   顾止把牛奶递给岳绮罗,撑起身子道:“你们呢?”   “我?我随便。”无心认为自己怎么着都是过日子。   白琉璃很是愁闷的叹了口气,他还是比较留恋供销社的日子,不愿意走。   “行了,你别唉声叹气了。”无心劝他,“等到了下个村子,你让岳绮罗再给你登记一遍身份不就得了。”   白琉璃闷闷的道:“我是担心梅梅的安危。”   岳绮罗很是厌恶的撇撇嘴,她还是对野狐狸有成见。   白琉璃愁苦的看着他们,道:“我看出来了,你们三个都是没良心的。”   “我都留了她一命呢,还不够良心?”岳绮罗扬起一张小脸,十分的有理。   顾止望着夜晚的草原,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地平线,月色沉静似水,极目所视没有半点人间灯火的痕迹。他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真的走出了噩梦。   “想回去吗?”岳绮罗的眼仁在月光里亮晶晶的,“你还是舍不得你的早茶罢。”   顾止笑了笑,不置可否。   岳绮罗忽然提起了兴趣,拍了拍他的手背,道:“不要急,等过几年革命结束。我们就回城里去,到时候你还可以考大学,做你的文学教授。”   顾止闭上了眼,是一个美好的图景,他在青草味的夜风里泛起了睡意。岳绮罗的手还搭在他的手背上,他翻手握住,攥着一点微薄的暖意沉沉入睡了。   无心一直把车开到下一个村子附近,已经是到了第二天清晨。岳绮罗神通广大,真的在草原中找到了一处老牧民留下的蒙古包。此处距离村子足有五六个小时车程,蒙古包里一应俱全,还养了几头牛羊。岳绮罗给白琉璃办了新身份,他便到村子里安置下来,又去接龚红梅到这里来。原先的村子已经乱做一团,知青们疯的疯死的死,有的进了医院,有的不知道逃去了哪里。岳绮罗虽然不待见龚红梅,但也念着她这辈子没害过自己,反而帮过她几次,便也帮她办了身份证明,让她和白琉璃在村子里继续插队。   岳绮罗找的蒙古包并不大,一张床只够顾止和她两个人睡,她和顾止一人一条被子。无心打了几天地铺,觉得自己是一个尴尬又碍眼的存在,便也托岳绮罗给他办了身份证明,到村子里找白琉璃去了。   岳绮罗和顾止在草原上住到了夏天,又送走了夏天。八月末的时候,无心在村里捡到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,名叫苏桃。无心带着她到草原上玩了几次,是个漂亮的小丫头,听说家中的背景很复杂。顾止与她颇有种同病相怜的友情,因此常常分她牛奶喝。   一晃过去快四个月,岳绮罗每天打猎,放牧。她与顾止是两个没身份的盲流,大把的牛奶羊肉全是他们两个人享用,又在草原中找到了新的水潭,平日抓几条鱼回来,偶尔能打条野兽回来烧烤,又有白琉璃常常送一些供销处的日常用品来,日子过得很富庶。   岳绮罗常常想,她认识张显宗已有千年,只是在一起相处的日子,满打满算也不过几年,还从未有过这样的好日子。她认识刘子固时,一心想和他游历天下,只是刘子固心中有阿绣,她也只能委屈的做一个假阿绣。到了最后,还被刘子固一剑刺死。后来认识了张显宗,还没熬过一个冬天,张显宗就死在了枪下。寥寥几月里,她与张显宗说过的话不过几十句。等到了唐山海,也是成天东躲西藏,勾心斗角。刚认识沈兼离那会,别院里却是有几天清闲日子,只是后来野狐狸上门寻仇,生生把她的好日子搅散了。如今在草原上当盲流,反而每一天都快活,是过不完的好日子。   顾止也常常去到村子上采买些东西,后来越走越远,先是镇子,后来干脆坐火车到省城去。一去就是两三天,回来时少不得要带些巧克力和饼干回来,给岳绮罗解馋。   自然也少不得无心来沾光的份。   无心渐渐又找回抱大腿的滋味,成天去帐里蹭饭,渐渐地,也想再找一个相好了。他怀念相好做的菜,对食堂的清汤寡水嗤之以鼻。   岳绮罗对此翻了个白眼,她认为无心朝三暮四,不配和别人相好。   “行了,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?”无心磕着盘瓜子争辩,“我反正是有人和我过日子就够了。”   岳绮罗还在打她的毛线,已经织完了上身,正在织裤子了。顾止的个子不低,她总把裤腿织的太短,因此改了又改。   “岳绮罗,”无心睨了她一眼,“你还记不记得上次找事的小道士?”   岳绮罗头也没抬:“记得,怎么了?”   “这也过去几个月了,他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?”无心犯了琢磨,“我看他那势头,不像是能善罢甘休的。重庆一别,想不到他已经疯魔成这样。光那一身毒血就能毒死不少虫蛇,想当年还是个白净的小屁孩呢。”   岳绮罗静静听着,她的手指上还有一个旧疤,被无心的血以毒攻毒治好了,却烙了一个小坑。她还记得当年别院里至玄最后看她的眼神,那股疯癫的劲,倒有七分像当年的寰清。   “过去就过去了,”岳绮罗无波无澜,“他不来找我,我也不会去找他。”   无心正想开口反驳,却想到底是别人的事。况且草原那么大,不像是当年的文县。即使岳绮罗想找,也未必能找到至玄的所在。她又难得过几天安生日子,自然不愿意再折腾,便道:“也是。”便站起身,把一盘瓜子都倒进兜里,又揣了几块饼干,拿回去给苏桃吃。   无心往外头走了几步,忽然想起来什么,转过身对岳绮罗说:“你知道吗?白琉璃打算要回城了。”   岳绮罗淡淡的点点头,并不意外:“也好,回去帮我看着城里的宅子,别让哪个流浪汉给糟蹋了。”   无心嗤之以鼻:“得了,你不怕白琉璃到最后带着龚红梅一起回城?”   无心开着小卡车回城时,正好赶上顾止坐着火车回了县上,又搭着马车到了村头白琉璃家。他这次回来又带了不少好东西,尤其是给无心捎回来几条烟。无心认为顾止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孩子,没白费救了他那么多次。   顾止到了村里,连水也来不及喝一口,便借了无心的车开回草原。等到了帐篷口已经入夜,岳绮罗还在床边打毛衣,点了一豆煤油灯,光线昏暗。   顾止笑道:“怎么连火也不生。”便走过去生起小火炉,又坐上一锅水,登时一股暖热充满了帐篷。岳绮罗把毛线放在一边,等着顾止来跟她讲此行的见闻。顾止把卡车上的东西卸下来,走到床边的马扎坐下,仰头望着她道:“绮罗,我在省城里见到有人卖冰棍。你一直想吃红豆冰棍,可惜带不回来。等到下次,你也一起去省城吧。”   “去了省城,谁来看着牛羊?”岳绮罗这话其实是托词,她最近不大爱往人堆里走。她有好几年没开过荤,最近尤其馋人肉的味儿。不见人还好,见了人怕是要出事。   “有无心他们看着,难道还怕被狼叼了去?”顾止碰了碰岳绮罗指尖,觉出她的手有些凉,便从火炉上取下水壶,灌进一只水袋里,塞进岳绮罗怀里。   岳绮罗的眼仁亮起来了:“汤婆子!”   顾止又笑道:“不是汤婆子,是塑料的热水袋。我看镇上的集市卖,天气又转冷了,就买回来一只。”   岳绮罗窝在满怀的暖意里,小脸蒸腾出一层薄红,很是舒坦。她又把毛线取过来打,一边说:“等过几天,叫无心来给那两只羊剃了毛,搓成毛线,再买几根棒针回来织条围巾,比外面卖的暖和。”   “你再织下去,怕是连苏桃那丫头都不缺毛衣穿了。”顾止认为岳绮罗织毛线织上了瘾,甚至还叫他从城里带一本编织图样的书回来,要在毛衣上织铜钱花。想到这一层,他忽然又想起来自己一卡车的东西,便道:“你清单上的那些东西,我都买回来了。”   “恩。”岳绮罗低着头,悄悄盘算着,脸上是热气烘出的红,像一只鲜嫩的小桃子。   顾止烧好了一盆热水,用毛巾擦干净身上颠簸的尘土,就躺在床上读他刚搜罗来的书。眼下外面不好买书,他也是无意间碰见有人为避嫌,偷偷卖掉藏书,才一口气带回来一箱子,慢慢品读。只是这些书页上难免有些敏感的词句,书的原主人为避嫌,用黑色墨水涂上了。好在对着火光透着看,也能读出一些。顾止看了半本,便觉眼眶酸痛,便把书合上歇歇眼睛。   入了夜,初秋的草原有些凉了,岳绮罗还坐在床边织毛衣。水袋已经冷了,她在夜风里冻的瑟瑟发抖,也不知道去换一壶水。顾止看着好笑,心中莫名一动,支起身子对她说道:“绮罗,过来。”   岳绮罗抬头看了他一眼,很自然的凑了过来,缩进他怀里,是个香喷喷的小面团。   顾止抱着怀中的岳绮罗,想给她取暖。他自己脸上一阵阵发热,好在岳绮罗背对着他,看不到他的神色。   岳绮罗很坦然的躺在他怀里,毫不顾忌男女有别。顾止忽然想起这几天无心嚷嚷着找相好,又嫉妒他成天有鱼汤和牛奶喝。他心头一热,想到他与岳绮罗在草原上一起住着,和相好又有什么分别呢?   “绮罗,其实我...”   “恩?”岳绮罗向上仰起头,倒着脸看他。   顾止心中蓦地一凉,牛大荣已经死了,他原本想与岳绮罗解释流氓罪的误会,此时却又想起这一层。也许岳绮罗是因为他的同性恋身份,才不顾忌与他亲近,倘若他揭开了这层纸,眼下的日子还会继续下去吗?   “什么事?”岳绮罗仰头仰的累了,小脑袋抵在他的胸膛上,疑惑的看着他。   “没事。”顾止勉强一笑,偏过头不看她,心中又酸又甜,一时五味杂陈。他心里一百个想与她解释清楚,可想到这几月来的琴瑟和鸣,他又胆怯了。他在大时代中夹缝偷生,偷得几天神仙日子,只怕自己一不小心,就什么都没有了。他只想再瞒一天,多瞒一天,也许车到山前必有路呢。   顾止从旁边抓起书,放在眼前摊开。岳绮罗抱怨起来了:“嗳呀,你挡着我了!”   岳绮罗蹲在帐篷门口,揪着被母羊薅短的一块青草。旁边的小风炉烧滚了,她掀开盖子,吹了吹蒸腾的白雾。   不远处传来哒哒的马蹄声,是顾止骑着马回来了,他的马术越来越精湛,已经和她不相上下。他这次回来还抱着个东西,见岳绮罗蹲在地上照看火炉,便笑道:“又做什么呢?”   岳绮罗站起来,往他怀里盯:“你抱着什么?”   顾止解开小布包,露出里面一只巴掌大的小奶猫来,小猫通体雪白,只有额上一撮灰毛,眼睛是青蓝的,像两块宝石。小奶猫冲着岳绮罗怯怯的叫了一声,奶声奶气,岳绮罗心想,该不会是白琉璃吧?   不过白琉璃既然已经有了肉身,应该不会再屈尊当一只猫。岳绮罗很是戒备的把小猫接过来,捧在了怀里。   “不喜欢吗?”顾止望着她的脸色,笑了,“我怕你无聊,正好村里的王婆家多了一窝猫崽,就抱来一只给你解闷。”   “我不喜欢猫,”岳绮罗闷闷的说,“跟我一样,六亲不认的。”   话虽这么说,但小奶猫在她怀里蹭了蹭,倒也把她一副硬心肠蹭软了。顾止下了马,把马牵回马厩,嗅着空气里的香气,笑道:“这是什么好吃的?”   岳绮罗献宝似的掀开锅盖:“喏!”   顾止愣了:“豉汁蒸排骨?”   “还有呢!”便牵着顾止回帐篷,只见不大的桌子上摆了四五样精致的茶点。顾止认出来有叉烧包、烧麦、马拉糕,并一道皮蛋瘦肉粥。一时心中大动,道:“原来你叫我买回那些食材来,是为了做广式早茶。”   岳绮罗自鸣得意的扬起下巴:“我在广东住过几年,早茶还是做得几道的。可惜这附近买不到虾,也抓不到。做不成虾饺和云吞了。”   顾止知道眼前虽然只是几道简单的茶点,但也少不得费一番心力。他当初不过随口一提,没想到岳绮罗竟记在了心里,一时说不出话来,心头蓦地涌上一股暖流,喃喃道:“绮罗......”   “怎么?”岳绮罗见他这幅样子,怕他又说出报恩这种话,忙打断了他,慌乱的移开目光,“你趁热快吃吧,要是敢把它放凉了,我以后就再也不给你做了!”   吃过了茶点,顾止出门去马厩取东西,回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个风筝,举给岳绮罗看:“绮罗,你看这是什么。”   “纸鸢!”岳绮罗眼睛一亮,她已经多年没玩过这玩意,愈发勾起了她的玩心,“顾止,你陪我放纸鸢吗?”   “恩,陪你。”   草原地幅辽阔,不像在城市里那样束手束脚,还怕风筝会被电线挂到。顾止买的纸鸢是只小燕子,被岳绮罗扯得虎虎生风,飞的比真燕子还快。她一边放着风筝,一边笑道:“顾止!你该买只雕儿的,这燕子可不适合大草原!”   顾止在身后追着她笑道:“谁说不适合,你不就是一只大草原上的燕子?”   岳绮罗听了这话,心中莫名一动。唐山海以前把她比作烟膏子,她还气他不会比喻。顾止到底是读过泰戈尔的书生,会用花鸟喻人。她想起张显宗那块木头,是什么好听的话也说不出口的。岳绮罗心中想着这些,一时脚下没留神,摔了个跟头。   “绮罗!”顾止几步跑了过来,忙扶起她。   岳绮罗这一下摔得倒不痛,只是奇怪草原上怎么无缘无故多了个大坑,顾止扶她坐起来,两个人手忙脚乱的把身上的草屑土粒拍掉。顾止眼尖,瞧见土坑里有个亮闪闪的东西,便奇怪的咦了一声,道:“绮罗,你看那里。”   岳绮罗也瞧见了,便伸手从土里把它挖出来,放在手中端详,奇道:“这是什么?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我写苏桃只是顺口一提,不会把她带入主线剧情 之前写的无心相好也是脱胎于赛维(家住上海,结局是饿死在饥荒中),但赛维个性很强,不像是能被忽略的角色。于是无心的相好就成了一个传统的上海女人,只有出生和死亡来自赛维。 想了想自己真是大坏人,发了那么多章的刀子,发糖就只能憋出来一章.... ☆、第七十九章      岳绮罗手中的是一枚金步摇,式样古朴,不像是汉人的款式。她拿在手里端详了片刻,愈看愈觉得眼熟。   顾止也拿过来,翻来覆去的看了一通,道:“这是契丹人的饰品,我曾在书里看到过。”   “契丹?”岳绮罗心中咯噔一声,想起自己做辽国郡主时,似乎也曾戴过这样的首饰。只是年代久远,记不得了。   “怎么了?”顾止见岳绮罗神色有异,便关心的问她。   “没什么。”岳绮罗放下步摇,望着眼前辽阔的草原,“顾止,你可知道这片草原以前是不是辽国的领地?”   “蒙古大草原曾经几乎都属于辽国,再往南一点,到了贺连山脉的附近,就是西夏国了。”顾止有点疑惑,“怎么?”   岳绮罗没有说话,俯身把金步摇搁回土坑里,埋了起来。她每走一步,便多想起一点耶律钿匿来。她其实都记得清清楚楚,耶律钿匿那一辈子,过得很不好。   岳绮罗没了放风筝的心情,顾止就陪她慢慢走回帐篷。日头升到了头顶,又落到了西边,岳绮罗一直坐在帐篷口,一头长发被风吹的乱七八糟。顾止从牛棚挤了牛奶回来,夕色如血,映的岳绮罗脸颊一片绯红。他有意让她开心起来,便道:“起来,我跟牧民学了做奶豆腐的方法。等到了月末的中秋节,就包些奶豆腐月饼吃。”   她瞄了眼他手中的牛奶桶,不易察觉的叹了口气,道:“顾止,今天是什么日子?”   “今天?九月一日,农历七月十五。”顾止忽然想起什么,补充道,“是中元节。”   中元施孤,岳绮罗的心重重的沉了下去,今天是鬼节。她向来对鬼这个字眼颇为忌讳,又偏偏在今天捡到一支诡异的金步摇。传说地府在今天打开地宫之门,放出所有鬼魂,难不成...?   “顾止,”她忽然站起了身,“你走吧,今天你去找无心,和他挤一晚上,让他保护你。”   “保护我?”顾止愕然。   岳绮罗扁扁嘴:“今天是鬼节,你不怕那些被我杀了的知青来找我寻仇,把你也勾回地府吗?”   顾止笑了笑:“那我更不能走了。”便拎着牛奶桶进屋,又提着锅出来烧洗澡水。   岳绮罗气的直跺脚,道:“好么!让那些孤魂野鬼来把你的皮肉咬下来好了!”   顾止不但不肯走,到晚上睡觉的时候还非要睡在外面,说是即便恶鬼来了,也是他先被勾走魂。岳绮罗窝在被子里,闻着自己刚洗过澡的牛奶香,到底没了脾气。   只是睡到半夜,岳绮罗突然被一阵刺骨的寒冷惊醒,月上中天,帐篷被月光照的银白透亮。此夜虽无风,却透着一股阴匝匝的寒意,冻的她手足冰凉。   她直起身子,朦胧的睡眼在帐篷内打量了一圈,忽然发现帐篷外像是有一团朦胧的黑影。揉了揉眼睛,再仔细去看,登时便有一股凉气窜上脊背。那是个人影。   难不成真有恶鬼来寻仇?   岳绮罗脑中飞快地闪过一张张面孔,阿绣,段三郎,月牙,徐碧城,牛大荣......但这么多年以来,她从未在中元节见过恶鬼。为何偏偏到了草原上才怪象频出?她忽然想起了耶律钿匿,也许当年死去的人从未投胎,一直在等着她回到草原。   旁边的顾止仍在熟睡,岳绮罗推了他一把,只见他呼吸均匀,双眼紧闭,睡得比谁都死。便怨忿的小声嘟囔着:“还说要替我挡着恶鬼呢...怕是自己没了魂也不知道罢。”   岳绮罗越过顾止,小心的翻身下床。门外的人影一动也不动,像是个假人。她一边走,一边从怀中摸出张纸人防身。走得近了,她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,也许是具伏哲笃呢?   她路过小桌,又提了一把剔骨尖刀,拿在另一只手中。走到边缘掀开了帐篷。   一阵妖风蓦地从外面吹进来,掀起了岳绮罗的刘海,也吹动了眼前人的鬓发。月光下端正的站着一个华服女子,头戴翠凤玉逍遥,梳着包髻,低低的垂着头。姣好的肌肤从脸上铜面具的边缘透出来,若不了解的人,兴许以为她穿着的是宫装华服。但岳绮罗却知道,这女子身上的乃是辽国最讲究的敛衣。   岳绮罗在九月初的夜风中浑身颤抖。   “怎么会......”她伸手摘下女子脸上的面具,“耶律钿匿。”   她曾经的自己就站在她面前,高鼻深目,面色惨白。岳绮罗已经阔别这张脸几百年,快要不认得了。她曾经每日揽镜自照,认为这张西域人的脸孔很好看。但此时她竟感到害怕,她怕自己的脸。   “怎么可能...”她缓缓摇着头后退,“你...你的皮囊明明在爆炸中毁了。”   耶律钿匿不言不语,一只手迅猛的伸出来,五指鹰爪般转向岳绮罗的面孔。岳绮罗闪身躲开,将一枚纸人啪的贴在她额头。但纸人毫无反应,她才突然想起来,耶律钿匿是没有魂魄的,她的魂术对她毫无用处。   岳绮罗一惊,提起尖刀便刺入耶律钿匿的胸膛。刀刃像是扎进了豆腐,她愣住了,难不成是尸变?   然而耶律钿匿并未受这一刀阻碍,另一只手也破空抓来。岳绮罗伸手钳住她手腕,但耶律钿匿步步紧逼,势要抓破岳绮罗的脸。她将她两手手腕都钳住,只见她十指皆指甲青黑,足有两寸长,一看便知有毒,便惊怒道:“是谁操控你来杀我!”   耶律钿匿的脸离她不过几寸距离,此时正缓缓的抬起头来。她一张脸仍旧莹白如玉,只是双目中笼着一层白雾,嘴唇赤黑。她半盲的双眼死死盯着岳绮罗,缓缓地张开了嘴。嘴愈张愈大,已经超过了人类能张开的极限,发出格格的响声。   岳绮罗惊恐的盯着面前的行尸,只见她一张脸已被大张的嘴扯的扭曲骇人,嘴中黑洞洞一片,发出蛇的嘶嘶声。忽然间,一股浓黑的尸气从她口中喷出,岳绮罗躲闪不及,被它当面扑中。登时天旋地转,坠入无尽深渊,不省人事了。   无心今日起了大早,打了一盆水给苏桃洗脸。白琉璃找上门来,跟他借针线来补衣服上的洞。无心坐在堂屋打了个哈欠,怀念着温暖的被窝。   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,木门啪的一响,被人重重推开。顾止倚在门框上上气不接下气,面色苍白,道:“不好了,绮罗出事了!”   顾止是一路骑马过来的,因为担心岳绮罗的状况,三人便开着小卡车回草原。路上顾止讲明了事情原委,原来是他凌晨是被一阵寒气冻醒,起来才发现岳绮罗倒在了帐篷入口处,怎么叫也叫不醒。顾止天还没亮就骑着马来找无心,等开着车回到帐篷附近时,已经快到正午了。   还没等进帐篷,便听得里面一阵器物相撞声。顾止一愣,跳下车便跑进帐篷,无心和白琉璃紧随其后,却见岳绮罗已经醒了,正扑在桌子上,把桌上的瓶瓶罐罐一股脑都拂到地上。   “绮罗!”顾止连忙走上去扶她,却被她一把推到了地上。   “你是什么人!”岳绮罗望着顾止的眼神十分陌生,像是从未认识他。   无心愕然,岳绮罗竟然连张显宗也不认得了?   “你们又是什么人!”岳绮罗把一张恶狠狠的面孔对向了无心和白琉璃两人,顾止从地上站起来,手足无措的望着岳绮罗。   三个人都僵住了,反倒是岳绮罗杀出一条血路,要往门外闯。白琉璃最先反应过来,眼疾手快的抓住她:“你要去哪里?”   “孤要回王城。”   “孤?”无心愣住了,似乎想起了什么,“王城?”   “你不能去,”白琉璃虽然摸不清情况,但也隐约察觉到不对劲,“这里没有什么王城。”   “你是哪里来的庶民,还敢拦孤?”岳绮罗死命的挣扎,“放开我!”   “孤......王城...”无心总觉得似乎听过这几个词,“该不会是那个耶律...耶律...什么来着?”   “你俩愣什么呢,快来帮忙啊!”白琉璃已经按不住岳绮罗了。   三个人手脚并用的去按岳绮罗,还是按不住。无心和白琉璃一人扯她一条胳膊,给她扯到了地上,她一双小脚就不住乱踢,顾止在后面扑上来按住她的脚。岳绮罗一时暴怒,使出吃奶的力气挣扎。   “我X,她以前没这么大劲啊。”无心满头大汗,生怕她又下手抓自己。   “啊!!!”白琉璃忽然惨叫一声。   “你鬼叫什么!”   “她咬在我手上!”白琉璃疼的龇牙咧嘴,无心探过头一看,白琉璃一只手已经给咬出了血,还是不肯松口。   无心实在是按不住岳绮罗,她在草原上靠牛肉牛奶养出来的体魄,哪是他成天窝窝头白菜叶能比得过的。他没了办法,就问白琉璃:“白琉璃!你有没有什么压制她法力的咒语?”   “有啊,但是要念上一天一夜。”   “......你在西康混成臭名昭着的大巫师,是不是全靠不洗澡把别人吓跑的?”   无心这种时候还跟他斗嘴,白琉璃气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他的手心里出了汗,快要握不住岳绮罗了。正在此时,一直沉默的顾止突然喊了一句:“郡主!”   出乎意料的,岳绮罗竟安静了下来。   无心和白琉璃齐刷刷地转头,盯着顾止:“郡主?”   顾止愣了,脸上有些尴尬:“她跟我提过的,辽代的时候,她是草原上的一个郡主,名字叫耶律钿匿。”   无心一拍手:“我说怎么耳熟呢。”   岳绮罗不挣扎了,偏过头看着顾止的方向,唤他:“哲笃?”   顾止愣愣的应了:“是在下。”   “你怎么在这里?”岳绮罗甩开无心和白琉璃,从地上爬了起来,望着顾止,“你也——”   岳绮罗话还没说完,后颈便挨了一手刀,软软的倒下了。无心在她背后甩着打疼的手,吸着凉气。   顾止把岳绮罗接在怀里,瞪着无心:“你怎么打人?”   “我不把她打晕,她能把白琉璃的手指咬断了。”无心睨了眼岳绮罗,突生一计,“要不拿绳子给她捆起来?”   被顾止凶狠的眼神逼了回来:“.......还是算了吧。”   三个人合力把人事不省的岳绮罗抬到了床上,泛起了琢磨。还是白琉璃先灵光一现,道:“我知道了,她多半是记忆停留在了耶律钿匿的时期,不认识我们了。”   “不对吧,”无心提出异议,“她不认识我还好说,但她怎么说也该认识你和刘子固吧?”   白琉璃随机应变:“那就是记忆固定在了耶律钿匿那一世。”   无心纳闷:“好端端的,怎么会出这种事?”   顾止突然想了起来:“昨天上午我陪她放纸鸢时,她摔进了一个坑里,在坑里捡到一个金步摇。我在书上看到过,那种步摇是契丹人的款式。”   无心一顿:“那步摇呢?”   “被她埋回土坑了。”   “昨天......”白琉璃略一思忖,“昨天是中元节。”   “难道...”无心越听越乱,长出了口气道,“可她从来也不跟人提起耶律钿匿的事,连她怎么死的也不提,上哪猜去!”   白琉璃正望着岳绮罗出神,忽然眼尖的瞧见她腰间别着什么东西,伸手取来,是个古旧的罗盘,便奇道:“这是什么?”   无心和顾止都凑过来看,只见这罗盘上了年头,黄铜制成,却还没有消磁,指针还定定指着一个方向。无心跑出帐篷看了眼太阳的方位,又翻出自己的指南针对比了一下,道:“不对啊。”   “怎么?”   “这罗盘指的不是地磁方向,非北非南,非东非西。什么罗盘会指着这个方向?”   “也许是磁石坏了?”白琉璃猜想。   但无论把罗盘向哪个方向掉转,指针都固执的指向同一个方向,并不像是消磁。   线索又断了,顾止把罗盘接过来,上下左右的端详。白琉璃在怀中翻找着符咒,想找出一张解咒用的,一时满地都是黄纸。   “等等,”顾止把罗盘翻了过来,读出黄铜上刻着的一行字,“天祚南瞻部洲尊涅阳郡主。”   无心一愣:“这是耶律钿匿的东西。”   “金步摇,罗盘,再加上岳绮罗的失忆...”白琉璃慢慢捋着来龙去脉,“怕不是...她是中了金步摇上的咒术,或是在别的地方被人下咒,记忆定格在了耶律钿匿时期。而这罗盘......”   “罗盘所指的方向就是王城方向,”顾止忽然抬起头,“我要去王城。”   说着,便将罗盘收进兜里,从床上拦腰抱起岳绮罗便往外走。白琉璃在身后喊住他:“你等等。”   顾止停下来,很奇怪的看着他。   “你一个凡人去不是找死?”白琉璃把地上的符咒收回怀里,“我和你一起去。”   眼看二人都出了帐篷,走到马厩边牵马,无心也追了出去,踌躇着道:“等等,我也和你们一起去。”   “你也去?”白琉璃愣了愣,牵着马走过来,“无心,岳绮罗也算是我同族小妹,我救她理所应当。但此行凶险,你.....”   “少废话,”无心兴致缺缺,“牵马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来了...终极副本 因为作者这几天在旅游,所以会隔一天一发,请见谅啦 ☆、第八十章      无心把卡车留在了帐篷边,因为怕路途遥远,车在半路上就熄了火,到时候还要三个人扛一个人事不省的岳绮罗步行,实在太惨了。于是无心白琉璃顾止一人一匹马,岳绮罗还在那一手刀的作用下睡着,跟顾止同乘一匹马。   一直从上午走到了晚上,岳绮罗才悠悠转醒。她已经认得顾止的脸,开口却是叫他“哲笃”   “哲笃,你似乎和从前不一样了。”   “恩,”顾止握着缰绳低头看她,“郡主,你也和从前不一样了。”   岳绮罗原本横躺在马头与顾止之间,此时觉得马背一颠一颠硌得难受,便坐了起来,头发顶在顾止下巴上。   “哲笃,我们这是去哪啊?”   “回王城。”   岳绮罗坐在马背上,凝视着月色下一望无际的草原,夜风吹的她眼眶酸痛,视野模糊。   “哲笃,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。”她轻轻地说,“我死了,你也死了。什么都不剩。”   “既然这样,还回去做什么呢?”   “我?我回去报仇啊。”岳绮罗笑了,“是那些臣民杀了我,我就要杀了他们。”   顾止静静地听着,岳绮罗的确不一样了。他怀里的人是一千年前的岳绮罗,是个草原上的骄傲的小郡主。他忍不住想,那具伏哲笃是什么样的人呢?   无心和白琉璃走到一处水潭边,停下来歇息了。因为不知道要走多久,所以马上还背了口铁锅。白琉璃把铁锅架在一旁,无心下了马,看见岳绮罗愣了一愣:“哟,醒了?”   岳绮罗横着眉毛跳下马:“你们两个庶民竟敢绑架孤和大将军。”   顾止在她背后苦笑道:“不是绑架,他们是陪我们回王城的。”   岳绮罗蹙起眉头:“我不要他们护送!”   无心和白琉璃只当岳绮罗在说疯话,捡了些干草来生火,把带来的熟牛肉烫热,又把干粮掰成小块,放在水里泡软。   顾止就着火堆吃了一些,转头看见岳绮罗坐在水潭边生闷气,便走过去坐在她身边,道:“吃点东西。”便把一块夹着牛肉的面饼递给她。   岳绮罗低头看了一眼,小声嘟囔:“我不吃庶民的食物。”   顾止笑了,硬是把面饼往她手里塞。岳绮罗迟疑了片刻,还是接过来咬了一口。牛肉是酱过的,有一股咸香味。她确实饿了,三两下就进了肚。   顾止盯着她吃完了,忽然没头没脑的一句:“王城是什么样的?”   “王城...王城在大漠上,有金子做的宫殿,雕花的道路。城中央有一片绿洲,一湾很大的湖。”岳绮罗的眼神空荡荡的,“王城是我自己的王城,不是狗皇帝的王城临潢府!”   顾止失笑:“你管自己的父亲叫狗皇帝?”   “怎么了?他只生了我,又没有养过我,还不喜欢我,要把我赶到草原上来。”岳绮罗瞪了一眼他,“哲笃,你今天很奇怪。”   “好,好。”顾止纵容的点点头,“那后来呢?狗皇帝把你赶到草原上之后,发生了什么?”   “后来,我就召集了很多子民,他们都愿意臣服我,不愿意臣服狗皇帝。我想在建一座王城,可草原上没法建。就一直向北走,到了大漠里,用石头建了一座王城。”岳绮罗很奇怪的望了眼他,“你是不是什么都忘了?你是具伏部的孤儿,没有姓,只有名字哲笃,是我的大将军。”   “原来如此。”他原本还在想,契丹人明明只有两个姓氏,不是耶律就是萧,也不知道具伏哲笃是哪里来的。原来具伏是一个部族的名字,具伏哲笃,大概也是为了方便区分才这么叫。   “哲笃,等我回了王城,我要把背叛我的人都杀了。”岳绮罗抬起头仰望着月亮,“我还不能死,我还要杀回上京,取了狗皇帝和他那个皇后的命呢。”   顾止心中一时五味杂陈,嘴上却还答应道:“好,等你回了王城,我就陪你把那些人都杀了,一个也不剩。”   无心在旁边睨了眼水潭边的二人,把一块牛肉丢进嘴里。火堆里水潭有段距离,他听不清那边的谈话,想来他们也听不清这边的谈话。便踢了踢白琉璃,压低声音道:“白琉璃,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?”   白琉璃的脸在火光映照下一明一暗,头也没抬的说:“什么事。”   “我一直想不通的是,既然你和岳绮罗两千年前是同族,还在一起生活了四百年。那当年在文县,你为什么帮我对付她?”无心凑近了一点,把声音压得更低,“而且岳绮罗那么睚眦必报小家子气的人,你拿了她足足半颗内丹,她怎么会不来找你算账?”   白琉璃沉默了半晌,才道:“你真想知道?”   无心忙不迭点头。   “唉,好吧。”白琉璃叹了口气,“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,我在成为游魂之前的故事吧?”   “记得。”无心遇到白琉璃时,他就已经是一缕飘飘荡荡的游魂,后来他才知道,白琉璃过去是西康的大巫师,因为遇到了变故,肉身死了,灵魂却没有灭,还有法力。但再之前的事,白琉璃半点也没透露过。   “其实当年的灵狐一族,是因为触怒了女娲才被贬到了青丘。”白琉璃沉吟道,“后来灵狐族赎清了罪,不必再关在青丘守护魅果树。女娲给了青丘灵狐两条路:要么回到女娲座下继续做灵兽,要么剥去仙骨遁入凡间。”   无心恍然大悟:“所以你选择了后一种。”   白琉璃点点头,继续说道:“当年也有不少人像我一样,留恋人间的繁华,不肯回天上。可惜当时花月已经修为散尽,魂魄投胎去汴京了。我也在找她的途中阳寿耗尽,一次次的投胎。最后一次投胎,就是西康的巫师白琉璃。”   “那时候,是明朝的崇祯年间。”白琉璃闭上眼,“我原本已经放弃寻找花月,只是突然有一日,当时青云观的主事找上门来,说京城疑有邪祟出现,邀我一同去降服。”   “直到到了京城,我才知道,这个邪祟就是修为散尽后重新掌控魂术的花月。”   无心试探的问道:“后来...?”   “后来,阴差阳错,我死于花月手下,魂魄也被她拘住。”白琉璃把吃剩的饼丢进火中,噼噼啪啪的响,“她虽杀了所有人,但自己的心脉也受重伤,没多久就死了。此后,我的灵魂一直在世间游荡,直到清末的时候遇见了你。”   无心再次恍然大悟:“也就是说,你的肉身是因为岳绮罗而死的,因此在文县你才会去降服她。在重庆时你要来她半颗内丹,也不算过分的要求。”   “正解。”白琉璃睨了一眼无心,站起了身,走向拴马的地方,“我困了,睡吧。”   “既然这样,那你是不是也知道一些关于耶律钿匿的事?”   “我不知道。”白琉璃停下脚步,“明末之前,我与花月已失散八百余年。此间发生在她身上的事,我一概不知。这一次去王城,也是吉凶未卜。”   白琉璃从马背上解下了铺盖,捡了块干净地方铺上了。三匹马载了太多东西,快要把帐篷也搬来了。白琉璃躺在铺盖上,没多会便沉沉入睡。   顾止和岳绮罗也从水潭边回来,和衣睡下。无心因为要提防野兽,守着火堆一夜没睡。到了天亮,火堆也成了一摊焦炭。无心走过去拿脚尖挨个踢醒:“起床了,起床了!”   四人一路向北走,进到一片原始森林里,岳绮罗用弓箭打了一匹小鹿,顾止去砍了些柴火,坐下来烤鹿肉吃。无心只随身带了一小包盐,很珍惜的洒在鹿肉上。三个人围着火堆大快朵颐,岳绮罗矜持地拈起一块肉,小口小口的嚼。   无心吃饱了肚子,望着森林深处叹道:“再往北走,就要到浑善达克沙漠了。进了大漠里,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水源。”   岳绮罗来了精神:“我的王城就在大漠里。”   无心忍无可忍的闭上眼:“好了好了,知道了。”   顾止出来打圆场:“无心,绮罗跟我说过,她的王城里有一大片绿洲。也许找到水源不是难事。”   无心想到了王城,便拿脚尖踢踢白琉璃:“哎,白琉璃,你看看那罗盘,我们别不是走岔了路,怎么还没到。”   白琉璃拿出罗盘看了眼,没精打采的说道:“没偏离。”   无心没了词,站起来晒着太阳,正午的阳光给他照的通亮。三人填饱了肚子,用牛皮纸包了些鹿肉上路。顾止把小鹿的骨骸用土和树枝盖上,算一个简易的葬礼。   但又是骑了一下午的马,出了森林,是一望无际的大草原。虽说眼前就是大漠和草原的边界,但要走到大漠少说还要两天。入了夜,无心开始在马上打瞌睡,满心的不爱走了。   他正眼皮打架时,忽然听见背后岳绮罗“嗳呀”的叫了一声,原来是她伸手去握缰绳,反倒把手划破了,流出一点血来。顾止不知从哪扯来一块布条来给她包扎,便有一点血红梅似的从白布上透出来。   “嗷呜——”   无心转头盯着岳绮罗时,远处忽然传来一声狼嚎,渗的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,担忧道:“该不会这么倒霉吧?”   顾止把佩刀抽出来拿在手里,白琉璃也抽出了符咒。四人提起神小心的走着,一心提防着狼。但走了半个钟头,狼没瞧见一头,反倒是无心眼尖,远远地望见一个黑糊糊的巨大影子,便奇道:“咦,那是什么?”   四人策马走近,见那黑影子有山一样大,却又形状规整,有棱有角。等到走了过去,几人俱是一愣。原来竟是座石砌的城楼。   岳绮罗从马背上直起身,喜道:“王城!是我的王城!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第八十章啦,刚好三十万字,大约还有六万字完结。 恩...下一章进副本高能 ☆、第八十一章      那座城楼颇为古怪,不像是汉地的城楼,却是沙漠中西域的样式。明明身处草原中,城楼的外表却仿佛饱经风沙磨砺,边缘磨损的厉害。城楼正中央有一块石刻的牌匾,已经看不清字了。无心开了灵视一看,整座城都散发着一股淡淡的煞气,便知此地十分不详。   一行人把马拴在城楼边,一同踏进了城楼。只见眼前赫然是一座完整的古城,街道纵横,街边的房屋保存的非常完整,没有半点倾颓的迹象。算起来辽代距今也有一千年时间,这些木石结构的房屋,竟然在草原的风沙中完好的保存下来了。   除了岳绮罗外,余下三人都明白眼前的景象何其怪异。此时已是深夜时分,夜幕笼罩下的王城一片死气沉沉,此处应是外城,因此房屋多低矮简陋。道路四通八达,一眼望去看不到头。走了几步,岳绮罗忽然踮着脚道:“那里就是我的神宫!”   无心顺着岳绮罗的手指望去,果然有一个金灿灿的尖顶耸立在远处,在月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,便奇道:“怪了,这么显眼的宫殿,一千多年来竟没被人把金子都抠了去?”   白琉璃却眉头深缩,弯下腰抓了把地上的沙子,沉声道:“不对。”   “怎么?”   “无心,你还记得我们来之前是走在草原上的吧?”白琉璃环顾四周,“我们遇见城楼的地方,离浑善达克沙漠还有足足一天的脚程,即使是在城楼门口,我们脚下踩的也是草原。但这里的地面都是沙子,这明明是一座沙漠中的城市。”   无心听了这话,背后窜上来一股寒意,磕巴道:“难、难不成?”   “这个王城,肯定不对劲。”白琉璃盯着旁边的房屋道,“你看这些屋子,倘若它们真的坐落在沙漠中,不出三十年就被风沙掩埋了。但你看,这里的房屋虽然旧,但看上去也不过是近十几年才盖的。”   “怎么办,走吗?”无心很是惜命的提起精神。   “不行,”一直没说话的顾止突然出声,“要走你们走,我要留在这找到治好绮罗的办法。”   无心不能眼睁睁看着顾止一个人留在这,便也不再提要走的事。四人一路沿着大道向前走,两边的房屋愈来愈精致。白琉璃一直没有说话,一边走,一边仔细的查看着房屋。走了约有半个钟头,先前的屋子里大多空空如也,到了后来,能从敞开的大门中看到屋内完备的家具。无心走的心中忐忑,忽然间,身前的白琉璃身形一闪,钻进了最近的一间屋子。   无心一愣,也跟着他钻了进去,疑惑的问:“你又搞什么?”   白琉璃进了屋子,毫不客气的翻箱倒柜,最后从梳妆台的抽屉里翻出来一只簪子,拿在手里端详片刻,脸色沉了下去,拨开无心便往外跑。无心不知道他发什么癫,也追了上去,一直沿着大路跑了几百米,才猛地停了下来。定睛一看,登时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。   只见眼前的大片城市,虽然仍是半点人烟也无,却是灯火通明。无心望着眼前令人胆寒的景象,一时气提到了胸口。顾止带着岳绮罗追了上来,见此情景,也是惊得说不出话来。   狼眼?鬼火?无心想不通,这古城在草原深处隐藏了这么多年,难道还有人居住?   “我猜的果然没错。”白琉璃捏紧了手中的簪子。   无心急得冒汗:“你别故弄玄虚,到底怎么回事?”   “你看看这簪子。”   无心接过来认真的端详片刻,老实的承认:“我看不懂。”   顾止从他手中拿过簪子,翻来覆去的看了几遍,道:“这簪子像是辽代契丹族的式样,质地是金的,只是...”   “它的确是契丹人的饰品,并且的确是辽代的东西,但却并不是一件古物。”白琉璃的眼中映着点点灯火,“从它的成色上来看,这支簪子在近几年才被打出来。我们刚进城时,城边的房屋已经多年无人居住。一路走来,我发现这些房屋中积的灰尘越来越少。到了刚刚进过的房间,家具上已经没有沉积的灰尘。你看这些灯火,无心,这不是一座古城,而是鬼城!”   无心背后登时出了一层冷汗,呆呆的道:“你是说...这座城仍然保持着当年的状态?”   白琉璃点头道:“这座城笼罩着一个庞大的法阵,刚进城时,法阵的效力还不够强大,没能完全还原当年的状态。你看眼前已经灯火通明,说明我们已经深入法阵中心,走不出去了。”   “也就是说,这座城的确是曾经坐落在沙漠中的?”顾止走到了白琉璃身旁,“那我们能在草原上找到它,是因为......”   “因为它根本不是一座真实存在的城市,”无心声音中有微微的颤抖,“而是...一座城市的鬼魂!”   三人一时被这一想法震得打了个寒颤,相对沉默无言。静了半晌,还是顾止先开的口:“继续走吧,也许到了神宫,就能找到解决的办法。”   此处已是内城区,街道两边的房屋已经相当雄伟,比外城的平房高出有两倍。这些房屋不像是契丹的式样,倒有些唐都长安的意味,可见当年的涅阳郡主耶律钿匿也多半崇尚汉风。只是无心走在这些街道上,想起此处是个鬼城,便禁不住一阵胆寒,脊梁骨冒着凉气。他虽经常与孤魂打交道,但从未深陷在一个鬼魂中间。他此时完全受鬼城所制,只怕自己全身的血也奈何不了这个巨大的鬼魂。   四人又走了几个钟头,直走的腿脚酸麻,远处的金顶仍是遥不可及。无心叹了口气,道:“只怕我们是在兜圈子。”   “不好说,说不定是法阵不让我们走到神宫。”白琉璃也叹道,“我们今晚在这里歇下吧。”   无心已经累的走不动路,自然举双手赞成。四人走近最近的屋子,只见此处样样陈设皆崭新如故,无心走进卧室,摸了摸床上的被窝,竟还有一丝余温,不由倒吸了口冷气:“真他妈见鬼了。”   “行了,将就睡吧,没掏出来具新鲜尸体就算你走运了。”白琉璃走进来往床上一摔,没好气的说道。   “我靠,你又和我挤一张床?”无心往角落里缩了缩。   “这间房子就两个卧室,你我一个,顾止和岳绮罗一个。”   无心怏怏的趴在床上,肚子叽里咕噜响了一声,他说:“白琉璃,我饿了。”   “包里有鹿肉,自己拿。”   无心翻身下床去翻鹿肉,脚上踢到一个笸箩,他捡起来一看,奇道:“白琉璃,你看这个。”便把笸箩扔进他怀里。   白琉璃拿起一看,是只缝了一半的虎头鞋,针还扎在上面,便道:“看来这座城最后的居民,离开的都很突然,完全没有征兆。”   “还是半夜离开的,被窝还是热的。”无心指了指燃烧的蜡烛,“这根蜡烛点到一半,看来是这家的女主人就着烛光做鞋子,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,夫妻俩一起消失了。”   “看来这个鬼城的过去,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。”白琉璃陷入沉思,“无心,你还记不记得岳绮罗失忆之后的自称?”   “我记得,她自称为孤,把这座城市叫做王城,她的宫殿就是神宫。”无心坐在蜡烛边回忆,“可一个郡主自称为孤,岂不是要反?”   “也许这就是耶律钿匿真正的死因,”白琉璃直起身,“耶律钿匿...是被当时的辽国皇帝耶律隆绪处死的!”   岳绮罗忽然从床上直起身,引得顾止一愣,轻声问道:“郡主,怎么了?”   “没事。”她方才忽然一阵心悸,激得她从梦中醒来,再也无法入睡。顾止还坐在她旁边,守着她睡着。她望着这个面目陌生的大将军,忽然起了兴致:“哲笃,我给你唱歌吧。”   顾止一愣,笑道:“好。”   岳绮罗用一把嗓子唱出来了,没有任何技巧。她的声音其实比外表成熟,像个上了年纪的人,有点哑哑的。她唱的是一支古老的民谣:“高昌兵马如霜雪,汉家兵马如日月。日月照霜雪,回首自消灭。”   “高昌兵马如霜雪,   汉家兵马如日月。   日月照霜雪,   回首自消灭。”   岳绮罗唱完好一阵子,他才回过神来。岳绮罗唱的好听,这首歌又有种淡淡的悲哀。他听着耳熟,像是多年前曾经听过,却怎么也想不起来。仿佛千万年的历史像一本书卷一样摊在他面前,但他视线模糊,只能看清人影交错,却看不清每一个人的面孔。   “这是汉人的民谣,”顾止愣愣的望着她,“你怎么会唱这个?”   岳绮罗笑了:“我本来就是汉人家的啊。”   顾止望着她,一时不知道面前的人是耶律钿匿还是岳绮罗,也许是因为她的过去太复杂,他一时还参不透。便走过去替她盖好被子,轻声道:“睡吧。”   一觉醒来,无心满足的伸了个懒腰,睁开眼却发现屋内仍一片漆黑。他扑到窗前,只见鬼城仍笼罩在一片黑暗中。他傻住了,回身去推白琉璃起来:“白琉璃,别睡了!”   白琉璃被他推醒,睁开朦胧的睡眼,见屋内屋外一片漆黑,也是一愣。二人走到屋外去敲另一间卧室的们,刚敲了一下,门便从里面被推开了。   顾止站在门口示意他们噤声,表示岳绮罗还在睡着,紧接着便神色一凛,道:“我也发现了,这里的时间好像是不流动的。我刚刚看了手表,现在明明是早上九点,这里的天色却还是深夜。”   无心心中咯噔一声:“该不会我们就这么被困在这个时间点,永远也走不出去了?”   “你别乌鸦嘴。”白琉璃嘴上虽这么说,心中却是忐忑不安。正在此时,顾止的肚子倒咕噜一声,他昨晚没有吃饭,此时饿坏了,便有些尴尬的笑了笑,别开目光。   “呀,”无心忽然想起来,“带来的鹿肉吃光了,这里又没有活物。怎么办?”   白琉璃笑了笑:“你又饿不死,瞎凑什么热闹?我进这间屋子之前,看到前面几米处有个夜宵摊子。现在去看,也许会有些吃的。”   三人出了门,前方不远处果然是一处小摊。只是昨晚还空空如也的桌子,如今却多了几样热气腾腾的吃食。白琉璃皱起眉,道:“看来,此处的法术越来越强了。”   无心望着桌上的夜宵,想着这些食物已经放了一千多年,一时有些反胃。顾止饿的饥肠辘辘,也顾不得这些,走过去吃了一点。白琉璃在旁边的桌子上点了一支香,也坐到他旁边吃起了东西。   二人酒足饭饱后,就回小屋叫醒了岳绮罗,一同上路。走到夜宵摊子旁边时,白琉璃忽然停下了脚步,叫住了几人:“等等。”无心也停下来,望向方才坐过的小桌,愣住了。   桌上的食物还是原先那几样,只是丝毫没有被动过的痕迹,还是刚摆出来的模样。白琉璃走到另一张桌子前,道:“你看,这支香旁边散落了这么多香火,但还是刚点的长度。”   “真见鬼了,”无心瞠目结舌,“难道说,这鬼城里除了时间不流动,连所有鬼城内的消耗品也都定格在当年的状态?”   顾止一直在旁边听着,此时突然想到一点:“那岂不是说,这个鬼城有永生的作用?”   永生,无心自己打了个寒颤,永生已经足够痛苦,他活了这么多年,无数次不想再活下去,只是怎么也死不了。便道:“算了,在这种鬼地方永生,永远不见天日便罢了,怕是要在路上走到天崩地裂也走不完,还是想想怎么出去吧。”   “等一等,”白琉璃翻出根蜡烛,拿火柴点燃了,立在地面上,“这么个走法,只怕真要走到死也到不了神宫。也许是这里的街道排列让我们产生了幻觉,以为是在走直线,其实一直在兜圈子。如果每走一段就点一根蜡烛,也许能够找到走出来的办法。”   四人一边向前走着,一边沿途点着蜡烛。点了差不多有几十根,白琉璃一摸怀中,已经没有蜡烛了。眼前的街道仍然望不到尽头,也看不到半点烛光。无心奇道:“难道并没有什么玄机?”   一直走到顾止的手表显示下午一点时,无心眼尖,瞧见前方地上有一处火光。跑过去一看,正是白琉璃点下的那根蜡烛,蜡油流了满地,只是长度不见减少。他环顾一周,果然看见夜宵摊子和昨晚住过的小屋,登时便打了个寒颤,喃喃道:“见鬼了...见鬼了...”   顾止追上来,疑道:“这不对,我记得我们从外城走到内城时,一路上都有变化,怎么可能在兜圈子?”   “那是因为这个鬼打墙只设在了内城区,”白琉璃神情沉郁,“也就是在我们看到灯火时,就已经陷入了鬼打墙中。”   “那之前——”   “从这里出发,到再次来到这里,中间用了四个小时。”白琉璃叹了口气,“这么长的距离,如果没有蜡烛,我们谁也不会发现自己在绕圈子。”   三人没了主意,便坐在摊子上面面相觑。岳绮罗倒是很自在,哼着调子坐在桌子上,两只小脚晃来晃去。无心愁苦的望着天空,忽然想起那只罗盘,便道:“白琉璃,你把那罗盘拿出来看看。”   白琉璃从怀中翻出罗盘,但罗盘的磁石已经失效,铁针软塌塌的晃荡着。线索又断了。   还是顾止突然想到:“你们还记不记得,我们是怎么遇到鬼城的?”   白琉璃一愣:“对啊,这鬼城来无影去无踪,咱们走了一天半也没遇见,是怎么突然出现在草原上的?”   “我记得遇见鬼城前,我听见了一声狼嚎...”无心皱着眉思忖片刻,突然一拍手,“是血!岳绮罗的手划破出血之后,才突然遇见了鬼城!”   三个人齐刷刷地扭头看向岳绮罗,给她看的一愣,蹙起眉头道:“看什么!”   顾止走上来冲她笑道:“郡主,我们在商量怎么去神宫。”   岳绮罗的神情舒缓几分,示意他继续说下去:“恩。”   “恐怕要借用你的血。”   “我的血?”岳绮罗愣了愣,很大方的把受伤的手递给他,“喏,给你。”   顾止解开手上的布条,只见她的伤口已经干涸结痂,便叹道:“郡主,恐怕要你受疼了。”   说着,便取来一把小刀,轻轻在她手心划了个口子。岳绮罗眼皮也不眨一下,仿佛根本没有痛觉。鲜红的血涌出伤口,滴在地上,顾止小心的捧着她的手向前走去,无心和白琉璃也跟上去,顺着血迹滴出来的道路一步步走着。   不出半个钟头,眼前的路豁然开朗,比之前的小路宽了足两倍。再走几步,便有一个向右的转角,七扭八拐的走过几处街角,一转身,富丽堂皇的神殿便坐落在面前。   无心喜道:“有了!”便忙不迭走上去,余下三人俱是松了口气,尤其是岳绮罗,更加笑意乌浓,扯着顾止的袖子道:“哲笃,我的神宫!”   无心认定解开法阵的奥秘就在神宫中,便毫不犹豫的走过去。大门是虚掩的,无心看出这座几十米高的神殿外表都贴着真金,推开门,只见偌大的殿堂中灯火通明,金碧辉煌,四周的墙壁上绘有壁画,又贴以琉璃。正对面是一座足金王座,王座两边是几米高的珊瑚树。只怕辽皇的皇宫也未必如此奢华,看的无心一阵感叹,只道岳绮罗不但会过日子,投胎也投的好,竟然还有过此等潇洒日子。   四人向里走了几步,还没等走到王座附近,便听大门一声巨响,重重的关上了。从穹顶上飞下来一股黑风,落在了王座前,黑雾散去,一个黑袍的身影走了出来,手中还提着一把长剑。   是至玄!无心心道不好,至玄消失了几个月,他竟把他丢在了脑后,如今又落入了他的圈套。无心低呼一声:“不好!”,便连退几步,将三人护在身后。   至玄揭开面罩,阴冷的瞄了一眼四人,冷笑道:“也好,今日便将你们一网打尽!”   说完,便举剑破空刺来,那剑刃上裹挟着煞气,招招毙命。无心正要咬开手指,用毒血压制他。身后突然飞出一枚纸人,唰的切向那柄剑。至玄一愣,忙收了势头,将将的错开了纸人。   岳绮罗拨开挡在身前的顾止和无心,走到至玄面前,一张脸扬起来,是一个阴测测的森冷笑意,声音也如寒冰般凛然:“别来无恙,小道士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写这一章的时候是凌晨两点,我自己都写害怕了哈哈哈 ☆、第八十二章      无心见岳绮罗目光狠辣,出手精准,已不是方才耶律钿匿的模样,便惊呼道:“岳绮罗,你醒过来了!”   岳绮罗无暇分心,又从怀中抽出一枚纸人,捏了个诀,让纸人悬浮在指尖前,结成一个结界。至玄的剑尖杵在结界上,发出刀兵相错之音,擦着火花别开了。   “哼!”至玄收回剑,冷冷地瞪着她,“岳绮罗,你挡不了我一世!”   岳绮罗勾起唇,鄙夷的睨着至玄:“小道士,三十年没见,你的法术还和当年一样烂,不堪一击!”   至玄生平最恨别人说他法术不精,一时气红了眼,一挥袖子,便飞出百十来根钢针来。这钢针根根淬了毒,打在岳绮罗无坚不摧的结界上,竟打出一个缺口。岳绮罗踉跄一步,正要再捏诀,却被无心一把扯过来,在耳边说道:“岳绮罗,我看这至玄三十年以来,修炼的邪术都是为了对付你,要拿你的弱点。你若再战下去,怕不知会是谁占了便宜。”   “笑话!我会输给他?”   但白琉璃已经站了出来,指尖在空中画了几下,口中念念有词,眼仁泛起幽蓝的光。至玄登时只觉如万蚁噬身,头痛欲裂,手中的长剑铛啷啷落下,只捂着太阳穴不住□□。无心也把岳绮罗向身后一推,咬破食指,将一滴血飞弹向至玄额角。   只是万万没想到,至玄在受白琉璃毒咒所困之余还能躲开他的血。无心的毒血扑了空,正要再咬一只手指时,却见至玄身形诡异,化作一道黑风,先是撞开了白琉璃,而后掌风凌厉,竟是向后面的顾止扑去的。   白琉璃被他一撞,咒语也断了。无心阻拦不及,眼前黑风要刮到顾止身上。岳绮罗将他猛地一推,自己迎了上去。她来不及抽出纸人,便举掌拍去,重重的打在至玄胸口,这一掌听的人一阵肉痛,至玄也呕出一口黑血,阴阴的笑了起来。   岳绮罗低头看去,只见一道道黑纹从四面八方爬上她的手掌,痛得她尖叫一声,松开了手。她多日未用过法术,当年上海无心滴在她眉心的血咒已经很久没有发作过。此时那颗朱砂痣久违的鲜红起来,勾的她眉心一跳一跳的痛。她按住朱砂痣,向后踉跄几步,抬起手一看,那些黑纹像几条细小的黑蛇般钻进了她的血管,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。   岳绮罗心中奇怪,试着运功,却并没有什么不妥之处。只是至玄犹自狂笑着,听的人一阵阵寒颤。无心拿刀割破了手心,流了满手的血,便冲上来要将他制服。至玄仗着身形灵活,左闪右躲,一时竟近不了他的身。无心急得满头大汗,干脆主攻下路,一矮身,使出扫堂腿去绊他。   至玄大约是没想到他会出此招数,一时反应不及,险些绊了一跤,动作有些诡异的不协调,像是不便于侧弯腰。无心一愣,登时犹如一道炸雷般劈开天灵盖,便冲岳绮罗喊道:“岳绮罗!攻他肋下,他左肋有伤!”   岳绮罗当机立断,抽出枚纸人便拍向他右肋,至玄果然行动不便,生生地受了这一招,被岳绮罗的纸人定在原地。白琉璃将至玄丢在地上的长剑踢过来,岳绮罗一脚将它翘到空中,握在手里,迅猛的刺向至玄心口!   剑尖噗的没入了皮肉,而后整柄剑从后心穿出,岳绮罗一用力,那只细白的小手也没入了他的心口。长剑铛啷啷掉在地上,岳绮罗的手已经捏住了他的心脏。   至玄的毒血在腐蚀着她的手,岳绮罗脸上却八风不动,半丝表情也没有:“你输了。”   至玄呕出大口大口的血,哑声笑道:“不,是你输了。”   “还嘴硬!”岳绮罗眸光一凛,狠狠地捏了把手中的心脏,登时痛得他撕心裂肺。他修炼了邪术,已经不是普通的凡人,因此伤到心脏也不会立时毙命。但穿心之痛,非同小可。至玄红着眼瞪向岳绮罗,断断续续的说道:“岳...绮罗...你作恶多端...必会...不得好死...永世不得超生!”   “好,那我就先杀了你!”岳绮罗不跟他客气,一用力,便捏碎了他的心脏,将他一脚踢开。至玄倒在了地上,呕出一口口黑血,眼见要断气了。   无心瞧见他吐光了黑血,从口中和心口处都涌出正常人的鲜红血液来。他的内丹还没碎,替他吊着最后一口气。只见他仍死死瞪着岳绮罗,低声道:“你以为...杀你的人是我吗?寰清...你这千年的业障...可都在这里等着你呢...我即便死,也值了!岳绮罗...你很快...就要与我一同下、下地狱了...!”   “你去死吧!”岳绮罗尖叫一声,摸出一枚纸人便要向他身上拍去。   但已经无需她动手了,只见至玄忽然一阵踌躇,脖颈痉挛的向后扭去,最后撕声喊道:“师父!师祖!徒儿无愧于师门了!!”   话音刚落,至玄便身形一僵,软软的贴在了地上。他最后流出的红色血液与毒血混在一起,发出嘶嘶的响声。一团幽绿的光芒从他口中飘出,悠悠的飘远了。   那便是至玄的魂魄了。   无心望着那团绿光,叹了口气。他想起当年重庆别院的小道士至玄,白白净净,意气风发,有着大好的未来。可谁想一遇见岳绮罗,便误了终生,成了邪术的傀儡,最后死在这永远没有尽头的鬼城中。   无心喟叹道:“岳绮罗,他是因你而死的。”   岳绮罗站在原地,脸上八风不动。她的手已经被黑血腐蚀的没了模样,白琉璃走过去贴了张符,又念了几句咒语,皮肉便渐渐长了回来,又是一只细白的小手。   无心走到至玄的尸身边,蹲下来絮絮叨叨:“至玄,你我之间好歹也有些渊源。虽然你想杀我,我也想杀你。但看在我和你师祖朋友一场的分上,我也算你半个师叔祖。这鬼城是个鸟不拉屎的破地方,连块土地也没有,全是沙子。我也不能给你挖个墓穴了,只能给你念段往生咒。希望你早日超生,下辈子别再做道士了。”说着,便伸手合上至玄的眼皮,低声唱起了往生咒。   岳绮罗抚着自己的手,疲惫的叹了口气。顾止走了过来,揽过她的肩膀,轻声道:“绮罗,我们回家。”   岳绮罗偏过头看着他,脸上的表情几乎有点调皮了:“你叫我什么?”   “绮罗...”顾止愣了愣,“郡主?”   “恩!”岳绮罗应了下来,而后又咯咯一笑,“你叫我郡主,听起来倒还挺顺耳。”   她难得展露笑意,倒是给顾止也看得呆了。白琉璃在旁边看不下去,走过来打断他们,道:“先别急着高兴,我看这件事不简单。”   无心那边已经念完往生咒,在至玄额上点了几下,也凑过来问:“你什么意思?”   “至玄的法力,你们也看到了。”白琉璃向那边一抬下巴,“以他的水平,能设下如此庞大精密的法阵吗?”   “你是说,他只不过是一个傀儡?或者帮手?”无心傻了,“连他都已经这么难缠,那设下法阵的...会是什么人?”   “人?”岳绮罗忽然幽幽地说道,“未必吧。”   “什么?”无心听着只觉冷汗直冒。   “他刚刚说了一个词,我很在意。”岳绮罗的眼仁映着神殿内的灯火,“他说,千年业障。”   一时四人俱是无言,单是千年这个词,就足以让人胆寒。更何况业障何其凶险,世间罕见。曾有传说佛门弟子所消业障凝结成一妖魔,即便天神下凡,也未必能将它铲除。如今至玄提到岳绮罗的千年业障,虽不及全天下人的业障总和,但冤魂何其难缠。只怕万一成了对手,他们三人合力也未必能讨到好处。   沉默了半晌,还是顾止先打破沉默,道:“我们干站在这里也不是办法,不如先出去看看,也许外面的鬼城有了变化也说不准。”   一直待在神殿里,却是也不是办法。三人跟在顾止身后走到了大门口,至玄死后,大门的锁已经解开,一推便能打开门。顾止推开了门,却僵住了,一动也不动。   白琉璃探头看了一眼,转头摆出一种“我说什么来着”的表情。无心凑过去一看,脱口而出:“我靠!”   只见眼前哪里还有什么鬼城,莫说城市,连沙漠或草原都不见了。神殿前分明一片青山绿水,是中原的景色。无心越瞧越眼熟,猛然发现最远处的山头形状特别,便惊呼道:“那不是猪头山吗!”   “猪头山?”白琉璃皱起眉,“猪头山不是在文县?怎么会在草原里。”   岳绮罗忽然开口:“他一定很了解我。”   “谁?”   “设下法阵的人,”岳绮罗拨开挡在门前的顾止,向外走了几步,偏过头看着身后,“我要去会会他,你们去吗?”   无心回头看了看神殿,知道即使继续呆下去,也未必能找到离开鬼城的办法。顾止自然先跟了上去,白琉璃打量了一圈神殿,见找不到任何有用的东西,便也跟在了三人身后。   走出没几步,无心忽然捅捅白琉璃,道:“你看。”   四人一同回头看去,只见方才还真真切切的神殿,须臾间竟已灰飞烟灭,不复存在。神殿的原址已成了一条小路,大概是刚下过雨,地面上还有些泥泞。无心在文县住了一年,知道这条路能通到县里。他站在那怀念了一会,想起月牙和顾玄武,可一细想,竟连月牙的五官也记不真切了。便叹了口气,转身跟上了岳绮罗。   走了不多时,四下的光线渐渐明亮起来。岳绮罗抬头一看,终日永夜的鬼城走出了停滞的时间点,迎来了久违千年的破晓。但也许这丝阳光是属于猪头山的,真正的鬼城仍挣扎在一千年前的深夜中,永世不得解脱。   四人沉默的走在清晨的山路上,越向前走,脚下的路便越是泥泞。岳绮罗深一脚浅一脚的踩在黄泥里,白底红花的棉布裤腿脏的不成样子,她低着头道:“顾止,我这条裤子还是新做的呢,怕是不能再穿了。”   顾止一愣,笑道:“这种时候还有心在意裤子。等回了家,我再去省城扯一批面料,给你做条新的。”   岳绮罗见他很自然的把两人合住的帐篷称之为家,心头不免一酸,偏过头道:“恐怕我是回不去啦。”   无心见状不安的道:“说什么鬼话呢,岳绮罗。我们三个加在一起,难道还破不了一个法阵?”   “我知道,”岳绮罗转脸看他,眼中闪动着光芒,“你们当然可以出去,是我不行罢了。”   岳绮罗说完这句话,便低下头不再出声了。无心与白琉璃对视一眼,也一言不发的跟了上去。   一直走了小半个钟头,只见峰回路转,前方树木掩映下露出房屋的飞檐。无心叫道:“有间屋子!”   顾止也瞧见了,便拉着岳绮罗走过去。白琉璃拨开挡路的树枝,只见面前赫然是一座古朴的道观。   顾止忽然觉察岳绮罗的手微微颤抖,转头一看,见她面色煞白,颤抖着嘴唇喃喃:“青云观。”   “青云观?”无心愣了,“不可能,青云观不长这样。”   “民国的青云观的确不长这样,”白琉璃睨了眼无心,“这是北魏的青云观。”   又转过头望着岳绮罗:“我说的没错吧,岳绮罗?”   岳绮罗的眼神凉凉的,却没有看着白琉璃。她静静地凝望着青云观,甩开了顾止的手,一步步向前走去。   “等等,”无心拉住了岳绮罗,“你真的要过去?”   无心知道岳绮罗曾在青云观被挑断手筋脚筋,逐出师门,北魏的青云观早毁在战火中,不复存在了。眼前的道观分明是另一个鬼城,也不知又有什么怪异的事等着她。但岳绮罗挣开了无心,淡淡道:“到了这里,总要会一会。”   四人走到了道观门前,只见门户虚掩,却积了不少灰尘,似是废弃依旧。岳绮罗一把推开门,走了几步,却见面前的地面上摊了一张完整的虎皮,边缘还滴着血。岳绮罗低头瞧了片刻,便绕过虎皮往中庭走去,对前庭满地的血腥视若无睹。   无心瞧着那张足有一人半长的虎皮,口中暗道:“好家伙!”,这老虎比一般的山中恶兽还要膀大许多,不像是寻常走兽,竟像是虎妖。白琉璃走到香案边,见香炉上还插着三根点燃的香,便心中奇怪。这座道观看似荒废许久,但香炉中的香却是新点的,好像住在这里的人刚刚才离去。可哪有人能在此处走动,却连一粒灰尘也拂不去呢?   岳绮罗走到中庭时,心中已擂起了鼓。后屋的门是半开的,她推开门,只见屋内光线昏暗,对面墙边似乎站着个人影。定睛一看,那人影穿着身道袍,双手背在身后,一头墨发垂至腰间。虽只是背对她站着,却难掩仙风道骨,长身玉立。   岳绮罗脑中登时霹雳一声炸雷,惊呼道:“师兄!”便几步奔过去,只是脚下一绊,伤腿站不稳,向前扑了过去。她一惊,两手抓在了人影身上,只抓了个空,抱了满怀的衣服。   她这一下跌在地上,一袭道袍软塌塌的委在她怀中,她惊惧之下抬头去看,哪里有什么人影?再一看怀中,连那头墨发也跟着道袍跌进她怀里。发丝浓密,不像是马毛或其他的材质。岳绮罗将这顶头发举起来端详,却见原来发根还连着一整块头皮,竟是人的头发!岳绮罗尖叫了一声:“师兄!”   顾止一行人在屋外听见她的尖叫,连忙跑过来看。只见岳绮罗跪坐在地上,面色惨白,手中颤抖的举着一顶头发,见顾止跑进来,一双眼惶然的定在他身上,喃喃道:“师兄...师兄竟真的死了!”   顾止从未见过她这副样子,虽然并不明白发生何事,但也蹲下来安慰她:“绮罗,你别怕,这都是假的,是鬼城做出来骗你的。”   无心也愣了,道:“岳绮罗,你先冷静一下。这地方古怪得很,连这座青云观都是生造出来的,你又怎么能拿着一顶头发就认定你师兄死于非命了呢?”   岳绮罗此时已冷静了不少,但声音中还夹杂着些许颤抖:“不,我已经懂了。这就是小道士说过的业障...这里的种种,都是我的业障!业障!”   岳绮罗说到最后几个字时,已是目呲欲裂,将满怀的道袍都甩飞出去。顾止见状连忙按住她,轻声安抚。无心在旁边听得一头雾水:“什么?什么业障?”   “你看到前庭的那张虎皮了吗?”岳绮罗霍然站起来,“那是我杀的第一个‘人’,是头虎妖,名叫云骐。”   无心想起来了:“我记得你曾经提过。”   岳绮罗转过身,在屋里小步走着,她方才摔得牵动了伤腿,此时一阵阵钻心的痛,走的一瘸一拐。她走了几步,霍然将香案上的香炉牌位一股脑的扫到地上!   “我原本以为,虚云出卖了我之后仍然灵魂不灭,一直在世间游荡。”岳绮罗一边说着,一边将能够到的东西都摔在地上,又将一张桌子狠狠推倒,“一千五百年以来,我每一天都想着找他复仇!可他竟然早就死在了北魏,野狐狸与我说时,我还存了疑心......没想到他真的死了!死的如此惨!”   一时屋内不断叮咣作响,岳绮罗推倒了墙边一个半人高的花瓶,自己也跌坐在地上,仰天狂笑。没有人敢上前拦她,俱是相对无言。岳绮罗笑哑了嗓子,声音凄厉的喊道:“云骐!你为何还不肯放过我!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哇鬼城比我想象中写的要多...可能还要写个一两章才出来,毕竟是老岳面临过的最大的挑战了。 与其说老岳最大的敌人是云骐,不如说是她自己的心魔吧。 至于耶律钿匿和具伏哲笃,也有一个很长的故事。不过他们之间并没有发生过什么,到死也是郡主和大将军的关系。 说起来倒和民国初年的岳绮罗张显宗很像,一个耀武扬威,一个是另一个的忠实侍臣。到后来双双殒命,也失散了。 再说虚云,他的确是老岳前期心中很重要的一个人,毕竟没爹没娘受人欺负,虚云就是她生命中的光吧。 ☆、第八十三章      无心和白琉璃从未见过她这副样子,一时愣在原地。还是顾止看着满地碎瓷片回过神来,怕岳绮罗划伤了手,走过去扶她起来:“绮罗,我们走吧。”   白琉璃也适时回过神来,道:“岳绮罗,有什么话等出去再说,我们先离开这地方为上。”   无心疑道:“这地方怎么了?”   “你还记得前庭那三支香吗?”白琉璃睨他一眼,从地上捡起一块碎瓷片扔给他,又在桌子上抹了一把,给他看两指上的黑灰,“香是刚刚点燃的,但这里的灰起码积了一两年,一支香燃烧的时间有多久?”   无心愣了片刻,冲出去把香炉端过来,只见香炉正中央的三根香仍然只烧到头,底下的香灰却攒了一把。无心怔怔的看着,喃喃道:“这不对劲...怎么...”   “鬼城的法阵还在,”白琉璃凝视着自己的指尖,“不仅如此,我能感觉到它的力量增强了。”   “绮罗,你受伤了?”   二人循声望去,只见顾止抓起岳绮罗一只手,细白的皮肤上横贯着几道血痕。然而还未等无心看清楚,那些伤口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愈合,不出片刻,便连一丝血也找不见了。   眼见如此诡异的事情发生在眼前,三人俱是沉默,空气像凝滞不动的胶水般粘稠。如果说之前鬼城的法术还只是以常人无法察觉的速度进行,那现在的鬼城便像个疯狂转动的齿轮,无心不敢想再待下去会发生什么事。不老不死?他虽然活了千百年,却不曾想过被困在一处迷宫中永生的滋味。想到此处,他不由打了个寒颤,将手中的碎瓷片丢在了地上。   “我们走吧,”他望着地上的瓷片,想到满地瓷片自己拼合成花瓶的场景,胃中一阵痉挛,“也许外面还能找到出路。”   岳绮罗此时沉默的可怕,由着顾止扶她起来,煞白着一张脸,唇角微微颤抖。她想伸手去扯顾止的领子,却脱手了,她的手指是没力气的,一团棉花,被人抽掉了骨头。岳绮罗忍住不去看旁边散落的道袍和头发,眼角余光却忍不住去瞥,也忍不住去想象虚云的死状。他穿着那身道袍时人如白玉,他怎么会死?   从道观后门出来,便是一条下山的路。一行人沉默的走了半个钟头,才远远地瞥见小镇的轮廓。无心已经走得累了,迫不及待的打头阵进了镇子。岳绮罗飘飘荡荡的走在最后面,像一缕游魂,满心思绪不知道飘去了哪。   小镇也依旧是空无一人,安静的诡异。走了几步,是白琉璃先看出了不对劲,只觉愈看愈眼熟。岳绮罗此时的脸色更是惨白吓人,衬着她鬼气森森的黑眼睛,愈发像个小女鬼。   一直走到了镇子另一头,前方一处店铺飘出来一股子饭菜香,房顶炊烟袅袅。一整个死镇,只有这一间屋子是活着的。白琉璃走过去一看,原来是间扇子铺,他愈发的觉得熟悉,答案已在嘴边呼之欲出。只是时间相隔太久,一时也记不起来,便抬脚走进了铺子。   这间扇子铺原是间堂屋改造而成,墙上桌上皆摆着各式折扇与团扇。无心眼尖,瞧见屏风后有个小门,香味便是从后院飘出来的。他走过去一看,只见地上一个小风炉炖着盅汤,旁边一盆珍珠矮兰,开的正好。再往里走,便是一间小作坊似的屋子。矮桌上还摊着一副画到一半的扇面,墙上挂着三四只花灯,样式别致精巧,颇是好看。   近几年来,民间不怎么兴花灯节了,即使有花灯,也多是塑料制品,纸扎花灯的手艺已经失传打扮。无心心中怀念,摘下一只花灯在手中端详。这只花灯是仿宫灯式样,通体绿如碧玉,霓粉缎子做顶,四周明黄缎打底画着牡丹,底下坐着一朵胭脂色的莲花。这花灯手艺精巧,想必在当年的灯市上拔得头筹。只是花灯内部有微微焦黑的痕迹,像是盏用过的旧花灯,不应该摆在作坊里。   白琉璃此时也走进了后屋,手中攥着把折扇,走过去打量墙上挂着的斗篷衣裳,眉头紧锁,而后眼神蓦地一亮。   “这里是唐贞元年间的宣州城。”   无心今日见了无数怪状,此时也毫不讶异了,只兴致缺缺的点点头。鬼城把几千年的历史都揉在一个法阵里,已经不能用常理来思考,即使现在小镇突然闯进一群剃了秃瓢的满清人,他想必也不会太过讶异。   正想着,前院忽然一阵当啷作响,无心和白琉璃跑出去一看,却是岳绮罗伸脚把风炉踢翻了,汤水淋漓的洒了一地,整株兰花也可怜巴巴的泡在热汤里。无心张口结舌:“岳绮罗,你又发什么癫?”   岳绮罗抬眼睨了他一眼,没有说话,劈手夺过他手里的花灯,扔到火苗上点燃了。她看不惯这个地方,老是想起阿绣的模样,又想起刘子固刺她一剑时眼中的恨,身子便冷了半截,只想干脆烧了了事。眼见好端端的一个花灯被烧得不成样子,无心傻了眼,以为岳绮罗又犯了病,不记得自己是谁了。   顾止此时却没在她身边,反而在一边举着把折扇皱眉端详。岳绮罗远远地瞧见那把折扇上画着老牛和兰花,更是心中酸涩难当,便走过去问他:“好看吗?”   顾止看着折扇出了神,此时被她一叫,才悠悠的回过神来。仍皱着眉慢慢地道:“这柄折扇的扇面很别致...”   话音未落,岳绮罗又是唰的抢过去,嚓嚓两下把折扇撕毁,丢进火里跟花灯一起烧成了灰。泄完了气,她却又有些后悔,低着头问他:“你喜欢这把扇子吗?”   顾止失笑:“一把扇子而已,喜欢倒说不上。只不过耕牛旁一片兰花,这样的扇面我还未曾见过,倒是以为这作者匠心独运。”   岳绮罗心中一阵翻腾,勉强着问道:“倘若是你画了这头耕牛,又有人补上一丛兰花,你会如何想?”   顾止一愣:“我会想见一见这位画匠,与他聊聊个中玄妙。”   岳绮罗一颗心重重的沉下来,他果然还是当年的刘子固,从来也没有变过。他还是爱那个一画知己的!一时满腔波澜,身形摇晃几下,徒觉周身寒冷刺骨。她忽然想通了鬼城的目的,原来它无非是要按着自己的头,逼她去回顾当年犯下的种种业障。她曾在这间屋子里亲手捏碎了阿绣的心脏,这些年来,她杀人如麻,从未后悔过。如今她累了,倒头一次祈盼起自己不曾活过。   顾止见她神色有异,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,便走过去碰她肩膀,反被她一把甩开,狠狠地瞪了眼:“你怎么还不去翻翻炉灰,把你的折扇捡回来!”话音刚落,便转身蹬蹬地跑出了门,顾止追过去一看,只见她已顺着大路跑远了,便连忙追了上去。   无心“哎”了一声,也要去追,却被白琉璃一把拉住:“无心,你忘了花月的事了?”   “我记得!”无心甩开白琉璃的手,“那就由着她闹性子?这地方何其凶险,她岳绮罗就算要喝醋也得等出去再说。更何况顾止又不是什么刘子固,她冲他发什么脾气?”   白琉璃叹道:“算了吧,她与刘子固之间的恩怨误会,不是你我能解开的。还是由着她吧,岳绮罗又不是小孩子,她有分寸。”   “她有分寸?”无心不信,“你第一天认识岳绮罗?”   话虽这样说,但无心仍是无计可施,到底是别人家的事,他和白琉璃只有跟在后面远远望着的份。这次换岳绮罗打头阵,一心要走出这个小镇,顾止沉默的跟在她后面。无心和白琉璃走在更后面,沿路走来都是唐制的房屋,无心还不知从来顺来一只糖梨膏,一边走一边吃。   白琉璃一边走着,一边下意识想拢拢袖子,一抬手摸了个空,才想起来自己此时穿的是件衬衫,不是什么大袖汉服。便叹了口气,道:“我看,下一个地方怕是汴梁罢!”   但预料中的汴梁却没有如期而至。   岳绮罗离开扇子铺后,只不管不顾的一通乱闯,竟也被她找到了城门。她原本一路踩着石板铺的地面,甫一踏出城门,脚下却忽然一软。她低头看去,竟踩着一片茂盛的草地。   顾止小心的跟上来,也愣了。眼前竟是一片大草原。他心道,难道走出来了?   无心也愣了,心中想的与顾止一模一样:“我们走出来了?”   白琉璃僵在了原地,喃喃道:“不应该啊...”   岳绮罗向前走了几步,彻底踏在草原上。从青云观到宣州城,一路都是阴沉沉的天,到了这里却拨云见日,炽烈的日头悬在头顶,晃得她看不清眼前。她向前跑了几步,瞧见不远处是一片高高低低的蒙古包,再回过身看,方才的宣州城已经烟消云散。她站在一片辽阔无边的草原上,是个孤立无援的小影子。   她站在温暖强烈的阳光中,指尖却凉的像冰块。   无心叼着糖梨膏追上来,看见顾止耷拉着手站在一边,岳绮罗像个坏掉的木偶,呆站在那一动也不动。三个人都傻在了草原上,无心还隐隐的抱着丝希望,以为自己终于走出了鬼城。只有白琉璃是实干派,跑到蒙古包里挨个查看,一连进了三四个帐篷,才摇着头走过来,将一把弯刀丢在三人面前的地上,叹道:“还是不行,这里根本不是1974年的草原。”   无心胸口希望的气球瘪了下来,泄气的吐出糖梨膏,怏怏道:“我就知道没这么简单。”   顾止原本想问,不是1974年的草原,那是哪里?但他忽然想起耶律钿匿这个名字,睨了眼岳绮罗。岳绮罗的脸色是平平的一片灰,无波也无澜,她自打来了鬼城,就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。她的心里有千百年的波澜,一点也透不到表面上来。顾止又想起来具伏哲笃。想起她给自己唱的高昌谣,心头忽然热了一点,也许自己与具伏哲笃的确很像呢?   四人已经走到了草原上,宣州城是回不去了。虽然此地时间混乱,但算起来也走了大半天,早已累的腰酸背痛。顾止努力不去想这里是辽代的草原,一时倒也有种回家的错觉。几人捡了个帐篷歇下,无心累的跑去打盹,白琉璃起了个风炉炖牛肉,岳绮罗呆呆的坐在帐篷前。顾止从别的帐篷中找到了牛奶,端过来给她。岳绮罗瞥了他一眼,接过壶小口小口的啜饮。   “绮罗,”他在她身边坐下,“你不生气了?”   岳绮罗没有说话,尖着嘴去喝牛奶,以防把奶沾在嘴边。   “好吧,”顾止笑着偏过头,不再提她的无名火,“不提这个,我倒是想知道,你是什么时候恢复的记忆,从耶律钿匿的身份中走出来的?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天哪,我怎么才写到草原,进度超慢了...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从鬼城出去。 快十天没写文,我已经不会写了,这章纯粹是小学生流水账,唉,对不起各位了... 迫不及待想要把故事讲完,后面还有好多剧情呢啊啊啊我怎么进度这么慢啦 ☆、第八十四章      岳绮罗睨他一眼,答非所问:“你的确像具伏哲笃。”   顾止愣了:“你不说,我还以为他又是我的哪个前世。”   岳绮罗难得的笑了,道:“难道一个张显宗还不够么?你与具伏哲笃可长的很不一样,不过,我与耶律钿匿也长得很不一样。这么多年过去,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。”   岳绮罗自打那日在帐篷前昏倒,便一直神智混乱,时疯时醒,先是失忆,而后又被青云观惨像刺激,方才在宣州城里又莫名发了一顿火。眼下她平复下来,安安静静的坐在那,眼睛空茫的盯在草原上,是一双阴郁的黑眼仁。她的头发已经散了,额发也不整齐,看起来有些狼狈。顾止小心的伸出手,替她一丝丝捋平。   “你快走吧。”岳绮罗突然把头转向他,“我杀了很多人,远比你想象得要多。你要是怕,就走得越远越好。”   顾止失笑:“我怕你什么?”   岳绮罗向他瞪起眼睛来了:“怕,要怕!我捏碎过人的五脏六腑,千百人死在我的瘟疫里。你不记得了罢,我以前最喜欢拿婴儿熬汤,刚出生三四个月的小娃娃,熬得皮烂骨酥,最养人了。你怕也是怕,不怕也得怕!”说着,语气又缓和下来,睫毛垂着挡住了眼睛,“等找到了出口,你就跑得越远越好,再也别回头。要是我追上来了,你就等我一下。要是没有,你就一路回镇上,到城里去考大学,忘了我吧!”   顾止望着岳绮罗发呆,手指凉的像冰。她说的像是疯话,但眼神里无比冷静。顾止知道她是故意逼他走,可她为什么要这样做?在他心里,岳绮罗一直是无所不能的,什么也打不倒她。他第一次意识到,其实岳绮罗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。   岳绮罗把牛奶罐塞进顾止手里,转身走开了。她喝掉小半罐牛奶,但此时罐中的奶还是满到了瓶口。此地是永生之所,牛奶也取之不尽用之不竭。岳绮罗是永生的,在她面前,他不过是朝生暮死的蝼蚁,陪不了她多久。只有在这里,他才能永生永世的陪着她。但顾止的心重重的沉下来了,他想,是岳绮罗不要他了。   无心趴在人家的床上睡得正香,他是囫囵倒在床板上的,连被子也没盖,正打着呼噜,白琉璃进来三下五除二给他拽到地上。还未等他发作,便瞪了回去:“还睡?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。”   无心打了个哈欠,眯着眼睛往帐篷外瞟:“牛肉煮好了?”   白琉璃皱着眉道:“你先别想着吃,这地方既然不是1974年的草原,就必定是辽代的草原。你想,耶律钿匿的死因是什么?”   无心提起精神来:“不是说和耶律隆绪有关?”   白琉璃摇摇头,把一样东西丢进他怀里:“恐怕我们都想错了,你看这是什么。”   无心接过来一看,是个铜牌子。正面刻着天祚南瞻部洲尊涅阳郡主,跟之前那块罗盘上的字迹一模一样。反面也刻着一行字,是“先杀恶鬼,后斩夜光,何神不服,何鬼敢当”   “我看了好几顶帐篷,每家都摆着这块牌子,跟供祖宗似的。”白琉璃道,“看来这一片上百顶帐篷,都是耶律钿匿的子民。”   无心奇道:“怎么跟邪教头子似的?”   “恐怕没那么简单。”   无心的脊梁骨窜上一股凉意了:“你什么意思。”   “之前在青云观我就发现了,这个鬼城幻境其实做的十分粗糙。偌大的猪头山,怎么会碰巧被我们找到青云观?整个宣州城那么大,为什么只有扇子铺一处有人的痕迹?”白琉璃蹙紧眉头,“看来设下法阵的人目的性很强,只会把跟岳绮罗有关的地方还原到当年的状态。”   无心越听越糊涂:“你有话直说,不要兜圈子。”   “无心,你想想。青云观,扇子铺,他们二者之前有什么共同点?”   “...都死过人?”   “那这里的上百顶帐篷和一开始的鬼城呢?”   无心周身登时凉阴阴的,像泡进了一潭冷水,声音也不像是自己的了:“你是说,这些地方的人,都死于岳绮罗之手?”   白琉璃神色凝重,无声地点了点头。   “这、这...”无心张口结舌,“这么多人,这是屠城啊。”   “是祭城,你忘了神殿和这块牌子上的字了?”白琉璃把他手中的牌子拿过来,叹了口气,“当年花月在汴梁大开杀戒,用瘟疫杀了数不胜数的人,自己也死在了汴梁。我以为她会就此收手,没想到...也许耶律钿匿最后就是死在了她的臣民手中,她以活人祭祀,生啖人肉,说不定引起民愤,整座王城就消失在了大漠中。”   无心想到此处部落与鬼城浩浩数千家百姓,一个个都成了行尸模样,一时禁不住胆寒。帐篷外的小风炉烧滚了,一股牛肉的香气钻进来。无心和白琉璃挑了帘子出去,看见顾止坐在地上发呆,岳绮罗不知跑到哪去了。无心走过去熄了炉子,拿刀子挑了几块放在盘中,招呼顾止来吃。顾止的脸色压着一层黑云,一声也不吭地吃了几块,才心事重重的开口:“我看绮罗的状态有些不对,还劳烦你们看好她,别让她做傻事。”   无心塞了满嘴肉,含糊的说:“岳绮罗那么会算计,怎么可能做傻事。”   顾止没有说话,胡乱吃了几块,便把剩下的包起来去找岳绮罗。无心和白琉璃填饱了肚子,从帐篷里搜了几把刀待在身上。此处虽然没有活人,牛马却还拴在棚子里,他从马厩牵了四匹马出来,正好看见顾止和岳绮罗从不远处向他们走来。   策马离开此处部落,一行人漫无目的的在草原上瞎走,没有地图也没有罗盘,头顶的太阳一直挂在正中央,晒得人浑身焦灼。也不知走了多久,前方忽然出现一座山的影子。四人把马扔在了山脚下,便卷起裤腿向山上爬去。   没爬几步,天色又变了。方才还是正午的晴天,此刻分明又是黎明时分,光线昏暗。无心在上山前远远看了一眼,确定这里不是猪头山,也不是什么熟悉的山。一路走来也没有新奇的发现,一直攀过了山顶,又走到了山下。再抬头一看,此时天色已经缓缓亮起来,眼前分明又是一座山。无心定睛一看,愣了。   “猪头山,”他努力的分辨着山的轮廓,“又是猪头山!”   岳绮罗打头阵,顾止跟在旁边。无心一边向山下走,一边心中有隐隐的不祥预感。果不其然,下了无名山,又攀过了猪头山,沿着小路走出去不多时,便远远瞧见房屋的轮廓。这房屋与之前的青云观或宣州城都大有不同,从制式上来看,分明是近几十年的屋子。这里是民国的文县。   无心第一次从京城来文县时,还是同治年间。他在这里一直生活到民国二年,月牙死了,他去了上海,此后五十余年没再回来过。这里是一切的开始,也是终点。他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回来。   无心不说话,岳绮罗也一言不发,白琉璃在旁边沉默的打量着他们。这里对他们四个人都意义匪浅,最轻松的反倒是张显宗,什么也记不得了,也就什么债都没有。   踏进文县城门时,天色大约是清晨六七点钟,文县里空荡荡的,连只野猫也没有。岳绮罗决心不在这里停留,走得越远越好。一行人沉默的诡异,耳边只有鞋底叩在地面上的轻响。   岳绮罗心中隐隐担心起来,万一前面是上海和重庆呢?她想起重庆那棵桂花树来,一时心中酸涩,避开不想。但她带头从另一边走出了文县,眼前又是一片空茫的荒地,再走几步,一处小镇映入眼帘,分明还是文县。   “看来此处就是尽头了,”白琉璃打破了沉默,“法阵有意把我们困在当年的文县,大概是此处有玄妙。即使没有,光靠走也是走不出去的。我们在这歇脚吧。”   岳绮罗在寒风中打了个哆嗦,把自己的嘴唇咬破了。1917年的文县是冬天,她还穿着秋装,进入文县城门口,温度迅速的冷却下来,势要把他们冻成四根冰棍。   无心原本想找一间可用的屋子住着,尽量不到故地去。但所有的屋子都铁将军把门,连司令部也不例外,唯一能进去的屋门便是无心和月牙的家。白琉璃已经冻的鼻头发红,没办法的冲无心苦笑。无心阴着脸,一声也不吭,默许了他们。   几人进了屋子,生起一炉子火。顾止从里屋的衣柜翻出四件大衣分了,无心驾轻就熟的穿上自己的衣服,窝在火炉边闷闷的取暖。顾止在火炉边烤着冻僵的手,瞧见旁边的岳绮罗衣服上刮了个口子,便要取针线笸箩来。刚伸手,无心在旁边闷声说:“那是月牙的东西。”   顾止愣了愣,不知道月牙是谁,但无心的眼神凶狠又难过,硬是给他逼了回来。他转过身比划着岳绮罗衣服上的口子,扯住两边往中间扯,心想破了口子,她会不会冷?里面的棉花会不会漏出来?要不,给她找一件貂皮大衣?   无心又出声了:“那是月牙的衣服。”   岳绮罗一直没吭声,此时却嘲讽的开了口:“行了,丧家犬似的。当初是谁杀了张显宗两次,我还没跟你算这笔账呢。”   无心最气有人戳他伤口,这动土的人又是岳绮罗。他正要开口跟她吵架,白琉璃忽然风风火火地从门外跑进来了,脸上很是兴奋:“我找到离开这里的办法了!”   无心愣了,也顾不得吵架,站起来便道:“什么办法?”   白琉璃所说的办法,其实也不过是再布下一个法阵。   按他的说法,此处是法阵边缘,结构相对脆弱。如果在此地以黑狗血画阵,佐以符咒,再加上他念咒,说不定可以打开一处缺口。白琉璃说到做到,当下便从无心的柜子里翻出一堆黄纸来,缔结法阵的人忠实还原,连当年剩的黑狗血都还在后院坛子里盛着。白琉璃画了几小时的符咒,顾止的手表已经走到了深夜。几人就着晨光睡了个囫囵觉,醒来时,白琉璃已经趴在一堆符咒上睡着了。   到了下午三四点时分,白琉璃足足画了百来张符咒,岳绮罗和无心也过去帮忙。白琉璃拿着根毛笔,在后院画了个丈余大的法阵,密密麻麻的摆上蜡烛,把符咒都贴上去。又把自己的大衣扯烂,布条浸着剩下的黑狗血把蜡烛依次相连。他自己坐在法阵中央,口中念念有词,是在念咒了。两道长眉紧紧拧起来,他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,额头却凝起一层晶莹的薄汗。   忙活完一大通,又到了深夜。岳绮罗早在里屋睡下,无心打了个哈欠,也去睡了。这一睡不知几个小时,再睁开眼时,一道阳光蓦地从床缝里钻进来。他一怔,跳起来去开窗户。只见窗外天色明媚,是□□点的模样,便惊喜的叫道:“有作用了!”   鬼城的时间被搅得开始流动,原先是六七点,现在缓慢的推移到□□点。白琉璃念了一夜的咒,困得坐不住,被无心生拉硬拽的赶回屋睡觉。既然已经找到了办法,此处又不愁吃喝,他白琉璃再念几天咒语,说不定真的就打开了缺口。因此不急于一时,白琉璃如今是半人半妖的身体,不像以前的游魂自由,一直不吃不睡的冻在冷风里,万一熬坏了身子,便谁也出不去了。   到了第三天,天色已被推移到正午两点,是一天里最热的时候。顾止用厨房里的材料炖了盅山药排骨汤,端给岳绮罗喝。汤刚刚出锅,冒着滚烫的热气,岳绮罗尖着嘴去吹勺子里的汤,手指不自觉的翘成一朵小兰花。   顾止在她面前坐下来,眉头微锁,似乎有些心事。岳绮罗看到了能走出去的希望,心情较之前大好,脸上也有笑意了。她看着顾止这样子很奇怪,就问他:“你怎么了?”   顾止回过神来,摇摇头:“没怎么。”   岳绮罗偏过头,舀了一勺汤要喂他喝。顾止笑了,没有喝汤,伸手握住了她冰凉的指尖。“绮罗,我记得你说过,在哪里都是一样过日子。”   “我是说过,”顾止不领情,她就抽回手一口喝掉,“但这地方太无趣,还总是冬天,我不喜欢冬天。我想出去过日子。”   顾止的眉头更紧的皱起来了,眼底蓄起一丝莫名的情绪:“外面的世界,人会老也会死。”   “那又怎么了?”   顾止涩涩的笑起来,眼前的岳绮罗背光坐着,下午的阳光给她镀上一层金边,像个小小的神佛。她的世界里是没有死的概念的,因此什么也不在意。死与不死,不过是换不换皮囊的问题。但对于他来说,就是一生的结束。   “没什么,”顾止从板凳上站起来,盯着她大衣上的破口,“我去镇上逛逛,也许有哪家裁缝铺开着,能找件新衣服来给你穿。”   白琉璃的法术越来越纯熟,时间推移也愈来愈快。没出两天,文县的天空已然入夜。门外的街道两侧自然地点起了灯火,无心靠着门槛望着星星点点的灯,想起这些灯都是被无形的鬼魂点燃的,一时背后直冒凉气,分外诡异。   身后穿来哒哒的脚步声,他回头一看,是顾止走过来了。无心笑道:“不陪岳绮罗了?”   “她睡了。”此时手表上已是深夜十二点,白琉璃刚刚念完了符咒,胡乱吃了顿饭,也去睡了。无心从怀中扒拉出一包香烟,还是他从鬼城外面带进来的,一直舍不得抽,此时就着火柴点燃一根,深深吸了一口,满足地吐出一团灰蓝色的烟雾。   “你要吗?”无心很慷慨的分他一根。   顾止没有拒绝,接过来叼在嘴里,无心擦燃根火柴给他点上。才刚吸了一口,辛辣的烟雾便呛得他一阵咳嗽,无心笑道:“原来你不会抽烟。”   顾止苦笑道:“家里管得严。”,便一小口一小口谨慎的抽了起来,文县的冬夜滴水成冰。人呵出一口烟气,不知道是哈气还是香烟,吐了很久仍有白气氤氲在眼前。顾止望着模糊的白雾,怔怔的陷入沉思。   “永生,是什么感觉?”   无心叼着烟愣了,偏过头看顾止,不知道他何出此言:“永生?死也死不了,活也活不好。活到最后,就腻了,不想活了。然而还是死不了,只能睁着眼熬着。不是什么好滋味。”   顾止低下头苦笑道:“一个人永生,自然很苦。”   无心笑道:“两个人难道就好过了?先不说滋味如何,想找一个活得久的人陪你,也是求而不得的事。我找了几千年也没找到一个,后来干脆的看开了,活在当下,及时行乐。岳绮罗倒是还没有看开,几十年以前,她刚认识我那会,还非要求着我跟她过日子,闹了好大一场事。你以后也劝劝她,别总执着于这些事。”   无心说话口无遮拦,话都说出了口,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言,连忙去看顾止的脸色。然而顾止像是什么也没听到,仍然望着眼前的虚空发呆。手里的烟烧成了银白的灰,烧到了烟蒂。这一下才烫的他回过神来,把烟丢在地上踩灭了。转过头看着无心,嘴唇勾起一个扭曲的苦笑。   “也许在这里一直过下去,也是外界求而不得的好日子。”   在这里?无心打了个寒颤,望着灰暗的天空和诡异的灯火。他可不要在一个人也没有的寒冬过生生世世,成天守着这套有月牙气息的房子。更何况苏桃还在外面等着他,她才十五岁大,人微言轻,他怕她又受人欺负。他得走出去。   顾止已经回屋睡了,白琉璃在另一间屋里罕见的发出鼾声。无心回屋的时候隔着窗纸睨了眼后院,法阵的蜡烛光像一盏明灯,暖暖的烘在他心头。让他安心的生出了睡意,在鬼城里闯了这么多天,终于瞥见了离开的路。   岳绮罗是被一阵燃烧的毕剥声惊醒的,与此同时一股焦糊味钻进她鼻子。她从床上坐起来,窗户纸上映着漫天的火光,是后院起火了。   她摸了摸身边,摸到一片冰凉的被窝,顾止不在。她披了衣服踉踉跄跄下床,哗啦一声推开门。后院已经一片火光,法阵,蜡烛,符咒,都烧成一团。火光里站着个人影,手中拎着火把,如同地狱中走出的修罗。   她越看越觉得人影眼熟,再走几步,登时倒吸了一口凉气。   是顾止。   但他又不是顾止了,他唇边那丝残忍又温暖的笑意陌生却熟悉。属于他,又不属于他。残忍是属于张显宗的,温暖属于顾止。他在撑着向岳绮罗示好,但他脸颊上炭黑的污迹衬着身后的漫天大火,又为他徒添了一份可怖的气息。   “顾止...”她的声音也不像是自己的了,仿佛被人掐住了脖子,“你疯了。”   “其实这里的日子,也很好。”顾止垂下眼,两道青湿的眉拧起来,“只有在这里,我才能像你一样生生世世的活下去。”   岳绮罗说不出话来,她不认识顾止了。   “绮罗。”顾止提着火把向她走来,萧萧的夜风吹动了他的衣角。   无心和白琉璃的脚步从身后传来,僵在了门口,谁也没有上来。法阵被毁了,谁也想不到竟然毁在顾止手里。他此刻真的成了鬼,又是当年文县的行尸张显宗。他一边走,一边把死亡的气息扑面带来。   “绮罗,”他丢掉火把,背对着大火笑了,“我们在这里生生世世的过下去,不好吗?” ☆、第八十五章      岳绮罗在寒风中抖成了一片枯叶。   这样的顾止太陌生了,但又太不陌生了。他眼中的癫狂和怜惜阔别了几十年,是当年她踩着纸人抛下张显宗时,他烂成腐尸靠在树上望着她时的眼神,她不喜欢这样的张显宗,太过悲壮,眉心一团死亡的黑气。她想,难道张显宗又活不成了?   她走过去,垫着脚去碰他的脸,没想到被他一把抓住,像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。他皱着眉唤她:“绮罗。”   岳绮罗手足无措,她彻底不知如何是好了。她的世界里只有杀和抢,喜欢的就去抢来,不喜欢的、不听话的,统统杀掉。但顾止不能杀也不能抢,他是一个独立的人。   无心在后面对着大火发了好一通呆,这才回过神来,冲上来揪住他领子便重重一拳,打的顾止脸偏到一边,人也向后踉跄几步。   岳绮罗被他撞了一趔趄,又看见无心扯着他衣襟,上去又是一拳,打的顾止一边脸青紫一片,嘴角流下一丝血。无心气的青筋暴起,瞪着眼睛吼道:“张显宗,你他妈疯了!”   顾止挨了无心两拳,竟也不还手。他的眼神被打得有些涣散,火光映在他眼中,显得他有些茫然。但这种茫然很快重新被疯狂吞没了,他摇摇头,甚至诡异的笑了。   无心见他还笑,更是气疯了,冲上去要去打他,白琉璃适时扑上来按住他:“无心,别打了!我看顾止有些不对劲!”   “什么不对劲?”无心收回了手,一头雾水。   “他不是顾止,”岳绮罗在一边摇头,声音尖细颤抖“他不是顾止!”   “我忽略鬼城的影响了,无心,这个法阵不仅对岳绮罗的精神造成干扰,还会影响到顾止。”白琉璃紧蹙眉头,“呆了这么多天,恐怕他身上积累的怨气已经反控了他的魂魄,已意识不清了。”   “疯了一个还不够,还要疯一双?”无心想不通,为什么他和白琉璃却丝毫不受影响。若说是因为顾止是凡人,可岳绮罗又如何解释?   但白琉璃已经冲上去按住顾止,从怀中摸出一张符咒贴在他额前。只见一股黑气从他眉心涌出,须臾间便将符咒腐蚀殆尽,成了一堆纸灰。白琉璃愣了,他难得遇见如此强大的邪术。   “无心,你的血!”   无心咬破自己的食指,按在顾止眉心。但此时连他的血都不管用,反倒痛的顾止一皱眉,挣扎着要逃出桎梏。   白琉璃紧蹙的眉头忽然松开了,他也咬破了手指,在顾止额心画了几笔,最后一笔长长的拖到他鼻尖。白琉璃口中念念有词:“先杀恶鬼,后斩夜光,何神不服,何鬼敢当!”   无心心想,这不是耶律钿匿的咒语吗?但竟然管用,顾止的五官皱了起来,眉心涌出一大团黑雾。他的腰弓下去,手指抠着脖颈,突然地呕出一团黑色的东西,掉在了地上。无心低头看去,是一团似胶似脓的黑色液体,在地面上聚成了形,又忽然间烟消云散了。   顾止呕出这团东西,神色恢复了平常,两眼中盛着茫然。岳绮罗走过来拍拍他的脸,问他:“顾止,你醒啦?”   顾止低着头看她,歉疚的道:“绮罗,我......”   无心没工夫看他们两人腻歪,因为白琉璃忽然魔怔了,他盯着正在燃烧的法阵,忽然喜道:“原来如此,我明白了!”便把无心推到一边,向大火中走去。   “你干什么去,哎!”无心一把拉住他,“你也疯了吗?”   “无心,这个鬼城的缔造者,他的法术与岳绮罗是一脉的!趁着法阵还没烧光,我知道怎么破解了!”   白琉璃掰开无心的手,不管不顾的冲进法阵。无心被灼热的火光挡在外面,眼看着白琉璃坐在了法阵中央。大火炙烤着他人类的身体,但他的妖力又在修复肉体。白琉璃一边燃烧着,一边念着咒,他的额前因疼痛渗出一层薄汗。不出多时,一道道红光从黑狗血绘成的法阵上涌出,在边缘汇合。烈烈的大火中,一条条微弱的红光熠熠生辉,照亮了白琉璃的脸。   无心看的触目惊心,只是进不去。白琉璃忽然睁开眼,一双蓝宝石般的眼仁神光倦倦,迸发出妖异的蓝光。他从怀中摸出两枚钢针,狠狠地刺入了中指!   白琉璃咬着牙,把针一点点送进中指,一直到针尾也没入了皮肉。无心知道这是极凶狠的法术,白琉璃不要命了!他的冷汗一滴滴从颊边滑落,被火焰烧成了蒸汽,他眼中的蓝光和法阵的红光交织,愈来愈耀眼,竟然盖过了火光。忽然间,一股强大的力量把钢针顶出了指尖,针孔迸出一股黑血。白琉璃仰起头,长长的吐出一口气。   无心听见一阵巨大的摧枯拉朽之声,他抬头看去,只见天空像破碎的砖瓦一样坍塌了。坍塌后露出的天空还是黑夜,但这黑夜不同于文县的夜,无星也无月,是鬼城的永夜。   从天而降一阵大雨,转眼间浇灭了大火。白琉璃盘膝坐在熄灭的法阵中央,浑身湿透,雨水从贴着头皮的发丝上滴到他的睫毛上。他向前扑了一扑,忽然呕出一口鲜血,熄灭后的黑眼仁在夜色中闪烁着光亮。   无心几步跑上去,跪在他面前,嗓子像被人掐住了:“白琉璃,你没事吧?”   白琉璃的额头抵在了他肩膀上,气若游丝:“死不了。”   无心勉强笑道:“好,死不了就成。”   但白琉璃只剩下半条命了,他用了这么多的法力来与鬼城对抗,现在的他恐怕还不如顾止。文县仍在坍塌,一直塌到了半空,能看到远处神殿的尖顶了。无心正要扶着白琉璃起来,身后的岳绮罗忽然一声尖叫!   无心转头看去,岳绮罗跌倒在院子一角,一股黑风不知道从哪刮来,挟着顾止从院门出去了。岳绮罗没有在地上趴多久,立刻翻身站起来,去追那股黑风。   有人掳走了顾止!   她分明看见一个人影从法阵冲出来,快得像风,一眨眼就掳走了顾止。她追出院门,文县已经坍塌到了墙头。她踢开那扇残破的院门时,面前不是文县的街道,而是她的神殿。   神殿大门敞开,像在邀请她进去。她看不清里面的情况,便不管不顾的跑过去。   无心也顾不得白琉璃了,站起身去追岳绮罗:“岳绮罗,别进去!”   但为时已晚,岳绮罗的背影已经消失在了神殿大门中。无心跑了几步,忽然听到背后白琉璃的声音:“无心!”   他回头看去,只见白琉璃跪在地上爬了几步,一张浸满黑狗血的网从天而降,把他兜头罩住。那网上贴了符咒,彻底的制住了白琉璃。无心一急,向他走了几步,脚下忽然一软,陷入了沙子中。   是流沙!   无心慌了,他被困在流沙里也不会死,只是出不来,永生永世的困在里面。流沙巨大的吸力瞬间没过他的小腿,他挣了几下,流沙没到了腰间。他把两只手撑在地上,抵死与这堆沙子对抗。   他看不见身后的事,只能听见神殿的大门重重关上。他心头重重一沉,扭过头喊:“岳绮罗!”   岳绮罗前脚刚踏进神殿,后脚大门便堵住了她的来路。她不慌不忙,一步步向前走去。   神殿内灯火辉煌,没有顾止的影子,面前的王座上坐着一个人。她走近几步,就着灯火看出是一个清隽少年。   岳绮罗脸上八风不动,声音是平平的一条线:“云骐。”   云骐冲她颔首,温润的笑道:“寰清道长,好久不见。”   “我以为你已经死了。”   云骐笑的温柔无害,像多年未见的老友:“我的确已经死了。现在的我,既是云骐,也不是云骐。”   岳绮罗蹙起眉:“你什么意思?”   “寰清,你当年和虚云拿我的内丹修炼魂术,大概没想到我会残存在你们的血脉中。”云骐从王座上站起身,一步步向她走来,“我的内丹碎了,却无处不在。你现在看到的我,是你血脉中心魔凝出的幻象。”   “我不关心,”岳绮罗眨眨眼,“把顾止还给我。”   “你不关心?”云骐短促的一笑,“你杀了那么多无辜的人,一句不关心就一笔勾销了?”   “再来一次,我照样会杀了你。”岳绮罗嘲讽的笑了,“云骐,两千年过去了,你怎么满口的仁义道德?当年要不是你为害百姓,我和师兄也不会非要取你的内丹!”   “哈!”云骐尖利的一笑,嘴角抽搐,已不复方才的温和,“你好好听一听,这都是什么!”   大殿内寂寥无声,唯有一阵阵噪音从殿外传来。岳绮罗面无表情的听着,渐渐听出这是千百人的哀哭声和惨叫,交织混杂在一起,乍一听,倒有些像野兽的嘶吼。   “这些都是死于你手下冤魂,千百年来,他们的怨气都聚在此处,一刻也没有离开。”云骐平静的说着,“寰清,倘若当年你没有杀他们,如今你和他们都能过着平凡安乐的生活。”   岳绮罗静静地听着,眼中映出跳动的灯火,她垂下眼,看不出她此时的表情:“我曾经也很喜欢这样的生活,是你毁了它。”   云骐淡淡的哼了一声,从牙缝中挤出一句:“你不配。”   岳绮罗眸光一凛,摸出纸人便向云骐额前贴去。云骐侧身闪开,大笑道:“寰清,你疯魔了!我是没有魂的,我的魂就是你的魂,你要封印你自己么!”   岳绮罗一惊,但为时已晚,云骐侧身拍出一掌,掌心黑气集结,正向她额心处狠狠拍去!   这一掌还未落下时,她便觉出自己周身气脉一阵莫名涌动,像是有什么活物被唤醒了,躁动着要沿着气脉移动。眉心是她的养魂地,是她七经八脉的聚结之处。但她躲也躲不及,硬生生挨了这一掌,血疤迸发出鲜红的光芒!   她在这一章的力道下向后飞去,血脉中的活物彻底被唤醒。一条黑蛇从她右手掌一路窜上手腕,是她那日打伤至玄的手!岳绮罗恨自己一时疏忽,竟然忘了这一茬。黑蛇所过之处,气脉应声爆破,每一处都在它的冲撞下毁去,痛得她失声尖叫。不出片刻,黑蛇已游遍她全身气脉,汇聚于眉心一点,冲破了血疤!   岳绮罗跌在地上时,徒觉周身撕裂般的疼痛,每一处骨骸皮肉都痛的如同凌迟。她勉强支起身,呕出一大口淋漓的鲜血。她头晕目眩,五感也不那么灵敏,却仍然把刀锋般的眼神刺向云骐。   “你全身经脉已废,再怎么瞪也杀不了我。”云骐走过来居高临下的睥睨着她,“除非,你自行了断!”   岳绮罗吐出一口血沫,冷冷地笑了:“做梦。”   云骐额上青筋暴起,扯着岳绮罗的领子把她拉起来,又要按着她冲神殿大门跪下:“岳绮罗,我要你看看,你究竟翻下了何等的罪过!”   岳绮罗不肯跪,从腰间摸出一把匕首,转身在云骐身上捅了几把个窟窿。云骐不怒反笑:“寰清,你杀不了我!”   岳绮罗狂怒的挣开他:“天底下没有我杀不了的人!”   “寰清,你可知道为何只有你和那凡人受我法阵影响?”云骐冷笑道,“这天底下,也只有你们二人能看到我的形态了!”   “什么?”岳绮罗分了神,她想不通,“你什么意思!”   但云骐没有回答她,他趁着岳绮罗分神一挥袖子,又是一股黑烟迎面扑来。她向后折腰闪躲,然而这股黑烟像是有了意识,也跟着她向下俯冲,直冲她双眼袭来!   岳绮罗失去光明前,只来得及瞥见金碧辉煌的穹顶,而后一阵钻心的剧痛,痛得她一声尖叫,声音几乎是惨烈的。这一痛不仅牵连到捭阖的血管神经,连带着夺走了她的视力。她跌在地上,摸到了冰冷的地砖,她的双眼痛得睁不开,腥热的液体从眼眶边流出,她嘶吼道:“混账,你做了什么!”   云骐的狂笑从头顶笼下来,震得她耳膜疼痛:“寰清,你如今是个废人了!当初你滥杀无辜时,可曾想到有这一天!”   岳绮罗忍着痛吼道:“少痴心妄想!你、你永生永世也别想奈何我!”   “好,那我便告诉你吧。”云骐绕着她走动,声音回荡在神殿中,“那个凡人之所以能受我影响,也能够看到我的形态。是因为他和你一样,血脉中也分散着我的内丹!”   岳绮罗仿佛被重锤猛击,声音骤然低了下来:“...你说什么?”   “你还听不懂吗?”云骐的声音阴测测的回荡在他耳边,“在你身边的凡人,就是当年的虚云,你的师兄!”   “胡说!”岳绮罗狂暴的吼道,“云骐,你信口雌黄!”   “当年卿妹杀了他,他便用最后的法力凝成魂咒,与你的魂结下印记,要生生世世在你身边守护你。”云骐嘲弄的笑道,“你若不信,就看看这个罢!”   话音刚落,一块坚硬的物什便被仍在她怀里,是一块石碑。岳绮罗颤抖着摸过去,摸到了石碑上刻着的字。她一行行的摸下去,只见起头的一行刻着:寰清吾妹,是熟悉的笔迹。岳绮罗尖叫一声,咬住下唇,紧闭的双眼留下两行血来,她凄声叫起来:“师兄!”   刘子固,具伏哲笃,张显宗,唐山海,沈兼离,顾止,原来都是虚云!岳绮罗遭此重击,几乎跪也跪不稳。她沿着石碑一行行摸下去,读到最后,手指几乎按不住碑刻。师兄陪了她两千年,枉死了两千年!她记起两千年来自己对虚云的误会和痛恨,贞元年间的诅咒,一时有如锥心之痛,难以自持。悲痛郁结之时,竟低低的笑了起来。   云骐自上而下俯视着她,脸上是凶狠的神情。他用了两千多年,才能在这些怨念中聚起独立的意识,甚至能化形!但他已经死了,出不了鬼城,他又用了几十年来养一个没出息的小道士,终于把寰清引到自己的地盘上。两千年了!他等了两千年,终于有一个机会能杀了她。如今寰清经脉已废,双目已瞎,已然是个废人。他只要一刀下去,一切的仇恨都得报了!   但他没能得手,一道红光击穿了他的手掌,手中的刀打着旋飞了出去。他回头看去,讶异的睁大的眼,竟然是那个凡人。   顾止站在他身后侧,一缕红光从他手中蔓延至眉心。云骐慌了,他想不通!这个凡人明明没有法力,又被他困在了结界中,他怎么会逃出来伤到自己?   但他旋即就想通了,他的意识依附在寰清的魂中,也依附在虚云的魂中。虚云一次次转世投胎,他内丹的碎片也在他魂中跟着他投胎。天底下只有两个人能伤到他,一个是寰清,一个就是虚云!   顾止的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,他踉跄着走过来,扶起岳绮罗。她流了满头满脸的血,头发也结在一起,看得他心头揪痛。岳绮罗看不见他的脸,就伸手去碰,口中喃喃道:“师兄...师兄...”   “恩,”他强忍酸涩,柔声道,“我带你回家。”   他从地上抱起岳绮罗,一步步向门口走去。云骐拦不住他,他的法阵建立在岳绮罗法力的基础上,岳绮罗的经脉废了,他也失去了法力,又成了一缕游魂。他不甘心,两千年的努力,难道就这样灰飞烟灭了?但鬼城的法阵已经不攻而破,走出这扇门,他就再也无法报仇雪恨。   云骐挣扎着走了几步,近乎绝望的喊:“虚云,你不想救她了吗?”   顾止权当没听到,仍然一步步稳健的走着,把正在坍塌的神殿都甩在身后。   云骐又向前几步,不顾一切的喊:“虚云,别怪我没提醒你,以她现在的状态,即使出去也活不了多久!天底下只有我能救她!”   顾止一僵,挺了下来,转头望着云骐,他的眼底开始氲起一丝慌张了:“你什么意思?”   云骐心头一喜,知道起作用了,便从怀中摸出一把匕首扔向他:“你与她同出一脉,只有你的心头血才能救她。你用这柄匕首取心头血,涂在她的眉心和眼睛上,用你的生命来供养她的魂魄。如此一来,她才能康复起来。”   顾止接住了匕首,凝视了片刻,一言不发的转身走了。云骐在他身后道:“虚云,你想清楚!”   但顾止什么也听不见,他只是抱着岳绮罗一步步走着。鬼城的崩塌,云骐的嘶吼,都与他无关。天地间唯一与他有关的只有怀中的女孩,满脸血污,衣着狼狈,已然失去意识昏迷过去。他竭力感知着她微薄的温度,心中悔意难当,恨不得让自己来替她受这些罪。   “是我害了你。”   他低着头望着她,鼻腔酸涩,想着岳绮罗对他的救命之恩,对他处处保护。到头来,竟然毁在了他的手中。   他走下了神殿的阶梯,瞥见被困住的白琉璃和无心。白琉璃那边已经挣开了网,无心的流沙也踩到了底,两人三下五除二的挣开束缚。见顾止神情恍惚,怀中还抱着不知死活的岳绮罗。眼见鬼城就要崩塌,无心一急,拉着顾止便跑:“走啊!”   无心拖着一个半条命的白琉璃,一个恍惚的顾止,连带着不省人事岳绮罗跑出了鬼城。刚一踏出城门,耳边的崩塌声倏然消失。他又向前跑了几步,回首发现城门已在风中烟消云散,三匹马扯着空荡荡的缰绳站在草地上。他向前一扑,跪倒在地上,抓了把鲜嫩的青草,深深地吐出一口气。   他偏过头看白琉璃:“我们出来了?”   白琉璃的脸像一张白纸,勉强的点点头:“出来了!”   无心笑了,抬手抹了把额上的汗。他第一次觉得草原这么美,是天底下最好的景致。   顾止把岳绮罗轻轻放在草地上,让她一头长发披散在草上。他用袖子擦干她脸上的血,还是个干净漂亮的小丫头。她的头发有一缕完全白了,分外突兀,是云骐重伤她留下的痕迹。   “绮罗?”他拍着她冰凉的面颊,悲哀的唤她,“绮罗?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 附言:鬼城通关了,但之后大概还有七□□十章才完结吧...心疼一下我岳 这张的剧情太激动,感觉自己打了好多好多感叹号,实在是不会写打斗戏...... btw,我一直默认无心和白琉璃是两口子的,原着互动实在太可爱了。 ☆、第八十六章      无心带着三个半死不活失魂落魄的人回了镇子,自己当上了保姆。   白琉璃的内伤是小事,好生养几天就已经是个没事人。顾止在鬼城里丢了半个魂,比之前还要更沉默寡言。无心开着小卡车去给他送物资时,看见顾止撑着下巴坐在床边,胡子拉碴,他差点没认出来。   因为岳绮罗很不好。   她的命保住了,但千年的魂力都毁于一旦。白琉璃探过她的经脉,果真七经八脉都断了,剩下一点内丹只能维持她像个凡人一样活着。无心试过了,连他的血都不能再伤到她。她的眼睛彻底的瞎了,睁开眼,还是一双乌溜溜的眼仁,但眼中没有焦距,什么也看不到。   岳绮罗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,因为醒来就是发疯胡闹,把一切能够到的东西都摔在地上。她可以接受死亡,却唯独不能接受自己成了废人。   无心从白琉璃口中了解到,鬼城的法阵虽然看起来已经崩塌,却没有消失。归根结底,鬼城的存在是依凭千年的业障,而非岳绮罗的法力。岳绮罗魂力尽失唯一的影响就是使鬼城不再能困住他们,也不再能对他们造成精神干扰。换言之,只要怨魂一日不超度,岳绮罗和顾止一日不魂飞魄散,鬼城就永远在草原上飘飘荡荡,伺机而动。   “也就是说,鬼城的永生仍然存在。”   “差不多,”无心偏头看了眼顾止,“你问这个干什么?”   顾止坐在帐篷外的马扎上,傍晚的秋风吹拂着他的头发。他的胡子还没有刮,看起来足足老了十岁,夕阳血一样映在他面庞上,他有些疲惫的阖上了眼。   “是我害了绮罗。”   无心心有不忍,就劝他:“其实和你关系不大,你也就是被控制烧了个法阵,最后不还是走出来了吗?”   顾止摇头:“是我害她变成这样。”   无心没词了,他对着草原点起一根烟,深深地吸了一口。   “我听说了,”无心小心的措辞,“你还能记得以前的事吗?”   “不记得了,”顾止抬起头,沉默的望着远方,“除了张显宗之后的事能记得一点,再之前的,还是半点都想不起来。”   “想不起来好,忘记是好事。”无心安慰他。   “我有办法救她。”   “你有?”无心很是讶异,“什么办法?”   顾止沉默了半晌,从怀中摸出一把匕首来。无心接过来仔细端详,是一把样式古朴的匕首,黄铜做柄,刀锋尖利,刀身上还刻着奇怪的纹路。他蹙起眉:“这是哪来的?”   “我离开神殿时,那个人给我的。”顾止望着匕首,“他告诉我,只要用这柄匕首取自己的心头血,就能用我的命来供养绮罗。”   “你可别信他的,”无心一惊,握紧了刀柄,“凡人取了心头血还有活头?他纯粹是在哄骗你自杀,即便有用,岳绮罗康复了,你多半也会没命。你也不是不知道,要是你再因为她死一次,她剩下这半条命也没了。”   “我知道,”顾止苦笑道,“所以我才想问你鬼城的永生结界。”   “什——”   剩下的半截话吞在喉咙里,但无心已经明白了。他忽然想起鬼城里那支燃不尽的香,在永生的深渊中,一切都是取之不竭的。包括心头血。   “...你别犯傻。”无心的嗓子像是被掐住了,“你想好了,那可是永生永世的锥心之痛。即使岳绮罗好起来,你和她也永远不能相见了。”   “如果我不去鬼城,也许我的命只能供养她一时。”顾止垂下头,涩涩的笑了,“只有我不死,她才能生生世世的好下去。”   “你......”无心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他怕疼,因此甚至不能想象有人愿意受永生的痛,只为供养一个再也见不到面的人。而张显宗喜欢岳绮罗,岳绮罗喜欢张显宗,甚至都不图两个在一起过日子,只拼了命想让对方活下去,拼的连自己的命也不要。无心甚至产生了畏惧,他想,这种爱大概是宏大到可以毁灭一切的。   “总而言之,你不要轻举妄动,解决的办法还有很多。”无心干巴巴的劝他,“你要知道,岳绮罗现在的状——”   帐篷里突然传来叮咣的声音,顾止刷的一下站起来,是岳绮罗醒了。   他冲进帐篷,看见岳绮罗从床上坐起来,又开始把被子枕头都摔到地上,床边摆着的空药碗他忘了拿走,也被她抓起来摔到地上,四分五裂。顾止冲过去按住她,口中道:“绮罗,你冷静一点。”   “你怎么还在这?”岳绮罗空荡荡的眼睛移向他,“你走啊,快走!”   岳绮罗醒过来的时间里除了摔东西,就是要顾止走,走的远远的。她不能再保护他了,就只求他能活着。   “我不能走。”   顾止犯起了倔,他什么都能听岳绮罗的,唯独这一次不行。   “滚!”岳绮罗狂暴的推开他,“我不要你了,顾止!我不要你了!”   她这话说的像个小孩子,她想,这一次顾止应该伤了心,真的要走了。然而下一刻她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,愣了。顾止冲过来紧紧抱着她,比之前无数次都要用力,像要把她按在胸膛里。她的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,彻底的傻了。   “绮罗,是我害了你,”顾止的声音低沉颤抖,五味杂陈,“你怨我吧。”   岳绮罗像个木偶似的窝在他怀里,她闻见顾止身上有一股烟草味和牛羊的膻味,又混着一股草药的苦味。顾止没刮过胡子的脸贴着她的皮肤,给她扎痛了,她治不了顾止,泄愤似的狠狠咬在他肩膀上。   岳绮罗下手狠,咬的顾止身形一晃,然而不躲也不出声。她咬的腮帮子都酸了,才恨恨地松开牙关,舌尖一舔门牙,尝到股血腥味。   “解恨了?”顾止的声音低低的响在她耳边。   但岳绮罗一对眉毛仍然拧成了结:“顾止,我不要这个皮囊了。”   顾止愣了:“说什么傻话。”   岳绮罗猛地摇头:“我不要了!又瞎又残,什么也做不了。我不怕死,顾止,你一刀给我个痛快,我去投胎。等十六年后,你...你就去香港等我!”   顾止望着她这副模样,心头忍不住揪痛,便低声道:“绮罗,我会救你。”   救她?怎么救?岳绮罗想不通,然而心底又生出一层悲戚来了,压低了声音喃喃:“师兄,我害死你这么多次,你别再救我啦。下一次投胎的时候,你最好别再认识我,走的远远的。”   她顿了顿,声音放的更低,有如耳语:“其实,我刚才是骗你的。没有了魂力,我就没有来生了。下一次见你的时候,我恐怕...恐怕就不认识你啦!”   顾止徒觉鼻腔酸涩,强忍着安慰她:“不会的,不会的。”   岳绮罗突然安静了下来,像一只小羊羔。她空茫的黑眼仁像一湾死水,看不到底。他最怕看到她这副全身锋芒折断的模样,他想,倘若自己的心头血能重赋她锋芒,又有何不可呢?   岳绮罗坐了没多会,又打了个哈欠。她终日嗜睡,没醒多会又有了睡意。顾止扶她躺在床上,看着她渐渐呼吸均匀,沉入睡眠。无心已经尴尬的在帐篷口站了许久,见岳绮罗睡了,便压低声音道:“天要黑了,没什么事的话,我先回镇上了。”   “等等。”   顾止从床边站起来,走到无心身边。他像是想要说什么,然而踌躇了半天,还是长叹一声,自言自语似的说道:“永生和转世,究竟哪一个更苦?”   “什么?”   “没什么,”顾止睨了他一眼,盯上了他裤袋里的那包烟,“你给我留一根。”   无心的小卡车突突突的开远了,顾止坐在马扎上,一直坐到了夕阳西沉,天空染上了蓝墨水   。他盯着稀疏的星辰,点燃了一根烟。   辛辣的烟雾从口腔钻进喉咙,干的他想要咳嗽。然而他强忍着咽了下去,吐出一团灰蓝的烟雾,他又深吸一口气,把烟雾又吸回到肺里。   星辰之下,就是鬼城的所在。   白琉璃出门前对着镜子整了整衣领,又抹了把头发。他今天穿了件雪白的衬衫,二蓝裤子,头发剪的干净利落。他原本就长得细皮嫩肉,这一收拾更显得精神。   今天是个好天气,晴朗干燥,上午八点钟的太阳明晃晃的照在院子里。龚红梅穿着白底红点衬衫在门外等他,见他出来,扬起一个甜甜的笑:“胡四哥,你身体大好了!”   “恩,好了。”他甚至有些不好意思的低头笑了。   龚红梅走在他身边,与他保持着一臂远的距离。今天难得放一天假,白琉璃原本打算到镇上的集市买点东西,又正巧昨天龚红梅来看他,就顺水推舟的邀请她一起去。她没多想就答应了。   阳光在地上投射出两个影子,照的他口干舌燥。他想谢谢她这些天帮她请假,还带着东西来看他。然而这种客套话太突兀,又太疏远了。他想了半天,才干巴巴的说:“我听说场部有人回城了。”   “恩...”   龚红梅低下头,轻轻地拂去一丝头发。白琉璃知道自己说错话了,龚红梅向来不热衷于回城,只有他一门心思要回去。应该说些她感兴趣的话题。   “我......”白琉璃舔了舔嘴唇,绞尽脑汁的想,“听说文工团又排了新节目?”   “团长教我们唱智斗,”龚红梅脸上浮起一丝羞怯的笑意,“可是我唱的还不太好,团长说我声音太细了,没有气势。”   空荡荡的土路,只有两个人的脚步声。这个村子算不上太偏远,距离镇上也不过半小时的车程。但白琉璃没有借无心的车,他想慢慢走过去。   以往他还能和龚红梅相谈甚欢,但今日他心里揣了事,像压了块大石头。因此说的话也干巴巴,两个人胡乱的聊了几句,气氛一时有些尴尬。   一直走了快一个钟头,眼看前面就是小镇的影子。白琉璃放慢了脚步,让龚红梅走在他前面一点。阳光下,她的头发被映照出金子的光辉。这股金流从她的头发一路蔓延而下,攀过她的面庞,沿着她的血脉通遍全身,每一根血管都透着金色的流光。   白琉璃静静地望着她,盯着她细白的小手,努力克制着去触碰的冲动。   他其实一直瞒着无心。   无心看不到,岳绮罗也看不到。只有同为妖的他才能看到,每一丝金光都来自体内的内丹。龚红梅就是卿儿,从始至终都是。   但他也从始至终都没想告诉任何人。   龚红梅已经彻底失忆,连内丹也只剩下一丝残留。他想,其实龚红梅和卿儿是两个人,没有做过坏事,是个好人家的丫头。他想带她回城,去看看重庆的老房子还在不在。无心成天嚷嚷着找相好,又叫他想起以前做胡四的时候。其实他也羡慕一生一世一双人。   “梅梅。”   龚红梅愣了,停下来回头看他。他从来没当面这样叫过她,向来都只客气的叫她龚同志。今天的胡四很不寻常,她呆住了,傻傻的看着他。   “梅梅。”他又上前一步,鼓起勇气说,“我——我要回城了。”   “恩?”龚红梅睁大了眼睛,没听懂。   “我、我是想——”白琉璃低下头,脸上罕见的生出一丝燥热,“我想问问你,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回城...?我到时候也回重庆,你要是愿意,我就带着你一起回去。我在重庆,还有一间房子——”   “可——胡四哥。”龚红梅的眼睛睁的更大,黑白分明,她听懂了。然而下一刻,她的脸上便红一块白一块,白的煞白,红的通红。她的睫毛颤动起来了,目光躲闪,最后凝在了地上。她垂着头,手指拧着自己的衣角,声音怯怯的,“我...我怕是...胡四哥,我明白你对我好,可是我——!”   没等她说完,白琉璃已经心中了然。像有一瓢冷水兜头泼下,激得他心头一沉。他低下头,手抄在裤袋里,脚尖踢着地上的石子。他的脸上涌上一团尴尬且失落的热流,甚至不敢再抬头看她。   “恩,”白琉璃涩涩的道,“我明白。”   无心半夜里又醒了过来,他听见有人敲门。   他起身打开门,是顾止骑着马在门外。无心愣了,没空去想顾止为什么把马骑到了村里,月光从他头顶倾泻下来,令他一张脸都笼罩在黑漆漆的夜中。   “无心,”他沉声道,“我要去救绮罗了。”   无心讶异的发现,此时顾止脸上竟带着一丝放松的笑,像是什么都放下了,解脱了。他眼尖的瞧见顾止腰间别着把匕首,刚睡醒的头脑混沌着努力回想,突然想起来这匕首的来历。   “你......”无心张口结舌,“顾止,你他妈——”   “我要走了,”顾止微笑着,“你替我照顾好绮罗。”   “哎——”无心追出门,“你等等!”   他一个人的腿追不上奔腾的马,又跑到后院去开卡车,然而再追出去时,已经连马蹄掀起的尘土都看不见了。   顾止去了鬼城,他的匕首可以带他找到入口,因此无心一个人是无论如何也追不上的。他想来想去,干脆开车进了草原,去帐篷里找岳绮罗,也许她的血还可以指引去鬼城的路。   刚把车停在帐篷边缘,无心便听见一阵器物落地的声音,心中咯噔一下,难不成岳绮罗又醒了?   无心几步冲进帐篷,瞧见岳绮罗摔在地上。想来是她深夜惊醒,发现顾止不在,挣扎着要下床。然而她双目已盲,又四肢酸软,因此跌在了地上。她听见无心的脚步声,把一双空荡荡的眼睛转向他,发丝凌乱,样子颇为狼狈:“无心,张显宗走了!”   “我知道。”无心走过来扶起她。   岳绮罗走了几步,摸索着要出门,声音里几乎带着崩溃的意味:“无心,我又弄丢他了!”   无心看不得她这幅样子,便道:“走便走吧!岳绮罗,你之前不还是叫他走吗?岳绮罗,他有自己的人生,你留不住他。即便他真的走了又如何?等你再投胎,他还是会一样来陪你。”   岳绮罗撞到了桌子,踉跄一下,勉强扶着桌子站稳,脸上的表情几乎是惶然。她盯着地面小声说:“他已经答应我不走了,就不会走了。”顿了顿,声音压得更低,“无心,你不知道,我的法力没有了,就没有下一世了!下一世,他不记得我,我也不记得他...什么也没有了!”   无心僵了一下,想起他过去的相好来,一时也感同身受,苦笑道:“那有什么办法?”   “我要把他找回来。”岳绮罗忽然下定了决心,转过身踉踉跄跄的出了门。无心没想到她突然来这一出,追出去时,见她已摸到了马厩,牵了匹马跨上。她瞎着眼睛,没有坐稳,差点从另一边摔下来,是她紧紧拽着缰绳才没有从马背上掉下来。   岳绮罗真是疯了,无心简直无法想象,她一个瞎了眼的废人,跑到草原里是要喂狼吗?眼看岳绮罗就要骑着马去找鬼城,他也顾不上什么,冲她喊道:“岳绮罗,他值得吗!”   岳绮罗僵住了,转过身静静地望着他。说是望着他,其实没有焦距的瞎眼盯在他眼前的地面上。良久,她才缓缓地开口。   “无心,你曾经对我说过。我看月牙再平常不过,你看她却是天下第一。”她握紧了缰绳,粗粝的草绳扎破了她的手,“可张显宗也是我的天下第一。”   无心周身一震,竟僵在了原地。他万万没想到这句话会从她口中听到,岳绮罗是个冷心冷肺的小恶棍,谁也不爱,谁也不亲。即使中意张显宗,她也从不过分的表达。然而她与张显宗折腾了这几世,已经越来越像个平凡的姑娘,文县的女煞在她身上快要找不见了。他从未想过,原来岳绮罗也对张显宗情深似海。   他回过神来时,岳绮罗已经骑着马走远了,她娇小的身体在马背上一起一伏,渐渐消失在了草原的长夜中,看不见了。   岳绮罗是撞在城门上时才停下来的,她看不见东西,只凭着自己的血去找鬼城。她在草原上没头苍蝇似的转了半个钟头,才终于摸到了鬼城的边。   她从马背上摔了下来,跌跌撞撞的摸进城门。满地黄沙,残檐断壁。当日灯火通明的鬼城,如今只剩下一个烂架子。她忍不住想,她的神殿变成什么样了呢?   她在黄沙里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,一直没有撞到墙,她知道这是王城的主干道了。以往她坐在神殿里时,各方部落都沿着这条大道运来贡品。她坐在神殿当中的王座上,旁边站着具伏哲笃。她与他征战四方,她用她的魂术控制人民,他用他的刀替他杀掉叛乱者。她曾经想,自己总有一天会取代狗皇帝,真正的做契丹人的女皇。   岳绮罗走了不知多久,脚下忽然踩到一片青草,是王城中央的绿洲。她走了几步,忽然腿脚一软,扑通的跪在了草地上。她抓着一把鲜嫩的青草,忽然薅下一把连根拔起,满手的草汁味。她抓着青草一步步往前爬,仰起头,声嘶力竭的喊:“张显宗!张显宗!!”   顾止的手忽然定住了,刀尖悬在了他的心口。   云骐居高临下的望着他,笑意收不住的溢出唇角。他很虚弱,然而他快要赢了。寰清似乎找上了门,但她也无法力挽狂澜,注定要一败涂地。   顾止跪在冰凉的地砖上,身前放着一只黄铜碗,他的右手拿着那把匕首,刀尖悬在他的左胸前。只一下,顾止的一生一世就永远留在了鬼城中。   他没有下手,而是忽然地抬起了头,映着灯火的眼仁定定的望着他:“你答应我的,要把这碗心头血拿去救绮罗。”   “我答应你。”他何乐而不为?倘若他不救,那只能死一个虚云。倘若他把心头血拿去救寰清,就是两个人永生永世的痛苦。一个生生世世锥心之痛,永远在鬼城里流着血。一个背负着人命,永远痛苦的在人世间浮沉。他甚至开始感谢虚云,替他想出了这样好的主意。   但顾止仍没有下手,他望着匕首沉默了。良久,他低低的开口:“让我再见她一面吧。”   岳绮罗跪在绿洲中喊着,抓着地,头发愤怒的散在空中。她叫的嗓子也哑了,势要把顾止叫出来,把狗杂种云骐叫出来受死!她的喉咙忽然开始痛,垂下头,吐出一丝血来,她把喉咙喊破了。她用手背擦掉这丝血,正要继续喊,忽然一个温和的声音兜头罩下:“绮罗。”   她僵住了。   声音沉了下来,在她面前响起:“绮罗,你怎么来了。”   “......顾止?”她的声音有些沙哑,不敢置信,“你没事?”   “我没事,”顾止涩涩的笑了,“你别怕,我不会死。我想要救你,绮罗,你很快就能复明了。”   “你什么意思——”岳绮罗慌了,“顾止!”   顾止没有说话,他冰凉的手指抚上了她的面颊。岳绮罗颤颤巍巍的去碰,还没碰到,那只手便忽然的消失了。她尖叫道:“顾止!”   一阵熟悉的声音从远处传来,是云骐在放声狂笑。岳绮罗怒喊道:“云骐,你放他走!”   “是他自己找来的,何谈放?”云骐站在她面前俯视着她,“没想到他宁愿承受永生的剧痛,也想要你康复。寰清,夫复何求啊。”   “早知你如此毒辣,当初我和师兄就该将你的内丹粉碎,拌在泔水里喂狗!”岳绮罗也仰天狂笑,毫不服输的瞪向声音来源,“你以为你会赢过我吗?”   “我已经赢了,”云骐的声音沉下来,“正好,你来了,我还有东西想让你看看。”   “什么?”岳绮罗愣了。   “我要让你看看,你这两千年来的罪孽究竟有多深重!”   话音未落,岳绮罗只觉眉心一凉,像是有一团冷光飞进她额头。她呆了一瞬,旋即困意骤生,来势汹汹。勉强支撑着想站起身,然而脚踝一软,重重的倒在了地上。连带着她的意识也一同沉入了深渊,不知向何方坠落了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这章老岳全程崩溃状态...恩...毕竟蜕变是相当难的一件事嘛 接下来可能有很多章都不讲鬼城的事啦 厚脸皮的,其实我想看到你们的评论呀 ☆、第八十七章      “寰清师姐,你不要睡啦!”   岳绮罗是被一阵敲打从梦中惊醒的,她睁开眼睛,发现自己抱着笤帚睡在井边。面前一个粉雕玉琢的道袍小娃,正拿着木棍往她身上打。   她揉了揉眼睛,想要站起来,但小道士的木棍噼啪的打在她身上,正巧有一棍打在她膝盖上,痛的她腿一软,又坐在了地上。   “灵素,不得对师姐无礼!”   岳绮罗抬起眼,瞧见一个身着乾道袍的青年男子手执拂尘向她走来,严厉的瞪着小道士。灵素吃了瘪,扁扁嘴,扔下木棍走了。   虚云走到她身边,笑道:“寰清,你又在外面打瞌睡了。”   岳绮罗愣愣的坐在地上,以为自己疯魔了。她的眼睛复明了,不仅如此,竟然又看见了师兄。难不成自己已经死在了鬼城,此处便是阴曹地府?   “怎么了?”虚云脸上现出关切的神情,俯下身替她捋顺额发,“地上凉,快起来吧。”   他伸手拉她起来,不料自己的手反被她死死抓住。寰清的手心里是凉匝匝的冷汗,巴掌大一块凉。她盯着自己,像是头一天才认识他。   “师兄...”岳绮罗的声音细弱颤抖,“师兄!”   “我在这。”虚云不知道她怎么了,只是好言安慰她。   岳绮罗徒觉鼻腔酸涩,难以平静。这么多年了!她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师兄,然而此时他就站在面前,是个活生生的人。   “师兄...”她吸了吸鼻子,“我...我有好久没见你啦!”   虚云笑道:“寰清,你今日是怎么了,做了噩梦?”   岳绮罗怔怔的盯着他,一句话也说不出口。   “好了,把扫帚放下吧。”他抽不出手,只得反握住她,拉着她离开井边,“我带你透透气。”   一路出了道观,岳绮罗仍是一言不发。此处不是鬼城,也不是阴曹地府。面前的虚云分明是个有温度的活人,她怎么也想不到,两千年到头来,竟然又回到了原点。她仍然以为自己在做梦,又捏了捏虚云的手。虚云头也没回,也纵容的回握住她,跳动的血管透过皮肤传过来,和她的心跳交织成了一片。   虚云拉着她往山下走,忽然听到身后的寰清似哭似笑的喃喃道:“师兄,你活了,我也活了...天底下竟有这样的好事?”   他转过头望着她,皱着眉笑了:“寰清,你今天很不寻常,总说些胡话。”   岳绮罗也皱起眉,轻声道:“师兄取笑我。”   虚云怔住了,因为此时的寰清竟透出一种豆蔻初开的娇媚来,这是他从未在她身上看到过的。他看着寰清长大,一直长到了十七岁,仍然是个黄毛丫头。因为营养不良,又总受人欺负,所以终日面色蜡黄,头发也蓬乱的扎成小揪。以往的寰清总是畏畏缩缩,目光躲闪,但今日的她像是换了个人,一夜间长大了许多,眼神中有了几分成熟的妍丽。他突然意识到,其实寰清是个大姑娘了。   他低下头,瞧见她手上又多了几道口子,便把她另一只手也拿过来,低声道:“他们又让你去做粗活?寰清,我嘱咐过你了,不要一味逆来顺受。你是师父门下的弟子,不是后院的杂使。连灵素都敢欺负你,今后你如何在晚辈面前立威?”   岳绮罗一愣,唇边扭曲起一丝弧度,冷冷道:“灵素那小毛孩是火居师叔的幼子,在他面前,哪里有我说话的份。”   虚云从未见她露出这副模样,一时愣了。伸手替她把不听话的头发别到耳后,又瞧见她脸上一大块泥,反倒笑了:“看你脏的,十七岁的大姑娘了,也不知道打扮一下。我带你洗洗。”   向山下走几步,便有一处小溪潺潺流过。岳绮罗几步跑到小溪边,想去照一照自己的模样。这一看自然是意料中的大失所望,溪水中映出一副寡淡无味的面孔,是她最原本的脸。面黄肌瘦,枣核脸,头发乱七八糟,一双眼也了无生气。她撩起水把颊边的泥擦掉,又把鬓发捋顺,甚至不敢再抬头看他。   虚云在溪边大石坐下,瞧见寰清望着溪水发怔,眼中隐隐有一丝失落。他有意哄她开心,便道:“寰清,今日我带你下山玩。”   岳绮罗的眼睛亮起来了:“下山?”   她依稀记得先前在青云观时,虽然常和师兄偷偷溜出去玩,但山门是出不去的。即使奉了师命去斩妖,也是时间紧迫,往往只能从穷山僻壤到另一处穷山僻壤。她是观里的弃婴,向来连杂使都不如。虚云虽然是师父座下的大弟子,但因有其余三位师兄排挤,也向来如履薄冰。平时接济她已是勉强,违抗师命是万万不敢的。她向往了十八年的人间,一直到死也未能亲眼见到。   “恩,”虚云点点头,“我向师父请命,这一次接替二师弟下山寻访。我想,也许可以带上你。”   岳绮罗的眼睛亮了亮,又熄灭下去了:“只是寻访,有什么好玩的。”   虚云笑道:“怎么没有?你可知今天是什么日子?”   岳绮罗对时间全然不知,甚至不记得眼下是哪年,因此木然的摇了摇头。虚云见状便道:“今日便是盂兰盆节。”   “盂兰盆节?”岳绮罗的眼仁像两颗亮晶晶的龙眼仁,“花灯!”   “恩。”虚云点点头。   岳绮罗心中一喜,当下便要站起来,又想起自己此时的模样,便坐回溪边,把头上的发髻散开。她有一头及腰的长发,虽发质枯黄,倒是厚实的一把。岳绮罗照着昔日的记忆,给自己挽了一个反绾髻,拿坤道的长簪固定住。正要从怀中摸出些簪钗别发,却摸了个空,心也重重的沉下来,小声道:“是了...我又不是山下的俗家姑娘,一样首饰也没有,怎么去看花灯啊。”   虚云从旁边折下一根树枝,掰成几条,磨掉尖刺递给她:“用这个。”   岳绮罗犹豫的接过来,把散乱的发丝固定住。树枝不如金银灵活,别不住细软的头发,她又在溪水蘸湿了手,细心地把发丝抹平。近处刚好生着一株玉簪花,虚云挑了一朵半开未开的,折下来簪在她发际。   花是半开的,人也是半大的姑娘,虚云望着她道:“宴罢瑶池阿母家,嫩惊飞上紫云车。玉簪落地无人拾,化作江南第一花。人说玉簪花是天上瑶池宴时,王母的女儿将一根玉簪丢下凡,便化作了满地玉簪花。虽然没有真正的白玉簪替你束发,但花草更胜金石,比俗家女儿还好看。”   岳绮罗习惯性的垂首一笑,又想起自己并没有出尘的容貌,便低下头叹道:“师兄又说胡话骗我了。”   虚云站起身,拉着她往山下走:“走吧。”   二人从道观出发时已是下午时分,从山顶到山下足足走了一个半时辰,到了城镇上时,已然天色微暗了。华灯初上,街边的灯市已挂出了花灯,往来行人中不乏精心打扮过的姑娘,钗环叮当,身着绣花缎子袄裙。岳绮罗走在其中,荆钗布裙,是最不显眼的一点灰色。反倒是虚云一身道袍仍难掩其华,她跟在他身后,第一次竟自觉不如人。   “原来这就是当年的人间。”   虚云转过头,瞧见寰清眼中映着点点灯火,她望着花灯发呆的神情像个老人,眼神里含着不知多少年的沧桑。然而她收回目光望向他,又是个十几岁的少女,声音清甜:“师兄,你看那个摊子。”   还未等虚云反应,她自己到跑到了摊子边,原来是个首饰摊子。虚云见她捡起一只银簪花往头上别,便笑道:“今天怎么一下成了大姑娘,时时都在乎打扮了?”   岳绮罗取下银簪花,又捡了只流苏步摇别在侧面,扭过头看着他,白玉的喇叭花流苏在鬓边晃啊晃的。她撅起嘴道:“师兄,这样好看吗?”   天色已晚,明黄的灯火衬得她肤色莹白如玉,不似平常的枯黄。她生了一张无甚可取之处的脸,却唯独有粉嫩的薄唇。此时她噘着嘴,眼中光波流转,几乎是娇憨可人了。虚云看愣了,脱口而出:“好看。”   想了一想,又伸手摘下她发上的步摇,道:“只簪着这朵花,也很好看。”   岳绮罗的眼睛很丧气的黯下来,低声道:“分明就是不好看,还骗我作甚。”   虚云皱着眉笑起来:“是真的好看,与你带的什么饰物都无关。寰清,好看的是你,不是那支步摇。”   岳绮罗叹了一口气,道:“师兄,你别再说胡话啦,我知道我一点也不好看。我最好看的模样,只可惜你看不到了。”   虚云的笑意收起来了,沉声道:“外表如何,真的那么重要?”   重要的很呢,岳绮罗在心中悄悄地说,她只记得自己每一世的人生,都与这一世有极大的不同。她很自然的把这变化分给外貌一份,认为自己顺风顺水也有相貌好看一份功劳。然而虚云的脸色把她的话噎了回去,她偏过头,道:“师兄,我们走吧。”   她走了几步,发现虚云没有跟上来。再回头一看,却见他一路小跑过来,把一支白玉流苏步摇塞进她手里,道:“你难得下山一次,喜欢什么就买吧,是我不该凶你。”   岳绮罗手里握着冰凉的白玉喇叭花,鼻腔莫名一阵酸涩,小声的说:“师兄,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。”   虚云笑着揉揉她发顶,并没有回答她:“傻丫头。”   镇子上的灯市并不大,没走几步,便从另外一头穿了出来。眼前是一处小河弯,水面上漂着各式各样的水灯。岳绮罗没有扎灯,也没有要祭奠的人,因此只是走上码头,蹲在水面撩着水花玩。   远处有人放起烟花来了,她撑着下巴去看,一直看的脖颈酸痛麻木。一股莫名的欢喜突然涌上心头,她想,这就是人间了。曾经从她手里滑走的一生一世,难道竟有重来一次的机会吗?   虚云突然从她背后走上来,弯腰替她正了正发上的玉簪花。一路走来,花瓣已经完全展开,是一朵开到最好处的玉簪。他笑道:“你看,是不是很好看?”   岳绮罗望着水面中的自己,暗暗叹了口气,心道,师兄也许不知道真正的好看是什么样哩!她开始怀念自己之前那张脸,真是怎么看怎么漂亮。   她心中的那股欢喜还没有散去,甚至开始计划起将来。如果,只是如果,如果她真的回到了北魏。那么第一件事就是离开道观,走之前,要好好教训观中的假仁义臭道士!再往下想,她的心便重重的沉下去了。她想起了云骐。   虚云坐到她旁边,偏过头问她:“怎么了?”   “师兄,”她睨他一眼,眸光闪烁,“我们...还是不要去研究那个永生魂术了罢!”   虚云的脸色沉下来了:“怎么了?”   “没怎么,”岳绮罗移开目光,“其实永生远比我们想象的要苦,即使真的做到了,也要背负上永生永世卸不掉的包袱。”   虚云神情一缓,道:“你能想通也是好事,其实,我一直想找机会劝你。这些天我研究下来,发现这个魂术须用某样法力强大的物什作为核心驱动。此样物什除了各门派的镇派之宝,就是百年妖魔的内丹。无论哪样,想要得到它都免不了一番腥风血雨。其实仔细想想,魂魄不灭,难道真是件幸事么?”   岳绮罗听了这话,当下心中酸楚,几欲落泪。几千年的孤苦伶仃,深恩负尽。一次次被杀,受千万人唾弃,甚至要看着身边人一次次死去。她嘴上不说,外人看她仍是个十恶不赦的邪祟。但永生难道不苦么?到头来,她害了师兄,也害惨了自己。永生的魂术,她早想把它扼死在摇篮中了。   “当个老不死,有什么好的。”她勉强保持声音平稳,“其实世人能够忘记一切,才是最大的恩赐。”   虚云笑道:“你想通了,大彻大悟。”   岳绮罗反倒笑了:“大彻大悟?师兄,我是失而复得。”   虚云奇怪的问道:“失而复得?”   岳绮罗自知失言,偏过脸避开不谈:“师兄,你将来打算怎么办,接任掌门?”   虚云摇头笑道:“不,我打算离开青云观。”   岳绮罗霍然站起来:“你要走?”   “我想出去看看人间,”虚云低头笑道,“也许会漂泊一生,也许会在哪里安家立业。我不想在青云观中了却此生。”   岳绮罗站了一会,像有一瓢凉水缓缓从她天灵盖灌下,凉透了全身。原来师兄要走了,她早该想到,虚云的性子怎会安于一隅?她缓缓地蹲下来,想着他也许会游历山河,又或许遇上一个姑娘,与她海誓山盟,结婚,生子。她想起花月那一世来,很是失落的开口道:“师兄,你以后会喜欢上一个姑娘吗?”   虚云愣了:“也许吧。”   岳绮罗心头凉匝匝的,指尖的水也冰凉冰凉,她小声道:“那倘若我生的很好看,你会喜欢我吗?”   虚云望着眼前的丫头,彻底的怔住了。良久,他才缓缓地开口道:“寰清,不论你长成什么样子,我都会喜欢你。”   岳绮罗飞快的睨他一眼,低声道:“我是说——不是普通的喜欢,是——”   “我知道。”   岳绮罗僵住了,撩水花的手停在了水中。凉阴阴的水,有一条小鱼在啄她的手指。她头脑中一片混沌,一时竟没听懂他这句话的意思。   “你胡说,”她慌乱之下,下意识认为虚云是在唬她,有意拿她开心,“我有甚么好的,有甚么值得人喜欢?师兄,你又取笑我。”   虚云失笑:“寰清,世上的喜欢不全都需要理由的。”   岳绮罗望着他,呆住了。她第一次发现,原来师兄说这句话时竟有些像张显宗,她先前怎么没有发现?张显宗和师兄果然是一个人,她低下头,心中五味杂陈。想起张显宗来,竟然有些羞赧。然而她紧接着便想起此时生死未卜的顾止,一时心头揪痛。悲喜交加间,身形晃动,脚下一个不稳,竟向水边栽了过去。   虚云只听得扑通一声,再看寰清已经掉进了水中,便惊呼道:“寰清!”一急之下,自己也跳下了水。好在寰清不知为何精通水性,没呛几口水。反倒是他跳得急了,鼻子里呛进了水,连连咳嗽。   岳绮罗泡在水里,彻底的傻了,她撩起一丝湿透的头发,望着虚云道:“师兄,你跳下来干嘛?”   虚云苦笑:“我以为你不通水性。”   岳绮罗想起自己掉下水的原因,一时颊边涌起两团尴尬的潮红。她是老了,还是疯魔了?发个呆的功夫也能掉进水里,她又想起虚云方才那句话,脸上更是一阵阵发热,便轻声道:“师兄,你说喜欢我,是真的喜欢我?”   虚云怔了怔,旋即温柔的笑道:“真的。”   岳绮罗的眼仁亮晶晶的:“那你到时候游历山河,可要带上我。”   虚云的笑意更深了几分,空出手去捏她鼻子:“你是被水泡傻了?我出门游历,怎么可能不带上你。你成天胆子又小,留你在道观里,还不是要被人欺负。”   岳绮罗抗议:“我胆子不小!”末了又低低补上一句,“师兄,你不知道,我已经是个大恶人啦。到时候我杀人不眨眼,十恶不赦的时候,你可不要讨厌我。”   “好啊,你是十恶不赦,我就是恶贯满盈。”虚云笑了,不以为然。   岳绮罗正要回他,忽然打了个喷嚏。虚云见状正色道:“泡在水里,小心着凉了,我们上去吧。”   两个人的衣裳都湿透了,走在岸上滴滴答答的流水。岳绮罗走了几步,因为腿脚酸软,差点崴了脚踝。虚云干脆背起她,两个人一路拖着水渍往回走。   岳绮罗湿哒哒的趴在他背上,夜风透过衣料,凉飕飕的。她心里却是一片热,她想,也许自己真的失而复得了。其实没有千秋万代的荣光,也没什么不好。她已经玩腻了权势法术,高处不胜寒,做孤单一人的天下第一,太无趣了。她想做一个游历山河的小道士,没志向没前途,也很好啊。   她把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,小声说:“师兄,其实我可以不做大恶人了。我不用十恶不赦,你也不用恶贯满盈。”   虚云点头应道:“好。”   岳绮罗两只小脚不安分的晃荡,手臂圈着他的脖子:“师兄,我带你去蜀地吧,那里的麻椒很好吃呢!”   虚云笑道:“你想去哪里都行。”   她仰起头,望着漫天的烟花和孔明灯,杜鹃花香的夜风拂过她的面颊。她说:“师兄,杜鹃花真的很香。”   她活了两千年,第一次发现花香也很可爱。她很想种一片杜鹃花,香的痛痛快快,来世永生,都无所谓了。   虚云背着她回道观的一路,都听着她漫无边际的幻想,他只顾应着,脸上挂着丝宠溺的微笑。走到山脚下时,岳绮罗打了个哈欠,他困了。虚云说:“寰清,你先睡一会吧。等到了道观附近,我再叫你起来。”   “恩...”岳绮罗答应下来时,眼睛已经闭上了。一股突如其来的睡意吞没了她,她趴在虚云的背上,没多会便睡着了。   入睡的前一刻,她混沌的大脑忽然泠然一声。她想起来到这里之前的事了。云骐口中的千年罪孽,究竟是什么? 作者有话要说:  不要走啊后面真的不虐了...没上一章那么虐了。上一章可以说是最虐巅峰了! ☆、第八十八章      但岳绮罗今日醒来,眼前却并不是熟悉的道观。   她撑起身,眼前是个陌生的小屋。她起身时头上环佩叮当,伸手摸过去,原来头顶盘着个飞天髻。   她记不清昨晚是怎么回去的,但眼前绝非是青云观。她想要下床,不料被自己臂上的轻容纱牵绊到。她僵住了,余光瞥见床头摆着面铜镜,便扑过去揽镜自照。镜中映出的赫然是岳绮罗的脸。   岳绮罗发愣的空当,门口传来窸窣的脚步声,她循声望去,只见一个身着苍灰粗布长衫的青年正倚在门栏上。她登时兜头一股寒意,凉遍了全身。   刘子固手中提着一个荷叶包,冲她笑道:“花月,你醒了。”   岳绮罗捧着铜镜的手微微颤抖,她起先想不通,而后又突然的顿悟。原来是彻头彻尾的一场梦!师兄死了,她也没有机会再重来。她又睨了一眼刘子固,想起他这张脸上凝聚了诸多恩怨往事,一时悲喜一通涌上心头。手中的铜镜没拿稳,铛啷啷掉在了地上。   “花月,你怎么了?”刘子固很关切的走上来,以为她是刚睡醒,便打开荷叶包,露出几块热气腾腾的糕点,“我去集市上买了枣糕,你吃一点。”   岳绮罗迟疑的吃了一块,又抬头望着他,末了轻叹道:“子固,今年是什么年号?”   “年号?”刘子固愣了,“贞元九年。”   “九年?!”岳绮罗手中的枣糕滚在了衣服上,贞元九年,他们几人早死在了宣州城,哪还有命在这里?她环顾一周,很警觉地问他:“子固,这里是哪?”   “这里是越州。”刘子固皱着眉笑道,“花月,你不记得了么?我们两人游历山河,已经快要一整年了。前几日刚到了越州境内,这里是客栈。”   “游历山河...”岳绮罗怔住了,可阿绣...?她硬生生把话咽了回去,想到这也许只是云骐编织出来的梦。梦中有甚么逻辑可言呢?   “是啊,我们离开宣州城已经一年了。”刘子固捡起枣糕,替她拂去衣襟上的渣子,“你说想要往南走,我们就一路南下。现在这家客栈在越州城郊外,再往前走,就是香雪海了。”   “香雪海是什么地方,饭馆吗?”岳绮罗咬着块枣糕,想起了冰淇淋。   刘子固被她逗笑了:“花月,香雪海是一片梅林。”   “哦,”岳绮罗咽下枣糕,又伸手去扒荷叶里包着的蜜饯,“我不喜欢梅花了,我想看杜鹃花。”   刘子固笑道:“好,那等到十月份的花期,我们就去看杜鹃花。”   岳绮罗噎了一口姜丝梅子,想到自己可能都看不到明天的越州城,一时百感交集,再也吃不下一口。恰巧门外传来隆隆的雷声,她拨开刘子固,翻身下床走出了门。   今日的天色很奇怪,半晴半阴,一半的天空隐隐透出碧蓝色,另一半的黑云压到了山尖上。雷声隆隆,眼看少不了一场大雨。刘子固追上来,给她披上一件衣服,望着天色面露担忧:“要下雨了,花月,不如我们明天再去。”   明天。岳绮罗听了这一句话,周身一震,喃喃道:“难不成只有一天?”   “恩?”刘子固一时以为自己听岔了。   岳绮罗转头望着他,眼中光芒闪动,忽然摇着头道:“不行,必须要今天去。”   “可是...”   他剩下的话噎在了喉咙里,因为花月突然向前一扑抱住了他,脸埋在他的胸口上,声音闷闷的传过来:“不行的,子固...没有明天了!明天,就再也没有我了。”   “好,那就今天去。”刘子固好言安慰她。   出了客栈门时,天上已经飘起了小雨点。他从宣州城出发时用积蓄置办了一辆马车,一路上都靠这辆车赶路。此处距离香雪海还有一段距离,趁着雨不大,还能多赶一些路。刘子固坐在前面快马加鞭,暴露在不大不小的细雨中,岳绮罗不安分的从车厢中探出头,迎着雨滴问他:“子固,香雪海有什么好看的啊?”   “听人说,那里着称十里梅廊,花开的时候,几千亩地都是梅花。”刘子固一挥马鞭,回头看她,“现在的季节刚好赏花,再过几个月,说不定可以青梅煮酒罢。”   “哦,”岳绮罗把下巴垫在手臂上,“我看,还没有宣州城山上那片梅花好看呢。”   刘子固只是笑:“你去了就知道了。”   但路程走到一半,便骤然降下瓢泼大雨,刘子固却没停下马,仍然紧赶慢赶的向香雪海赶去。岳绮罗挑开帘子,才探出半个头,狂风骤雨便把她半个身子都打湿了。她顶着豆大的雨点喊:“子固,你快进来躲雨吧!”   刘子固已经湿遍了全身,仍然不肯停下,只是回头冲她笑笑。岳绮罗缩回轿厢,捋了捋湿透的额发,又打了个喷嚏。她几乎以为这是云骐故意整她,让她天天湿成落汤鸡。   隆隆的雷声从天一头打到另一头,铺天盖地的威仪,好像泥路上快马加鞭的两个人是在挑战他的权威。岳绮罗坐在车厢里打喷嚏,想起这一点,很是骄傲的扬起下巴。她喜欢雷雨天。   她挑开窗帘,伸出头去接雨点,咯咯的笑了。刘子固的声音从前方传过来:“花月,快回去,小心被树枝划了脸。”   岳绮罗笑道:“怎麽,你嫌弃我破相?”说完便笑的更放肆,她最喜欢寻人开心了。   马车隆隆的碾过泥路,碾在满地的树枝上,一硌一硌的。她呆的无聊,又探出身和他讲话:“子固,你说京城里的那些小姐娘子们,到了下雨天,脸上岂不污成了一团黑泥?”   “花月,你怎么笑话起别人来了?”刘子固笑了,“早知道,你那些胭脂水粉都不该买,不如拿钱去换酒喝。”   “那些乌面赭唇的啼妆,早就已经过时了!”她说完这话才想起来此时是贞元年间,这啼妆是时世妆,人人趋之若鹜。她扁了扁嘴,又道,“以后就过时了!子固,到时候你就晓得啼妆有多吓人了!”   刘子固握着缰绳,唇边是收不住的笑。其实他从来不认为啼妆美,尤其是花月。他总认为她天然去雕饰,什么也不涂才好看。但她还是个爱美的小丫头,总缠着他到城里买胭脂。他也依着她,甚至开始偷偷学着如何画眉。   白雨抛珠滚玉般腾跳,如同群工合奏,弦悲管清,打的棚顶酥酥的颤。岳绮罗探出头,瞧见此时黑云压顶,明明已经中午时分,光线却暗的仿若傍晚。刘子固已经从里湿到外,冻的不住颤抖,她有些急了,正色道:“子固,你快进来!”   刘子固起先一直推脱,只想尽早赶到香雪海。但雨越下越大,没有停下的意思。他也在雨中浸泡的通体生寒,只得勒住了马,钻进轿厢。   刚一坐下,岳绮罗便很嫌弃的向边上挪了挪,皱着眉道:“看你浑身湿的!早叫你不要赶马,非不听。”   刘子固笑道:“我是想着早去早回,也许能赶在天黑前回客栈。”   岳绮罗望着他,忽然生出一丝愧疚来,小声说:“唉,是我非要去看香雪海的。怪不得你。”说着又摸了把他的手,冰凉冰凉的,“你要是受了风寒,那我可脱不开干系了。”   “淋一点雨罢了,算不得什么。”刘子固笑着握住她,转过头对着大雨叹了口气,“也许你是对的,这场大雨下过之后,恐怕梅花要凋零的七七八八。明天再去,就没有十里梅廊了。”   “没有就没有吧,几枝干巴巴的花,哪里不能看?”岳绮罗还是忧心他的身体,也许是跟顾止相处久了,对他那副身子骨有着习惯性的担心。她拿自己的手帕去擦掉他脸上的水,可手帕也是湿的,擦来擦去,水珠还挂在他脸上。她很生气的把手帕丢在地上,像跟它有仇。刘子固笑了,道:“你跟手帕置什么气。”   岳绮罗愣了,她其实是跟自己置气。云骐说过的罪孽,她昨天还不太懂,如今倒隐隐有些明白了。倘若她当初没有杀他,也就没有野狐狸来寻仇。阿绣不会死,她和刘子固也不会双双殒命。她想,这大概就是云骐所说的业障了。   她呆呆的望着地上的手帕,忽然长叹道:“子固,倘若这些都是真的,那该多好!”   “什么真不真,假不假的。”刘子固愣了。   岳绮罗飞快的睨他一眼,别开目光,瞧着窗外的雨,声音远远的传过来:“子固,你看这雨点个个跟珍珠一样大,怕不是冰雹罢!”   她用手去接雨滴,接的不过瘾,随手抓来把折扇摊开去接。雨点打的折扇摇撼颤栗,不多时,扇褶间便激起了小水洼。她一倾手腕,雨水汇成一股清流,倒进了她张开的嘴里,带着股雨水的土腥味,还混着淡淡的墨香。   刘子固瞧见折扇上的画已被雨水泡花,墨汁都散在了水中,一并倒进她口中。便忙伸手拿过来,道:“花月,你怎么喝起墨水来了。”   岳绮罗一歪头,反倒笑了:“怎么,王羲之还蘸着墨汁吃馒头,我就不能混着墨汁喝雨水吗?”   刘子固奈何不了她,只得摇头笑道:“好啊,古有王逸少蘸墨吃馍,今有花月混墨饮雨,也不失为一段佳话了。”   岳绮罗被他逗得咯咯笑起来,一时间雨声如琵琶般清越刚劲,当中混着清甜的笑声。一阵盖过一阵,一时不知哪一股才占了上风。刘子固身上虽冷,心头却一股股涌上热流,只想着倘若能一直看着花月对他笑,哪怕马车外的雨下个几百年,又有什么不可呢?   正想着,一股穿堂风嗖嗖的刮进来,凉的二人皆周身一震。这股风掀动了窗帘,刮进来些树叶花瓣的散碎。岳绮罗捡起掉在膝上的花,惊讶的“咦”了一声,竟是朵梅花。   此处怎么会有梅花?她撩开帘子,往窗外一瞧,当下喜道:“子固,是香雪海!”   原来是方才雨下得急,挡住了视线,他又急着赶路,竟没发现路两边就是梅树。此处已是梅林一隅,放眼望去,千百亩的梅树皆在风雨中摇曳,花瓣纷飞零落。倘若今日是个好天气,定时难得一见的盛景。他正暗自感叹时,忽然身边一空,再一看,花月不知何时已跳下了马车。   此时大雨势头虽略有减弱,但仍然骤如倾盆,她身上只穿着轻薄的轻容纱襦裙,刚一跳下马车,便湿了个透彻。花月站在花瓣零落的泥地上,摊开双臂随风旋舞,水花和花瓣随着她的袖子舞动四方,煞是好看。刘子固看得呆了,自己也淋在雨中,只见花月停下身冲他笑着:“子固,这么大的梅林,你早该和我一同来看了!”   刘子固方才缓过神来,也跳下马车,拿袖子给她挡雨,口中说:“花月,你别受了风寒。”   那只袖子上也浸满了水,滴滴答答的落在她头上。岳绮罗早不在意身上的衣服,眼睛盯着满地黄泥,忽然惊喜的亮起来:“田鼠!”   这么大的雨,哪里来的田鼠?但黄泥中果然飞过一只小泥球,转眼间便跑到了那边。他知道花月最喜欢抓田鼠玩,当下便追了出去。他怕花月踩在滑溜的泥地上摔倒,也跟上去。田鼠灵活,一个人是追不到的。二人两面夹击,眼看就要抓住那只田鼠,突然听见花月一声尖叫,是她脚下一滑,要摔倒了。他连忙去扶,不成想两个人一起摔在地上,溅起不少泥花。   这一下摔得结实,两个人都成了小泥人。花月一声白净的衣裳成了土色,却不生气,反倒瞧着他笑起来。刘子固见她脸上也沾了泥点,伸手去擦,却把自己手上的泥擦到她的脸上去,拉出常常一条道子。他摇头笑道:“叫你追田鼠。”   岳绮罗摇了摇头,笑意更浓,献宝似的提起一个泥球。他定睛一看,原来她捏着的正是田鼠的尾巴。可怜那小东西吓的魂飞魄散,拼命挣扎,一松手,便掉在她膝上,飞也似地逃走了。   闹了这一通,雨倒小了不少。两个人搀着爬起来,向马车走去。岳绮罗忽然眼尖的瞧见了什么,垫着脚道:“子固,你看那里有人家!”   走了几步,只见梅林中央果然有一间茅草屋,一问竟是家客栈。他一边惊奇这客栈的偏远,又恰巧被他们找见。一边摸出半锭银子,向店家借了两身衣服,又烧了热水。想在此处整顿干净再回到城郊。   洗了个热水澡,又换上干净的麻布衣裳,再出来时,便闻见一股饭菜香。再一看,花月穿着身农妇的粗布衫裙,更是清丽难言。桌上已摆了三两样小菜,色香味俱全。花月冲他笑了笑,脸上的神情几乎是狡黠了:“子固,这些菜都是我做的。”   刘子固坐在桌前捏着筷子,面露难色,花月的手艺他领教过,恐怕这一次又要硬着头皮下咽。岳绮罗瞧见他这副模样,不高兴的撅起了嘴:“怎么?我可没有下毒。”   “怎么会。”他胡乱夹了一筷子送进口中,讶异的发现竟然味道可口,又连尝了几道剩下的菜,很惊讶的笑道:“花月,士别三日刮目相待,你何时学会做菜的?”   岳绮罗愣了愣,眼中光芒闪动,偏过头道:“那——那就是很长的故事啦!我说了,你也不会信的。”   刘子固这一句话,蓦地把她从梦境中拉了出来。她才缓缓地想起来,自己已经不是花月,刘子固也没有死而复生。方才的梅花和田鼠,都是她心底无妄的幻念罢了!她想到此处,一时悲从中来,走到窗边发呆。只见头顶的天空仍然黑云重重,光线却比之前还要暗。她心中咯噔一声,重重的沉了下去,便小声道:“子固,天要黑了!”   刘子固听她这一声似哭非哭,竟含着哭腔。他以为是她没能看够梅花,闹起了脾气。便走过去说:“不妨事,今天我们回不去城郊,就在这里住下。这场雨下够了,明天就是晴天,可以看一整天的梅花。”   岳绮罗在一旁望着天空,低低的恩了一声,心中酸楚。她此时才缓缓明白过来,原来云骐是要她亲眼看看,她曾经都亲手毁掉过什么。倘若当年她没有杀他,也许...但世间哪有回头路可走!错过的,就是错过了,谁也救不了。   “子固,”她轻轻喟叹道,“杀一个人容易,但救一个人,实在太难了。”   “恩?”刘子固没听懂她说了什么,但下一刻,花月的头轻轻枕在了他肩上。一股幽沉的香气钻进他鼻中,他抬头看着外面的天色,雨已经停了。   “今夜无星也无月,不知道等这里结了梅子,对月饮酒该是什么滋味?”   花月在他肩头低低的一声:“恩。”   他伸手揽住她肩膀,只觉她身形纤细,是过分瘦了,叫人看着心疼。他想,花月是妖,他是人。也许自己陪不了她多久,但这一世,他还能全心全意的照顾她。   想着想着,他心头忽然一热,喃喃道:“花月,你要是喜欢这片梅林,我们就不走了,在这里住下。春天时赏梅,到了夏天就摘梅子泡酒。来年冬天的时候,从梅花瓣里收集雪水,煎雪饮茶,比你宣州城的那片梅花还好。”   花月一句话也不说,她像是在看着窗外,又像是闭上了眼。刘子固看不见她的脸,只能瞧见她发顶的一根木钗,紧紧地挽住头发。   他的声音放的更低,几若耳语:“花月,倘若你答应,我一定登门求亲,娶你做我的结发妻。你若不想成亲,想做你的小狐狸,我也陪着你走遍天下。你喜欢梅林,我们就在这里安定下来,看一生一世的梅花。好不好?”   但花月像是睡着了,一动也不动。刘子固轻轻扳过她的脸,只见她眉目安详,双目紧闭,眼角闪烁这一点光芒。他伸手去擦,竟然是一滴将落未落的泪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其实老岳当年对师兄的感情是崇拜之情,并没有太多男女之情,还没开窍。上一章里老岳已经知道他就是张显宗,因此才有男女之间的喜欢。这也就是为什么两千年前他俩没有一腿的原因了...... 这几章其实就是日常,和主线没关系,轻松轻松,也算是给他俩每一世一个HE,顺便捋清一下前因后果。我写糖写得非常不熟练,以至于这片最后刘子固表白,我愣是改了十几遍也不满意... 老实说感觉写的不好,一章之内完成所有感情发展,超苦手啊... 另外,最近一直苦恼于定价和印量的事情,因为很想尽力把定价压下来,让更多人看到网络上没有发表过的内容。 暂定下来同人本包括将近四十万正文,番外三篇,独立故事三篇,小剧场,插画四五张,扉页图四五张,赠品书签明信片贴纸,限量赠品钥匙扣和糖。 恩……大家觉得这样一本定价多少比较合理? ☆、第八十九章      日光朗朗,晒得人犯懒。他坐在帐篷前擦亮一把弯刀,铮铮的响。   一个清亮亮的声音响起来了:“哲笃!哲笃!你在吗!”   具伏哲笃慌忙站起来,瞧见一个华服少女正扒着帐篷边往里瞧。他向前走了几步:“郡主,我在这。”   耶律钿匿向他转过头,笑的眉眼弯弯:“哲笃,你在这里!快牵两匹马来!”   “郡——”   “快去!”   他走到马厩旁牵马时,耶律钿匿也跟来了。她往常是个忧虑阴沉的小郡主,今天却心情很好,甚至催着他陪她一起到草原上跑马。他牵着马出来时,看见郡主坐在马背上望着他发呆。   “...郡主?”   耶律钿匿一颤,没来由的叹了口气:“哲笃,我都快忘记你长什么样子啦。其实,你这张脸也很好看。”   具伏哲笃听傻了,愣愣的说:“郡主,你被法术反噬了?”   不料她脸上一红,皱起眉凶他:“上马!”   今天的郡主很不同寻常。   郡主是个苦命的女孩,命途多宕,因此很少笑,总是凶巴巴的。郡主只有杀人的时候才会露出笑意,然而脸上虽笑着,眼神却是阴冷的。但今天的郡主,笑起来就像草原上最明媚的一朵花,灌了蜜似的。他甚至不舍得移开目光。   两匹马慢悠悠的踏过了山丘,走得远了。耶律钿匿在前面边骑马边唱歌,唱的歌却是他从未听过的。时而是“隐隐城楼起暮茄”,婉转香糯,时而又是“呢绒衣料时新样,火油钻石闪光芒”,怪里怪气的词。末了,还隐隐听到一句“一条大河波浪宽”。郡主是个谁也读不懂的小魔头,具伏哲笃知道她身上有看不到头的谜团,千百年的岁月,他也读不懂,但心甘情愿的跟着他。   耶律钿匿转过头来,向他一扬下巴。她的下巴尖的有些单薄,巴掌大的小脸,薄嘴唇,小鼻子小嘴,眼窝却是契丹人的模样,深深凹陷下去,一对眼仁透着蓝色,鼻梁高耸如刀刻。她这样肃杀的眼鼻,又配着玲珑的脸庞,让她看上去像个鬼气森森的布偶娃娃。既叫人心神驰荡,又让人脊梁骨冒凉气。   “哲笃,你发什么呆呢?”   他迟疑的笑道:“郡主今天似乎很开心。”   耶律钿匿咯咯的笑了起来,两腿一夹马身,口中“驾”了一声,笃笃的骑远了。她的发辫在空中扬起来,又落下去,她像是草原上一面纷飞的旗帜。   她一直骑到了最高的山丘上,远远的喊他:“哲笃,你快过来!”   山丘之下,是浩浩一片的帐篷,属于耶律钿匿一人的部族。没人知道她是如何聚起信徒的,甚至连他也不知道。他第一次遇见耶律钿匿时,她已是草原上恶名昭着的女魔头。但那时她也才十五岁,裹在绫罗绸缎里,单薄的身体像要被一层层华服压垮。她大抵真的是个不折不扣的小魔鬼,她麾下数以百计的死士和忠实的信徒,让她成了草原上一颗叛逃的皇室遗珠,千军万马也挡不住她。   但她此时的眼神却是灰茫的,她高高地望着自己的部族,露出悲哀的神情。具伏哲笃在她身旁勒住马,屏息等着她的吩咐。   “哲笃,”她忽然扭过头,眼仁闪烁着光芒,“你说,我是不是不该杀了那些人。”   他没有说话,低着头望着她腰间的铜牌。   “你把头抬起来,”她像是有些不开心了,又叹了口气,“如果我不杀他们,也许...也许——”   耶律钿匿的声音微弱成了气流,她仰起头,咬着嘴唇,直视着太阳。忽然的,她从怀中摸出一大把纸人。具伏哲笃知道这是她做法用的法器,以为她又要施法。然而她不知从哪翻出来一只火折子,唰的吹燃了,把白花花的纸人一并点燃。松开手,一团火焰飘落在了草地上。   “郡主!”他大惊失色,以为郡主疯魔了。   她烧了纸人,似乎仍不解气。又把腰间的铜牌扯下来,也一并扔进去。那铜牌是她号令死士统率部族的王令,他跳下马,赤手从火中扒出滚烫的铜牌。铜牌烫伤了他的手,但好在字迹没有烧毁,他忍着痛用手给它降温,很珍重的捧着献给她。   “你——!”她失声尖叫,“哲笃,我不要它了!你怎么这么傻!”   耶律钿匿见他仍然捧着这块牌子,一时又气又急,挥手把牌子打到地上。具伏哲笃的手上烫起了水泡,她把他的手拿过来,左看右看,气的眼圈都红了:“哲笃,一块破牌子,你捡它做什么?”   “郡主爱惜的东西,属下即便刀山火海也在所不辞。”   她的眼圈真真切切的红起来了,手上狠狠捏了把他的水泡,疼得他禁不住吸了口凉气。耶律钿匿的声音低下来了,眼睛盯着他的手:“痛不痛?该让你长记性,以后再也别钻牛角尖。”   他忍着疼笑道:“好,郡主不要那牌子,就随它去吧。”   “郡主郡主,你只会满口郡主。”不知为何,她消下去的气又被他激了起来,“再这么愚蠢下去,总有一天,你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!”   具伏哲笃抓了抓鬓角,发觉自己更加读不懂郡主了:“郡主,是您让我时时刻刻这么称呼的。”   “那是以前的耶律钿匿了,”她把头偏过去,不再看他,“以后,你不许再这么叫我。”   “哦。”他很听话的应下来,然而耶律钿匿这个名字却叫不出口。叫耶律未免太奇怪,大辽千千万万的耶律氏,哪一个是她?然而钿匿又太僭越,郡主的闺名,哪是他能叫得的?   “哲笃,我今天其实很不开心。”   他偏过头,瞧见耶律钿匿的眼中含了滴将掉未掉的泪,在眼眶打转。然而一转眼,她吸了吸鼻子,又笑起来了。“不过,我已经想通啦。人生得意须尽欢,明天如何,又怎样呢!”   她擦了擦眼角,把一滴泪抹杀在了眼角,扬起了马鞭:“哲笃,你今日陪我打猎罢!我们把草原上所有的狼、天上所有的雕,统统都打下来!今天以后,就什么也不管了!”   他从背后拿出一张弓,双手递给她:“您的弓。”   耶律钿匿的眼仁是亮晶晶的两颗宝石,她接过弓,嘴里咬着根白羽箭。鞭花打成了一连串,她在前方一边跑,一边两手松开了缰绳,将弓拉成满月。一声破空的锐响,便有个黑影远远地从空中落下。耶律钿匿回过头,很骄傲的冲他仰着下巴。   她高声的唱着歌,干脆不再握着缰绳,只把箭一支支的射出去。他担心她摔下马背,便跟在后面喊:“郡主,小心点!”   耶律钿匿的声音远远地传过来:“你还叫我郡主!”   他自知一时食言,正想改口,然而钿匿这个名字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,生生憋红了脸。他闭了嘴,小心的跟在她后面,时时刻刻盯着她,只怕她摔伤了自己。   已经不知走了多远,跨过了多少山丘,他们的部族已经远到再也看不见。太阳升上了头顶,又向西方落下,血红的光辉给她镀上一层金边,她是个永不熄灭的小太阳,永远唱着,笑着,空荡荡的草原上都是她的声音回荡。   他一直跟在她身后几步,此时忍不住喊道:“郡主,再往前走就是大漠了。”   耶律钿匿的背影僵了一下,勒住了马。他走到她身旁,意外的瞧见她脸上露出迷惘的神情。良久,她才回过神来,盯着他道:“哲笃,你喜欢大漠吗?”   他低下头:“你要去哪,我便跟着你。”   “我问你,你喜欢大漠吗?”   他沉默半晌,诚实的摇了摇头。   “原来你不喜欢,”她偏过头,涩涩的笑了,“早知如此,当初就不该迁进大漠。狗皇帝都不住的地方,凭什么要我住!哲笃,你不喜欢大漠,我们就往南走,去中原好不好?”   “中原...”他愣住了,那是一个他从未想过的地方,“中原,是什么样的?”   “中原可比这里好多了!有山有水,有梅花和杜鹃花,还有桂花糕!”她的眼中映出一片残阳,“到了那里,就不必再住帐篷了。我们找一片梅林住下,春天赏梅,夏天煮青梅酒,到了冬天,用梅花瓣里的雪煎茶...你答应过我的。”   一番话说到最后,声音里已带了呜咽的哭腔,然而她的脸上仍扬着笑,看不出半点要哭的意味。见他不说话,便又把头转向他:“哲笃,你不敢?怎麽,既然已经做了具伏部的叛徒,难道还怕做大辽的叛徒吗?”   “不怕,”他抬起头,很认真的望着她的眼睛,“郡主想去哪里,属下都会带你去。天涯海角。”   “还叫!”她伸手捏住他的脸,往两边用力扯,“不许叫我郡主了,就...就叫我绮罗!”   她见他一脸茫然,便扯过他的手,在他手心认真的描着笔画。“绮、罗,听懂了么?”   “绮...罗...”他磕磕绊绊的重复着,“绮罗。”   “恩!”她歪着头笑了,两眼弯成了月牙,明媚动人。他看得呆了,脸上涌起一股热流。这副窘态一丝不落的落进了她的眼里,更是逗笑了她。她挥起马鞭,口中道:“哲笃,你这木头!”鞭声一响,人已策马到了几丈外。   她的声音远远的传过来了:“哲笃,你做我的金刀驸马好不好!”   他跟在后面,不追上去,也不回答他。他在心里默念着绮罗这个名字,听着她的笑声。她此时又唱起了那首高昌谣,声音清越动人:“高昌兵马如霜雪,汉家兵马如日月。日月照霜雪,回首自消灭。”   他听着听着,眼前渐渐勾勒出一个少女的影子。身着华服的少女端坐在王帐中,看着他一路杀进重围,刀兵相错。他的身上淋满了死士的血,杀红了眼。她看着他一路杀到面前,刀尖指在了她额前。她的眼仁像一块浸入冰泉的寒玉,不惊也不惧。而他僵在了原地,再也无法推进一寸。   “你是来杀我,还是救我?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我今天本来满心雄心壮志,要二更。 然后,就这个点了... 写六千字是凌晨,三千字也是凌晨。认命了。 终于能控制在三千字以内,短小点,不像之前那么拖拉。很无聊的一章,明天...可能也很无聊吧。嗨呀。 ☆、第九十章      荀陆离在自家门外捡到了一个小姑娘。   清晨出门打水时,他在门口搬到一个满身血污泥渍的东西。起先他以为是死在这里的动物,但翻过来,他从凝固的血块间辨认出一张姑娘的脸。   一股寒意窜上他的脊梁骨,他认得这姑娘。   煤山上的死里逃生,不过是前几天才发生的事。这几日他日夜兼程,才刚刚回到自己隐居的山林中。没想到这小女煞如影随形,竟只比他晚了一步。   荀陆离周身如堕冰窟,他想不通,自己的行踪是怎么暴露的?此处重岩叠嶂,林深势险,连猎户都不会到这里来,因此是个绝佳的隐匿之地。但千山万水都挡不住她,她是来寻仇的。   但面前的姑娘双目紧闭,几乎探不到鼻息。他想起之前汪二哥在她背上打的那一掌,难不成伤到了她的心脉,待她追杀至此时,已经伤重不治断气了?   他小心地伸出手去探她脖颈,没成想姑娘的手如鹰爪般迅猛的钳上来,扣在他手腕上。一双黑亮的眼仁睁了开来,灼灼的盯着他。   荀陆离大惊失色,然而姑娘的手紧紧巴着他,抽也抽不出来。许是因为经脉受损之故,她的声音听起来比那日多了丝沙哑:“张显宗,我可找到你啦。”   荀陆离心下狐疑,张显宗是谁?然而大敌当前,不容他分神。只是自己的剑搁在了屋内,如何御敌?   姑娘张开口正要说话,忽然柳眉一扭,显出痛苦的神色,哇的呕出一口血来。荀陆离一愣,知道这是重伤的症状。   “张显宗,我...怕是不行了。”姑娘脸上新血陈血纵横,唯独眼仁亮的像星辰,“你救一救我好不好?”   “你......”荀陆离语塞,“你没有亲人?朋友?”   “没有,”姑娘摇摇头,又点点头,“其实有,不过,他们都想杀我。只有你不会杀我,所以我来找你啦。”   荀陆离苦笑:“不对,我也想杀你,你忘了吗?”   小姑娘笑嘻嘻的看着他:“不,你不会杀我的,我知道。”   荀陆离不想跟这疯癫的姑娘费口舌,他站起身,挑着水担去打水了。   没想到他挑着两桶水回来时,那姑娘还躺在他门前。他很无情的绕过姑娘进了门,又不忍心的回头看她。姑娘已经又昏死过去,他走到她身旁,探出她仍然挣扎的活着,便叹了口气,把姑娘抱进了屋里。心里默念着下不为例。   他是剑客,身边常备各种治内伤外伤的药。姑娘没有外伤,内伤却相当严重,心脉已经震断大半,是撑着一口气走过来的。两碗汤药灌下去,姑娘悠悠的睁开了眼。荀陆离打了一盆水,拧了毛巾给她擦干净脸,又成了个白净好看的丫头。   姑娘望着他笑了:“张显宗,我就知道,你不会不管我的。”   “我不叫张显宗。”荀陆离无奈,“姑娘,你心脉已断,没有三五个月是养不好的。”   姑娘的眼仁闪着光:“我也不叫姑娘,我叫岳绮罗。”   岳绮罗,是个好人家姑娘的名字。他在心里默念了一遍,又问她:“岳绮罗,你凭什么肯定我会救你?”   “是你害我受伤的,我还留了你一命呢!”姑娘掰着手指算了一通,狡黠的笑起来,“算起来,我可算是你的救命恩人了。”   荀陆离沉默了,他第一次见到这么无赖的姑娘家。   “好,我不杀你。”他叹了口气,拿毛巾把她颊边的血擦掉,“但你也不许暗算我。”   岳绮罗冲他仰起笑,声音清甜:“你人真好。”   末了,又狐疑的皱起眉:“喂,既然你不想杀人,那为什么要和那些凶汉子一起来追杀我啊?”   荀陆离别过头,没有回答她:“我去烧饭。”   岳绮罗的额发上还凝结着一块陈血,他拧干毛巾,替她把血块擦掉。她皱起眉向后直躲:“嗳!水太凉了!”   荀陆离微笑着把毛巾捏出了水:“姑娘,请你适可而止。”   荀陆离烧好了午饭,出门砍了些柴火,又摘了浆果回来。岳绮罗自己换上他的衣服,跑过来蹭饭。荀陆离只当她不存在,自己去洗好了浆果,往桌上一摆。   岳绮罗不请自来,伸手拿了只浆果,刚要一口咬下去,又很怀疑的睨了他一眼:“没毒吧?”   荀陆离一言不发,越过她拿了一只果子,大口咬下去。言里言外透出一句话:爱吃不吃。   岳绮罗咬了一口,酸甜脆爽,个个都是好果子。她想,张显宗这辈子很会过日子,比之前之后几辈子都强多了。她想到这里,又叹了口气,心想自己怎么就没和他多过几天呢?   山林里的饭菜,自然是粗茶淡饭,炒野菜拌野菜煮野菜,难得的是有一只烤野兔,然而太瘦了,没什么肉。岳绮罗吃的脸色发绿,嚷嚷着她是病人要吃荤腥进补。   荀陆离把筷子折断了:“姑娘,你什么时候走?”   岳绮罗竟然不生气,咯咯的笑了起来。她的确生的好看,笑起来也好听,硬是给他笑的没脾气。眼看着她把桌上的野兔肉席卷一空,又自顾自的进了里屋。荀陆离坐在桌边喝茶,眼睛正要虚虚的闭上,忽然想起来自己的剑放在里屋,噌的一下站起来进了屋。   推开屋门,剑好好的放在屋角,岳绮罗手里捧着本图谱,是三十三剑客图,被她翻得哗啦哗啦响。那本书是他从京城带来的,珍视的很,便心疼的说:“岳姑娘,你不要随便动别人的东西。”   岳绮罗抬头睨他一眼,很不以为意的说:“喂,你叫什么名字?”   他顿了一下,没明白:“荀陆离。”   “荀陆离,”岳绮罗一字一字的念下来,忽然笑了,“是个好名字。”   荀陆离还没来得及阻止她,便见她从旁边的书案上抄起一支笔,唰唰唰的在书页上写了几个字。他一愣,劈手夺过来,只见剑客图最后一页的罗郁之后,赫然是三个墨字:荀陆离。   “好咯,现在你是第三十四个剑客了!”岳绮罗见荀陆离只是瞪着她,倒丝毫不惧的扬起下巴,反倒颇为得意,“怎麽?你把这套剑客图珍藏在此,可见是十分仰慕了。我现在圆你一个梦,让你也做垂名千古的剑客,不好吗?”   “你...”荀陆离头痛欲裂,拿这小妮子一点办法也没有。   岳绮罗咯咯地笑了半天,忽然眉心一紧,按着胸口又呕出一口血来。荀陆离一愣,下意识过去扶她。只见她抬起头,含着血冲他嘿嘿一笑:“死不了。”   “你还是回去躺着吧,”荀陆离干巴巴的说,“你死在这,我没钱买棺材埋你。”   “用不着,你一把火把我烧了便是!”岳绮罗忍着痛笑着,擦掉唇边一丝血,“我孤家寡人一个,死在哪里都没人牵挂。”   “你果真没有亲人朋友?”荀陆离一时心头一软,“一个也没有?”   “没有了,全天下的人都想杀我。”   荀陆离笑了:“这么招人恨?”   “因为我是大魔头咯,人人得而诛之。”岳绮罗仰起脸,毫不在意的说道。   荀陆离低头看着岳绮罗,心情复杂,他在想自己为何要救她?   不知为何,岳绮罗像是有着读心术似的,也问道:“荀陆离,你为何要救我?又为何要杀我?”   荀陆离避开前一个问题不答,只捡后一个道:“我受朋友所托,到京城帮他追捕一个人。”   “你朋友是哪个?”   “是那位西域巫师。”   “哦...”岳绮罗若有所思的点点头,“那我杀了你朋友,你不怨我?”   荀陆离飞快的睨她一眼:“也算不得朋友,只是欠他人情,这一次一并还上罢了。”   岳绮罗心道,原来白琉璃早就认识张显宗,还和他见过这么多次,还偏偏瞒着她不说。她心里生气,想着再见到白琉璃,一定要好好整治他一遭。倘若他早一点道明真相,哪还会落得最后的下场?   她坐在书案上心中盘算时,荀陆离已经转身出了门,手里还提着个东西。她跳下书案喊他:“你去哪!”   荀陆离背对着她挥了挥手中的细长竿子:“钓鱼!”   到了午后,湿热的空气里忽然起了一阵清冽之风,乌云压顶,凉雨将至。荀陆离坐在小河边,举着钓竿的手纹丝不动,他在等鱼上钩。   钓鱼的空当,他有大把的时间用来发呆。他已在这处山林中隐居多年,自出师起,他甚少在江湖上露面。有人以重金请他出山杀人,他也一概不见。此生了却于山水之间,已是难得的幸事。   溪水潺潺,泠然如雨声。荀陆离伸手摸了摸斗笠,啧,开始落雨点了。   面前忽然水花四溅,鱼线拉紧。一股疾风略过他耳际,掀起了他的鬓发。   鱼上钩了。   荀陆离偏转过头,望着眼前这条举着剑的大鱼。   出乎他意料的是,举剑的姑娘眼睛上蒙着一条绢布。抵在他脖颈上的剑尖抖成了一片树叶,刮得他酥酥的痒。荀陆离八风不动,声音平稳:“动手吧。”   “你为何不躲,”岳绮罗的声音也抖成一片,“为何不躲!”   “如何躲?”   剑已在他命门处就位,只推进一寸,便能叫他血溅当场。荀陆离一提鱼竿,拉出来一条大鱼,肥美鲜硕。   “你救了我,我却忘恩负义地要杀你,你不恨我吗?”岳绮罗的手已经拿不住剑柄,抖得剑刃都打到了他的肩膀。   荀陆离笑了:“姑娘,救你是我的事。杀我,就是你自己的事了。我无权干涉。”   “愚蠢!”岳绮罗尖叫了一声,剑铛啷啷的掉在地上。荀陆离讶异的转过头,瞧见她眼睛前蒙着的绢布上,竟不知何时濡湿一片。   岳绮罗伸手扯掉绢布,露出通红的眼圈。荀陆离愣了,他没想到这姑娘会哭。   只消一下,他手中的鱼竿就能化作利刃,将她的心脉彻底震断。他相信自己的剑术,也相信岳绮罗此时的伤势断然无法杀他。他猜到岳绮罗会暗算他,只是他想不到的是,她竟然会放弃这个机会。   “早知道你是张显宗,我当初就不杀你了。”岳绮罗吸了吸鼻子,望着他的脸,“可世上哪有回头路可走呢。”   雨点淅淅沥沥的降下来,落在岳绮罗的脸上,一时分不清她脸上挂着的究竟是泪还是雨。她站在细雨中瑟瑟发抖,眼睛却死死地盯着他,像是势要把这张脸刻在魂魄中,永生永世也忘不掉。   荀陆离提起那条鱼,扔进了竹篓里,很自然的邀请她:“今晚可以煮鱼汤了,喝吗?”   岳绮罗望着他,脸上原本要哭未哭的神情一颤,淡淡的笑了一下。然而这丝微弱的笑意旋即消失,她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,长叹一声,扭头跑开了。她赤脚踩在泥水地上,一路啪嗒啪嗒的声音,像个小孩子。   荀陆离正了正斗笠,背起竹篓回了屋子。岳绮罗不在屋子里,只留下一张字条。他拿起来一字字读下去“结发为夫妻,恩怨两不疑。生当复来归,死当长相思。”   他转身追出去,然而山林间已经没有她的影子。大雨倾盆,泥水顺着山坡留下来,须臾间,连她的脚印也找不到。她像是一个幽灵,无声无息的来,又无声无息的消失了。   真是个古怪的姑娘,荀陆离放下纸条,瞧见桌上的一整盘浆果已经不翼而飞。他叹了口气,心想这姑娘果然是个女流氓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荀陆离和老岳的故事,就只有这么短。不同的是当年的结局仍然是双双殒命,老岳睚眦必报,看着他的脸没法下手,就蒙着眼杀了她。她自己也很快伤重不治,断气了。 其实我一直特别想写武侠paro的嫌弃夫妇,就像这样,小妖女和剑客行走江湖,多好啊。 可惜。 ☆、第九十一章      岳绮罗霍然睁开眼,她躺在一张土炕上。   她在炕上瞪了半天泥棚顶,想起来今天该见到张显宗了。于是很利索的翻身下床,冲门外喊:“张显宗!张显宗——!”   不大的小屋里一片红艳艳的,地上摆着三四个柳木箱子,给她绊了一跤。她扶着梳妆台站稳,余光瞥见一个人影走进来,以为是张显宗,就很高兴的抬起头,僵住了。走进来的是个葫芦身材的漂亮姑娘,杨柳腰流水肩都裹在大棉袄里。是月牙。   岳绮罗的笑僵在脸上,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。她疑心月牙是恶鬼。   但月牙脸上洋溢着喜气的笑,走过来对她说:“哟,新媳妇惦记相公呢?”   岳绮罗听傻了:“什么?”   “你醒了更好,是时候打扮起来了。”月牙不由分说的把她扯过来,按在梳妆台前,“今儿天气好,是个好日子,你是有福气的。”   岳绮罗被她按着坐在凳子上,半个字也听不懂。月牙把她一头长发捞起来,编成麻花辫,又在脑后盘成发髻。她的头发又细又软,被她扯的头皮生疼,她吸着凉气问她:“干嘛呀?”   “干嘛?嫁人!八抬大轿在外面等着,要驮你回去做张显宗的正房夫人!”月牙把发髻缠紧实了,插上两枚对钗,金晃晃的。   嫁人?岳绮罗愣了,然而心底不声不响的涌上一股热流。张显宗兑现了诺言,真的来娶她了。热流涌上嘴边,是一个饮了蜜的甜笑,然而她又认为自己笑的太轻浮,像个浅薄的凡人丫头,便抿起嘴生生地把笑憋回去。一憋,笑意涌上了眼睛,乌浓的笑眼弯了起来。   岳绮罗脸上风云变幻的表情全落在月牙眼里,她一声没吭,拿起一对凤挑戴在她发顶上,珍珠流苏长长地垂到肩上。岳绮罗这样的小女煞,原来也会有正常的七情六欲。她看着高兴,心想,日子兴许会越来越好吧。   外面敲锣打鼓的响起来了,岳绮罗头上戴满金灿灿明晃晃的首饰,重的撑不住头。她从镜子里悄悄睨了眼月牙,小声问:“月牙,你不恨我杀了你?”   “啥?”月牙以为自己听岔了,弯下腰凑到她嘴边。   岳绮罗心里“哦”了一声,大概这个梦里张显宗没死,她也没死。梦里的月牙是记不得旧事的,因此没有那么多血海深仇。但她又想起来自己之前与无心的恩怨来了,便疑惑地问道:“月牙,我怎么在这里?”   月牙把前尘往事都跟她讲清楚了,原来从一开头就与原先不一样。张显宗的确反了,她也的确削了无心半个脑袋。然而现在顾旅长是顾旅长,张司令是张司令。无心与她不知道是怎么和解的,也许是因为她削了他的脑袋,他弄瞎了她一只眼睛,就扯平了。张司令要南下离开文县,把这块地盘还给顾国强,只是走之前非要明媒正娶,把岳绮罗接进门。她原本就是她的九姨太,住在原先的老宅子里。然而新媳妇没有从自家里接出来的,又不能把迎亲队伍拉到山沟沟里从古墓往外接人,因此她住进了无心家里,等着张显宗的轿子来接她。   岳绮罗对着镜子打量自己这张脸,瞥见右眼上一个小血点。她对着光眯起左眼,眼前是一片的黑暗。的确瞎了。然而她此时心情大好,哪怕两只眼全瞎也无所谓。她刚想到这一句,立刻暗道不行,她还想亲自看一眼张显宗呢。   月牙给她梳完了头,又替她穿嫁衣,里三层外三层的裹起来,给她裹成了个棉花娃娃。刚系好扣子,月牙一拍手道:“嗨!看我这记性,新娘子怎么能不开脸呢?”   岳绮罗听着这词耳熟,还没来得及问,便当头被扑了一脸粉。月牙手里绷直根红线,要来绞掉她脸上的汗毛,疼得她直吸凉气。月牙是干惯粗活的小媳妇,梳头下手重,开脸也重。她一个十四五岁的大户小姐,头皮脸皮都嫩生生的,哪经得起这么折腾。正要发作,无心的声音从外面传了进来:“月牙,我怎么数这个嫁妆箱子不对数啊!”   月牙忙着给她开脸,头也不回的喊:“鸡棚那还有俩箱子!”   岳绮罗的嫁妆体面得很,是“三十二抬”,三十二个半人大的柳木箱子,堆满了无心家的屋子和小院。昨个他半夜上茅厕,还绊在箱子上摔了个跟头,额头上磕出一大块青紫,看的月牙又心疼又气。然而无心的声音又响起来了:“找不着啊——”   “哎呀!”月牙一跺脚,也顾不上开脸了,因为无心净给她添堵。她转身出门找无心了,岳绮罗像得了宽恕,坐在窗边摸着自己的脸。嫩生生的,哪有什么汗毛?她认为这完全是多此一举。   一只母鸡忽闪着翅膀,咯咯咯的从门口进来了。是只白毛的乌鸡,母鸡走到炕边,眼睛里飞出一点青蓝色的光芒,在空中幻化成一个人形,是白琉璃。   白琉璃笑着看她:“岳绮罗,你这是摔进面粉堆里了?”   岳绮罗没好气的横他一眼,三两下把自己脸上的粉擦掉。她心里还记着仇呢,气恨白琉璃不跟她说实话。   她把两条腿笨重的横上炕,套着绣花鞋小脚蹬在枕头上。眼睛盯住白琉璃半透明的脸,点点下巴,权当是问候:“胡四哥,别来无恙。”   白琉璃傻了:“你什么时候想起来的?”   “三十年后吧。”   白琉璃沉默了半天,认为岳绮罗的疯话不能信。   他跟岳绮罗算起来恩怨不少,最近的就是前几天,他帮着无心整治岳绮罗这档子事。虽然算来算去是岳绮罗比较理亏,但胆大的也怕不要命的,岳绮罗疯起来一点道理不讲。白琉璃认为三十六计走为上,立时明智的一合手:“新婚快乐,告辞了。”便要化作游魂回到母鸡的身里。   岳绮罗当机立断叫住他:“白琉璃,你是不是早就见过张显宗!”   白琉璃一愣:“见过,刘子固啊。”   “不对!”岳绮罗摇摇头,满头金饰晃得叮当响,“几百年前,崇祯年间,煤山。那个剑客是不是就是张显宗!”   白琉璃向后一缩,准备装傻:“啥?”   岳绮罗摸出枚纸人,啪的镇住他:“他到煤山围堵我是不是你指使的?”   “什么叫指使?”白琉璃被她定住,苦不堪言,“我曾经对他有救命之恩,他还我人情罢了。”   岳绮罗凶巴巴的瞪着眼:“那你不告诉我!”   “我有说话的余地吗?”白琉璃想到当年的事,梗起了脖子,“花月,算起来,你还欠我一个肉身呢!”   “你少套近乎!”岳绮罗听见他叫自己旧名,平白的比他矮了一辈,更是气往头顶窜。白琉璃适时向她身后瞥了眼,叫道:“张显宗!”   岳绮罗回头一看,半个人影也没有,知道自己中计了。回头一看,白琉璃已经缩回了白毛母鸡,咯咯的叫着。她气的掐住鸡脖子,一通胡乱的摇,一时鸡叫声传遍满屋,扑腾的漫天鸡毛。   “哎,这是咋了?”月牙从外面走进来,瞧见新娘子趴在床上,要掐死他们家的老母鸡。她愣了,心想岳绮罗馋鸡汤了?   月牙费了好半天才把奄奄一息的母鸡从岳绮罗手里抢救下来,又把一身鸡毛的新娘子抱上轿。因为她这一身嫁衣讲究的过分,而她人又小的过分,几乎迈不开步。张显宗给她置办了半副銮驾的仪仗,花轿是崭新的,另有串灯、开道锣、清道旗、肃静牌一对、回避牌一对、红绿伞各一把,花轿后面还跟着两匹马。岳绮罗蒙着盖头上了轿,隐隐瞧见队伍前方的马背上坐着个军装青年,便很欢喜的要掀开盖头,不料被无心一把丢进轿子,怀中还塞了面铜镜,图一个驱邪避祟的彩头。岳绮罗摔在硬梆梆的轿子里,恨恨的认为无心公报私仇。   茶房在前面拖着嗓子喊了声:“齐啦家伙!”岳绮罗只觉轿子一轻,已然被抬了起来。   从无心家到老宅子距离不长,一路上敲锣打鼓,好不热闹。听说文县的张司令要娶亲,百姓都跑到街上来看热闹。一长串仪仗气派得很,不输京城的大户人家。姑娘家们一边看,一边感叹着今日的新娘子真是好福气。因为文县人人皆知,今日嫁进门的姑娘原本就是张司令的九姨太。姨太太什么地位?顶多娶亲时摆个宴席,人是要从后门抬进去的,嫁衣也不能穿鲜红的料子,顶多裁一身紫红胭脂红的新衣裳,已经是天大的宠爱了。即使是姨太太扶了正,也没有补办婚礼的道理。今日这位九姨太好大的面子,竟叫张司令屈尊替她置办嫁妆,跟娶官家大小姐似的迎进门。   赵家二丫头扯着手帕站在路边,心想这新娘子该不会是天仙的长相吧?   正想着,花轿已经抬到了面前,细绸红窗帘一掀,露出张水嫩好看的脸来。赵家姑娘愣了,没想到新娘子竟然掀了盖头!   这可是天大的奇事,从来也没人见到新娘子半路自己掀盖头的。一时四下哗然,有好事的人喊起来:“新娘子掀盖头了!新娘子掀盖头了——!”   仪仗最后头跑上来一个长褂清隽少年,青湿的两道眉,皮肤白皙,生的好看又年轻。少年的眉头皱的能挤出水来,跑过来压低声音向轿子里呵斥:“岳绮罗,你省点心行吗?”   少年哗的一下把窗帘合上,跑回了仪仗末尾,水灵的眼仁在赵家姑娘身上凝了一瞬,又迅速地飘走了。这一眼可看的她心如鹿撞,面色潮红。她想,这么好看的少年人,上哪能找见啊?   赵大娘瞅见自家姑娘望着人发呆,知道她是少女怀春,便叹了口气,拧着肉给她拧醒:“瞎瞅什么?人家是有媳妇的!”   岳绮罗在轿中如坐针毡,无心盯着她,不让她探出头找张显宗。忽然轿子头一沉,磕在地上停住了。一只带着白手套的手伸进来,要牵她出来,青蓝的袖口上一粒金属扣子,是张显宗!岳绮罗腾地站起来,头顶磕到了轿子,整个花轿摇摇晃晃,她不管不顾的掀开轿帘。   张显宗站在人群中央,忐忑的等着岳绮罗出来。忽然花轿一阵猛地摇晃,他以为是岳绮罗磕到绊到了,连忙去扶。忽然轿帘高高的扬起,一个香喷喷红通通的小东西飞了出来,扑进他怀里。他抱了满怀的绸布,一股幽沉的香气沉了下来。他愣住了,岳绮罗从未待他这么亲密过。   岳绮罗窝在他怀里,伸出两条莲藕似的手臂怀住他脖颈,盖头已经被她掀到了头顶。抬起头,眼仁黑亮如宝石:“张显宗!”   他把她举高到头顶,明晃晃的阳光映照在她的发饰上,岳绮罗冲他笑了,是他从未见过的笑,从嘴角笑到了眼睛里。她不笑时已是个潋滟的美人,乍一笑起来,竟然给他看呆了。他愣愣的道:“绮罗,怎么了?”   岳绮罗低下头,在他耳边悄悄说:“我想你啦!”   丝丝的气流呵在他颈侧,莫名闹得他脸上一阵潮红。他想,自己是娶过八房姨太太的人了,今儿个是怎么了?   “绮罗,我扶你进去。”   但岳绮罗赖在他身上不下来,满街的人都眼睁睁的看着:“不行,你背我进去。”   “好。”他很纵容的答应了她,真的背着她进了堂屋。他不怕贻笑大方,因为娶姨太太当正房已经够惊世骇俗。他甚至不在意岳绮罗是不是人,她是他的小妖女,上天入地也有他惯着。   岳绮罗扯着条红缎子,缎子另一头是张显宗。礼官在一旁端然站着,高喊:“一拜天地——!”   她跪在垫子上,额前的顶凤磕在地上。她想起昨天给荀陆离留下的那张字条:“结发为夫妻,恩怨两不疑。生当复来归,死当长相思。”   “二拜高堂——”   她没有高堂,张显宗也没有。八仙椅上本来应当空荡荡,但此时竟然坐着无心和月牙两人。月牙当了人家的便宜娘亲,此时紧张的直扯衣襟。反倒是无心很无耻的正在喝茶,十分满意的冲她点点头,岳绮罗恨得咬牙切齿,心里暗骂:“不要脸!”   “夫妻对拜——”   张显宗转过身来,看着面前自己的小新娘。他做梦也不曾想过,这一天竟然会降临到他头上。   他忽然觉得一切都太不真实,他是匍匐在她脚下的侍臣,供她一世猖狂。岳绮罗答应嫁给他时,他以为自己痴念成狂发疯了。半月以来,他都不敢相信这是事实。然而今天她就站在自己面前,是他一人的新娘了。   “绮罗?”他没有拜,小声地唤她。   “恩?”岳绮罗从盖头下抬眼望着他,眼神是殷切的欢喜。   “我...”他舔了舔干巴巴的嘴唇,“我像是在做梦。”   岳绮罗一愣,扑闪着睫毛笑了:“我也在做梦。”   礼官催起来了:“夫妻对拜——”   他还没来得及看懂岳绮罗眼中的意思,她已在自己面前弯下了腰。三跪九叩礼成,她已经是他的结发妻子。   新娘被花烛小儇送进了洞房,张显宗被副官拉扯着去喝酒。他远远望着洞房的方向,一个裹着厚重绸缎的小影子一步步走着,每走一步,便更安心一步。他的心里揣着一只热腾腾的火炉,源源不断地向他周身输送暖流。掰开来看,每一瓣都刻着岳绮罗的笑。   喜酒一直喝到了暮色西沉,灌倒了一批大小军官。顾国强与他一酒泯恩仇,又成了打天下的好兄弟,嚷嚷着借这顿酒席给他践行。无心在旁边寒碜他,说顾国强当了旅长,居然抠的不舍得另办酒席给人践行,拿喜酒借花献佛。两个人又是喝又是骂,喝到最后,自然是顾国强败下阵来,被无心拖在地上拖回了司令部。   张显宗其实没喝多少,他要等着去看绮罗。喝得太多,他怕绮罗嫌自己身上都是酒气。他很怕自己的形象不够光辉好看,尤其在她面前。   比起前院的喧闹,后院更加安静地出奇。洞房里点着明晃晃的龙凤花烛,披红挂绿。他小心地推开门,瞧见岳绮罗静静地坐在床上,眼底映着跳动的灯火。   他竟然莫名的紧张起来,脑中回想着结婚的步骤。什么来着?他瞥见桌上的酒杯,心道,是了,交杯酒。   他抓起酒壶,颤巍巍的倒了两壶酒,一杯递给岳绮罗,低着头道:“绮罗,给。”   岳绮罗没有接,反倒噗嗤一声笑了起来:“张显宗,你怕我?”   张显宗的脸上又涌起两团潮红,张口结舌道:“不、不怕。”   岳绮罗被他逗得咯咯笑起来,头上的流苏哗啦啦直响。她笑起来好看的像仙子,他又看得呆了。他知道自己是没出息的人,偏愿意沉溺在小妖女的温柔乡中,一醉不醒。   岳绮罗笑了半天,笑够了,撅起嘴发号施令:“张显宗,我要骑马!”   张显宗愣了愣,笑道:“大半夜的,上哪找马?”   岳绮罗的手指高高的扬起来,指在了他额心。他跟着她的手指也指住自己,一时没明白:“我?”   岳绮罗连连点头:“恩!”   他明白了,原来岳绮罗说的马是他。张显宗立时轻松地笑起来,一弯腰,把岳绮罗小小的身子抱在怀里。“好,我带你骑马。”   岳绮罗骑在他的脖子上,轻飘飘的。张显宗驮着她在院子里转悠,她把盖头扯下来当做马鞭,在空中舞成了花,口中喊:“驾!驾!”   张显宗笑着,忠实的扮演她的马,岳绮罗的笑声和盖头一起拂在他头上。他想,去他妈的春宵一刻值千金,绮罗笑的开心,他只觉这一刻已经足以千金不换。哪怕他做一生一世的马,也都心甘情愿的。   岳绮罗两只手都在空中挥舞,忽然一个没坐稳,一声尖叫,整个人跌了下来。张显宗一惊,伸手接住她,抱了个满怀。满头的首饰哗啦啦掉了一地,她的鬓发散开了,自下而上与他对视。   张显宗盯着她的眼睛,轻声道:“绮罗,你今天很不一样。”   “当然不一样了,”岳绮罗笑着,眼角却闪动着一点光芒,“张显宗,我都几十年没见你啦!你不认得我,我可还认得你。你不知道,我每一天都是想你的。”   “几十年?”张显宗笑了,他认为岳绮罗在开玩笑。   “恩,”岳绮罗伸手环住他脖颈,“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,很长很长。梦里你死了一次,两次,三次。最后一次,你还答应说下辈子娶我。可到了下辈子,你反倒不喜欢女人,是个说话不算数的骗子。好在梦醒了,我又见到你啦。”   “那真是很长的梦了。”他笑着抱紧她,“还骑吗?”   “不骑了,我要回屋睡觉。”岳绮罗很应景的打了个哈欠,眼角亮晶晶的。   张显宗抱着她回了屋,替她摘下头上的首饰,散开长发。他出门打了盆热水来,想替她擦洗掉脂粉。一回屋,瞧见岳绮罗坐在床沿忧虑的摸着下巴。   “张显宗,”见他进来,她便伸手招他过来,“我下巴上长了个疙瘩。”   “我看看。”他很急切走过去,挑起她的下巴。   但她的下巴光溜溜的,什么也没有。岳绮罗抓住这个机会,撅起嘴“啾”的亲在他鼻尖的痣上,露出近乎狡黠的坏笑。   张显宗傻了,脸上涌起一股燥热,他想,自己这是被十六岁的小姑娘吃了豆腐?   不对,他忽然反应过来,他们现在是结发夫妻,算什么吃豆腐?他决心鼓起勇气报复回来,然而岳绮罗狡猾的躲开,不让他碰。张显宗无奈的笑了,他其实没想睚眦必报。来日方才,她与他还有一生一世的日子。   张显宗拧了把热毛巾,要替她擦脸。忽然听见她发出长长一声喟叹,抬起头,岳绮罗坐在床沿边晃着脚,眼仁亮亮的:“张显宗,这是我最不想结束的一天了!”   他以为她是小孩子心情贪玩,便笑着安慰她:“那就不结束。”便拿着毛巾站起来,瞧见岳绮罗脸上竟然挂着两行泪,眼圈红通通的,他愣了,伸手替她擦掉:“怎么哭了?”   岳绮罗一震,又有回过神来,连忙狠狠地擦了把眼角,笑道:“我是欢喜疯啦,张显宗,过了今晚,我又见不到你了。你...你再跟我说说话吧!”   “好,”他言听计从的搁下毛巾,坐在她旁边,“绮罗,你想听什么?”   岳绮罗很自然的把头靠在他肩膀上,声音低低的:“张显宗,离开了文县,你打算怎么办?”   “怎么办?南下,换一个地方驻扎。”   岳绮罗摇起头来了:“不好,还要打仗,打来打去,又不知道是怎么死的了。”   他笑道:“那就不打,把军队就地遣散,我们带着钱去南方,买一个房子做生意。怎么样?”   岳绮罗低低的笑了,小脑袋蹭在她的颈窝里。张显宗小心的伸出手,环住了她的肩膀。   龙凤花烛烧到了一半,珠泪斑驳,她盯着花烛的眼睛模糊了,飘出了窗外。张显宗抱着她,从他如何发家讲到了如何造反,又在她的要求下把八个姨太太从头讲到了尾。烛光跳啊跳的,像一颗炽热的太阳。   那天她竟罕见的做了梦,梦里一片茫茫的大雪,子弹擦着耳边飞过。而她跟在张显宗的身后奔跑,天地间唯一的温度来自他的手。他牵着她,一路跑到了天涯海角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今天这一章想写很久了,冒出这个灵感的时候正在听《画心》,硬是把自己虐到。 其实是我自己私心一直想写他俩结婚哈哈哈 ☆、第九十二章      哐当——哐当——   岳绮罗睁开眼睛,她躺在一辆行进的火车中。   她不愿醒过来,想着闭上眼还能看到张显宗。然而即使闭着眼,意识也无可逆转的清醒了过来。   耳边的声音越来越真切,除了火车行进的轰隆声,她还隐约听到杯盏相撞的泠然脆响。一股咖啡香气钻入鼻中,有人轻轻地走过来坐在她身边,探了探她的额头,轻声道:“做噩梦了?”   岳绮罗偏过头,避开他的手。她不睁眼也知道是唐山海。   唐山海拿手帕给她擦汗,她又把头偏到另一边,便听他笑道:“明明就是醒了,还在装睡。”   岳绮罗怏怏的睁开眼,第一次祈盼一睡不醒。   一觉醒来,已是1941年的天下。前尘往事都抛在了身后,她一生一世的缘分都在梦里化作乌有。她明明刚睡了一个长长的好觉,此时却累的睁不开眼。   唐山海没有发现她的异常,走到窗边打开了窗,一股凛冽的春风吹了进来,他说:“起来吧,快到站了。”   岳绮罗直起身子:“我们在哪?”   “天津,”他转身端起咖啡,望着她,“绮罗,你睡糊涂了?昨晚从北平出发,今天就到天津站了。”   “可我们不是在上海......?”   唐山海笑了:“我已经离职了,军统那边也报了失踪。自由身一个,去哪都行。”   岳绮罗愣了半天,才想起来当年的细节。吹进包厢里的风中挟着青草的气息,这是1941年的春天了,是唐山海死后的第一个春天。但梦境里一切推翻重来,岳绮罗翻身下床,右腿好端端的,她身上还穿着那件磁青薄绸旗袍,肩头的绸缎平整完好,没有半点枪痕。   她在春风中清醒的撩了撩刘海,缓缓地说:“没想到你真的会跟我离开上海。”   唐山海喝了口咖啡,平静地点了点头:“恩。”   “那你的家国呢?”岳绮罗凝望着他,“你的信仰和追求,都不要了吗?”   “不要了,”唐山海笑了,“我已经尽到我最后的职责。从今往后,我只为自己而活。”   岳绮罗心底不由泛上一股酸涩,倘若唐山海早一日想通,哪还能落得如此下场!她紧接着想起徐碧城,心头便有如硌上一根鱼刺,涩涩的问:“那你的爱人,你也不要了吗?”   “绮罗,你在说什么?”唐山海讶异的看着她,“你不是就在我面前吗?”   岳绮罗这才看见他左手中指上带着一枚戒指,不同于他与徐碧城的结婚戒指,而是一枚简朴的银戒。她伸出自己的手,只见她的中指上也戴着一枚银戒。是订婚的标志。   岳绮罗忽然颤抖起来,她竟从未真正弄清楚唐山海的心思。从前她只知道唐山海深爱徐碧城,即便她与别人暗通款曲,他也甘愿为她赴汤蹈火。唐山海为了徐碧城,与她较过真,生过气,甚至还开枪打伤了她。多年来每逢阴雨天入骨的疼痛,都在提醒她昔日种种。午夜梦回,她甚至恨起了他。可到头来,竟...竟只是一场误会。   唐山海见她发呆,便走过来又探她额头:“你昨晚像是做了噩梦,一直说梦话,还出了一身的虚汗。”他用手帕擦掉她脸上的冷汗,“喝点咖啡?”   “不要。”岳绮罗还没喝,嘴里已经泛上一股苦味,很嫌弃的皱起了眉。她不大爱喝咖啡。   岳绮罗又低头摸了摸自己的戒指,脸上浮起一个涩涩的笑,然而嘴角下撇,是要哭的意思。她真真切切的感到自己已经受够了,云骐把美好都摊在她面前,又生生地给捏碎了。   她不想过了,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成了燎原之火,一日日的回到原点,她过不下去了。火车还在隆隆的行进,兴许自己跳下去,这个幻境就彻底地被撕裂。即便是真的死了也无所谓,两千年岁月有如虚度,未来的路如何走,她心里半点主意也没有。然而她偏过头看了一眼唐山海,满腔的悲壮骤然烟消云散。   她知道,她若死了,张显宗一定很难过。   岳绮罗吸了吸鼻子,转着手上的订婚戒指。戴的久了,手指上勒出一条细细的红痕来。唐山海死的仓促,她甚至没能和他多说几句话。她不能死,因为死了就没人再记得这些事。生生世世的孽债都刻在她的魂魄里,她得活着出去,把这些事都一一讲给他听。   她睨了眼唐山海,忽然一把抓过他的左手。只见他无名指上一道浅浅的痕迹,是戴久了婚戒留下来的,一时竟喝起了无名醋,狠狠地用指甲一抠。唐山海猝不及防,疼的叫了一声,收回手苦笑道:“绮罗,怎么了?”   “都说无名指连心,我倒要看看你心里可还惦记着谁么。”岳绮罗仍然不解气,凶巴巴的瞪着他。唐山海那两枪打的太痛了,她忘不了。   “我不会惦记别人。”唐山海笑的十分无奈,以前他从不知道,原来岳绮罗也会有小姑娘的一面。   “好,那这样。”见岳绮罗仍是一脸怨忿,便将中指上的银戒摘下来,戴在无名指上,正巧覆盖在戒痕上,“无名指连心,这样可好?”   岳绮罗不高兴了,噘着嘴说:“你和她的婚戒是火油钻石,和我的就是破银戒指。厚此薄彼,也不怕羞。”   唐山海笑了,岳绮罗此时真像个爱吃醋的小丫头,是他以前从未见过的模样。他揉了揉她的额发,道:“等到了天津,我给你买一只钻石戒指。”   太阳升到七八点钟的时候,火车到站了。他们轻装出行,统共只有一个皮箱子。天津这一片,岳绮罗是熟悉的。然而三十年过去,如今也变了个样,只有起士林还在德租界里矗立着。唐山海说到做到,下了火车就带她去百货公司。   此时还是战时,百货公司里人不大多,即使有也都是清闲的太太小姐。买珠宝的老板无所事事地撑在柜台上打瞌睡,听说有人要买钻石戒指,立刻提起精神,把积压的老底拿出来献宝。岳绮罗远远瞅了一眼,只觉得眼花缭乱,便走到一边去看衣裳了。   时代变了,衣服的款式也不同。上一次张显宗带她来买衣服,还是民国初年,裁缝铺里的衣服式样还带着前清气息,旗袍袖子能长到手肘,高领子硌的她下巴疼。她在店里绕了一圈,每一件都喜欢,每一件又都不喜欢。张显宗跟在后面,让副官把她看过的每一件衣服都包起来,小心翼翼的供着她。   她那时窝在兔毛手筒里,冷面冷心,想着张显宗果然是个傻子。   岳绮罗一边愣愣的想着,一边从架子上拿下来一件旗袍,是斑斓的洒线绸,红里透白。她对着镜子比照着,刚好能露出两条莲藕似的手臂,料子也好,衬得她肤色莹白。唐山海这边端着个戒指盒子走过来给她挑选,见她举着件旗袍比来比去,便笑道:“喜欢就试试看。”   岳绮罗偏过头,见他手里的盒子中摆着各式各样的钻石戒指,每一枚都闪着火油样的光芒。她忽然想起了什么,小声道:“钻石这么贵,买得起吗?”   唐山海只是微笑:“买得起。”   岳绮罗眼尖,忽然发现他西装衣襟上少了条金链子,伸手掀开一看,果然不见他的金怀表。他那块表是西洋货,值不少的钱。岳绮罗心中了然,叹了口气:“我不要了,一枚戒指而已,当什么真呢。”   “不要紧,买得起。”唐山海摇摇头,“我早就不喜欢那块表了。”   然而岳绮罗说什么也不要,很老成的叹道:“过日子嘛,要省一点。”活像个玩过家家的小大人。   唐山海只好作罢,合起盒子。见岳绮罗仍举着那件旗袍不放手,便笑道:“试试这件衣服吧。”   岳绮罗从试衣间里出来时,在镜子里看到了久违的九姨太。自打她去了上海,就再没穿过这样的颜色衣服,终日都是冷色的学生校服。其实她还是适合这样的大红色,像她那件斗篷似的。旗袍很贴身,勾勒出她娇小的身材曲线。岳绮罗对着镜子左照右照,心里十分喜欢。   唐山海走到她身后站定,镜子太矮,照不出他的脸。他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两个小东西,小心的戴在她耳垂上,是一对钻石耳坠。岳绮罗愣了,晃了晃头,长长的坠子扫在她肩头上,她轻声道:“你还留着?”   唐山海点点头,伸手碰了碰坠子,五光十色的摇曳起来:“很配你。”   “我以为你给徐碧城了。”岳绮罗话音未落,自己倒横起眉毛来,“她要是戴过,我就不戴了。”   唐山海笑了:“碧城配不起钻石坠子。”   岳绮罗难得的笑了,笑过了,又觉得自己是个刻薄的小混蛋,专捡别人笑话。然而又想到无论自己如何恶毒,都有张显宗纵容她。脸上的笑意又浓了一分,是个肆意的笑。她摘下一只耳坠,缠在唐山海左手的银戒指上,钩子挂住戒指。她很满意的拍拍他,抬起头道:“现在你也有钻石戒指了。”   唐山海抬起手来,见自己无名指上缠绕着一圈璀璨的钻石,甚至有点硌手。他笑道:“好看。”   岳绮罗买了新衣服,很高兴的走出百货公司。德租界是个洋派的地方,街上都是小洋楼和汽车,和上海没什么两样,看不到旧日的影子。她停下脚步撅起嘴,对着唐山海说:“唐山海,我不喜欢天津了,我要去文县。”   文县是个唐山海听都没听过的小地方,好在通了火车。赶到火车站时,正好买到最后一班当天到文县的车。岳绮罗虽然刚刚因为新衣服和戒指高兴了半天,但坐到火车上时,脸色又沉了下来。文县是个不详的地方,这几十年她走南闯北,雪山大漠都去过,唯独没有再回过文县。昨天的确梦回故土,但如今的文县已经没有了张显宗,成了一座巨大的坟墓。   火车一直开到了夜里,唐山海已经熬不住打了瞌睡,睁开眼,岳绮罗定定的盯着窗外,眼仁映着稀薄的灯火。他以为她还惦记着钻石戒指,便过去摸摸她头发,低声问:“怎么了?”   他是不善言辞的人,向来只会问怎么了,安慰人也只会一句“放心”“没事的”,好在岳绮罗从不计较他嘴笨,偶尔骂他一句冰窟窿,脸上也是含着笑的。他是个乏善可陈的人,能遇到岳绮罗,他始终笃信是自己三生有幸。   火车缓缓地在文县火车站停下了,岳绮罗转过头,眼神透过他望着另一个人:“我想回家。”   岳绮罗说的“家”,其实是个废弃的老宅子。文县这几年天翻地覆,她不认得路了,一路上拉着好几个路人问路。只是那些路人一听见顾宅这两个字,脸上立时现出一种恐慌的神情。唐山海跟在后面向路人打听清楚,才知道原来顾宅是当地有名的鬼宅。据说几十年前顾宅中死了不少人,后来当时的军阀张显宗带着九姨太住了进去,更是变本加厉。据说九姨太是个妖孽,专吃人肉,张司令的八个姨太太全被她开了瓢,脑浆子都吸走了。后来张司令和九姨太兵败出逃,听说双双死在了猪头山,从此顾宅成了凶地。有打更的守夜人说,半夜时分顾宅里常常传出女子的笑声,人们都说是张司令和九姨太的鬼魂在顾宅相聚呢。   唐山海听了张显宗的名字,心下便了然了几分,知道那女鬼九姨太多半就是岳绮罗,便也笑笑跟上了她。顾宅临近的半条街都空无人烟,可见此地凶险到连流浪汉也不敢住。岳绮罗自然是不怕的,她急匆匆的要回顾宅,也不知是想找什么。唐山海心下有些奇怪,因为自己从未听她聊起过文县,若说她思乡情切,唐山海是决然不信的。   顾宅的大门上虽挂着铁锁,却已经从里锈到了外,一踢就开。满院的尘土扑面而来,夹带着一股散不去的死气。唐山海扇开面前的灰尘,抬眼却见岳绮罗已经跑了进去。   自民国二年以来,这里便大门深锁,因此屋内陈设都与当年别无二致。岳绮罗跑到堂屋,想起自己昨天便是在这里拜的堂。锣鼓喧天,她穿着厚重的嫁衣,无心厚颜无耻的坐在八仙椅上喝茶。她走遍了每一间屋子,心里越来越空。不过一夜之间,这里就成了破烂的废屋。   她说什么也要回来看看,是因为她知道,过了几天就再也没有机会了。她与张显宗缔结终生的地方,早就毁在了破四旧中。这一别,就是永生永世。   她跑到了后院,伸长手臂转了一圈,颤抖着勾起笑容,“唐山海,你看,我们昨天就是在这里结了婚,你还记得吗?”   春夜的寒冷忽然重重的压下来,凉的她遍体生寒。她想起来,她的昨天已经是三十年前了。   顾宅空荡荡的,她的回声在四方的院子来回撞击。唐山海跨过门槛,脸上是困惑的神情。他什么也不记得。   岳绮罗脸上的笑也凉了下来,梦境是假的,梦中梦更是假中假。只有天下第一的傻瓜才会相信一个梦,可这样的梦又太真实。从骨骸渗到发丝的冷,杜鹃花的香气,张显宗掌心的温度,每一样都是真真切切的。   岳绮罗的脑海中一团乱麻,竟然想能沉浸在梦境中,也未尝不是件幸事。她可以买下这间宅子,重新做回她的九姨太。等到过几年战火停了,就置办些生意。她与张显宗没有做过的事,难道与唐山海就不能做了吗?但忽然间,她脚下绊到了一个东西,是条红帕子。   她捡起来,一点点摊开,帕子上绣着花好月圆,四角坠着定风如意珠。这不是普通的帕子,是新娘的盖头。   岳绮罗在料峭的春风中浑身颤抖。这是她昨夜从张显宗身上摔下来时,手中滑脱的盖头。   她刚捡到这帕子时,腿脚一软,几乎要跪下来,然而硬生生的刹住了。岳绮罗是不能跪的。她心里知道这盖头没有扔了三十年不变样的道理,这是云骐开的一个残酷的玩笑。她才刚刚生出在梦境中苟延残喘的念头,云骐便高高的抛下了这个笑话,彰显着他至高无上的权力:他编织了幻境,这里的一切都是他恶意的玩笑,而她软弱的祈盼根本不足为道。她是案板上的鱼,一悲一喜都由他掌控,做不了主。   岳绮罗像忽然被人扇了两个耳光,骤然清醒过来,抱紧了怀中的盖头。张显宗死了,唐山海也死了。她想起来鬼城中的顾止,是她在尘世上最后一点留念。   岳绮罗垂下头,忽然低低的笑了起来。笑声愈演愈烈,几近癫狂。她还不能死,她是要去救顾止的。她从未这样想救过一个人,可她只剩下顾止了。天地间浩浩千万人,她什么也没有。   只有顾止。   一个荒诞不经的梦,一切都散发着轻盈的,腐烂的,嘶嘶的气流,冥冥中的神驱赶着失败但狂欢着的幽灵,而悲悯的无力感像浓腥的潮水一样,呼啸着要吞噬她。   她紧紧地抱着盖头,怀中有坚硬的物体硌着她的胸口,她探手捏住它,一点点拿出来。   “唐山海。”   唐山海抬起头,看见岳绮罗站在庭院中央,是个孤零零的小身影。她在寒风中一边颤抖,一边微笑。笑的偏过头去,眼仁晶亮。   “等你娶我的时候,我们在这里办婚礼好不好。”她吸了吸鼻子,抬头望着天空,“这一次,我也要穿白色的西式婚纱,比徐碧城的好看千倍万倍!婚纱的拖尾要一直拖到街上,手里花垂到地上...唐山海,你答应我,好不好?”   “好,我答应你。”   他困惑的向她走了一步,想看清她脸上的神情。月光兜头笼罩下来,照亮了她脸上的笑容。她的脸上挂着两行泪。   岳绮罗松开手,盖头上的定风珠磕在地上,清脆的碎裂开了,她的手中捏着一把小□□。   她哪里来的□□?唐山海心中涌上一股不详的预感,他知道岳绮罗要做傻事了。   “结发为夫妻,”她小声地念着,声音哽咽,“恩爱...两不疑。”   生当长相思,死当复来归。   她起先把枪口对准了太阳穴,然而又担心自己的脸被打花。她动了动僵硬的手臂,把枪口缓缓地移了下来。   她想过万一这一枪打下来,梦境外的自己说不定也会殒命。但也许她死了,云骐就会放过顾止。一命换一命,她用自己的命换下顾止,一点也不亏。   她想起就在这个院子里,张显宗袖口上的扣子贴在她脚心上,冰凉的一点。他抬起头望着她,忽然笑了,眼角闪着泪光。   他说:“因为我爱你。”   岳绮罗小声地重复了一遍,声音微弱成了气流。一股欢喜与悲凉的洪流骤然淹没了她,她扣上了扳机,低低的笑了。   “张显宗,”岳绮罗隔着寒夜望过去,一滴眼泪划过嘴角,“我们明天再见。”   直到她把枪对准了自己的心口,唐山海才终于确信她要做的事。然而太晚了,岳绮罗冲他缓缓绽放出一个欣慰释然的笑。刹那间,仿佛飞蛾扑火。   好像已经穷尽了她的一生。   “绮罗!”   砰——   惊起了满院寒鸦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唉这章写的太太太烂了...愧疚地说我最近处于严重瓶颈期,憋了十几个小时才憋出个残疾儿。 悲喜转折太突兀了,这章最后肯定要大改...为了兑现日更的诺言,还是厚着脸皮发上来了。 最后的部分实在是太烂了啊啊啊啊啊想自杀。 我尽量快点结束好让这篇文不烂尾...写到现在真的是崩溃,文风一落千丈愧对读者。 老岳当然不会死啦...这只是梦境。 已经语无伦次了,收拾收拾去睡。感谢一路追下来的小可爱们,并且没有在瓶颈期时嫌弃质量不好剧情拖沓...谢谢你们! ☆、第九十三章      岳绮罗醒来时仍然仰面躺在床上,这意味着她弱小抗争的失败。她没睁开眼,静静地躺着,从头到脚的疲惫。   躺的久了,她渐渐感觉出自己身上是一件丝质睡衣,是夏天了。门外传来一阵金丝雀的啁啾声,此地是她在重庆的别院。   她想不通自己对着心口开了一枪,竟然还是打不破幻境。她试着抬了抬右腿,一阵彻骨的闷痛。岳绮罗闭着眼叹了口气,一万个不愿起来。   “绮罗?”有人推门进来,走到她的床前,“绮罗,起床吧。”   岳绮罗在床上翻了个身,继续装睡。   “还睡着呢?”那人用沾着水的手指拍了拍她面颊,冰凉冰凉的,岳绮罗微不可见的皱起了眉,心里有点烦躁了。   忽然的,一块冰凉的物件塞到了她的嘴里,她下意识松开牙关。因为险些要掉下来,因此一口咬住,一股清甜的汁液渗了出来。那人笑道:“还会吃东西呢,可见是装睡。”   岳绮罗败下阵来,睁开眼,沈兼离左手拿着把军刀,右手捏着半个梨子。身上穿的不是军装,而是一身长褂,活像个老太爷,脸上挂着坏笑:“起床吧,你这一睡就是大中午,都快吃午饭了。”   岳绮罗从床上坐起来,满头发丝睡得蓬乱,一脸起床气的模样。后院传来一阵沸水浇在案板上的嘶嘶声,沈兼离脸色一变,道:“锅烧滚了。”便把军刀插在梨上,一股脑塞进岳绮罗手里。   刚把后厨的杂乱料理好,一出二门,岳绮罗已经穿好了衣裳,是件姜黄色天鹅纹绣的短旗袍。头发懒得梳,就挽了两个双丫髻垂在脑后,更加像个小丫头。岳绮罗眯起眼,望了眼后厨,又望了眼有些狼狈的沈兼离,脸上显出怀疑的神色。   “你做饭?”末了又怀疑的重复一遍,“你做饭?”   “是啊。”沈兼离一脸坦然。   岳绮罗皱起鼻子嗅了嗅,空气中没有焦糊的气味。她认为是自己没睡醒,或者云骐搞岔了,把顾止或荀陆离安到了沈兼离身上。   日光朗朗,沈兼离在前院中央摆了个马扎,马扎前一筐新鲜的梨子,旁边一只八宝水晶盘,晶莹剔透的梨片垒了老高。岳绮罗走过去瞄了一眼,皱起眉:“削这么多梨子,你要喂猪吗?”   想了想又觉得喂猪太粗鄙,便改口道:“你要喂金丝雀吃梨?”   沈兼离很坦然的看着她:“喂你。”   岳绮罗觉得自己脸上有些燥热,想着大概是天气热的缘故,便偏过头不再看他。一股甜腻的香气钻入鼻中,愈来愈浓,岳绮罗疑道:“哪来的桂花香?”   沈兼离低着头,非常用心的拿军刀削着皮:“后院的桂花树啊。”   桂花树?岳绮罗心中咯噔一声,哪来的桂花树?   但后院果真种着一株金桂,枝繁叶茂,满树花开。站在树下,一股浓香扑鼻而来。岳绮罗浸泡在满院的桂花香中,头脑一片混沌,理不清前尘往事。   “沈兼离?”她的声音也不像自己的了,“这棵桂花树,是什么时候种的?”   没人回答她,转头一看,沈兼离还坐在马扎上削梨子。她蹬蹬蹬地跑过去,气急败坏的踹了一脚沈兼离:“别削了!”   岳绮罗也不知自己今天脾气为何这么大,但沈兼离竟然不生气,反倒温柔的笑道:“为了给你做桂花糖啊,前几年种下的。”   岳绮罗觉得这话听着有点耳熟。   “前几年?”她记得自己和沈兼离统共还没过完一年,“什么?”   “你睡糊涂了?”沈兼离放下刀,无奈的望着她,“那时候在战场上,我说要给你种一棵桂花树。”   “什——”岳绮罗难得的结巴了,杏目圆睁,“什么战——”   大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,打头走进来的是无心,手里掐着只半死不活的老母鸡。而他后面跟进来的人,岳绮罗睁大了眼睛,那分明是有肉身的白琉璃。   “哟,张显宗,削这么多梨是预备给我们吃的吗?”无心丢下老母鸡,搓着手要去拿一片梨解渴。   沈兼离敏捷的把水晶盘拉到自己身后,头也不抬:“没你的份。”   “嘁——”无心抱着手直起身,“小气。”   无心刚站稳身子,忽然一阵风从他身边掠过。转头一看,是岳绮罗忽然的扑到了白琉璃身上,对他的脸又掐又捏。   岳绮罗定定的瞪着白琉璃,满脸的诧异:“你——你是怎么得来的肉身?”   “我——”白琉璃指指自己,又指向岳绮罗,“用你的内丹啊。”   岳绮罗愣了:“那——那年战场上,沈兼离——”   “后来不是救活了吗?”白琉璃很关切的探探她额头,“岳绮罗,你没事吧?”   无心在旁边很适时地把白琉璃的手拿下来:“注意点,小沈还在呢。”   “救活了?”岳绮罗小声地重复一遍,“沈兼离,活了?”   无心和白琉璃非常配合的一起点头。   厨房又传来一阵沸腾的嘶嘶声,一股浓香飘到了前院,沈兼离丢下军刀,在长褂上擦擦手,站起来道:“开饭吧。”   于是今天的午饭便丰盛的令人咋舌。   沈兼离做的是渝菜,先是一盆酸菜毛血旺,又是辣子鸡,陈皮兔丁,黔江鸡杂,水煮肉片,并一大盆烤鱼。满桌红艳艳的辣椒,香气扑鼻。   岳绮罗不能吃辣,坐在桌前黑了脸。沈兼离从厨房端来一碗凉糕,又端了一碗苏州的桂花糖粥。一半豆沙,一半桂花。岳绮罗尝了一勺,竟然味道不错。   “你什么时候学会做菜的?”她还记得沈兼离炒个鸡蛋就炸了厨房的往事,没想到梦境里的沈兼离,竟然是个精通烹饪的大厨。   沈兼离低头冲她苦笑道:“绮罗,你逼我学的。”   “哦。”岳绮罗低下头乖乖喝粥,藏住一丝笑。她忽然想起来,其实欺负沈兼离是件顶有趣的事。   一席饭吃的鸡飞狗跳,因为无心拎来的鸡没能进厨房,反倒回光返照的扑腾起了翅膀。趁着几人吃饭时不注意,一脚踩进了毛血旺里。无心反应快,一把护住兔丁钻进了桌子底下,白琉璃早逃了个无影无踪,只有沈兼离勇往直前捉拿母鸡,自己的身上溅满了红油。岳绮罗抱着自己的糖粥,气的从桌子底下踹无心,一边说:“无心,下次你别来我家吃饭了!”   沈兼离换了衣服出来时,一桌饭大半已经被糟蹋的不能吃。岳绮罗抱着膝盖坐在后院门槛,怔怔的望着桂花树。见沈兼离出来了,便招呼他过来坐下。   “沈兼离,”她偏过头望着他,“今天是什么日子,要摆这样的宴席?”   沈兼离愣了愣,答非所问:“今天是个好日子。”   末了困惑的低下头,笑了:“我也记不得了,总觉得是个好日子,该庆祝一下。”   岳绮罗仰起头望着天,心渐渐沉下去。她知道这是幻境开始崩塌的征兆,大概昨夜她的举动的确撼动了幻境。如今幻境里已经圆不上前因后果,她的梦也该醒了。   “沈兼离,”她低声道,“有时我分不清,到底哪一边才是梦,哪一边才是现实。”   “你曾说过你难得一夕好梦。”   “是,”她笑了,“但我的确做了几个好梦。”   沈兼离没有说话,他的目光凝在岳绮罗面庞上,是一道温柔的光。   “梦里你对我说,在你死后,要我在你坟上种一棵桂花树。”岳绮罗没有看他,鼻腔骤然涌上一股酸涩,“可我却走了。我走后,你在重庆做了三十年的桂花树,我在山河里找你也找了三十年。沈兼离,我好久没见你了。”   前院的喧哗像是离他们有千丈远,此处只有金丝雀的啁啾声,锦鲤游动的水花声。细细听来,竟连二人的呼吸都清晰可闻。   “你说得对,今天是个好日子。”岳绮罗转过头,吸了吸鼻子,扬起笑,“是我重逢你的日子呢!”   她一生难逢一夕好梦,但遇见张显宗来,每一夜都是好梦。他就是她的大梦一场。   沈兼离隔着衣料握住她的手指,仲夏的午后,她的手指却冰凉潮湿。他把她的手包在手心,想借此给她一点温度。   但无心很不应景的跑了进来,搅碎了一院寂静。“岳绮罗,照相馆的人来了。”   “照相馆?”   “你不是要照相吗?人都到岳公馆了,快换身衣服下去吧。”   岳绮罗照过相,但从未和张显宗照过。上一次照相还是三十年前,她在文县逼着无心跟他合影。这一次换了个人,成了沈兼离。她难得的有些紧张,连连捋着自己的鬓发。   无心打了个哈欠,安慰她:“够好看了,快照吧,再等会天黑了。”   沈兼离照的局促,她也局促。两个人坐在两张八仙椅上,活像对老太爷老婆婆。摄影师一连照了四五张,正要收工。岳绮罗忽然站起来道:“等等!”   沈兼离抬起头看着她,只见她从椅子上站起来,竟然坐在了他身上,莲藕似的手臂环在他颈侧。无心登时想起了当年文县的场景,没憋住,噗的嗤笑出声。   岳绮罗气的咬牙,抓起一把珍珠项链丢过去:“白琉璃,把他给我拉出去!”   照了大半天,等到摄影师收工去洗片子时,果真已经暮色西沉。岳公馆的戏班子已经粉墨登场,唱的是一支《思凡》,戏腔婉转,只是听不懂唱词。岳绮罗窝在椅子中,闭着眼打起了瞌睡,十足的老太爷□□。   沈兼离望着戏台出了神,无心握着一把瓜子悄悄凑到岳绮罗身边,压低声音问:“岳绮罗,你打算什么时候跟小沈办好事啊?”   岳绮罗眼皮也没抬,只是沉沉的道:“没有那一天了。”   “没有?”无心讶异,“我以为你们——”   “没有明天了,”岳绮罗睁开一条缝,细不可闻的叹了口气,“都是假的。”   见无心听得一头雾水,她偏过头,望着他叹道:“无心,我问你。倘若你困在了只有一天的梦境里,梦中万事团圆,是个完满的美梦。可只有一天,一天之后,一切推翻重来。如果落到你身上,你会怎么办?”   “我?那就顺水推舟,及时行乐咯。”无心愣了,因为这个假设实在很怪,“既然无力改变,倒不如就地躺下,过一天是一天。”   岳绮罗听了这没头脑的答案,反倒点头笑了,眼仁在夜色中映出灯火的光芒:“对,及时行乐。”   一旁的丫鬟端上来一只托盘,忐忑的道:“少奶,照相馆的人刚刚来过,说是怎么洗也洗不出相来,望少奶莫怪罪,他们择日再上门重新拍过。”   岳绮罗捡起一张相纸,只见相纸上黑漆漆一片,一整盘的相片都是废片。她心里空落落的,低声道:“难道果真留不下一张照片么。”   她与张显宗相识这么多年,一张合影都没有留下。她有时想,也许这也是命中冥冥注定的。   岳绮罗遣了丫鬟下去,又泡了一壶香片茶。戏班一直唱到了深夜,无心和白琉璃早困得回去睡下。她见沈兼离也开始打瞌睡,便让戏班也停下来,带着他走回别院。   沈兼离在月光中打了个哈欠,笑道:“绮罗,你今天兴致很好。”   “是啊,人生得意须尽欢么。”她望了眼他,“我都说了,今日是你我重逢之日,是个好日子。”   他闻见了一股酒气,皱起眉道:“绮罗,你喝酒了。”   月光下的岳绮罗双颊绯红,是酒意涌上了头。一喝酒,笑意也更潋滟。“为何不喝?”   前面几步便是别院门,沈兼离一边扶住她,一边道:“绮罗,我去煮碗解酒汤,你喝了再睡。”   岳绮罗像是听不到他的话,仰头望着月亮,呆了半天,忽然道:“沈兼离,月亮升起来了,今天要结束了。”   沈兼离听出她这一句里带着哭腔,转头一看,她眼角果然含着泪光。他以为她果然是喝醉了,摇了摇头笑了,将她扶进了东厢门。正要去后厨煮解酒汤,衣角却突然被拉住了。   岳绮罗趴在床上,死死拉着他的衣角不放手,嘴巴撅了起来,是个喝醉的意思:“沈兼离,你不许走。”   他笑着扒开她手指:“我一会就回来。”   “不行,”岳绮罗不依不饶,“你走了,就再也回不来了。”   月上中天,再有半个时辰,就是第二天了。今天一过,沈兼离又成了重庆的一律亡魂。上穷碧落下黄泉,她可以找出千百个张显宗,却再也找不到一模一样的沈兼离。   沈兼离没有办法,很纵容的坐下来。“好,那你快睡吧。我陪着你。”   岳绮罗很乖的钻进了被子,黑亮的眼仁闪着光:“沈兼离,我想你了。”   沈兼离握住她的手,小小的一只,仍然是冰凉的。她体寒,腿脚也不好,在他心里永远是个让人心疼的小丫头。   岳绮罗打了个哈欠,已经生出睡意。然而仍睁着眼不肯睡,声音细细的压下来:“生当长相思,死当复来归...沈兼离,倘若我们都死了,你会去找我吗?”   沈兼离点头笑道:“会。”   岳绮罗的小手在他掌心一翻,小指勾住了他:“拉钩作证。”   他笑着把自己的小指勾上她的,晃了一晃:“我保证,不管重来几次,我都会去找你。”   “好。”   她最后的一句已经压下了哭腔,月光冷冷地洒进东厢房。她转了个身,把一边的眼泪在缎面枕头上抿干,另一滴眼泪挂在脸上,渐渐凉了下来。   她闭着眼睛,身周一切都沉入黑暗。沈兼离的手是温热的,她不放心的捏了捏,小声问:“沈兼离,你还在吗?”   “我还在。”   岳绮罗放心的阖上了眼睛,眼泪在脸上干成了泪痕。这一次,她彻底沉入无尽的黑暗中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大家都想看沈兼离,那我就写啦。依旧是很废很拖的微甜日常,明天就回到主线了。 今天更新前看了花儿与少年,张若昀真是太可爱了。因此看完的时候已经过了十二点,于是又熬到了现在。 张若昀爆可爱! ☆、第九十四章      岳绮罗重新睁开了眼睛,但此时眼前仍是一片黑暗。她跪在一片草地上,青草之下,是漫漫黄沙。   她在幻境中圆满了几生几世,然而现实的鬼城不过才刚刚过去几分钟。她千年的野心就在这几分钟间化作了乌有,只剩下一个活着的空壳。   风声猎猎,岳绮罗伸出手,抓到了一把黄沙。鬼城已经不再死寂,它像是被赋予了生命,在无尽的永夜中复苏过来。狂风席卷着黄沙砖瓦在城内肆虐,岳绮罗看不见,却能听见瓦片从梁顶剥离的裂响。巨大的风声中,有隐隐的啸声回荡,似号哭又似兽吼。   岳绮罗迎着沙尘扬起脸,轻声道:“云骐,你满意了?”   “还不够,”云骐的脚步声靠近了她,“你睁开眼看看,两千年的孤寂是什么滋味。”   “我已经瞎了,”岳绮罗八风不动,“你以为,天底下只有你知道什么是孤寂么。”   一个冰凉的东西抵在她眉心,是云骐手中的刀刃。   云骐笑了,鬼城中刮起了龙卷风,将他们围困在城中央的绿洲中。岳绮罗闭上了眼,但脸上仍然是无惧的神情。即使身处绝境,她也不曾表露出哪怕一丝的畏惧。   “起初,我的内丹融在你们的血脉中,混沌弱小,只能浑浑噩噩的替你们作恶。”云骐的声音几乎淹没在了风声中,“后来,你杀的人越来越多,积攒的怨念也越来越多。终于有一天,我从业障中化出了意识。”   一股温热的液体从她眉心流下,是云骐划破了她的血疤。无心镇在她养魂地的一滴血流了下来,须臾便消散在空气中。   但岳绮罗动也不动,仿佛根本觉不出疼。   “一千年前,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吗?”   岳绮罗没有说话,她记得一千年前自己的名字是萧殷华。   “我来提醒你吧,”云骐没有拿开匕首,又一滴鲜血流过她鼻尖,是她自己的血,“北宋年间,你一场瘟疫害死大半个汴梁的百姓。辽国时,你在草原上杀了数以千计的叛乱者。到后来,竟然还生出祭城的念头。”   “这两次聚起来的亡魂,足够我从中汲取力量。耶律钿匿死后,草原上仍旧冤魂不散,凝成一个巨大的鬼魂。我在这些魂魄中凝聚出独立的意识,一千年来,我一直等着你来见我。”   岳绮罗忽然笑了起来,声音却冷得像冰:“愚蠢。”   云骐翻手把刀刃贴在她颊侧,迫使她偏过头去。他恨不得一刀刀划烂她的脸,让她引以为傲的容颜尽数毁在他手里。然而他忽然地平静下来了,因为自己有更重要的事要做。   “寰清,你自恃无所不能,作恶多端。可你难道以为,你的灵魂不入阎王殿,就没有人来整治你吗?”   岳绮罗冷冷地笑道:“我死了,也要拉你陪葬。”   “哈!”云骐发出一声短促尖利的笑,“寰清,你想求个痛快,怕是也没那么容易。两千年来,你的亲人、朋友、爱人,都死在你的手里,无一幸免。我听说你上一世曾被恶鬼噬咬殆尽,那种滋味,想必永生难忘吧?”   岳绮罗忽然变了脸色,因为鬼城中的啸声忽然骤起,竟压过了风声和崩塌声。这啸声不是别的,正是千万怨魂的嘶吼!她无需有一双可视物的眼睛,便已能觉出千万道目光须臾间凝在她身上,目呲欲裂。混沌的夜空中,忽然亮起一盏盏明灯,有如一把把怨毒的刀子,要将绿洲中央的少女刺成筛子。   “寰清,你可叫他们好等一场。”云骐轻声道,“你以为,你逃的了吗?”   “他们的确死在我手上,我从不否认!”岳绮罗的声音有些颤抖,“可师兄死在你手上不知多少次,云骐,你又何辜!”   “是你害死他的!寰清,你罪孽滔天,还不悔改!”   岳绮罗忽然愣住了,而后轻轻笑起来:“原来你费了这么多心血,就只是想要我悔改?”   “非也,”云骐冷笑道,“我要让你尝尝,什么才叫永生的痛苦。”   鬼城已经彻底苏醒,然而在这场苏醒中,耳边呼啸的风声却停了下来。突如其来的寂静冰水一样兜头笼罩下来,岳绮罗徒觉自己从头凉到了脚,周身每一处都暴露在冤魂的瞪视下。她忽然涌上一股强烈的不安:“云骐,你什么意思。”   一个冰凉的身体被扔到她怀里,推得她向后擦出几寸。她摸索着探上怀中人的面庞,忽然浑身颤抖!   被扔到她怀里的,分明是顾止!   “顾止?”她颤抖着拍他的脸,“顾止...?”   顾止的脸颊仍然是柔软的,然而凉的像冰,双眼紧闭,无论她怎么叫都叫不醒。她还未从惊惶中走出来,忽然一股热血兜头浇下来,淋了她满头满脸。浓腥的血气中,不远处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。岳绮罗目呲欲裂,因为这分明是无心的声音!   “无心!”岳绮罗几乎是惊恐的叫出来,“无心!你怎么——”   又一股鲜血泼到她脸上,无心原本就异于常人,身体中没有多少血。这么多的血流出来,他想必已然受了重伤。事发突然,她还没能想通无心是什么时候跟进了鬼城,又是为何被云骐控制住。然而她已经来不及去想了,因为耳边云骐的狂笑声中,是无心此起彼伏的惨叫!   岳绮罗抱紧怀中不知死活的顾止,嘶声尖叫起来。她睁着一双全盲的眼,几乎要疯了,她是不怕死的,唯一只怕张显宗死。然而此时他冰凉的躺在自己怀里,身上唯一的温度是无心的血!她不能忍受自己深恩负尽,害死了顾止,竟然还要害惨了无心!   “云骐!你不得好死!”她在地上膝行着向无心爬去,声音嘶哑。一块温热的东西打到她身上,岳绮罗伸手摸了一把,是无心的一只手。她尖叫了起来。   “寰清,你看到了吗?”云骐放声狂笑,“这就是你的恶果!哈哈哈哈哈哈!”   “你放过他!”岳绮罗狂暴的吼道,“云骐,你放过无心和顾止,取我的命好了!”   “你想一死了之?”云骐冷笑道,“休想!”   无心已经叫不出来了,顾止冷冰冰的躺在她怀里,也许还剩一口气,也许已经没命了。她听见无心扑通一声倒在地上,剩下的一条手臂搭在她膝盖上,他的声音微弱成了气流:“岳绮罗,我死不了,你快走。”   岳绮罗跪在地上,满头满身的血,头发疯婆子似的蓬乱着。她向侧面一歪头,脖子像撑不住头的重量,颓然的垂下了头。   “是我错了。”   云骐脸上的笑骤然僵住:“你说什么!”   岳绮罗没有回答他,一阵低低的笑从垂下的头处传出来,笑声愈演愈烈。忽然一仰头,她冲着满天的瞪视放声狂笑,瞎眼中骤然涌出血红的光!   “是我错了,”她狂笑道,“云骐,你杀了我吧,换他们两个的命,值了。”   “你——你说的是什么,”云骐勉强的笑了笑,上前几步,“寰清,你以为事到如今——”   “是我的错,”岳绮罗忽然收了笑,眼中诡异的红光扑闪几下,骤然熄灭,“我杀了他们,理应偿命。”   岳绮罗抬起了头,空洞的眼睛望向他,一字一句的道:“我愿魂飞魄散,来偿我一世业障。”   云骐周身一震,竟半个字也说不出来。鬼城中的啸声骤然又起,悲歌四起,每一条冤魂都被她唤醒,呼啸着四下涌动。云骐惶然的退后几步,他知道这是怨魂开始往生了!   岳绮罗站起身前紧紧抱住了顾止,觉察出他微弱的鼻息,像一条小蛇般呼在她颊边。她鼻腔酸胀,哽咽着低声道:“还好,你还活着。”她轻轻地放下了顾止,让他躺在无心身边。   无心已经疼的没了力气,两指扯着她的衣角,轻声道:“岳绮罗...”   她轻轻掰开他的手指,在他身上摸到了一把匕首,是云骐捅在他身上的。岳绮罗叹了口气,低声道:“对不起,我到底还是连累了你。”   想了想又说:“往后我不在,劳烦你照顾好顾止。”   无心虚弱的道:“你干什么,你想寻死吗?”   岳绮罗没有回答他,她把匕首拔了出来,握在手心,站起来一步步走向云骐。   云骐癫狂的吼道:“寰清,你以为死就能解决一切吗!”   “我自尘土中来,当归尘土中去。四大各离,四大皆空。”岳绮罗静静地说道,“我此生尘缘已毕,徒留罪身,以祭献亡魂。”   她已经想通了。   王权富贵,天下第一,都是假的。她做了两千年叱咤风云的邪祟,到头来,竟还是落得一场空荡荡。爱她的人,都离她而去,她爱的人,也一次次因她而死。她孤零零的走在世上,已经太累了。   寰清寰清,原本是远离尘寰,却一生难断尘寰牵绕。   虚云,阿绣,子固,哲笃,荀陆离,乃至月牙,徐碧城,卿儿,都死于她手。她忽然意识到,其实所有人都不该死。他们一生一世的日子都毁在了她的手上,而她罪孽深重,已赦无可赦。   岳绮罗忽然想起阿绣的笑,她撇了撇嘴,轻声道:“对不起。”   她握紧了手中的匕首,仰起头与天空对视。耳边的啸声不间断的来回回荡,像是年幼时母妃给她唱的高昌谣。她低低的笑了,忽然将匕首刺进自己的胸口!   “岳绮罗!”   鲜血从伤口中喷涌出来,她忍住痛,拔出匕首,又狠狠地刺进胸口。她一连刺了七八个窟窿,血流到了脚下,连绵的剧痛中,她双腿一软,又跪在了地上,呕出一口鲜血,血中混着内脏的碎片。   岳绮罗伸手擦了一把血,她想,自己终于要死了。   她此生已经无憾,唯一记挂的,是她死前还不能再看一眼顾止。顾止,她在脑中拼命勾勒着他的面孔,要把这张脸刻在自己的魂魄中。哪怕魂飞魄散了,千百年后也能再找到他。   生当长相思,死当复来归。   岳绮罗垂下头笑着,五感都在迅速的离她远去。眼角留下了两滴温热的液体,不是眼泪,而是浓黑的血。   云骐站在原地目呲欲裂,因为垂死的岳绮罗身上涌出了一股黑气。黑气从她胸口的伤口中涌出来,在空中汇聚成了一条小蛇。是他打进她经脉中的黑蛇!   与此同时,无心从糊着血的面孔中睁开了眼,念起了往生咒。鬼城中的啸声随着他的往生咒骤然拔尖,一道道金光迸裂,满城的黑气骤然间竟有了烟消云散的气势。   云骐怎么也没想到,鬼城中千年的怨气,竟然会因为岳绮罗甘愿偿命而往生了。   他惊惶的跑过去,踢着无心,吼道:“别念了!”   然而无心看不到也听不到,云骐于他只是一团乌糟糟的黑雾。他吐出一口血沫,嘴里不停地念着往生咒,直到声音突然拔高一个调门!   刺目的金光下,岳绮罗小小的身体像要被它吞没。她垂着头跪在地上,血已经不再流了,迅速愈合的伤口边泛着隐隐的红光。她的内丹在她的彻悟下解开了最后的封印,保住了她的命。红光一闪,岳绮罗忽然猛地颤抖起来,呕出最后一口黑血。金光从她的胸口流至周身血脉,她抬起僵硬的手臂,试着运功。竟然全都恢复了。   她恍惚地意识到这是宽恕,她自认为不可饶恕,可到头来,竟然......得到了宽恕?   岳绮罗鼻腔酸胀,她跪在地上,忽然扇了自己两耳光。他们解脱了,她也得到了解脱。前尘往事,都既往不咎,过去了。   两千年前渴望的烟火人间,从这一刻起,才真正的接纳了她。   她听见鬼城中的啸声渐渐减弱,直至再也听不见。彻底的崩塌开始了,这一次,连天空也开始崩塌。   只剩下最后一个。   她抬起头,妄想云骐的方向。她的眼睛仍然是瞎的,然而她此时五感通透,云骐身上的怨气指引着她的方向。她向前走了几步,静静的盯着他。   “云骐,我杀过那么多人。唯一不后悔的就是杀你。”岳绮罗望着她,脸上八风不动,“你设计害我多次,如今鬼城散了,你气数已尽。偿命吧。”   “事到如今,我已无话可说。”云骐的脸色一片死灰,“是我错估了你,从始至终,我都不曾想过你心中竟还存着一丝善意。”   “我是个恶人,”岳绮罗偏过头,“但我还有张显宗。”   云骐忽然朗声笑道:“好,好!我云某灰飞烟灭前能亲眼见你彻悟赎罪,也算圆满了!寰清,你我恩怨已了,动手吧!”   岳绮罗点点头,不再跟他多言,右手聚起妖力,五根指甲骤然暴长几寸,向他心口破空刺去!   “云哥!”   清冽的少女声音忽然从身后响起,无心周身一震,扭头看去。然而岳绮罗一咬牙,并不收回势头,而是更加坚定地刺向了云骐心口。   利刃刺破血肉的声音,有不属于云骐的人类血液顺着指甲淌下来,滴在青草之上。   岳绮罗望着面前娇俏的少女,神色丝毫不为所动:“是你。”   少女呕出一口鲜血,轻声道:“岳绮罗,好久不见。”   无心听见身后又有脚步声传来,艰难的扭头一看,竟是白琉璃,他讶异道:“你怎么也来了。”   又看了眼前方的两人,脸色顿时换成了惊恐:“是你给她解开的记忆?”顿了顿又道,“靠,你瞒着她是妖精这件事不告诉我。”   白琉璃低头望了眼不成人样的无心,言简意赅道:“是我。”   是龚红梅求他解开回忆的。   鬼城有异动,龚红梅的记忆也被它搅动。他最后到底还是给她解开了回忆上的封印,只是他没想到,她的回忆竟会让她不顾一切的找到鬼城。   更没想到,他刚刚追进鬼城,就看见她被岳绮罗穿心的场景。   “原来你果然是野狐狸,”岳绮罗声音中有微的颤抖,“那你之前——”   “我之前...是...真心的,”龚红梅吐出几大口血,勉强道,“岳绮罗...我与你...折腾了几千年...能再见到云哥...我已经...无怨无悔了”   “卿妹......”   岳绮罗的妖力穿透了她的心口,也刺入了云骐的魂体。一人一鬼,已经到了濒死边缘。云骐的轮廓已经开始渐渐透明,脸上的癫狂也烟消云散。他望着身前的龚红梅,眼角流下两行泪,是当年清隽少年的模样。   “云哥...”龚红梅竭力扭转过头,想再看一眼云骐的脸,“我找了你几千年啦...能再见到你...我死也甘愿了...”   她又吐出一口血,笑道:“只可惜没能...救你...云哥...我已经想你...太、太久了...”   龚红梅的血滴在她的手上,岳绮罗眨了眨眼,她想起了张显宗。   “岳绮罗...”龚红梅已经只剩最后一口气,仍然强撑着说道,“我们之间的帐...一笔勾销了!”   一笔勾销?那么多年的算计与厮杀,就这样...一笔勾销了?   但她也点了点头,道:“好,一笔勾销。”   她收回掌上的妖力,从龚红梅心口收回利爪。龚红梅软软的倒在了地上,她看也不看,转身走向顾止。云骐的魂体在空中闪了闪,彻底的烟消云散,化作一股风撩动了龚红梅的额发。而龚红梅吐出最后一口血,闭上了眼,头向旁边一歪,不再动了。   顾止已经醒了过来,云骐死了,他身上的法术也自然接触。他困惑的望着她,声音低哑:“绮罗,你身上怎么都是血?”   她弯下腰扶起他,一言不发。两个人互相搀扶着,一步步走向鬼城的出口。   鬼城在巨大的崩塌中彻底瓦解,无心仰面躺着,望见夜空中裂开一丝白昼的天空,有阳光透过缝隙投射进来。他长长的呼出一口气,道:“彻底了结了。”   然而白琉璃已经成了风中的一尊雕像。   他不后悔把龚红梅带来,因为他知道自己留不住她。死得其所,也比行尸走肉的活着要好一万倍。   他只是想再看一眼她。   白琉璃走到龚红梅身边,将她拦腰抱起。他要把她葬在最好的地方。   他将她抱起来时,不知触动了什么地方,震得她双眼缓缓睁开。她竟然还留着最后一口气。   白琉璃低头望着她,她的脸上满是血污,只有一双眼睛还黑亮晶莹。然而亮是太亮了,刺的他双眼疼痛。好像又回到他见她第一面那天,她在台上唱着东方红,眼睛中映着灯泡的光芒,耀眼夺目。   “胡四哥,你...你...待我真好!”龚红梅每开口说一个字,口中便涌出混着内脏碎片的血,“只可惜...我...我怕是...”   “你别说话,”白琉璃勉强让自己的声音稳下来,“我、我还能救你。”   “胡四哥...我怕是不成啦...”龚红梅摇摇头,然而笑容愈发的明媚,“这辈子...是我对不住你...等下...下...”   最后一句话的句尾消散在了空中,一阵风吹过,怀中的龚红梅已气息俱绝,唇边却还挂着最后的一丝笑。   白琉璃走到了水潭边,将她轻轻放下。阳光从天空的缝隙间洒下来,照亮了她的脸庞。他用袖子擦干她脸上的血,又是昔日娇俏的姑娘。   “好,”他的声音中带着哽咽,“下辈子。”   白琉璃跪在地上,北风裹挟龚红梅的魂魄,不知飞往何处去了。他忽然扇了自己两个耳光,泪流满面。   鬼城在身后彻底消失,连城楼也看不见踪影。顾止回过头,瞧见白琉璃抱着重伤的无心跑了出来。他晃了晃身子,站住了。   岳绮罗什么也看不见,只觉炽烈的阳光照在头顶。顾止突然停了下来,她不知出了什么事,便问他:“怎么了?”   顾止笑道:“没事。”   岳绮罗看不见天地,也看不见他心口处豁开的窟窿。原来锥心之痛是这种感觉,离开了鬼城的法术,他的生命迅速的顺着心头血流逝出身体。他晃了晃身形,扑通一声跪下了。   “顾止!”岳绮罗大惊失色,“顾止,你怎么了!”   她跪了下去,紧接着闻到一股新鲜的血腥味,心重重的沉了下去。这是顾止身上的血。   “绮罗,”顾止的手抚上她的面颊,“我可能...没法再照顾...你了...”   “你说什么混话!”岳绮罗尖叫一声,咬住了下唇。   她紧闭的眼皮上忽然被抹上一道湿热的液体,一股灼热烫的她直吸凉气。然而灼热过后,她睁开眼,惊异的发现自己的视力竟然恢复了。   起初还只有混沌的光团,看的久了,渐渐能看清顾止的脸。他的脸色白的像纸,在阳光的照射下几近透明。   “心头血...”岳绮罗浑身颤抖,“顾止,你这傻瓜!”   然而顾止的头向前一靠,抵在了她的肩膀上。他的心脏被刺穿,已经命悬一线。不出多时,他便会像龚红梅一样死在草原上。   “顾止!”岳绮罗泪流满面,“你不许死!”   一股金光暴起,岳绮罗周身七经八脉都涌起金红色的光芒。她调动千年的妖力魂力,汇聚在掌心,狠狠地拍在顾止胸口,硬生生将自己的内丹再分一半!   顾止承了她四分之一的内丹,周身猛然一震,心口登时不再流血。浑身经脉在妖力驱动下酥麻疼痛,他眼前一黑,失去了知觉。   再醒来时,人已经仰躺在了地面上,面前是岳绮罗焦急的脸。他抬起手,讶异的在阳光下看到自己血脉间闪烁着的金光。   “这是...”他扭了扭僵硬的头,艰难地消化着事实,“绮罗,我现在和你一样了吗?”   岳绮罗的眼泪滴在他脸上,口中道:“顾止!”   顾止活了。   顾止活了!岳绮罗把他拉起来,忍不住捏捏他的脸,又探探他的脉息。她简直不敢相信,她救了那么多次,都没能救活张显宗,然而顾止活了!   她伸出手,在顾止脸上气恨的打了一下,出手时迅猛如风,落到他脸上时只剩下轻轻一碰。她揪起袖子擦了擦眼泪,骂道:“蠢货!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其实吧,我原本没想把这一章结尾写的这么欢乐的,因为下一章不但不欢乐,还有点凄凉... 这这这...怎么写呢... 大概还有两章完结,一章把这一世了解,一章写秦明。 至于为啥要到几十年后,一是因为我实在不会写□□十年代,感觉老岳在这个年代过得也不好。二来老岳身体实在是多灾多病身,还是换一个身子好好来吧。 其实原本的设想中,这一世的张显宗也没有这么喜欢老岳,所以结尾真的很凄凉了。哈哈哈,不过现在就不是设想那样了。写了七章甜文,竟然连刀子都不会发啦... ☆、第九十五章      但顾止的身体还是无法逆转的衰弱下去了。   “他的魂魄不全,内丹无法完全起效。”白琉璃拉上帘子,叹道,“他与你之间的法术已成,内丹只能替他吊着命。我也救不了他了。”   “恩,”岳绮罗点点头,“无所谓了。”   顾止一直撑到了来年冬天,起初,他还与常人无异。到了1974年的11月,他开始卧床不起。生命的光芒在他身上一天天的黯淡下去。   白琉璃在秋天来临之前就离开了草原,听无心说,他最后回到了重庆,隐居山中。他一直在等着龚红梅。   顾止最后的岁月是在床上度过的,1975年的三月份,草原上的春天来得很迟,天色暗沉,连下了几天的大雪,帐篷顶也被积雪压的凹下来。岳绮罗在风炉里炖了一碗参汤,端过去时,意外的瞧见昏迷多日的顾止睁开了眼。   “绮罗。”他勾起一个苍白的笑。   岳绮罗的手颤抖了起来,她小心的把参汤放在枕边,扶着他的头起来。“顾止,把这碗汤喝了。”   “不喝了,”他摇头笑道,“参汤太苦。绮罗,你再给我讲一讲那几个故事吧。”   顾止卧床最初的几个月,还能靠无心从镇上带来的书解闷。到后来大雪封了来路,无心也不能常来。岳绮罗就给他讲过去的故事,狐妖与书生,军阀与姨太太,上海滩的间谍搭档,或者黑帮老大与小军官。只是都隐去了名姓。   “好啊,”岳绮罗努力压下声音中的情绪波动,“你想听哪个?”   “桂花糖。”   “...好。”岳绮罗坐在床沿,让他躺在自己的膝上,“小军官临死前对她说,等你回去,就把我埋在后院里。坟上种一棵桂花树,等来年开了花,给你做桂花糖吃。”   岳绮罗心中骤然涌上一股酸涩,勉强继续说下去:“他还说,我怕是不成了,等下辈子...”   “等下辈子,”顾止突然打断了她,“我一定娶你当媳妇。”   岳绮罗僵住了,她从未对顾止讲过这一段。不是不想,而是不敢。   “你怎么...”岳绮罗有如五雷轰顶,周身经脉都在震撼中微微酥麻,“你都...想起来了?”   顾止无声的点了点头,闷咳几声,硬撑着对她勾起温柔的笑。   “怎么会...”岳绮罗呼吸愈来愈急促,“可你——可你这辈子不是同——”   “我从来都不是同性恋,”顾止苦笑着摇摇头,“这当中,还有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。可惜啊...绮罗,我怕是没办法讲给你听了。”   岳绮罗眼眶发热,轻声道:“你说什么混话。”   “绮罗,这辈子我到底还是食言了。”顾止缓缓地叹道,“我到底——到底还是不能再照顾你了。”   “谁用你照顾,”岳绮罗吸吸鼻子,撇起了嘴,“这辈子就算了,下辈子,你得十倍还上——我给你端茶送水伺候了好几个月,累得我腿都瘸了。”   顾止低头笑道:“好,好。”   他的气息越来越微弱,几近细不可闻。岳绮罗知道,这是他的魂魄要离体了。   然而他忽然又睁开了眼,开口道:“绮罗,当年你在重庆别院经常唱的那支歌,再唱一次给我听吧,好吗?”   “什么歌?”   “那首周璇的天涯歌女,”顾止说着,自己开口学了一遍,“天涯呀海角,觅呀觅知音...”   顾止久病不愈的嗓子嘶哑低沉,唱的调不是调。岳绮罗的眼泪已经挂在了眼角,被他唱的又噗嗤一笑。她擦了擦眼角,撅起嘴道:“唱得难听死了。”   周璇的歌在这个年代是靡靡之音,不许随便唱的。岳绮罗想了好一会,才想起来调子。小声地唱了起来。她的嗓子也不如以往了,但唱腔依旧婉转:“天涯呀海角,觅呀觅知音。”   “小妹妹唱歌郎奏琴   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   家山呀北望   泪呀泪沾襟   小妹妹想郎直到今   郎呀患难之交恩爱深”   余音还回荡在帐篷中,怀中的顾止已经不再呼吸。他安详的闭着眼睛,唇边还挂着一丝笑。岳绮罗坐在床边,怀里的人凉了,她脸上的泪也干了。一缕魂魄从他眉心飘出来,他认识她,待在她身边不肯走。   “走吧,”她说,“等你投了胎,我也去投胎。到那时候,我们再见面。”   她眼睁睁看着魂魄飘走,自己走到梳妆台边,打量着镜子边工笔画的一圈俗气的牡丹。镜子里的人长着张二八少女的脸,内里却是个七十岁的老妪,正在一天天死去。   她看着看着,笑了,声音像生锈的铁钉。她一直笑的要呕出血来,用力击打着那面镜子,直至清脆的裂开,迸出的玻璃划伤了她的手。她痛骂道:“恶鬼......你这恶鬼啊!”   她忽然想到一句话,他生未卜此生休。张显宗死了,她的一生也在这一刻彻底结束。   岳绮罗坐在椅子上,右腿在寒冷中剧烈的抽痛起来。然而她伸出手却捂住了脸,轻声道:“张显宗,我牙疼。”   帐篷外传来一阵小卡车的引擎声,不消片刻,无心怀中捧着一盒盒供给走了进来。然而却愣在了原地,怀中的东西掉了一地,他走上来,手足无措。   “哭什么啊,”无心慌了,“哎,岳绮罗,你别哭了!”   1980年的春天,无心也离开了草原。岳绮罗一直住在草原上,从未离开过一步,彻底过上了游牧生活。顾止被葬在了更深的草原中,他的坟墓位于正西方,每一天落日时,血色的夕阳都给他的墓镀上一层金边。   1988年,无心又回到草原看望岳绮罗。这一次,他带回了一张照片。   岳绮罗的身体明显的衰老下去,她的外表仍然是当年的少女,然而腿瘸的几乎不能行走。剧烈地咳嗽过后,手帕上总会多了星点的血迹。她已经放弃了活下去。   “其实你可以用你的内丹修复身体,就像白琉璃那样。”无心不忍,“非要重新投胎。”   “只有我死了,张显宗才能得到真正的重生。”   “为什么?”   岳绮罗低哑的笑了起来,她伸出手,在自己眉心一划,一点绿光莹莹的亮了起来。“你可还记得,我为何能找到张显宗的位置吗?”   无心摇摇头,他一直想不通这一点。即使是精通魂术的岳绮罗,想要定位一个特定的魂魄也是难上加难。然而她总能找到张显宗的所在,几十年来,他一直百思不得其解。   “当年张显宗魂飞魄散时,他的一魂附在了眉心的养魂地,跟着我投胎转生。”岳绮罗低下头,眉心闪烁着光芒,“这一魂与我的魂魄纠缠多年,已难舍难分...多年来,我靠着它找到张显宗。没想到最后,却因为它而葬送了张显宗的性命。”   “命有终须有,命无须忘怀。”无心叹道,“岳绮罗,你与张显宗有永生永世的缘分,不差这一世。”   “可我一旦转生,就彻底与他的一魂剥离。如何再找?”   “你不必再找了,”无心沉下声,从怀中掏出那张照片,“我已经找到了。”   岳绮罗周身一震,混沌的双眼凝聚在那张照片上,骤然僵住。   那是一个刚出生几月大的婴儿。   她一眼就认出了他,人世荏苒,沧海桑田。只有他是永恒不变的。岳绮罗伸手抚上照片,颤抖着勾勒着他的轮廓。   是她的张显宗。   她忽然笑了,照片上的婴儿撇着眼角,像足了张显宗。他脸上那种倔强的表情逗笑了她,她想,张显宗还是没有变。无论转世几次都是那样。   “你不去见见他?”   “不去了,”岳绮罗摇摇头,眼睛盯在照片上,“我已经活不了多久了。也许不出二十年,你我还会再次相聚。”   “好,”无心站起身,拿起自己的行李,“他叫秦明,出生在龙番市。我和白琉璃也在。”   他定定的盯着岳绮罗,一字一句道:“我等着你来找我们。”   无心走了。此后的十几年间,他再也没有回过草原。   1999年的12月,岳绮罗骑着马走到草原的深处,以往她每天都来,后来渐渐老了,骑不动马了。她知道夕阳落下的地方就葬着顾止的骨骸,她给他守了二十三年的墓,活成了草原上的怪婆婆。他是虚云,是刘子固,具伏哲笃,张显宗,唐山海,沈兼离,也是顾止。这么多年过去了,他的灵魂早和她的交织在一起,你中有我,我中有你,分也分不开。   今天下了一场大雪,真好似食尽鸟投林,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。她在寒风里静静地望着,夕阳落在她昏花的眼里,像隐隐能看见他的影子。   岳绮罗在世纪末结束前死了,无心为她送的终。她死前一直盯着帐篷外的一个方向,直到断气也没转过头。   无心知道,她是在看着张显宗。   无心用那匹老马驮着她,葬在了顾止身边,然后解开缰绳放走了马。作为妖魔的岳绮罗死去了,作为人类的岳绮罗却将要出生。这一段不可说的故事,也终于走到了它的尽头。   岳绮罗说,她欠他的,早已还不清。而他欠她的,也不必再还。   无心站在草原一月份的寒冬里,忽然感到天地间从未这么冷过,他竟感到孤独,耳边的风呜呜的吹过,细细听来,像是岳绮罗在唱歌呢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说是两章,其实凑起来也才是一章长短,下一章才一千多字。我一口气发了吧。 ☆、第九十六章      2016年龙番市   这是第十一桩案子了。   秦明摘下橡胶手套,无声的叹了口气。这是几个月以来第十一个有共同之处的案子:死者都少了一颗后槽牙。   除此之外,他找不到任何迹象来表明它们之间存在着联系。每一件案子的作案人都是独立的,手法不同,动机不同。唯一相像之处就是消失的后槽牙。   仿佛背后站着一个无名的恶魔,微笑着挑战他的权威。   秦明离开办公室时看了一眼表,已经是深夜十二点。连续多日的熬夜苦战,这个案子终于也看到了眉目。   他难得的打了个哈欠,锁上了办公室的门,离开了警局。   打开自家大门时,他向后张望了一周。一个人也没有。   但不安的预感潮水般淹没了他。   他被人跟踪了。   秦明一天比一天确信,他正在被人跟踪。   难道是作案人同伙复仇?然而他没收到任何匿名威胁,也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处在危险之中。后槽牙的谜团截然而止,距离上一次出现这类现象,已经是四个月以前。   四个月来,天下太平。   偶尔,他也会发现一些古怪的地方。例如今天早上,他把车停在警局门口。下车时,背后突然传来一个少女的声音。   “老板,你这煎饼果子里面夹的怎么是油条啊。”   “嘿,你这话说的。煎饼果子里不夹油条难道夹豆浆?”   这个声音耳熟的让他心悸,他转头一看,一个陌生的少女站在门口煎饼摊旁。短发剪到颈侧,身高大约一米六左右,面容姣好,古怪的是大夏天穿着件红斗篷,兜帽拉到头顶。正鼓着腮与老板理论。   “可天津正宗的煎饼果子是夹薄饼的!”   “爱吃不吃,有本事你去天津吃去,别在我这添堵。”   秦明摇了摇头,转身进了警局。他感到很奇怪,自己怎么会关注这些无稽的小事?   大概是因为昨晚又熬了通宵罢。   然而他很快再一次见到了这个奇怪的少女。   难得的休息日,秦明原本想在自家裁一套西服。不料袖口的扣子用光了,他跑了三四家才买到。正要在路边打车回家时,背后又传来了熟悉的声音。   鬼使神差的,他转过了头。   红袍少女靠着路灯站在街边,两边一左一右站着俩青年。一个头发剪成板寸,眼睛大且水灵。一个面白如雪,眼窝深陷如混血。少女手中捧着个手机,指甲很用力的砸着屏幕。末了气恨的抬起头,咬着牙道:“什么破玩意,不会用。”   “我说你丢不丢人?新世纪的青年了,连个智能手机都不会用?”   “我不喜欢自己会思考的东西。”   “......那不叫自己会思考,那是程序设定。”   “听不懂!”   少女作势要摔手机,唬的板寸青年连忙抢过来。“我的祖宗,七八千一个的东西,你把我砸了也别砸它啊。”   秦明看出了神,伸出的手在空中僵了半天,甚至都没看到停在他面前的出租车。出租车司机等了半天,不耐烦的摇开车窗:“坐不坐车?!”   半个月后,秦明的办公室收到了一个快递。   拆开快递时,秦明的脸色登时黑了。那是一条由十一颗后槽牙串成的项链。   他没想到,犯罪分子竟然已经嚣张到了这种地步。项链寄到了警局,说明他在公然挑战司法的权威。然而寄出的地址是一所大学的快递超市,人海茫茫,无法追踪到具体的地址。秦明对着桌子上的后槽牙项链,难得的陷入了迷茫。   一阵敲门声忽然惊扰了他的沉思。大宝开了门冲进来,额上满是汗,脸色慌张:“秦科长,有个小姑娘非要见你,我拦不住——”   大宝被挥到了一边,一个娇小的身影走进了门。秦明从椅背上直起了身,讶异的望着来人。   竟然是那个古怪的红衣小姑娘。   红衣姑娘来势汹汹,几步走到办公桌前。还未等他做出反应,左手一挥,啪的在他额头上一拍。这一下力道不轻,拍的秦明一呲牙。余光瞥见一团萤绿色的光点,竟顺着少女的手心被拍进了他额中。   少女扬起下巴,勾起一个倨傲得意的笑:“张显宗,你救过我五次,我救过你十四次。这笔账,我们来好好算一算?”   END 作者有话要说:  打出END来时,真的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。 这是我连载时间最长,字数也最多的一篇文了。三个月,四十万字,谢谢大家一路追下来。 秦明的故事,我只写了一个开头。因为再往下写就没有必要了,他们的故事已经走上了正轨。未来也会是两个半妖永生永世的在一起。 不过当然啦,我会在番外里写他们结婚生子的小短篇,也会有一些小剧场。 这篇文我会从头重新修改,修正BUG和人物OOC,丰富主线,把一些不够饱满的地方补写。 这大概是我写的最后一篇同人文了,我理解的嫌弃夫妇已经在这篇文里讲完。今后会在晋江写原创,还是要谢谢三个月以来大家的支持。 最后,嫌弃夫妇万岁! PS:我的新浪微博就是笔名,会在微博上发布印量调查,有意向的小可爱可以去看一看 小说下载尽在http://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--- 书本网【坑爹小萌物】整理 本书仅供读者预览,请在下载后24小时内删除,不得做商业用途! 附:【本作品来自互联网,本人不做任何负责】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!